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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思

#1  为病榻上的姥爷祈祷

  今年6月底,我带着女儿由旧金山飞北京,然后转机到吉林。此行的目的是探望骨折卧床,年逾九十的姥爷。

  今年3月姥爷不慎跌倒,导致股骨颈骨折。姥爷的身体虚弱,又有肺气肿,医生建议不上手术台,采取保守治疗,相当于根本不治疗。骨折前,他的行动虽迟缓,但起居上能大致自己料理,看电视,听广播,在厨房,卧房,浴室之间走动。

  姥姥已经去世多年,他近十年来一直独身。白天,二姨请了一位保姆做中饭,帮助照看他。骨折后,姥爷完全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24小时需要人照顾。前面两个月,在吉林所能利用的人力资源全部排满了,两位舅舅,一个姨在吉林,另一个小姨在路途较远的小镇上,白班夜班倒。 两个多月下来,人困马乏,每人白天需要上班,再也撑不住熬夜的日子,雇人也不放心,大家商量后,虽然姥爷不高兴,还是送他进了一所老人院住一段时间试试看,老人院里有24小时的值班人员,也有医生。姨舅们可以随时去探望他,但不必辛苦地熬夜了。

  到达后的第二天下午,舅母陪同我和八岁的女儿去花店买了一个插满各类名花的花盆,买了几罐八宝粥和新鲜水果,直奔姥爷的住所。近来吉林天气闷热得像蒸笼,这所老人院是个公立的,构造简单,环境整洁干净,但没有空调设备。

  舅母告诉我姥爷人很瘦,让我有些心理准备。可是见了面,我不禁吃了一惊,心中一阵阵绞痛起来。平躺着的姥爷两颊深陷,整个身体像一副干瘪的骨架,胸骨和肋骨隔着衣服都凸显出来,腿部肌肉完全萎缩,一个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把那条腿上的皮也磨破了。手臂上青筋暴跳,手背有一大块瘀血,打过点滴后留下的。

  看见我,他抬起干柴般虚弱无力的手,我立刻把他的手紧紧握在我的两手中间。他认出了我和我的女儿,叫出了我们的名字。舅舅问他我是哪里来的,他缓缓地说,“美国”。我把女儿推到他的面前,他颤微微的举起手,去抚摸女儿粉白细嫩的圆脸,他想笑笑,却显得目光呆滞,看得出有人来探访他是高兴的。

  他的灰白头发仍是我最熟悉的,小时候我喜欢摸他的头发,中间有些秃顶,现在摸上去,发质没变,仍然灰白松软,颜色似乎比以前还黑些。无意中摸到他的头的左侧有一个洞,姨说是不小心在家中摔倒,碰到了家具的一角,流了许多血,逢了好多针。姨说,“姥爷的生命力很顽强,浑身都是硬伤,他是个坚强的老人,受了好多苦。”

  由于卧床过久,他脊椎尾骨突出的地方会把皮肤磨坏,褥疮是个大问题,医生看着下面的伤口,无可奈何地摇头,说这是迟早的事。他的呼吸也有些困难,他告诉我说:“我呼气费力,吸气也费力”他的肺气肿时好时坏,发作时喘不上气来,十分痛苦。

  我预先警告自己在姥爷面前绝对不能哭,我还要尽最大努力安慰他不要灰心,还带来了我喜欢的音乐CD和CD Walkman, 想让他能有些精神上的享受,可是看到这一切,我还是忍不住落泪了,我起身走到房间外, 让自己镇静下来。

  女儿看见我出门了,跟了上来,她压低声音悄悄问我:“我有点怕,姥爷是不是快死了?”我安慰她说: “这是骨折引起的,过段时间会好些。” 我犹豫过带八岁的女儿探访九十岁的病人是否残酷,转念想,生老病死是人间最自然不过的事,让她早些感受到人所承受的苦难,也并非坏事。我知道,姥爷最好的情形就是做轮椅,如果能渡过骨折这一关。对这个年龄的老人,卧床不动几个月,往往都是致命的打击。 

  人生的最后阶段又回归婴儿,需要二十四小时的护理, 由于自己力不从心, 常对家人和护理员发脾气, 思维越清晰就越痛苦, 对死充满了惶惑, 对生有着无限的眷恋。

  在老人院那几天,每天给姥爷喂饭、喝水、吃水果、翻身、捶背、按摩、与他讲话,他似乎头脑很清晰,他对听音乐和听广播的兴趣都不大。我给他讲史铁生,普鲁斯特的故事,鼓励姥爷多做些回忆,多想愉快的事。人在这个时候,受尽了肉体与精神上折磨,如果不能在精神上超脱肉体,还有什么力量能支持他活下去呢?舅母的一句话让我难忘,“一个人不论处于怎样的地位,最后受的苦也只能他一个人承担,医生,家人所能做的极为有限”这种苦不只是肉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折磨。

  肉体与精神又是互相影响的。不论以何种方式,我们都毫无选择地经过这最痛苦的一站,我们不能选择生,大部分人更不能选择如何死,在老人院的许多病人,像即将被燃尽的蜡烛,凄苦而无奈地等着那最后时刻的来临。

  姥爷生于1917,家在沈阳,是一个很有钱大户人家,据说家中养着六十几口人。姥爷是上过大连铁道学院的大学生,读书期间也去曾过日本。年轻时的他相貌堂堂,是个美男子。姥姥是个满洲正白旗人,婚姻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进了洞房才见第一面的。两人在一起有六十年的婚姻,育有五个子女,现在曾孙辈已有四个。

  姥姥最后两年脑血栓瘫痪在床,姥爷一直照顾着她的起居。最近十年他没了老伴,连吵架的人也没有,他更沉默寡言起来。他的同辈人甚至晚辈人一个个离他而去,理解他的人越来越少,他孤独感很重。因为他沉默,他的早年生活与内心世界对我来说是个迷。我真的很想知道他过去的故事,他的记忆中一定藏了许多我不曾知道的事。我们谈论过去的事,他也有兴趣的听着,也许他想讲些话,但讲话对他而言是相当费力气的事。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本小说,藏满了欢乐,苦楚,迷茫, 挣扎,奋斗,悲欢离合的故事。我只好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舅舅,让他帮姥爷多回忆往事,拿些旧照片给他看。到了九十岁,也许回忆是最好的精神生活吧。

  去探访老人院,让我在人生的最后一站做了番考察,倍感人生的艰辛,那种无助无望,与衰老死亡挣扎的痛苦,是对人精神力量的最大考验。回国前我一直想,用怎样的精神力量能让人渡过这个难关?我如何能说服姥爷鼓起勇气去承受看似毫无意义的痛苦?最后发现我给姥爷的只能是短暂的安慰,仅此而已。

  我带着女儿梦游般地坐飞机回到美国,重新繁忙于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各种琐事也显得奢侈,做家务洗衣煮饭,简直是份惬意的享受;睡眠中不断地翻来覆去,就想起姥爷翻身也要人帮助,那是怎样的度日如年,无可奈何啊。能健康地活着本身就是福,不是吗?

  与姥爷见面时间短暂,5天转瞬即逝,我知道相处再久,最终还是分离。我只好留下他一个人默默承受这一切。

  回来后所能做的不过为他祈祷,打电话了解他的情况。我真希望他好起来,慢慢能做上轮椅,家人推着他去外面看看辽阔的天空,久违的太阳,月亮,星星,不屈的野花小草,他的心情会好起来。如果闯不过这一关,我也有心理准备,生死是硬币的两面,死是最后的考验,也通向一扇自由之门,衰弱的躯壳不再能承载灵魂之时,我们靠勇气和信仰去拥抱完整的自由。


2007-10-2 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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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思

#2  

这是三个月前写的,我的姥爷上周刚刚过世, 急性胃出血。他瘫痪在床六个半月之久,终于解脱了痛苦。


2007-10-2 1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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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凤

#3  

晨思MM节哀。

人老了,就怕孤独, 尤其再受病痛折磨。你能在老人生前,带女儿回去看他,对他来说,已是极大的安慰。


2007-10-2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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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4  

晨思写得好。我也是目睹、经历了92岁公公的死亡。
长寿,伴有太多的孤独......
人生、人死,都不容易。


2007-10-2 2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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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花

#5  

理解, 我爷爷也去世啦,  我回去看他老人家,他不认得我了, 我哭着喂他我从美国带回去的巧克力吃~~~~~

嗨!


2007-10-2 2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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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取心

#6  

晨思好文,关于人的临终关怀,我推荐大家读本好书,日本作家柳美里的‘命’。


2007-10-2 2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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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思

#7  

多谢金凤,weili, 冰花,文取心。

如果不是有两个上小学的孩子,我很想在中国陪他几个月。他真的承受了太多的苦。如果没有骨折,他的身体还是算不错的。

去老人院之前,并不知道老人们的生活如此艰难,尤其是单身老人,中国老人院条件很差。

临终关怀,曾经看过美国医生Elizabeth Kubler ross写的几本好书。


2007-10-2 2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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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8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本小说,藏满了欢乐,苦楚,迷茫, 挣扎,奋斗,悲欢离合的故事。"

晨思好文!

按照传统说法,耄耋辞世是喜事。老人家是有福气的。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07-10-3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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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川

#9  

邱吉尔说:长寿是很痛苦的事情。
思晨节哀。


2007-10-3 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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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0  

由文中能深切感受到思晨因失去姥爷的哀痛。
但90多岁的老人仙逝,也算是一件白喜事。
请节哀顺变!


2007-10-3 1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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