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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1  K622与四氧化三铁

K622与四氧化三铁

赋格

  读大学时,盒式磁带录音机是一种必需品,人手一部,据说为了学英语。没等到大一放暑假,不上进的我已经把“新概念”、“灵格风”一盒接一盒抹了个干净,录上贝多芬的“九大”,老柴的“悲怆”,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我敢说我把别人学英语的工夫都用在了听音乐上,就像鲁迅把别人喝咖啡的工夫都用在了工作上一样。

  那么的如饥似渴,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外省青年”,处在刚刚开始物质与精神双重脱贫的八十年代,总会有某样东西让他如饥似渴的吧。“外省”的条件限制,决定了我无法接触到第一手、第一流的西洋音乐,而只能享受“罐装食品”──录音,但我要说,有罐头吃在那时已经算幸福的了。

  罐头仓库,是学校图书馆大楼底层那个简陋的音像资料室。交五角钱手续费,一盒空白磁带,管理员能够让A面B面录满肖邦,或门德尔松,或舒曼。资料室拥有不到一百盒进口原声磁带,以今天的眼光看只能说寒碜,但对我而言是一座宝库。印象中,那个守财奴似的管理员永远挂着一张傲慢的面孔,对我的请求爱理不理,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但我对她心存感激。因为,是经过这个人的手,我听见了舒伯特、勃拉姆斯和老巴赫的声音。

  二十年前的物价,五毛钱可以在大学食堂打一份红烧排骨,而买一盒六十分钟空白磁带要两三块钱。几年下来,后果有二:其一,长身体的年纪,省下了几百(假使没有上千)顿的红烧排骨,换来几十小时的交响曲协奏曲奏鸣曲。其二,英语没学好,却无师自通地学到一堆乱七八糟的意大利语词汇,Allegro ma non troppo(快板,但不过分快),Adagio ma non troppo e molto espressivo(慢板,但不过分慢,并且富于表情地),诸如此类。

  五年大学生涯,基本按着“慢板,但不过分慢,风平浪静地”过掉了。──且慢,差点忘了讲莫扎特。

  是的,必须说说莫扎特。寂寞的大学五年,贝多芬的九部交响曲如同我的九个好朋友,肖邦的二十一支夜曲是二十一位可以与之倾谈的对象。可是,毕业以后,曾经听得烂熟的十九世纪浪漫主义作曲家如贝多芬、柴科夫斯基、肖邦、德沃夏克等等,大多淡出了我的兴趣范围。就像年岁渐长,时移境迁,老朋友之间逐渐疏远了往来一样。虽遗憾,而又无可如何。

  然而莫扎特是一个异数。他的音乐,二十年来不绝于耳,历久而弥新,竟像是听之不尽似的。在中国,莫扎特始终不像浪漫派那么受人欢迎,大概因为没有什么外在的、与音乐无关的招牌。大学时代,我充其量只听到莫扎特六百多部作品中的二十几部,但那已经是一个精妙的小宇宙。后来在美国,收集莫扎特录音变得容易了,十年工夫,差不多游遍了莫扎特作品的世界,而且随着电子科技的进步,“罐头”载体变得越来越“user-friendly”──从Walkman到Discman、MD,再到MP3、iPod,每次外出旅行我都不忘把莫扎特音乐带在身边,不离不弃。这六百多部作品并没有因我地毯式的收集和长时间的聆听而变得平淡无味,更没有因为收听介质的改变而黯淡了魅力。相反,每一次的聆听都带给我更多的体验,仍像原初的体验那样清新,那样妙不可言。

  原初的体验……说起来像叙述一场恋爱经过。大一第二学期快要结束时,正当八六年墨西哥城世界杯足球赛开赛前夕,我得到两盒莫扎特集锦曲,题为“莫扎特名作”和“莫扎特的魔力”,那是我初次认识Mozart这个名字。集锦带收录的照例是些支离破碎的通俗小曲和片段,记得有“土耳其进行曲”,弦乐小夜曲,g小调第四十交响曲(K550)第一乐章,降B大调巴松协奏曲(K191)第一乐章,赞美诗《喜悦,欢腾》中的咏叹调“哈利路亚”,《加冕弥撒》的“我主怜我”,《费加罗的婚礼》序曲和伯爵夫人咏叹调“爱之神,快来安慰我”等,听后只觉平易悦耳,谈不上有多少深切的感受。

  不久后又得到两盒木管乐,一盒是长笛曲,包括K313、K314两支协奏曲和K315长笛与乐队“行板”,另一盒是单簧管,A面是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K622),B面是A大调单簧管五重奏(K581)。一九八六年的燠热夏夜里,这几支木管乐曲像一剂清凉散,成为了我的催眠曲。

  然而我没有想到,一年后的八七年春天,石破天惊。

  一九八七开春,费翔在中国大陆走红之时,那个低气压的季节,我称之为“彼德迈耶'87”〔注〕。春寒料峭,大二第二学期不动声色地开始了。理论力学,复变函数,原子物理,英语六级,政治经济,机械制图。课不算重,周围的同学们一大半早已瞄准出国之路,一小半就此开始“混”。而我只觉得内外交困,前途茫然。某天深夜,灯已熄人已静然而闭目不成眠的黑夜中,我木然听着耳机里的催眠曲──K622,第一乐章再现部即将结束时,我注意到这个乐章和一般协奏曲结构不同,独奏乐器的华彩段付之阕如,乐队已悄然进入尾声。

  第二乐章“柔板”幽幽地奏响,我怔住了。我怀疑自己以前是否耳聋,竟能把如此彻骨悲凉的曲调当作催眠乐!无法尽述音乐中透出的种种情绪:倦怠,怅惘,隐忍,依依不舍……而又那么的温柔蕴藉,旷远皓洁。我想起了旧诗中的句子,“沧海月明珠有泪”的意境。

  K622使我大受困扰。对作品后面的那个人,莫扎特,我有满腔满腹的问题,却都是问不出来,也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到那时为止,这个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在中国似乎名不见经传,从未在书刊上看到介绍或在广播里听见播放。这是一支孤独的乐曲,在它的笼罩下我倍感孤寂。

  两年后,八九年的一天,我在校外一家卖盗印书的书店看到一册台湾版音乐书籍影印本,竟然提到莫扎特的K622,有几句评语:“晚年甚少的器乐曲中放散光芒之作”、“有着看破红尘的情愫”……

  另一次闻识知音的场合,是九十年代在美国看到摄于一九八五年的《走出非洲》。Denys飞机遇难,一连串空镜头,东非的晴空和旷野,音轨上,是K622柔板乐章。Denys曾放此曲唱片给Karen听,这悲哀隐忍的音乐尤其切合梅丽尔·斯特里普扮演的Karen的心境。

  我辈当然没能赶上《走出非洲》那老式电唱机的时代,就连后来的三十三又三分之一慢转黑胶的时代也没赶上。但我能体会Karen从Denys那里初次接触唱片上的莫扎特时,她的好奇与感激──对现代科技的好奇,对传递给她那原初感动的人的感激。

  大学毕业后,出国之前,我和几十盒磁带作了个了断。我在笔记里写:“K622与K581。这盒磁带是我的老朋友了,它使我想到无数往事。今日复听,痛心地发现它已衰老,身子骨不再硬朗。几次放进同样衰老了的录音机中,只听见极细弱如呜咽般的声音,不忍卒听……”因长期过度使用,录音机磁头已被掉落的磁粉染上深深浅浅的咖啡色和黑褐色印迹──咖啡色是三氧化二铁,黑褐色是四氧化三铁。

  到美国后没几天,拿到第一笔奖学金,迫不及待给自己买了一部Discman和四张CD。Discman在九十年代初还相当贵,九十九美元加税,接近月收入十分之一。但毕竟“鸟枪换炮”啊,我翻来覆去听那几张CD,兴奋莫名。

  最早的四张CD,三张是莫扎特:K622和K581的单簧管,《安魂曲》,三支长笛四重奏。除了听自己的Discman,没事也经常收听公共广播WWNO八十九点九兆赫,或去学校图书馆视听室借CD听。这个视听室比起国内读本科时那个音像资料室也是鸟枪换炮,要什么有什么,而且可以一边翻着大开本乐谱一边头戴大号耳机摇头晃脑地听。而且分文不付。

  视听室有两个轮值管理员,一男一女,衣着非常朴素,和低微的岗位微薄的薪水极相称。女管理员曾对我的加德满都嬉皮书包大加赞美,男的是个残疾,小儿麻痹后遗症,身子偻缩成柜台的高度(以至于我在柜台外经常看不见他),两只萎缩的胳膊像鸡爪似的吊在胸前。有段时间我私底下不太厚道地把他叫做“Mr. Arm”。

  这位胳膊先生模样虽吓人,为人却极和善极热情,对音乐和唱片也很了解。遗憾的是他不大喜欢莫扎特,偏爱巴洛克。我去借莫扎特,他表情平淡,逢到我借巴赫、亨德尔、阿尔比诺尼,则面部抽搐得厉害:“好唱片!强烈推荐!”转身用鸡爪似的两手娴熟抓起另一张CD塞给我:“科莱利也值得一听!”因此我听遍了科莱利所有的大协奏曲和三重奏鸣曲。

  地下室惨亮惨白的日光灯,核桃木色小隔间板壁,黑色耳机,银灰色德龙牌功放和唱机,还有,胳膊先生抽搐扭曲的面部肌肉。和以上蒙太奇相对应的,是K299长笛与竖琴协奏曲,《伊多梅纽》,第三十八“布拉格”交响曲,c小调第二十四钢琴协奏曲,“狩猎”与“不和谐”弦乐四重奏——我的新奥尔良断代史。

  接着是佛罗里达时期,K364双提琴交响协奏曲、c小调“大”弥撒、《后宫诱逃》等等也进入我的莫扎特地图。CD收藏逐步扩大,往交响乐、室内乐、歌剧、宗教音乐几个方向蔓延。然而研究生毕业“分配”到大西北的一九九五年,我又重拾对录音磁带的兴趣。

  想必因为呆坐驾驶位的时间骤然增多,迫切需要针对高速公路疲劳症的解药,亦迫切需要针对打工生活疲劳症的解药。公司到家两点一线的commute被我设计出十数种detour方式,逐一圈入西雅图市及大西雅图金郡的各个公共图书馆。下班前Telnet一把,想借什么CD,毫不费力地“hold”到我的名下,下班后到图书馆一游,抱一堆CD回家。

  这一回,告别了古老的氧化铁带基,买来一批高偏磁Ⅱ型二氧化铬磁带,自己动手翻录。九十年代中期,CD方兴未艾而磁带尚未功成身退,TDK、Sony、Maxell各公司都借“录CD”之名推销磁带,Sony有一款铬带就叫“CDit”,CD当动词用。

  这个时期及后来的旧金山时期是我的“地毯式”年代。莫扎特作品中有一些极少演出和录音的冷门曲目,一般唱片店里难见踪影,图书馆里都有。因着这个便利,我的铬带收藏对莫扎特的六百多部已几近穷尽,十年后的今天,这批磁带我仍常听。

  经常有人说,录音不能与现场演出相比。这无疑是对的。没有人会认为罐头比原汁原味美食好吃。不过,就以莫扎特为例,许多精妙的小品少有机会上演,比如那些夜曲、遣兴曲、嬉游曲,比如他为“玻璃琴”这种珍稀乐器写的两个曲子──K617玻璃琴、长笛、双簧管、中提琴、大提琴“柔板与回旋曲”,K356玻璃琴C大调“柔板”,想领略其中奥妙,就不得不选择“罐头”。

  新千纪到来之际,莫扎特被我翻录完毕,我四顾茫然。结束了的不仅仅是一个时代,那么,就让我变成一个守财奴吧,守着这几百小时的二氧化铬度日也好。

  也就在那个时候,一部80×80×20毫米的MD随身听出现在我的旅行生活中。每次出门,惯常带上五、六张七十四分钟MD碟片,其中总少不了一张“Variety Pack”,录有《伊多梅纽》里的“Zeffiretti lusinghieri”(“西风轻拂”),K452降E大调钢琴木管五重奏,和K79那支漂亮的花腔咏叹调,加上巴赫、舒伯特的几支乐曲、歌曲。这个集锦碟被我视为“Island Survival Toolkit”——所谓“荒岛生存”,其滋味大概就类似于那年在禁止音乐的阿富汗听MD。

  我们有幸生于这个日新月异的“机械复制时代”,见证着音乐的记忆载体从“史前”的手摇唱机、蜡筒片进化到密纹LP、磁带、CD、MD,直到无需外部设备和介质、彻底数码概念的MP3和iPod。时代的列车隆隆向前,而音乐恒在。十八世纪的莫扎特,如今是以二进制数据的形式默默存在于我的iPod里,这形式并不重要。

  修改着这篇文字,我重听K452和K79,想到生活里还是有美好的东西,有宁静的欣悦。转而又想,还有比生活更美好的东西。

〔注〕彼德迈耶:Biedermeier

二○○六年三月写,《mangazine|名牌》
二○○六年四月改

[ Last edited by thesunlover on 2006-4-14 at 02:31 ]


2006-4-11 2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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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xll

#2  

国内还有学校要上五年本科?


2006-4-11 2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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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3  

赋格答应我,一定来伊甸。但我估计他要等我们转到www.yidian.org以后。

幸亏象罔能回答你的问题,他没有客观原因拖延。


2006-4-11 2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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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w

#4  



2006-4-12 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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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5  

我听音乐的时间不多,可就是喜欢莫扎特。

我相信直觉,认为直觉是与上帝相通的东西。伟大的人物,都比我们幸运。他们借助了神力。

赋格可能没有想到,当你真正融入莫扎特的旋律的时候,你其实是分享了他与神的对话。那时你在神界,不是人界。我想,这实际上,就是你那最后一个自然段的意义。

[ Last edited by weili on 2006-4-13 at 01:25 ]


2006-4-12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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