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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信子

#1  父亲今年整六十

又是猴年了. 属猴的父亲如果还健在, 今年应该是整六十. 很难想象六十岁的父亲会是什么样子. 父亲在我心里的形象, 永远地保持着他突然去世前的那个样子. 十几年光阴如水逝去, 我已为人妻, 为人母, 生活有了许多当年难以预料的变化. 而记忆中的父亲, 却依然如往日一般亲切, 慈爱, 沉稳, 安详. 父亲对于我来说, 很多时候更是我的朋友而不是长辈. 他在世时是如此, 离世后的这些年, 亦是如此. 在父亲忌日来临的时候, 记下几桩有关父亲的往事, 以为纪念.

父亲搞的是理工, 却十分热爱文学, 同时兴趣广泛, 对各门各类的知识和新闻都很感兴趣. 从八十年代早期各种期刊杂志刚恢复出版不久, 他就开始每月定期购买小说选刊, 中篇小说选刊, 读者文摘, 青年文摘, 世界知识博览等杂志. 他不喜欢定阅, 而喜欢每月定期去邮局书报亭浏揽. 上面说的只是他每月都买的, 其实碰上别的杂志有内容特别好的一期, 他也会即兴买回. 父亲的这个习惯渐渐影响了家里的每一个人. 我和弟弟大一些后, 也会用自己的零用钱买书刊了, 父亲就把买常看的几本杂志的任务分摊给我们一人一本.

我曾问过父亲为什么不干脆定阅几本杂志, 父亲给我解释说, 这样做的好处是能极时看到最新最好的东西, 而不为几本总体质量好的杂志的内容所限. 当然, 这样做的坏处是, 有时因为有事情耽搁没能及时去买, 某一种常买的期刊当月的一期会已卖完. 这时候, 我们全家每个人都会四处奔走, 在城市各处的书报亭询问, 直到在某个以前从未去过的书报亭里买到仅存的几本中的一本为止. 这样的时候在父亲全权负责买杂志时很少发生, 因为父亲无论怎样忙, 总是不会忘了买杂志这件事. 而我们其他的人, 就没有这样”尽职”了. 不过, 每当发生了漏买的事的时候, 家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因为自己的努力补上了期刊而特别高兴, 仿佛为大家立了一大功似的.

这个定期购买杂志的习惯在父母都出国以后, 由我和弟弟继续保持, 直到我们俩也先后出国才中断. 多年积累下来的四五种期刊的完整收集, 我在随后的几次回国探亲时陆续带来了美国. 现在, 这些老杂志成为家中一份很好的收藏. 我象父亲一样选择了理工做为自己的专业, 但我对各种专业外知识的广泛兴趣, 却是由这堆故纸中培养出来的. 如今偶有空闲, 翻翻故纸陈墨里的旧人佳作, 能让我有一种时光流转, 昔日重来的感觉. 我深深感谢父亲留给我的这份珍贵的遗产.

父亲极爱看电影, 却很讨厌电视. 他认为一般的电视节目纯粹是为消磨光阴而制作, 又容易勾人上瘾, 有那样的时间, 还不如看书. 电影则不一样, 好的电影是艺术, 是享受, 看完了可以慢慢回味, 也不会因上瘾而误事. 所以父亲在学期中间不许我们晚上看电视, 但每个周末, 只要没有别的事情, 有合适的电影, 他就会在周日的下午带我们去看一场电影. 不过, 父亲看电影不喜欢提前买票. 每到周末, 他会一大早买来报纸, 浏览上面全市电影院的放映时间预告. 然后选择一部中意的电影, 和他认为最有可能等到退票的电影院及场次, 在电影开演前半个小时到达电影院前, 开始了等票的过程.

父亲等到退票的成功率极高, 平均十次里能有九次等到票, 有时还能等到几张连在一起的票, 这样的时候我们总是特别高兴, 因为进了电影院后就不用再忙着找人换座位了. 父亲从不去买黄牛的票, 他等票也不是简单地站在电影院前的台阶上, 手拿着票钱钓鱼. 他的策略是占据有利地形, 察言观色, 然后及时主动出击. 所谓占据有利地形, 是指根据电影院周围的居民区, 汽车站, 和自行车道的相对位置, 判断出普通退票的人最容易来的方向(一个小秘密, 因急事不能看电影临时来退票的人, 一般不会坐汽车来, 最多的是骑车来, 偶然也会有走路来的, 那多是住在周围居民区的人). 然后他就在这个方向离开电影院二三十米的地方等着. 一场电影在一个大电影院卖一千来张票, 总有人会因各种各样的情况临时不能来看. 这样的人来退票时, 其实自己心里也比较急, 想尽快把票出手, 心里一急, 难免脸上就会有表现. 眼尖的父亲往往能先于别的等票人识别出这样的人, 并主动上前询问是否有多余的票. 在别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 父亲已经一手交上早已准备好的零钱, 一手接过票来了.

最早这样跟在父亲后面等退票时, 我不太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 也不明白他等票的策略有什么特别之处, 只是看父亲几乎每次都能等到退票, 觉得父亲很了不起. 跟父亲等退票的次数多了以后, 我也慢慢看出了一些门道, 学会了察言观色, 并且自己也有新的发现. 比如, 这些来退票的人除了脸上的表情有异, 连走路的步子和看周围人的眼神也与来别的来看电影的人有所不同. 当一个电影院处在比较热闹的街道上时, 我还会建议和父亲各守一个可能的方向, 增加等到退票的机会. 渐渐地, 我体会到了等票的乐趣, 每次等票的过程不过半个小时, 但其中的挑战感和新鲜感总是让人兴奋不已, 跃跃欲试. 电影还没看, 人的情绪已经完全被等票的过程调动了起来. 而且, 我渐渐明白了父亲等票的策略里所蕴含的对一个人综合判断能力和耐心的考验. 当有一次我先于父亲发现了一个来退票的人时, 父亲半开玩笑地对我说: 你满师了, 爸爸可以退休了.

一个简单的买期刊的爱好, 一个普通的周末看电影的爱好, 被父亲以不同寻常的方式一做, 就变成了不那么普通简单的事情, 每一次做都有新鲜感, 每一次做都好似在面对一个有趣的挑战. 成年后的我现在再来回忆父亲当年做过的许多日常小事, 都能看见父亲这样独特的行事方式的印记. 比如, 我在上初中的一个暑假里十分愉快地从父亲那里学会了做两菜一汤的家常饭, 同时掌握了用煤油炉的一切诀窍, 至今我还记得父亲的名言: 复杂的实验我都能做, 做饭又有什么难? 在另一个暑假里, 我学会了游泳, 并在父亲的鼓励下每天和弟弟比赛连游一个小时两千米左右的距离, 游完泳后我们总是特别的饿, 父亲的奖励是一人一块鸡蛋糕, 那鸡蛋糕的美味至今想起来还仿佛残留在舌尖. 还有一个暑假, 外地的表弟来访, 父亲给了我五块钱, 让我带着表弟和弟弟出游一天, 去哪里玩, 车票, 门票, 午饭钱, 冷饮钱, 全凭我们自己运筹盘算. 下午回家时我兜里只剩了五分钱, 却从此学会了怎么从有限的钱里, 活出自己想要的日子.父亲有一种能化平淡为特殊的魅力, 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 就是从柴米油盐, 粗茶淡饭里, 也能生出一个个有趣的故事.

父亲的一生颇多坎坷, 大起大落, 时代的大变动在他们那一代人的生活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但在我的记忆里, 他从没有埋怨气馁, 更没有趾高气扬. 始终保持着对生活大气豁达, 对朋友爽朗热情的态度.  不论是与他只有一面之交的人, 还是交往多年的好友, 在他去世后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往往是:”你父亲真是个让人很难忘的人啊, 我还记得他…..”. 足见他人缘之广, 为人之好, 和对人的感染力之深.

父亲去世后的第三年, 我在清明时节回国探亲, 偶然碰上过去父亲在国内工作单位里的一个同事. 他与父亲共事时间不长父亲就出了国, 平日里与父亲的交往也并不多, 我对他几乎没什么印象. 但他不仅一眼就认出了我, 而且在听说我要去为父亲扫墓之后, 马上要求与我同去. 一路上, 他告诉我三年前单位里为父亲开追悼会时, 他正好有事不在, 没能参加. 事后又没能打听到父亲墓地的所在, 一直为没能送别父亲而感到遗憾. 到墓地后, 他特意买了一束花, 恭敬地献在父亲的墓碑前, 并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父亲去世的这几年里, 我以为我已流尽了所有的泪水, 不会再轻易在人前动行色了. 但那天, 我又一次泪留满面, 为一个不熟悉的人对父亲的悼念感动, 为死亡所能夺走的哀伤, 更为死亡所不能带走的深深感慨.

类似这样让我悲喜交加, 感慨不已的事, 父亲的好友们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做了许多. 父亲一个高中时的密友每次回老家, 都会去顺路探望父亲的老父老母, 他说, 他是替父亲尽一点孝心. 父亲大学时交往最深的一个好友, 每次路过美国只要时间许可, 就会来我和母亲居住的城市顺访, 关心我们的生活和家庭. 我和母亲每次回国, 只要是路过父亲好友们所在的城市, 都能得到他们热情的接待, 周到的帮助. 我和弟弟结婚时, 他们中间总有人会特意赶来出席婚礼. 我和夫君蜜月旅行, 他们中间的一位为我们精心安排了住宿和交通. 我有了孩子, 孩子周岁的生日里我收到了他们不远万里寄来的礼物. 我带孩子回国探亲, 他们不辞劳苦从外地赶来看望我们, 担心我带着孩子旅行不便. 每次经历这样的事, 我都会为他们和父亲之间几十年历经人间风雨, 历经生离死别而不能改变的深深友谊而感动. 他们让我觉得, 父亲始终没有离去, 并且, 比任何时候都象我的亲密朋友, 时时处处关照着我, 关心着我, 与我同行. 得友如此, 父亲还会有什么遗憾?

在父亲墓碑的背面, 我们特意为他刻上了一首他最喜爱的诗”我愿意是急流”. 那是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一首相当著名的爱情诗. 父亲曾对母亲说, 那诗里的每一句, 都是他的心声. 这首诗我几乎可以倒背如流, 并且我一直以为, 在父亲心中那诗里的”爱人”两字已不仅仅是指的母亲. 至今, 我还能清楚地记得许多年前一个春天的黄昏, 我们一家人随意漫步在一个公园的池塘边. 一对头发已花白的老人开来了一辆小面包车, 车门打开后, 跳下了四五个年龄不一的孩子. 孩子们簇拥着老人, 欢笑着奔向池塘, 用带来的碎面包兴奋地喂着塘中的野鸭子. 夕阳的光晖点亮了老人脸上的笑容, 孩子们的笑声在池塘边巡回荡漾, 彼情彼景, 无言的感动在我们每个人的心湖上激起涟漪. 这时, 父亲在我耳边悄悄地来了这么一句: 等我退休了, 你就送爸爸这样一辆小面包车, 再送爸爸几个小崽子, 我和你妈妈就这样带他们来喂野鸭子, 你说好不好?

当年的我, 以略带羞涩的笑代替了回答. 父亲, 如今我有了孩子, 买了小面包车, 带着他们来到这同一个池塘喂野鸭子了. 你又在哪里? 你看见我们了吗? 你的问话还在我耳边一遍遍回响. 父亲, 你听见了我藏在心里十几年的回答了吗? 好! 当然好! 我们一言为定!



附: 裴多菲的原诗
我愿意是急流

我愿意是急流,
山里的小河,
在崎岖的路上,
岩石上经过……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
快乐地游来游去。

我愿意是荒林,
在河流的两岸,
对一阵阵的狂风,
勇敢地作战……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只小鸟,
在我的稠密的
树枝间做巢,鸣叫。

我愿意是废墟,
在峻峭的山岩上,
这静默的毁灭
并不使我懊丧……
只要我的爱人
是青青的常春藤,
沿着我荒凉的额,
亲密地攀援上升。

我愿意是草屋,
在深深的山谷底,
草屋的顶上,
饱受风雨的打击……
只要我的爱人
是可爱的火焰,
在我的炉子里,
愉快地缓慢闪现。

我愿意是云朵,
是灰色的破旗,
在广漠的空中,
懒懒地飘来荡去,
只要我的爱人
是珊瑚似的夕阳,
傍着我苍白的脸,
显出鲜艳的辉煌。


2006-6-18 0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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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cao

#2  

顶顶,今天是父亲节.


2006-6-18 1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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