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恐惧（谢绝转载）

我虽然恐惧衰老，但我还是自然主义者，我承认哪个人都不可避免地衰老，所以我对过年的恐惧不是因为我怕衰老。不管谁恐惧不恐惧，年总是会来的；不管谁恐惧不恐惧，年来了，皱纹也总是慢慢会有的。小时候最盼着过年了，每到过年，家里外面都喜气洋洋，整个人都如脱胎换骨了一样。现在的年依旧欢乐祥和，那怎么就怕了呢？

老余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又来给我们拜年了。人形未见声先闻，其实老余刚转过走廊，我就听到了他和其他人打招呼的大嗓门。我坐在门口，老余进了办公室，先给我问了个好，然后就走进经理的单间，我到热水间倒了杯茶给老余端过去，老余和经理坐在沙发上嘘寒问暖，聊了一会儿。过一会儿，老余又进了副经理的单间，照例聊了一会儿。最后，老余来到我的办公台前说，“给大伙儿都拜个年，祝新年新气象。”说完，给我留下张贺年卡。

我知道老余既然来了，肯定还得像去年那样给每人一张贺卡。怎么说呢，老余和经理他们聊天的时候，我还很有些期望老余给我张贺卡，等老余给了我贺卡，我又有很强的迷惑。打开信封，里面一张精美的绒质卡片，上面写了些好听的话。再一控，又掉下来一张身份证大小的小卡，是购物卡，没多少钱，吉利的数字，800元。民间讲“八”就是发，发就是发财。

我得先声明，自己不高尚，而且我跟钱也不是冤家。这世界上除了那些藏到深山老林里的和尚和尼姑以外，有谁不爱钱啊？每年成千上万的留学生移民美国，又有几个是真为科学事业献身去的，不都是为了钱么？全世界的普适价值观都在激励人向上走，不管从哪条道向上走，最后不都换算成钱么？艺术家的画再怎么好，要是不变成拍卖行的巨额美元，又有谁承认那画的价值？向上走就是满足各种各样的欲望，有比尔盖茨李嘉诚在前面站着呢，又有谁敢认为自己的钱够花了，又有谁能认为自己不爱钱了？有了钱，你甚至可以到月亮上去玩；有了钱，你可以买一堆人围着你转给你笑脸；有了钱，你可以捐出去然后等着有小朋友在电视上给你戴红花，你捐得多建大学又建图书馆的，还能进教科书生生世世有人叨咕你。有钱多好啊，纵使不能让鬼来推磨，也能尽享俗世的欢愉。说了这么多，其实我对钱看得没那么太重，但是我绝不是钱的敌人。我称不上太喜欢钱，但我绝对不讨厌。有人给送购物卡，这首先是说明送卡的人承认我，让自己有了某种被满足的心理；有人给送购物卡，我绝不会当场给扔到街上去，钱不是癞蛤蟆。

有人给我送礼，我不扔是定了，但是就算你想扔你能扔得了么？

俗语讲，“当官不打送礼的”，咱不当官，也没资格打送礼的，更主要的是，谁也打不起。打个比方说，我客客气气地跟老余讲，“老余，贺卡我收了，这购物卡你拿回去吧。”千万不要以为老余省了八百块会高兴，接下来的事情便是老余认为你瞧不起他；然后是老余不再配合你的工作，能拖就拖；还有啊，老余可能会背后说你的坏话；再有啊，第三年，连老余的贺卡都收不到了。老余拿钱不是他自己的，是他公司的，就算省了也没省老余自己的钱，那干嘛要替老余省钱啊？

而且，最为致命的是，经理和副经理都收了，我一个职员就不收么？你不收，说明你廉洁？你不收，说明你有和领导们不在一条线上？想一想谁敢跟领导不在一条线上啊，苏轼那样的大文豪敢，他受了委屈，能把委屈艺术化，还可以写出来“高处不胜寒”，传诵千古。我们行吗？你写些破日记还得朋友给你面子才看，才能理解你。你敢不跟领导一条线？

我有充足的理由认定800块钱的购物卡是鸡肋，我的生活绝不因为这800块钱发生任何质的变化，甚或量的变化，我们夫妻都有稳定的工作，我们稳定的收入足够我们过中等生活，我不想到月亮上去旅游，我也不想这辈子非得去美国欧洲或者走完七大洲不可，那800块钱对我有什么用啊？我平时请朋友吃顿饭也有800块了，事实上，800块对我毫无任何更重大的意义可言。

800块的购物卡就是一只小白蚁，已经侵入了我们人性的长城。老余进办公室的时候，我为什么有期待？是因为去年他就给了我一张购物卡，那是600块的，鼠年就长了200块。我是人，我有欲望，我搭乘拥挤公共汽车的时候羡慕飞驰而过的奔驰宝马，我知道有钱总是好的。一张购物卡，就是一片培植霉菌的酵母，没有冲击力，但是有杀伤力，这个杀伤力是无形的。人性麻木于习惯，当有人送你十次购物卡的时候，你天然地就会认为那是正常的，不送反而不正常。当不正常成为正常，人心都变了，人就变成一头只进不出的贪欲怪兽。人还是那个人，怎么变成怪兽了呀？自己也不知道。

有没有法律和制度来制约，有，制约的法律多如猪毛。可是怎么制约不了呢？这又归结为人情社会的文化传统和集权专断的管理体制。就仿佛一个王国，国王是黑的，臣民怎么可能是白的呢？又怎么能白得了呢？纵使老国王是白的，如果臣民都黑了，最后推了大臣作新国王，黑大臣又怎么能成白国王呢？就算有了一个白国王，可是大臣都黑了，又有哪个白国王能不依赖大臣就治理国家呢？看来都黑了吧，也许吧。舆论常常咒骂统治者腐败，唯独豁免老百姓，可是如果老百姓自己不培植腐败的温床，现在哪里还有狰狞恐怖的石壕吏？律法为什么起不了作用呢？当本来就黑暗的事情又发生在黑夜的时候，律法的光芒照耀不到，又有谁能看得见呢？

过年了，人们都在相互拜年。小时候收红包，现在也收红包，在中国人的文化里，没有红包怎么能算过年？可是这红包就如同给一个民族注射过剂量的杜冷丁，久了，就成瘾了。当所有人都见怪不怪的时候，这才是大麻烦，整个民族都萎靡不振、失眠、虚脱，还要不要活了？可是几千年，人们也都这么活下来了，明白的也是活，糊涂的也是活，咋样的都在活。

我从心底里想，我想干干净净地生活，谁给我送座金山我也不想要，就算谋生辛苦，我也愿意这一生有个清清爽爽的过程。可是，你怎么的都清爽不了。过年了，你看下级给上级拜年，学生给老师拜年，病号给大夫拜年，想爬的给爬完的拜年，一个民族都在拜，这时候你躺在床上前思后想，个人的命运就渺小得微乎其微，可是这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精神世界，却全都在自毁。这时候你再想，有希望么？有什么希望啊？

有人肯定再说我是婊子了，我不是婊子，但可能却在从事着一个类似婊子的职业。我读大学思想纯净的那时候，最瞧不起即做婊子又立牌坊的人，但是工作以后，我常常发现自己在边缘的夹缝里生存，总是骑在婊子和牌坊的中间，人生太复杂了，远没有当初想象得那么简单。我们这些游动在底层的小人物，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所以现在看起来，就算是做了婊子，这生这世都冲不破这铁屋子，也得让我在心灵的世界里立块牌坊，权当祭奠自己吧，如有可能，也祭奠这个古老的民族。

我现在说我恐惧过年，就应该很清楚了。现在的过年真的和小时候不同，一切都不同，可能就一件逆心的事，都足以搅得整个人没意思。过年是没啥意思。临近四十了，慢慢地觉得板桥老爷说得真好，糊涂更难。

2008/2/3.

青冈好文。

请你看看下面的帖子，自己在伊甸建立文集、博客。：))
http://www.yidian.org/viewthread.php?tid=1125&page=1.html

刚刚发现青岗原来是一位“生活家”，新颖别致特殊，再好不过的一个称号，比文学
家、作家、诗人强多了。

半个老乡青冈写得好！

人生是错综复杂，非笔墨能理得清楚的。不管怎样，人活一世，问心无愧，凡事尽力而为，就是成功的人，其他的都不重要。

“人生是错综复杂，非笔墨能理得清楚的。不管怎样，人活一世，问心无愧，凡事尽力而为，就是成功的人，其他的都不重要。”

晨思这几句写得太好了！让我偷去做小说的尾声了(不敢用原句)，先谢谢！：))

赵先生有空来评一下青冈这一篇如何。

确是好文！

小棣，你好！

对不起，刚刚看到。

没啥评议，倒是觉得何不把这里面具体的内容扩展成一篇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