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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梁晓声: 雪城

第一章

1

忍耐。

几千名接站者忍耐着透骨的寒冷和近乎绝望的期待在他们心中造成的愤怒。

火车站忍耐着愤怒的人们。

种种不安在车站广场上空的宁寂中悄悄流动着……

苏联红军烈士纪念碑镇定地俯视着万头攒动的人群……

“站长,要不要开探照灯? ”

“暂时不要……”

“治安警察可以出动了吗? ”

站长思忖片刻,尽量从容地回答:“不必……”随即补充了一句,“站内的可以出动了……”

他放下听筒,缓缓坐到椅子上,翻开值班日记,匆匆写了一行字:“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他还想写什么,却难以组织准确的词汇。

广播开始了:

“站台工作人员注意,站台工作人员注意,113 次列车就要进站了,请作好接站准备,请作好接站准备,请……”

站长立刻放下笔,起身大步跨到窗前,凝望广场。

他心中对广播员充满了感激。

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的任何一个火车站,广播员的声音都永远是那么一种职业性的,那么一种缓而慢之的,那么一种能够安定人心的语调和节奏。每一个国家的国徽和国旗是不同的,但所有国家所有火车站的广播员,却仿佛就是同一位可敬的女性,一位熟谙世界各国语言的女性。

感激她们那种至亲至爱的声音!

我们的地球上没有一个火车站的广播员是男性,正说明在火车站这种地方,人类的心理是多么需要那种温良的、至亲至爱的、女性的声音来安抚。

火车站是人性的磁场。

A 市火车站女广播员的声调是优雅沉着的。然而全体站台工作人员一听到,还是紧张地从各处迅速跑到站台上,肃立在安全线以内,如同组成“散兵线”的士兵。

出站口预先得到站长的命令,绝不放入一个接站者。站台上除了那道蓝色的 “散兵线”,再无他人,呈现着一种类似戒严的空寂情形和防备状态。

113 次列车并非什么极端重要的军列,亦非中央高级领导人或秘密来访的某外国元首的专列,车上更没有足以危害一座城市的可怕的瘟疫传染者。

它是历史的债车。

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四十余万知识青年,东北广大地域内近百个农场的知识青年,分散在无法计数的东北各农村的插队知识青年,所有这些在十年动乱中被城市抛弃或抛弃了城市的知识青年,这些当年“堂吉诃德”式的或被哄上被骗上被硬推上历史“游艺车”的“红卫兵”,开始了如钱塘江潮般迅猛的大返城!

113 次列车,是为他们临时增加的车次。可以认为它是返城知识青年们的专列。他们的人数加在一起,少说也有八九十万。

相当于一个中小城市的迁移。它首次运行即将抵达A 市。它已晚点十三小时,毫无疑问还将继续晚点下去。鬼知道它什么时候才能到达终点站上海!

A 市是它运行中的第一大站。在此站,它将撇下两千多名知识青年。另有一千七百多名几天前乘其它车次抵达A 市的知识青年,正如丧失了编制和纪律的溃军败旅,蚁群似的拥在车站大楼内,期待着转乘知青“专列”兼程南下。他们早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回各自朝思暮想的城市。他们由于不情愿而没办法的滞留,耐性崩溃瓦解,盲目的怨气和怒气达到顶点,随时欲寻找机会发泄。这种怨气和怒气,已不复是千百少男少女缺乏磨炼的急躁情绪,而是成熟了的一代人长久积压的委屈和愤懑。

从哪一天起他们开始产生了这种心理?

这个研究兴趣留给社会心理学家们吧!

可以认为是他们当年或自愿或被迫地离开城市那一天,也可以认为是他们或留恋或诅咒着离开东北广大土地那一天。

谁也无法在历史的某一页上准确记载下这一天的日期,只有他们每个人自己心中清楚。

蚁聚在车站大楼内的一千七百多名知识青年,使每一个车站工作人员都切身感受到了威胁的存在。车站大楼内仿佛四处堆集着易燃物和爆炸品。车站工作人员对返城知识青年们畏而避之,唯恐与他们发生磨擦。一次微小的磨擦,也可能导致一场难以平息的骚乱,使这北方铁路线上的大枢纽站瘫痪掉!

站前广场的几千名接站者,有返城知识青年们的父母,有他们的兄弟姐妹,有他们各种关系的亲人。有的竟举家而来。十一年前,他们送走的是孩子;十一年后的今天,他们将迎接的,是孩子的爸爸和妈妈,是须眉男子和老姑娘。十一年前,他们是在站台上送别,耳畔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口号歌声此起彼伏;十一年后的今天,他们却在站前广场上迎接,没有红旗飘舞,没有标语招摇,只有漫天飞雪!

好一场大雪! 下了整整一白天,仍在下。在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这个夜晚,纷纷扬扬普天降落。它仿佛要掩盖住什么!

十一年前历史轰轰烈烈地欠下了债。

十一年后的今天,时代匆匆忙忙地还这笔债!

无数木牌高低参差地举在黑鸦鸦的人头上,写着各种各样的字句:

“毛毛,出站后到这里! ”

“张晓军,爸爸在此! ”

“孟丽芬,二哥接你来了! ”

天气格外寒冷,零下三十一度。西北风从人们头顶嗖嗖刮过。

几千名接站者跺踏双脚,其声犹如百面军鼓乱擂。坚硬的大地震颤着!

接站的几千人,比车站大楼内的知识青年们更焦急,更愤怒。

因为他们在风雪之中,严寒之中。车站大楼的各个门都有警察把守,没当日的火车票不许人内。事实上,车站大楼的容人量确已超“饱和”了。

出站口的铁门从里面锁着。铁门内,几名铁路工作人员,袖着双手,泥胎似的僵立不动,对千百人的咒骂声充耳不闻,钢网将他们和接站的人群隔开,使他们多少获得一种安全感。

“接站的同志请注意,请让开出站口前的道路,以免阻挡113 次列车的乘客出站……”

广播员至亲至爱的,燕子呢喃般的声音,在广场上空悦耳地回荡着。广播员是很懂得一点心理学的,她不说“返城知识青年们”而说“乘客”,希望不寻常的事情,变成寻常的事情。

但这毕竟是不寻常的事情! 十一年来笼罩着千家万户的忧愁,一旦被历史的巨笔果断地画了一个句号,对知识青年和他们的父母及亲人们所造成的冲击力,是强大而又猛烈的。他们面对事实,却仍半信半疑,好像错过了今天这个日子,明天事实就会变成梦幻或泡影似的。

接站的人群顿时亢奋起来,反而愈加骚乱。所有的人都企图挤到最前面去,第一个从出站口将他们要迎接的人拽出。那道钢网铁门,在他们看来,仿佛是现实与梦幻的可透视的屏障。他们恨不得推倒它,冲垮它,毁灭它!

人群外围,两个年轻妇女,刚刚把一张大白纸好歹总算贴上出站口对面一家小吃店的泥墙,纸上写着:“王文君,我们实在太冷了,只好回家去。大姐和二姐。”听到广播后,她们毫不犹豫地将它一把扯下,扭身就朝出站口跑,像两只黄鼬似的钻人人群中。

透过铁门钢网,接站的人们看到一队铁路治安警察跑步出现,分列两排,从站台到出站口形成了一道警戒线。

113 次列车,终于载着A 市千家万户的希望,疲惫地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宛如一条巨大的钢铁爬虫,无精打采地驶入了站台。车头吐出的阵阵蒸雾弥漫了站台,制造了片刻寂然的梦境。但列车带来的一股疾风转眼又将梦境刮散。每一扇车窗都打开了,每一个窗口都探出三四颗戴着皮或棉的帽子的脑袋,伸长着脖颈,热切而惊诧地张望着空荡荡墓地一般宁静的站台。从他们面前闪过的,没有他们的亲人,只有站台清冽的灯辉下,铁路工作人员一张张严峻的面孔,一道蓝色“散兵线”。还有从站台到出站口那两道紧密的白色警戒线。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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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非是我非我
2007-4-11 1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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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2  

2

愤怒!

摆脱了纪律和理智束缚的愤怒爆发了!

“你们他妈的为什么不放人接站?!”

“我们是土匪强盗吗?!”

“存心跟我们知青哥儿们过不去是不是? ”

“老子这么多东西怎么带出站呀? ”

“不下车了! 不放人接站,咱们都他妈的不下车啦! ”

“呸! 你姥姥的! ……”

一口唾沫,吐在一位铁路工作人员脸上。他缓缓地抬手擦去,宽容地苦笑了
一下,对身旁的另一位铁路工作人员说:“我女儿也在这趟车上。”

对方低声说:“你留神点,发现了,我帮你先接到咱们休息室去。”

他回答:“别了,有她妈妈和她哥哥在站外接她……”

“今晚可能要出事。”

“但愿别出事。”

几乎每一节车厢都传出怒骂声。“知青专列”是没有卧铺的。

他们像塞在罐头里的鱼,一个紧贴一个地塞满每节车厢。大多数人没有座位,
互相挤靠着,许多人实际上仅有立足之地。他们重新体验了一次当年“大串联”
的旅途滋味。从列车开动起,乘务员们就都像隐身人似的“消失”了,聪明地将
自己倒锁在休息室里,不再露面。不能指责他们,列车上没有他们“为人民服务”
的余地。烧水炉早就熄灭了,“凉开水”早被喝光了,餐车里也挤满了人,根本
无法开饭。列车上的广播员却很忠于职守,准时播音。上午是“二人转”,中午
是“二人转”,下午还是“二人转”。“咿呼嗨,呀呼嗨”开始前,她总是像报
幕员一样,热情饱满地说上一句:“下面请欣赏……”使人猜想她只有那么一张
宝贝唱片可放,而她那句热情饱满的话也是录在唱片上的。“二人转”唱的是知
识青年战天斗地的词,对这车听众来说,无异于是一种讽刺。广播员主观认定,
车厢里的每一个返城知识青年,既然在东北各农村生活了整整十一年,必定对这
种东北农村曲艺感情深厚,百听不厌。却不知道,有几节车厢的喇叭线,早被扯
断了。而许多返城知识青年,为了不辜负广播员兜售艺术的热情和美意,当唱针
开始划出第一声“呼嗨”之前,就以更饱满的热情众口喊出“呼嗨”了。

在这中世纪贩奴船般的旅途中,他们的食欲、困意,每一根最微小神经的最
末梢,全都麻痹了。许多人的文艺细胞和创造性思维,却变得空前活跃,才华横
溢。

这是一种本能,如同被扔进舱底的鱼儿的蹦跳。

“老三听,不但战士要听,干部也要听,哪一级,都要听,听了就要唱,要
在‘呼嗨’上狠下功夫……”

他们在“呼嗨”上下的功夫是那么狠!

把“文革”中“副统帅”的语录歌加以篡改,使他们获得极大快感,乐此不
疲。每节车厢里失掉了职务的知青“干部”们,耳听“呼嗨”之声唱成一片,则
只有默然而已。彼一时,此一时,在这次列车上,没有什么“干部”,也没有什
么“战士”了,都是返城知识青年。

等待他们的,都将是相同的命运——待业,在城市重新寻找到一个继续生活
下去、奋斗下去的点。大返城造成了他们之间地位上的平等,起码在本次列车上,
在误点十三小时的旅途中是如此。平等的意识,对大多数人来说,永远是能够获
得某种安慰的意识。他们又疲惫又亢奋的头脑,还来不及预见到,城市将在他们
之中,划分出多么细致又多么难以超越的“等级”。划分得很细,很细。

这种互相体验到的平等意识,使熟人或生人之间,极自然地产生了一种亲近
感。谁都明白,一回到城市,城市便会将他们隔离开来。他们不再是社会无法忽
视的一个庞大集团,而成了单独的、孤立的“个体”。无论他们情愿或不情愿,
无论十一年来朝夕相处的或在列车上刚刚互报姓名的,他们将再也没有时间和机
会人数众多地重聚一起,他们将必须以全副的精力在城市寻找和占据一道起跑线,
开始新的冲刺。他们对城市所怀抱的一切希望,都只能从一道新的起跑线上去实
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这是他们这一代人的命。

如果说他们,这逝去了青春的,心理和精神上都感到疲惫不堪的一代,这几
十万,近百万,数千万知青大军,由于“上山下乡”的使命宣告结束,而产生一
种解脱感的话,那么也可以说,他们由于将要离别,将要被城市所分化,心灵中
产生了溃疡般的忧郁、迷茫、惆怅、失落状态和彼此依恋的情愫。

当列车进站后,除了那些将头探出车窗的人,更多的人则在互相告别。那是
很动人的场面:久握不放的双手,依依不舍的拥抱,真挚的眼泪,泣不成声的话
语……女知青的感情充分体现这一代人珍重友谊的性格色彩,她们两个、几个、
甚至十几个抱作一团,不能抑制地放声大哭。哭声在这种时刻是有传染性的。对
于不同城市的知识青年们来说,是离别,也可能意味着以后永难相见。谁知生活
会不会恩赐给他们重逢的机会呢? 而他们目前又是多么需要在一起! 比任何时候
都更加需要在一起,需要不被分开。

他们不要被分开! 他们心里都有些怕……

哭声一片,从车厢内传到站台上。

挤不到一块去的男知青,就放开嗓门大喊:

“赵东利,我下车了啊! ”

“你下车吧,我可没法帮你忙了呀! ”

“不用。我的东西都从窗口扔出去了!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呀? ”

“没什么说的了,你快下车吧! ”

“那我就下车了啊! ”

“下吧! ”

“到了上海立刻给我写信啊! ”

“一定! ”

“我下去了! ”

“你他妈快下去,还哕嗦什么呀! 一会儿下不去啦! ”

“好,我下! ……”

“哎! 你小子长点记性,往后别再顶撞当官的! 千万记住啊! ”

“记住了……”

最后这一句话,已是哭着说出来的了。

肃立在安全线以内的站台工作人员,听到车厢里的哭声和告别的话语,也一
个个为之动容。他们对挑衅性质的咒骂,保持着可敬的默然。

广播员又开始了她那种至亲至爱的、安定人心的广播:“返城知识青年同志
们,你们辛苦了! 由于接你们的亲人很多,站台容纳不下,为确保车站的正常秩
序,我们一律不放人本次列车的接站者,请你们谅解。站台工作人员,将协助你
们出站……”

她那温良悦耳的声音,并没有起到什么安定作用。列车还未停稳,就有人跳
到了站台上。手提包、行李捆、小木箱、网兜,各种各类物件,纷纷从车窗扔出,
散乱地落在站台上。车门开处,如水闸提起。这时的列车,宛若每一节车厢都发
生了猛烈的爆炸,知青们仿佛是被爆炸力从窗口和车门抛射出来的一般,片刻拥
满了站台,将由站台工作人员组成的蓝色“散兵线”冲垮了,裹卷走了。也将由
铁路警察组成的白色警戒线冲垮了,裹卷走了。几个被摔破的手提包内装的是面
粉和黄豆。面粉在千百双鞋的践踏之下,像石灰一样飘飞起来,造成一片白色的
粉雾,与满天雪花搅和一起,许许多多的人踩在滚珠似的黄豆上,一片片滑倒,
站台上乌烟瘴气。

潮头一般的人流势不可当地涌向出站口……

出站口的钢网铁门还没来得及打开,在这股人流的冲击下,手指粗的铁链,
铿然有声地断了!

站内站外一片呼喊声,一片嘈杂声,一片无法平定的局面,一片激动的骚乱,
一片骚乱的激动,升上广场夜空,震颤着,缭绕着,交织着,扩散着……

城市突然睁开它的夜眼——两只安装在车站大楼顶上的备战时期的探照灯,
它射出雪亮的巨大光束,往人群中交叉地扫来扫去。它似乎想要威胁人们。

一九七九年冬,在那些千百万知识青年大返城的日子里,对每一座十一年前
将十几万、几十万知识青年欢送到农村或边疆的城市,对每一个将儿子或女儿打
发到农村或边疆的家庭,都是一些同样严峻同样不得安宁的日子。十一年前送走
的愈多,十一年后负担得愈重。对一座城市是如此,对一个家庭也是如此。

整个列车上只有一个人还没下车。一个女知青。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空荡荡的
车厢里,神色麻木,从窗口呆望着混乱的站台。打扫卫生的乘务员踢踢她的脚:
“你要住车上呀! ”

她走出车站后,人群已开始朝四面八方流动。呼儿唤女,喊姐叫弟的声音涛
叠浪涌,表达出难以描绘的兴奋和极乐之悲。

城市的夜眼雪亮雪亮。扫过来了,又扫过去了。


2007-4-11 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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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3

“姐姐! 姐姐! 孙玉蓉! ……姐姐! ……”在所有的呼唤声中,一个少女的
叫喊显得格外尖脆,格外悲凉。悲凉中隐含着凄怆。她循声望去,见一个穿着肥
大“棉猴”的矮小身影,逆着四散的人流被冲撞得左旋右转。那少女的叫喊声就
是这“棉猴”发出的。

少女的身体一定很瘦弱,几乎整个被包裹在“棉猴”之中。“棉猴”

显得那么空荡,仿佛它具有神奇的魔法,在自行移动。

“姐姐! 孙玉蓉! 孙玉蓉! ……”尖脆的叫喊声沙哑了,在拖得很长的尾音
的过渡之后,变成了茫然的哭泣。

孙玉蓉——这个美好的符号所代表的姑娘是谁? 为什么没有赶上这次“知青
专列”? 临时改变了返城的日期? 返城之前出了什么意外的事?

她在火车上听说,某团的一辆客车,开往火车站途中翻下一座桥梁……

她心中替那少女预感到一种不幸。她望了那少女许久,直至那少女在人群中
隐失了,才回过头,随着人流向前走。

她撞在什么人身上了,定睛一看,见是一对老夫老妻,互相挽着,像一高一
低两块并立的太湖石。他们在寒冷中抵挡着人流的荆童。他们不呼唤,不走动,
就是那么寂寂地、互相依靠地、一动不动地伫立着。那又瘦又高的老人,端正地
高举着一块丁字木牌。如体育运动会的引领员。木牌上面写着:“赵运祥和赵运
瑞,爸爸妈妈在这里! ”是毛笔字,笔力雄浑,看得出有很深的书法功底。老人
那张清癯的脸,在她心中留下了一见难忘的印象。那雕刀镂刻般的皱纹,那目光
凝滞的眼睛,那结霜的胡须,那双没戴手套的、高举着木牌的、无疑早已冻僵的
手……她心中倏然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冲动,很想用自己最大的声音替这老人
呼喊几声:“赵运祥和赵运瑞! ……”

然而她将自己这种冲动压制下去了。她低低地对他们说了一句:“对不起…
…”从他们身边绕过,又向前走去。

在火车上,她非常非常思念家庭,思念父母和弟弟妹妹,希望站着打个盹之
后,一睁开眼睛就到家了。但此刻,当她的双脚踏到了这座城市站前广场坚硬的、
铺雪的路面时,她却并不那么想立刻回到家中了。她倒很想在这里留一阵,为的
要最终看到,那两位老父老母是否接到了他们的两个儿子,那穿着肥大棉猴的瘦
小少女是否接到了她的姐姐……

有人从治安警察手中夺过了手提话筒,盲目地呼喊他要接的人的名字。治安
警察夺回了话筒,将那人朝一辆警车拖去。于是有几个返城知识青年拥了上去,
于是又有几名治安警察拥了上去,于是一阵斥骂,于是一场厮打,于是响起了警
笛声……

十几辆摩托开过来,包围了广场……

广场上的人渐渐四散得稀少了,剩下的几百人还聚集在出站口。钢网铁门已
重新锁上了,站台内空空荡荡。铁门外的人,却仍怀着不泯的期待扒着钢网朝站
内张望……

她再听不到那少女喊叫姐姐的尖脆嗓音了。她不由得转身寻找,见那一高一
低两块僵立不动的“太湖石”旁,多了一个“石猴”。

那瘦高的老人一条手臂紧搂着那少女的肩膀,那少女则替老人举着木牌,努
力举高……

呵,你这期待的老父亲哦!

呵,你这期待的老母亲哦!

呵,你这期待的小妹妹哦!

呵,你们迟归的儿子和姐姐们哦!

但愿他们都没有乘坐那辆翻到桥底下的公共汽车……

她心中一阵难过。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两位老人,你们回家去吧! 小妹妹,你也回家去吧!
你们的儿子和姐姐是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

据说那座桥四米多高,汽车的大部分砸进了冰河。

“姚玉慧同志,姚玉慧同志,原生产建设兵团三师二团七营教导员姚玉慧同
志,听到广播后,请马上到苏联红军烈士纪念碑下,那里有车接你,那里有车接
你……”

车站广播员那种至亲至爱的声音始终如一。

她迟疑了一下,朝苏联红军烈士纪念碑快步走去。这座碑,曾被用一块巨大
的帆布从上至下罩了起来。如今,它也像许多受迫害的人一样,获得解放,重见
天日了。望着它,她心中油然产生一种亲切感。它是代表这座城市的标志之一。
她知道,这座碑得以重见天日,是自己的父亲——粉碎“四人帮”后由中央任命
的市长亲自作出的决定。看来父亲的性格在十年政治风云的浮沉中一点都没有改
变,还是那么敢为敢当。她替自己的父亲骄傲。

它是历史。她想。将历史罩起来,这是多么滑稽可笑多么愚昧透顶的行径!

同时她心里又产生了一种惆怅。父亲又作了一市之长,而她自己却再也不是
什么教导员了,永远。父亲如今重新获得的,正是她如今所失去的。这并非指权
力而言,她并不崇拜权力,也没有操权握柄的野心和欲望。是指价值而言,指能
够使一个人时刻充满自信的个人价值而言。这种价值,对她来说,究竟是失去了,
还是根本没有真正获得过呢? 她开始怀疑了。当她和几千名返城知识青年登上113
次“专列”时,便开始思考,开始怀疑了。

碑下果然停着一辆小汽车。不是她所常见的“上海”,也不是仅在出租汽车
站还超龄“服役”的五十年代的苏联小汽车。也许只有在这座城市的马路上,如
今还可以看到那种五十年代的、黑甲虫般的、破旧的苏联小汽车驶来驶去。它们
也是历史,使人回想起两个国家的友好年代。它们与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某些难忘
的幸福的记忆,至今仍保留在这一个返城知识青年,这位现任市长的女儿,这位
档案上记载着曾担任过营教导员的老姑娘心里。

而眼前这辆小汽车,样式很高级,也很美观,它是崭新的,一看便知,不是
国产汽车。她不禁感到,自己对这座城市已经很陌生了。就连这座城市的马路上
如今奔驶着哪几类较常见的小汽车,也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每天乘
坐的是什么牌的小汽车。

她不禁苦笑了一下。

虽然很冷,司机门的车窗却是摇下来的。司机正坐在驾驶座位上吸烟。车内
传出美妙的音乐,音量不大不小。

她不能判断是不是接自己的那辆小汽车,也不愿贸然上前询问。

一个人匆匆从车站大楼的方向走到了小汽车跟前。

车后门打开了,探出一个姑娘秀发披肩的头,颇有几分不耐烦地问:“还没
接到? ”

被问的,是个穿呢大衣的青年,没戴帽子。他扫兴地回答姑娘:“也许没坐
上这次车,反正广播员已经广播了,我们再等一会儿吧。”

姑娘嘟起了嘴:“真是的! 没坐上这次车,就该拍封电报告诉家里嘛! ”

青年说:“再等十分钟。不,五分钟。还等不着,就回去! ”

姑娘用撒娇的语调说:“别等了! 反正她也不会带多少东西回来! 我还没吃
晚饭呢,你大概忘了吧? 咱们还有一场八点五十的电影呐! ”

青年看了看手表,说:“来得及。等不着,让刘师傅直接开车送我们到影院。”
又转对司机说,“刘师傅,你还要到电影院去接我们回家哟! ”

“没说的! ”中年司机乐于效劳地回答,同时朝青年递过支烟。

她终于确信,这辆小汽车正是接自己的。因为她已认出,那青年是自己的弟
弟。

“明辉! ……”她叫了一声。

弟弟猛转身回望,疾步上前,一下子亲亲热热地搂住了她,显出高兴万分的
样子大声说:“嘿! 姐姐你怎么这时候才出站啊? 你听到广播了吗? 我还以为接
不着你了呢! 你怎么就背着一个破书包哇? 你的东西呢? ”

几年未见,弟弟长高了,差不多要比她高出一头,相貌堂堂,英俊而潇洒,
成为一个小伙子了。

“东西提前托运了,可能过几天才会到。”她挣脱弟弟的搂抱,退后了一步。
自从当上教导员,她便很不习惯别人用过分亲热的举动对待自己了,尤其不习惯
男性过分亲热的对待。即使是自己的亲弟弟,她也觉得有点别扭。何况弟弟已不
再是从前的小弟弟了,何况还当着司机和一个陌生姑娘的面,她觉得自己的脸微
微热了一阵。天黑,弟弟是不会看出她脸红的。

“姐姐你真是的! 你还会有些什么宝贝东西,值得从北大荒千里迢迢地托运
回来呢? 不能随身带的扔在北大荒算了,快上车吧! ……”弟弟拉起她的手,和
她一块儿走到小汽车跟前。坐在车内那姑娘,替他们打开了车门。

弟弟对她的亲热,虽然是她所不习惯的,却在她心中引起了一种温情柔意。
亲人之所以与外人不同,就在于使人感到亲。

弟弟大大方方地向她介绍那姑娘:“她是倩倩,我的女朋友。”

倩倩朝她嫣然一笑,将身子挪到座位里端去,给她让出了位置。

车内有空调,一股暖气扑面。倩倩没穿外衣,只穿了一件紧身的桃红色的高
领毛衣。


2007-4-11 1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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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4  

4

“我还是坐到前边吧! ”她说。她那件兵团战士的大衣尽是油污和灰土,怕
弄脏了倩倩那件漂亮的毛衣。

她将弟弟推入车内。司机替她打开了前车门,她坐到了司机旁的位置上。

司机关上车门,摇上车窗,戴上白手套,刚要开车,车头前出现了一个人。

司机又打开车门,探出头吼:“这不是出租汽车,别挡道! ”

“我知道这不是出租汽车。”那人说,“请问我们教导员是不是在车里? …
…”他肩搭两个沉重的手提包,拎着一个更大的手提包。司机没开车灯,她看不
清那人的脸。

弟弟也打开车门,探出头训斥:“什么教导员? 莫名其妙! ”

“我们营教导员姚玉慧……我刚才听到广播,说这里有一辆小汽车是接她的
……我……一条腿是假腿,东西又多,而且也没方便的公共汽车可乘……不知为
什么家里人没来接我……我……我想请求……”

她明白了。他是她那个营的战士。她想打开车门,却一时不知车门应如何打
开。

“这不是接你们教导员的车! ”弟弟说罢,嘭地关上了后车门。

司机也嘭地关上了前车门,将车倒几米,偏转车头,从那人身旁驶过。

“明辉,你怎么这样! ”她回头责备弟弟,心里非常不高兴。

汽车转眼离开了广场。

“停一下,把他带上吧! ”她替自己的战士请求司机。

“姐姐你算了吧! ”弟弟说,“简直可笑至极! 都返城了,还大言不惭地找
什么教导员! ‘我……一条腿是假腿……’骗人的鬼话,傻瓜才会相信! 只有电
影《奇袭》里的李承晚兵才上当呐! ……”

每句话都带有嘲讽意味。

倩倩被弟弟摹仿那个知青语调说的话,逗得咯咯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很甜。那个知青的语调并无丝毫可笑之处,而弟弟夸张的摹仿,也
完全缺少幽默感,根本不至于引人发笑。

当姐姐的一点也不明白弟弟的女朋友究竟觉得有什么可笑的。

“教导员我……! ”从广场上,传来了不堪入耳的一句辱骂。

她觉得全市的人都可能听到了。

倩倩的笑僵在了脸上。

她自己脸上又一阵发烧。车上四人都显得很难堪。

“他没骗人,他说的肯定是真话! ”虽然她被骂了,她还是认为,若不替她
的战士辩护,那自己真是太卑劣了。她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知青仍站在原地。

她正欲第二次请求司机停车,弟弟却没容她请求,反驳道:“姐姐你也别说
得那么肯定,我看你是有点太偏袒你们北大荒返城的残兵败将了! ”

从车内镜中,她瞥见了弟弟的脸——一脸冷漠的神气。

“残兵败将”,这四个字使她的自尊受到了严重刺伤! 她心中倏然产生了一
种难以克制的恼怒。她,和他们,那几十万北大荒返城知识青年,难道果真是一
批“残兵败将”么? 不! 不是! ……不是……可她竞一时找不到足以将弟弟反驳
得哑口无言的话。欲驳无词,这使她心中更加恼怒。她几乎想斥骂弟弟一句。然
而姐弟之间刚刚见面,她不愿和弟弟展开辩论或争吵,那无疑会使弟弟的情感也
受到伤害。尽管是弟弟首先伤害了她的情感,却分明是无意识的。无意识的是应
该原谅的,弟弟身边还坐着他的女朋友呢!

她也从车内镜中瞥见了倩倩那双眼睛。她此刻才注意到,那双眼睛很大,很
迷人,长长的睫毛微微朝上翻卷着,正以一种带有研究意味的目光暗暗睇视她。

于是她向后侧过身,瞧着弟弟,笑了笑,用仿佛闲谈般的语调说:“对于他
们,我要比你更有发言权。因为我几天前还是他们的教导员。虽然现在不是了,
但并不意味着我和他们之间就不存在任何联系了。谁如果侮蔑了他们,同样也等
于侮蔑了我……”

弟弟避开了她的目光。

倩倩讪笑着。

大概她还没听过那么肮脏的骂人话吧? 当年的知青教导员心中暗想。

她意识到自己说出口的话,使弟弟太难以承受了,而她心中想到的话更多。
她有些后悔。

车内小小的空间,一时被令人感到窒闷的沉默所充盈。

弟弟将脸转向了车窗外。

倩倩垂下了睫毛。

这种沉默是她那番话所造成的,她有些窘迫起来。她又笑了笑,笑得很不自
然。她企图以微笑向弟弟和倩倩表达歉意,却不怎么成功。弟弟没有转过脸来,
倩倩也没有翻起睫毛。

她识趣地坐端正了,观看迎面飞闪过来的各种灯光变幻莫测的夜景。

“听段音乐吧! ”她希望打破沉默。

司机扭开了收听装置,一手熟练地掌握着方向盘,用另一只手调拨了一会儿,
没有拨到什么音乐,关掉了。

车内镜中又出现了倩倩那双眼睛,还是以刚才那么一种研究的目光,暗暗睇
视着她。虽然明知自己的睇视被觉察到了,却并不转移视线。

那双眼睛似乎在逼问:你对什么事情都这样认真吗? 有必要吗? 你会永远如
此吗? ……

她被那双眼睛盯得愈加不自在起来,可又难于逃避那双眼睛的盯视。她索性
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打盹。

“姐……”弟弟轻轻叫她。

她不想睁开眼睛。不做声,不动。

她忽然感到非常疲乏。在火车上,别人曾让出座位给她坐了一小会儿,那是
很舒适的一小会儿。可那种舒适,与此刻坐在小汽车软垫座位上的舒适是无法相
比的,她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处于一种惬意的松懈状态。她有些困意沉沉了。

弟弟又叫了她一声,并轻轻在她肩上推了一下。

她不得不睁开眼睛。她的眼睛又一次和车内镜中那双眼睛相对了。

我到底有什么值得研究的呢? 她暗想。心里挺恼。仅仅为了避开那双眼睛的
睇视,她干脆转过身,询问地望着弟弟。

弟弟试探地说:“姐,我刚才的话叫你不高兴了? ”

“古怪想法。”她笑了。觉得自己笑得很虚伪。为了掩饰起这种虚伪,她伸
手在弟弟头上抚了一下,又转向倩倩,故作诧异地问:“明辉说过什么可能使我
不高兴的话么? ”

倩倩依然睇视着她,慢言慢语地回答:“他说了,你也真不高兴了。”

她说:“噢? 你这么认为? 那么依你看,现在究竟是应该我向他道歉呢? 还
是应该他向我道歉? ”

“这是你们姐弟之间的事,与我无关! ”那双始终带有研究意味的大眼睛中,
闪耀出可爱的狡黠。

大概在她发怒的时候,模样也一定是怪可爱的吧?

二十九岁的、曾经当过营教导员的老姑娘,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
妒嫉。

弟弟说:“姐,你猜我刚才在车站内碰到了什么事? ”表情异常郑重。

她不动声色地瞧着弟弟。她这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含有非常明显的讥讽——
小弟弟,这十一年我经历了多少你没有经历过的事啊! 又见过多少听过多少你没
见过没听过的事啊! 你讲讲吧,看你讲的事能不能震动我?

“有个军人,怀抱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找到了值班主任。他说,半小时前,
一位年轻的母亲,请求他替她抱一会儿那孩子,自己去买点东西。可是他左等右
等,那位母亲却一去不归,孩子哇哇哭起来。他这才发现,包孩子的小被中掖着
一封信,觉得奇怪,便抽出来,打开看了。信上写着:‘阿妈是插妹,阿爸是插
兄。全体大返城,三十才归家。娇儿私生子,送给亲人解放军。’可那军人是边
防部队的未婚军官。值班主任也不知这件事该如何处理,建议那军人将孩子送到
失物招领处去……”

弟弟用缓慢的、绝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讲完这件事,沉默片刻,掏出烟盒,吸起烟来。


2007-4-11 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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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5  

5

“真作孽! ”司机充满义愤地咒骂了一句。没有主语,不知他骂的是毫无责
任感的父亲,还是抛弃骨肉的母亲,抑或这件事本身。

倩倩那双眼睛咄咄逼人地盯着她,尖刻地问:“那位母亲,很可能也是你那
个营的战士吧? ”

她不由得慢慢转过了身去,她不能够继续迎视弟弟和倩倩的目光。其实他们
的目光中并没有流露什么明显的含意,但她还是经受不住。倩倩的话使她内心发
寒。受到震动了么? 不,谈不上受到震动。北大荒已将她的心变得刚硬了。

送给亲人解放军——她甚至认为,对那位母亲来说,不失为一个办法。带着
一个私生子回到大上海待业,那将会是种怎样的处境呢? 女人天生是女人的伙伴,
女人最能体谅女人的难处。虽然她没结婚,不是母亲,却能体谅。但她还是感到
心寒,像吞了一块冰。

小汽车停住了。前面,一辆无轨电车脱缆,堵塞了交通。不远处的公共汽车
站聚集了许多许多人,几乎全是返城知识青年。一辆公共汽车靠站,他们蜂拥而
上。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他们谁不想立刻回到朝思暮想的家中呢?

“姐,难道你听了那样的事,往后还愿偏袒你们那些残兵败将吗? ”讥讽的
弓箭转到了弟弟手里。

她沉默不语。她用这种方式妥协。她真想不明白,弟弟是怎么了,何以刚见
面就要继续一场她本不情愿继续下去的辩论呢? 把她逼到一个哑口无言的死角,
难道弟弟竟会获得什么快感不成吗? 因为他身旁坐着他漂亮的女朋友,就非争回
刚才被反驳的面子不可吗?

“没有勇气抚养自己所生的孩子的女人,是最不值得尊敬也最不值得同情的
女人! ”倩倩用甜美动听的语调说。

“住口! ”她突然怒喝一声。

从车内镜中,她看到倩倩用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由于吃惊
瞪得更大了。

可爱的瓷娃娃,应该早点让你知道我是有脾气的,今后对你可大有好处呢!
她生气地想,并以命令的口吻对司机说:“开回车站去! ”

“姐,你要干什么? ……你别做傻事! ”弟弟急了,他意识到了什么。

她大声说:“你想教导我? 我教导过一个营! ”

“你抱回家一个私生子,妈妈会犯心脏病的! ”

“把车开回去! ”她简直是在怒吼了。

“好,就听你姐的吧! ”司机服从地说。

挡住去路的那辆无轨电车终于挂上了缆。司机抢行其前,将小汽车拐上了快
速车道,说:“不能原路返回了,只能绕道。”

她不再开口,只希望车速更快。

谴责是一种最普遍的权力。弟弟那漂亮的瓷娃娃虽然一见面就不使她喜欢(
为什么,她自己一时不明白,也许仅仅因为太漂亮了的缘故) ,但说的话并非毫
无道理。

我要抚养那孩子——她这个决心是异常坚定的。失物招领处——见他妈的鬼
!

二十九岁的老姑娘突然产生一种想骂人的强烈冲动。

小汽车减速驶进了一条僻静的街道。街道一旁,是高墙深院。

她上当了。但为时已晚,车开进了有军人站岗的宽阔大门,缓缓行驶在甬路
上。

“你……你敢骗我?!”她怒视着司机。

车停在一幢苏式小楼前,司机转脸瞧着她,嘿嘿笑。

“姐,到家了。”弟弟说。

她一动不动地呆坐着。

弟弟伸过手臂,替她打开了车门。

司机说:“我是为你好哇! 你如果抱回来_ 个小猫小狗的,你爸爸妈妈也许
还会喜欢。但市长的女儿,当过生产建设兵团营教导员的人,抱回家来一个私生
子,别人会怎么看你? 你爸爸、妈妈、弟弟、妹妹需要替你向多少人去做解释?
这绝不会给他们增加快乐……”说完,若无其事地吸起烟来。那副样子,仿佛积
了一次德,等着听千恩万谢似的。

她恶狠狠地回答:“谢谢! ”

那句肮脏的骂人话仍震动着她的耳膜。

“姐,快下车吧! 你瞧,妈妈和妹妹出来迎接你了! ”弟弟在她身后用赔着
小心的语调说。

妈妈和妹妹果然出现在台阶上。

她不得不下车。

“姐姐! ”妹妹跃下台阶,.张扬着双臂向她扑来。一扑到她跟前,便双臂
搂住她的脖子,兴高采烈地说:“姐姐,我想死你了! 你终于也返城了,这下,
咱们全家大团圆了! 太好了! 我太快乐了! ”

说罢高呼:“知青大返城万岁! ”悬起双腿,将身体吊在她脖子上,转了一
圈。

她挣开妹妹双臂,将妹妹掐腰举起,轻轻放在一旁。

十八岁的妹妹,身体竞那么轻。

妹妹却说:“姐你好大力气哟,我五十三公斤呢! ”

“玉慧……”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注视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

“妈……”她迎向母亲。

她心中此时萌发了一种巨大的委屈。在这返城的第一天,她就开始隐隐地觉
得,城市,包括自己的亲人,对她,对他们,对十一年前敲锣打鼓、轰轰烈烈送
走的长子长女们,竟那么缺乏认识,缺乏理解。她真想扑人母亲怀中,将脸贴在
母亲胸前,感受母亲充满柔情的爱抚。然而她却没有这样。她又一次控制住自己
内心的冲动。为什么? 为什么要时时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连她自己也不能明白自
己。这种对自己内心里强烈情感的控制,不是造作的,也不是自觉的,更不是虚
伪的,仅仅是一种心理习惯而已。不,她并非习惯如此,她从来就不习惯如此。
这是疾病。是的,是一种心理疾病,一种被生活长期禁锢所至的心理疾病。她是
在完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染上这种疾病的,它不损伤人的机体,却销蚀人的心灵。

它仿佛已成为她身体内的一种素质,溶入到她的细胞和血液中了。

她希望有一天能从自己体内排除这种不良的东西,却常常对自己感到无可奈
何。要做到,她明白需要别人的帮助……

她望着母亲,微笑了。

“妈,我……回来了……”她这么说,声音很轻。

她真没法像妹妹那么高兴,虽然她很想显出那么高兴的样子。

母亲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好像搂抱的不是一个二十九岁的老姑娘,而是自
己五六岁的弱女。

她再也无法继续控制自己的感情,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母亲和弟弟妹妹簇拥着她走入楼内。父亲从楼梯上走了下来,父女俩在半楼
梯面对面相遇。

父亲说:“你瘦多了……”

女儿说:“爸爸,你老多了……”

“不老,就奇怪了。”父亲苦笑着,手掌在她脸上轻轻拍了几下。

这是父亲表达父爱的一种特殊方式,而且,仅仅是表达对她这个长女的父爱
的一种特殊方式。她第一次从北大荒探家,父亲打量着她穿兵团服的女民兵式的
飒爽英姿,许久才说:“你长大了。”也像今天一样,用宽厚温暖的手掌在她脸
颊上轻轻拍了几下。从那以后,她每次探家与父亲见面时,父亲总是如此表达对
她的爱,不曾换过另一种方式。她后来逐渐理解,那“第一次”,是父亲对她的
“宣言”。这“宣言”意味着,她已不应再需要父亲像她小时候那样爱抚她了。
她曾为此多么嫉妒过比她小十一岁的妹妹啊!

“爸爸,你就拿这么冷淡的态度待我姐姐噢? ”

妹妹替她表示抗议。

父亲说:“依你我该怎么待你姐姐呀? ”

“你起码也得亲姐姐一下吧? 姐姐都三年没回家啦! ”妹妹理直气壮。

父亲哈哈大笑。


2007-4-11 1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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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6  

6

妹妹扑到父亲怀中,噘嘴装作生气的样子,大声嚷叫:“这有什么好笑的?
坏爸爸,坏爸爸! ”一副小女儿状。

十八岁,妹妹的年龄,也正是她到北大荒去的年龄。

十八岁还有资格撒娇,不能不说是一种幸福。

那种古怪的嫉妒心理又产生了。

“好啦,好啦,你呀,处处对我提出过分的要求,你姐姐是不会愿意我把她
当成一个小女孩的……”父亲边哄边推开妹妹,将脸转向弟弟,换了一种严厉的
语气说:“明辉,我预先已经告诉过你,不要坐我的车去接你姐姐,你怎么不听
我的话? ”

“得换三次公共汽车呢! ”弟弟讷讷地回答,牵着他那漂亮瓷娃娃的手,就
要上楼去。

“站住! ”父亲喝了一声,瞪着他说,“换三次公共汽车又怎么样? ”

“我也预先告诉过你,让我坐公共汽车去,我就不去! ”弟弟抢白了父亲一
句。

“混账! ”父亲恼怒了。

“哎呀,你也管得太严了! 车不是闲着的吗? ”母亲替弟弟辩护起来。

倩倩挣脱弟弟的手,一扭身想下楼去,被母亲拦住。

“别生气。”母亲将她和弟弟一块儿推上楼去了。

父亲看了母亲一眼,问:“你认为我过分了? ”严厉的神色丝毫未减。

母亲不满地说:“得了,你有完没完? 玉慧刚到家,你就当着她和倩倩的面
训明辉,让明辉怎么能接受得了呢? ”

小妹却捂上了耳朵:“烦死了,烦死了! ”还跺了下脚,随后一边推着她上
楼,一边说:“姐,甭理他们,让他们辩论去! ”

她上楼后,听到父亲在忧心忡忡地说:“本市的人口,在几天内,将增加二
十多万返城知识青年,他们将伸手向我这个市长要工作,要房子,甚至可能要妻
子,要丈夫,这一切好对付吗? 我不愿我的女儿在返城的第一天就成为二十多万
中特殊的一个! 我不能不考虑影响……”

“爸爸,您别教训弟弟,要教训就教训我,弟弟也是为我。”她想把事因揽
到自己身上,便抚着楼栏,朝下望着父亲说:“我绝不会成为二十多万中特殊的
一个。”

父亲仰起脸瞧了她一眼,不再说什么,下楼去了。

母亲走上楼来,将她领向一个房间,一边说:“妈已经替你放好了洗澡水。
先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休息一会儿。今天是咱们全家第一次团圆,咱们晚饭
索性吃得迟点! ”

弟弟和倩倩刚好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倩倩身穿一件卡腰雪花呢大衣,比她
初见时显得更窈窕,更有风度。

弟弟说:“妈妈,我们不吃晚饭了,看电影去! ”说罢,拉着瓷娃娃的手,
双双下楼而去。

“你们回来! ”妹妹追下两级楼梯,大嚷一句。

楼下的门哐当响了一声。

母亲满面歉意地望着她……


2007-4-11 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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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7  

主持大人,以后请你在这些转载小说的前面,用几句话给我们介绍一下,比如说你认为好在什么地方?可以吗?

现在伊甸园好东西太多,眼睛都看不过来了。


2007-4-11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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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8  [转载]雪 城 - 2

第二章

1

这是一幢别墅式小楼。楼上一个十四平米的房间,屋顶很高,给人的空间感
大于它的实际面积。墙壁四角有花型雕饰,一米半以下用木板镶嵌。年代过久,
透明漆已退光,木质本身的独特纹络却仍很美观。木板上部的墙壁喷成雾状的淡
蓝色,使整个房间被一种幽雅富贵的情调所笼罩。地板是红松木的,褐色给人以
稳重感。刚打过蜡,非常光洁。对门的墙,砌着壁炉。两个长翅膀的小天使背负
着一面椭圆形的镜子,将冬日下午的阳光反照在镀银的铁床上。那壁炉已不能再
生火,现代化的暖气片安装在炉膛内,散发着暖流。房间里暖烘烘的。

她舒适地侧躺在床,半醒半睡。早晨妹妹到她的房间来过一次,替她拉开了
紫绒窗帘。窗台上摆着一盆水仙,翠灵灵的修叶,使人赏心悦目。一束碧绿举着
一朵洁白的初放的花朵,那么典雅,那么素,那么美。在这座北方城市中,是很
难在什么人家里见到水仙的。妹妹告诉她,是父亲的老战友从南方带来的。枕边
放着一本书——《简·爱》。她中学时代百读不厌的书。“文化大革命”中,连
同其它的书,被她自己亲手烧了,那是为了表示追求革命思想的愿望。当时,她
曾以为,这本书,和她亲手烧掉的那许许多多书,将永远不会再被后世后代的中
国青年们所读到了。她心中当时既惋惜又庆幸。庆幸自己读过了这本书,记住了
一位她所崇拜的叫夏洛蒂·勃朗特的英国女作家。知道了世界文学史上的一件罕
事:一位普通的英国教士家庭中,出现了三位留名后世的女作家。她曾有过极幼
稚的想法:如果教士的女儿们最有可能成为作家,她真希望自己的父亲不是一位
市长,而是一位教士。自从她读过《简·爱》后,在她的情感世界中,就永远存
在了一位最亲密的女友——“简”。在她入了党,成为教导员后,她内心里极隐
秘的那一层情感,也从未背叛过“简”。有多少个夜晚,她在心中与“简”对话,
讨论友谊、爱、永恒的情感、人格和心灵……都是非常严肃的讨论。

甚至讨论如何作好政治思想工作的种种问题,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青年的
理想和精神追求等等,等等,也都是非常严肃的讨论。

世界上谁最理解她? 当然是“简”。没有第二个人比“简”更能理解她,更
能认清她,更能深入到她的心灵之中。父亲母亲也无法代替“简”。然而她却经
常对别人说:“最了解我的是营长。”营长——六三年转业到北大荒的,只有小
学三年级文化的、语言粗鲁的山东大汉,她的入党介绍人。也是将她从班长提到
排长提到指导员最后“培养”为教导员的人。他对别人谈到她时,则说:“小姚,
我的人! 只要我当营长,谁他妈的也别想撤换她这个教导员! ”

营长是好营长。好共产党员。除了语言粗鲁这一条,按照党章的其它标准衡
量,死后有资格被迫认为“党的好战士”。并非谁都有资格公开讲这样的人最了
解自己。这是一种殊荣。营长也自认为给予了她殊荣。

但这种“了解”是多么空泛啊! 甚至可以说是虚假的。事实上,一个男人永
远也无法了解一个女人。他无论怎样努力,都是深入不到女人们的心灵内部去的。
女人的心灵是一个宇宙,男人的心灵不过是一个星球而已。站在任何一个星球上
观望宇宙,即使借助天文望远镜,你又可能知道多少,了解多少呢?

原则性强、组织能力强、工作责任心强……除了这几方面“强”,营长对她
再一无所知。

入党介绍人——最了解自己的人,符合逻辑,却并不那么符合生活。女人无
论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希望某个男人充分了解但又使男人们无法企及的
许多方面。这是她如今通过自己的心灵体验逐渐明白的道理。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的女人,不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有些女人,在她们刚刚踏人生活大门不久,便明
白了这个道理。她们是幸运的。有些女人,在她们向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也许
还一直没明白这个道理。她们真是不幸得很。她不算幸运,也不算很不幸。她明
白得晚了点,但还不算太晚……

她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一动不动地,静静地思索着。

这种静真美好啊! 她努力回忆,回忆不起在到北大荒后的十年,不,十一年
中,有过享受这种美好的时刻。不惜时间流逝,不被周围的任何事物干扰。像是
在梦里,又知自己不是在做梦。可以静静地去想,可以去想与一位教导员毫无关
系的事,可以只想与女人相关的事,这简直是一种幸福。

然而营长的影子时时执拗地介入到她安宁明朗的思想中。她驱赶他,不愿让
他破坏自己此刻的心境,他却不走。

“我最了解你! ”他大声说,一遍又一遍,仿佛这至今仍是他的权力。

“最了解我的人是营长。”在她已明白这句话的虚假性后,她仍这么说。知
道自己在说谎,没有勇气彻底推翻自己原先的立论。

因为许许多多的人,已经非常信服地接受了这一点。她自己在某一时期内,
也习惯了说这句话。在营党委的组织生活会上说;在党内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的
时候说;在需要介绍自己如何成长为一个知青干部的讲用会上说;甚至还将这句
话写在存入档案的思想小结上。

除了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她难道可以说另外一个什么人最了解自己吗? 那将
会使多少人失望和震惊啊! 第一个感到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的,当然会是营长。
一个不愿说谎的人说谎话时,也等于在伤害自己,是对自尊的很严重的自践,但
她宁肯受到伤害的是自己。

难道她可以对别人说出“简”么? “简”——什么意思? 可悲,与她接触和
相处过的那么多人中,竞没有一个人知道“简”。

“我的朋友,最亲爱的朋友啊! ”她的手动了一下,拿到了《简·爱》这本
书,轻轻抚摸着破损的封面,像抚摸一位最亲爱的女友的手。

从今以后,我要对人说:“最了解我的人是‘简’,是你! ”她想。

不,不是“了解”,而是“理解”。“了解”是一个肤浅的、有距离感的词,
“理解”才是与心灵相通的词。对于营长,她就从来没有用过“理解”这个词。
最初是因为不明白这两个词之间的区别,以后是因为明白了这两个词之间的区别。

她静静地想着,想着,抚摸着那本自己中学时代最喜欢读的书,心中产生了
一种悲哀,一种凄凉,想哭。

女教导员、女政委、女常委……历史在它的某一时期,不允许这样的女人们
更像女人,不允许这样的女人们身上保留着女人的情味。在北大荒的时候,她常
常从别人对自己的态度中感到自己仿佛是一个中性的人。哪个男人如果公然敢用
瞧一个女人那种眼光瞧她一眼,那是肯定会被认为大逆不道的,也无疑会激怒她。
而女人们如果对她表示过分亲昵,则会被视为“马屁精”,遭到背地里的谩辱。
男性对她敬而远之,女性对她远而敬之。女教导员不是女人,是党的一级“代表”。

一次,营党委委员们坐在一起,围桌讨论制定“知识青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有人主张加上“洗澡避女人”这一条。有人不同意,认为这一条在进行一般连队
教育时强调一下就可以了。加上这一条,就必须从已列出的八条中去掉一条。否
则,变成三大纪律九项注意,不伦不类。主张加上这一条的,坚持非加上这一条
不可。为了加上这一条,理所当然地应该去掉已列出的某一条。双方争论起来,
直至面红耳赤,出言不雅的地步。仿佛坐在他们之中的她,并不是个女人。几个
男人关于“洗澡避女人”这个命题所说的一些话,是比他们赤身裸体当着某个女
人的面洗澡,更会使一个女人感到羞赧的。

最后营长拍了一下桌子,吼道:“乱他妈的争个什么劲儿! 男人不就是多那
么三两肉,女人不就是少那么三两肉吗? 让教导员决定! 教导员点头,就加上。
教导员摇头,就不加! 教导员也代表我的意见啦! ”

真是莫大的荣幸啊! 营长在任何问题上,一向都很尊重她的意见,一向都有
意建树她的威信。

于是所有男人们的目光都注视在她脸上。

她当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朝脸上涌……

只有特殊情况下,比如要选派代表参加什么隆重的会议,名额中强调一定要
有女代表,她的性别才在特殊的情况下有了特殊的意义。

营部搬家时,她在连队蹲点,是话务员和通讯员替她搬的东西,结果将她的
一本厚厚的日记丢失了。整本日记都是写给一个人的信,写给“简”的信。二十
一封半。

日记终于是找回来了,但已不知被多少人看过。她为此对话务员和通讯员大
发了一顿脾气。

不久,许多人都在背地里窃窃私语,说教导员害了单相思,爱上了一个姓
“简”的。议论最初在营机关范围内传播,后来就蔓延到了离营部较近的几个连
队。有人甚至怀着某种低俗的兴趣暗中调查了解。在全营也没查出一个姓“简”
的男性,只查出三个姓钱的,其中一个还是老头。于是“简”像一个具有神秘色
彩的影子,伴随着她出现在各处,接受众多不可思议的目光的检阅。

营长不得不找她谈话了,开门见山地问她:“简”是谁?

她镇定地回答: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

她怎么可能爱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呢? 营长不相信她。这太荒唐嘛!

“那么,你解释解释,那本日记是怎么回事啊? ”营长刨根问底。

怎么解释? 没法儿对这个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的山东大汉解释清楚。

她反问:“你也看过我的日记了? ”

营长摇头,说没看过,听传的。

她心中有了底,现编现讲,说那本日记,并不是她的,而是她小姨的。说她
小姨是某出版社的外文翻译。说日记上写的是小姨翻译的最后一部书的手稿,没
译完,小姨就生病死了。说她保留这本日记,是出于对小姨的怀念。

营长完全相信了她的话,营长在任何事情上从未怀疑过她的话。营长相信她
就像相信自己一样,因为营长认为他太了解她了,怀疑她就等于怀疑自己。营长
从不怀疑自己。

营长在全营机关会议上替她辟谣。大发雷霆,说要追查造谣者和传谣者,严
加惩处。说造教导员的谣,就等于造他营长的谣。



是非是我非我
2007-4-12 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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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9  

A very famous novel.

Maybe, because you didn't go 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


2007-4-12 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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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10  

A suggestion - go to some fast reading class. ^_^


2007-4-12 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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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11  

2

“我最了解教导员! 教导员爱上什么人,我能不知道么? 她能不向组织汇报
么? 组织能不掌握情况么? 组织能不对这个人进行各方面的了解么? 教导员若爱
上什么人,不像你们所想的是件简单的事! 他妈的谁今后再敢说一个‘简’字,
我割掉他的舌头……”

营长是好意,绝对的好意。营长维护她的尊严和形象不受谣言伤害,正如维
护他自己的尊严和形象一样。

关于小姨的感伤而富有人情味的谎话,由她的入党介绍人之口,当众重讲了
一遍。所有的人似乎都相信了,几个人的头渐渐低了下去。

她就在营长身旁,正襟危坐,神情庄重。她不得不摆出一副受到无端伤害然
而宽容为怀的样子,迎视着种种对她表示歉疚的目光。

她心里却非常难过。那是一种不得不以庄重的神情去加以掩饰的难过。她那
么轻易、那么成功地欺骗了营长,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又那么严厉、那么无私地欺
骗了更多的人。为了什么呢? 究竟是为了“简”,还是为了爱? 也许仅仅是为了
维护一位女教导员的中性的形象! 那一天,她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怜悯,也
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我已虚伪到了怎样的地步啊! 我已变得不是
我自己了! 为什么没有勇气当众承认,我心中时时感到空虚? 为什么没有勇气当
众承认,我多么希望别人像对待一个普通女人那样对待我? 为什么没有勇气承认,
我多么嫉妒那些漂亮的、开朗的、魅力迷人的姑娘,幻想像她们那样,无论出现
在哪里,都能吸引众多小伙子爱慕的、而不是准备接受批评的目光;幻想像她们
那样被英俊潇洒的青年苦苦追求,幻想像她们那样暗中交换小伙子们写给她们的
情书看,与情人偷偷幽会在小河边或桦林中? 为什么没有勇气当面对营长宣告:
“你根本不了解我!……这些思想,从那一天起,开始如剐如割地折磨她的灵魂。
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中,她开始正视自己的灵魂。

从别人的眼中,她看清了自己。

她终于明白,自己对于“简”的那种依恋,那种沟通,是一个女人与自己封
闭的心灵的沟通,是一个女人对女人本应具有的一切的依恋。不幸的是,她更想
成为一个女人。而别人和生活要求她迫使她成为一个教导员。“简”是不漂亮的,
她也是不漂亮的。

“简”不是十九世纪英国穷牧师女儿的影子,“简”就是她自己。

“把外表的虚饰当作真正的价值。让刷白的墙壁证明洁净的神龛……”

直至那一天她似乎才真正对《简·爱》这一本书中的这一句话有所理解。

“简”却比她还要幸运些。“简”心中有一位罗切斯特先生。她心中只有女
人的孤独,还有那些政治思想工作条例……

那一天她将日记烧掉了。

谣言被权威消灭了。

灵魂被思想灼焦了。

营长以为一场庸俗无聊的风波已经过去。

而她却缩人自己的灵魂之中更加不敢钻出来。

她给营长织了一件毛衣,为了表示对于一位监护自己的党内同志的感激。无
论如何,营长毕竟有许许多多的理由要求她对他表示感激,但营长从未向她或向
别的什么人流露过这种要求。帮助青年干部树立威信,树立尊严,这是营长视为
己任的。也是一名共产党员应该具备的好品质。有了什么责任,营长总是挺身而
出,将她护在身后。有了什么获得荣誉的机会,营长又总是毫无怨言地,非常真
诚地将她推到前面。

无论如何,营长是位好营长,好党员,好干部。营长的的确确有许多值得她
学习,值得她尊敬的品质。

但营长却不是一位好丈夫。好营长与好丈夫在生活中往往不一定那么和谐地
统一在一起。

营长经常打老婆。某些老婆,是天生需要经常被丈夫们捶捶打打的。营长的
老婆就属于这一类老婆。都说山东女人勤劳,那女人却懒得出奇。除了做饭,任
什么家务活也不干。而她还没有懒到连饭也不做的地步,则完全是因为她还没有
懒到连饭也不吃的地步。营长家里很脏,脏得他羞于让别人到他家去。那女人比
营长小十三岁,正是心猿意马的少妇年华。营长没本事拴住她的性情,她便渐渐
自己悟会了一套倚门卖俏的手段,干起了陈仓暗度的勾当。丑女人生出这种心思,
也会有饥不择食的男人闻腥而至,何况那女人不丑。一张黑红的瓜子脸挺端正,
不胖不瘦的身材挺苗条,再加上一双善于投出色饵的眼睛,无异于向男人们打出
块招牌——“愿者上钩”。

皇后风流,就有偷香窃玉的国手。营长的老婆不正经,就有敢冒营长之大不
韪的色鬼。营长前脚出门,那女人后脚也出门,打扮得整整齐齐,油头粉面。营
长往东,她往西。营长往西,她往东。

挎着个小篮,上山去采“木耳”,采“蘑菇”,采“猴头”。一采一天。

回来的时候,衣扣也缺了,头发也乱了,疲惫不堪却兴致勃勃。

于是营长家里的木耳、蘑菇、猴头就多起来。多得营长经常送给回城市探家
的营部机关知识青年。

于是营长就不愁没有佐酒的菜了。

于是营长就觉得自己的老婆也可爱起来。

终于有一天营长吃出那木耳、蘑菇、猴头滋味不对,插上家门将老婆狠狠治
了一回。那女人从窗口逃出,一路奔到营部,风风火火,大哭大闹。

营部只有她一个人,正在记录团里的电话通知。

她只好放下电话劝那女人安静下来。

那女人便坐在她对面,像面对一位法官,抽抽搭搭地大声诉苦。

“哪个男人像他? 从我嫁给这土鳖,他就只会老一套! ……”

“什么老一套啊? ”她不懂,却觉得有义务替营长教育那女人一番。

“恩爱夫妻,一年三百六十多个晚上,总得换个花样吧? 可是他……就会老
一套……完了事,背过身去就打呼噜,鸡鸭踩蛋还扇扇翅膀叫两声呢! ……”

那女人却不知羞耻地给她上了一堂房事课。

“你! ……你滚出去! ”她觉得脸上要着火了。

“你是教导员,营长打我,我不找你找谁? ”那女人振振有词。

她跑出了营部,跑到老远老远的地方,跑到小河边,在一棵大树下默默站立
了许久……

第二天营长见了她的面,还奇怪地问她脸色为什么不好了。

她说没什么。

营长就吸烟。吸了一支,接着又吸一支。连续吸了好几支,才吞吞吐吐地对
她说:“小姚,我家那贱女人找你哭闹来了? 那骚货,就该一棍子打断她的腿,
叫她往后看得见山,上不了山! ”

“营长,我……得去问问打字员,团部的电话通知打印出来没有……”她欲
借故走开。

营长却一把抓住了她的一只手,恳求地说:“小姚,昨天那事,你可得替我
遮掩啊! 传出去,我这营长没脸当了! ……”

她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觉得面前这个山东大汉非常可怜。

她暗中进行调查,将与营长老婆有瓜葛的那几个男人,发配到了很远很远的
山沟连队。她并未向他们作任何解释,他们心虚,也不敢表示出任何不满。她第
一次觉得,权力有时候并非可恶的东西。那也是她第一次没与营长商量,便果断
地行使了教导员的权力。

毛衣断断续续地织。织成后,营长已打发老婆回山东探家去了。

毛衣是灰色的,粗线的,平针织的,又紧又厚,肯定很暖和。她没织花样,
倒是想织,不会。她还是到了北大荒才跟同宿舍的姑娘们学起织毛衣来的。当上
了教导员后,就再没摸过织针。以前她认为女教导员静静地坐在某处运针走线,
如果被谁看见了,是有点大煞风景的。没什么事可做的时候,她就将《毛泽东选
集》或马恩列斯原著翻开,放在膝上,似看非看,似读非读,似动脑筋钻研又根
本不是在动脑筋钻研。其实她一翻开那些领袖们的著作就头疼。

因为她已经通读过数遍了,获得过三次通读毛著和马恩列斯著作标兵的荣誉。
一次是营的标兵,一次是师的标兵,一次是全兵团的标兵。并没有谁要求她必须
手不释卷地学习毛著和马恩列斯著作,是她自己这样要求自己。当上了标兵,就
得努力争取永远将这个角色扮演下去。标兵一旦不再是标兵,也就连一个普通人
都不再是了。那是非凡的苦难。某团的一位上海姑娘,连续两年获得了标兵的荣
誉,第三年没被评选为全兵团的标兵,自杀了。她一想到这件事心就抖。她知道
这样的事一旦降临到自己身上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不仅仅失去了个人的荣誉,
而且也破灭了她那个团、她那个师的各级首长对她抱有的希望。群众也会对她另
眼相看。

标兵——这是那个时代的一种图腾,是群众心理的需要。没有的地方,没有
的人群中,群众会造出来一个。这图腾一旦失去了光环,群众会再造一个。而失
去了光环的那一个,就成为过了时的徽章。没有一颗坚强的心是经受不住这种摆
布的。她有时不但害怕自己,也害怕群众。她常常感到人人都像自己一样,变得
那么混账!

连续——这个词,应用在化学和物理学中,就产生核反应。作用于一个人的
心理,就很可能促使一个人去死。


2007-4-12 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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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12  

3

在兵团颁布选举全兵团学习毛著和马恩列斯著作标兵动员令之前,她就知道,
师首长给团首长打来了长途电话,说她是全师最有希望被选为全兵团标兵的青年
干部,关心地询问到她一年来各方面的表现和工作情况。

团长也给营长打来了电话,说:“姚教导员要是在选举之前出了什么差错,
我撤你的职! ”

营长将团长的话转告了她,并且当天就将七连和九连的两个“秀才”调到了
营部,整天关在屋里写她的事迹材料。

团长还派了团宣传股长来到营部,亲任两个“秀才”的组长。

三个人不是关在屋子里伏案埋头,就是围住她无休无止地提问题,他们很善
于引导她说出一些闪光的话。她非常体谅他们的良苦用心,不得不道出许多豪言
壮语。那其实无异是一种摧残人耐性和神经的游戏,语言文字游戏。她道出的那
些闪光的话,不过是许多当时很流行很时髦的“豪言壮语”的翻版。举一反三,
发挥用之。

比如“活着干,死了算! ”她换另外一种说法:“死了不能干,活着才拼命
干! ”——就成为她,三师二团七营女教导员姚玉慧说出的“豪言壮语”了。

她不是语言大师,她只有以这种办法应付别人,也应付自己。

事迹材料完成后,她暗暗庆幸自己没有被搞成精神病。

她的事迹在《兵团战士报》上登载了。

她终于被评为全兵团的标兵了。

当营长预先将这个消息透露给她时,她一转身就跑开了,在白桦林中哭了一
场。

营长从那天起却喜形于色,不分场合地搓着两只大手,笑得合不拢嘴,反反
复复说:“太好啦! 太好啦! 小姚你可为咱们全团全师都争了光哇! 连续三年,
不容易得很哩! 我这个入党介绍人,也沾了你的光,跟着你感到光荣哇! ……”

从那时起,她内心深处开始害怕荣誉,害怕自己曾一度努力争取的种种荣誉。
每种新的荣誉,都仿佛一块压在她身上的大石头。

她早已撑不住了,要被压垮了。她终于懂了,荣誉越多,越高,她越不是一
个人,越不是一个女人了。

织一件毛衣,这念头,不仅仅是为了对营长表示感激而产生的,也是一种反
叛。反叛什么? 反叛谁? 并不具体,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思想坚定着这一念头。不,
这种反叛的念头绝不是思想,是一种心理,一种朦胧的下意识,一种软弱的本能。
如此而已。

“我肯定我们应该回击! ”

“简”在劳渥德学校受到虐待后,不是勇敢地说过这样的话么?

那么她就要织一件毛衣。

女人的,也可以认为是人的原始悟性,使她深深地感觉到自己是在受着种种
的虐待。一种文明的,不伤及皮肉的,堂皇的虐待。

因而也就没有谁体谅她,怜悯她,帮助她摆脱。恰恰相反,有多少人心里还
对她隐藏着嫉妒。

织毛衣! 织毛衣!!织毛衣!!!

当她开始织那件毛衣时,她才觉得自己在某一方面又有点多少像一个女人了。
织毛衣,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静静地坐着,光滑的织针在手
中运动着,柔软的毛线有条不紊地一环环缠绕在织针上,不知不觉中变成袖子,
变成领口……更美妙的是,不必强装出一副认真钻研或颦眉思索的样子。她甚至
暗想,织毛衣远比装模作样地学毛选或马恩列斯著作,更能使一个女人变得聪明
起来。

许多人看见她织毛衣,起初自然都表示出极大的惊诧。

“教导员,你还会织毛衣呀? ”

“教导员,看这颜色,你不是给自己织的吧? ”

“教导员,你要急着织成的话,我有空时帮你织呀? ”

“给营长织的? ……营长也怪可怜的,还从没见他穿过一件毛衣呢! ”

……

不久,营部机关的人们也就习惯了看见她静静地坐在某处织毛衣。

她有些后悔说出了是给营长织的。一个女人给一个男人织毛衣,这是很容易
引起许多庸俗的猜测或闲言碎语的。

却根本没有什么闲言碎语刮进她耳朵里。

所有营机关的人们,仿佛都普遍认为,营长和教导员之间的关系,无论亲密
到何种程度,也肯定不会逾越圣洁的同志式的关系。

人们对此深信不疑,仿佛营长和教导员都是没有性与爱这两根神经的人,是
同性的人。关于“简”的那些并无恶意纯粹是出于好奇的蜚短流长被营长严厉地
加以扑灭之后,人们仿佛普遍认为那是营长替她当众发表的一次郑重宣言:她绝
不会爱上什么人,也根本不需要爱。

“小姚,听说你是给我织的啊? 抓紧织,今年冬天我就等着穿它啦! ”

营长对她大加鼓励。

知道自己做的是别人所期待的,她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一种潜
在的兴奋。甚至在开营党委会的时候,她也一反常态,不再那么严肃地瞧瞧这个,
望望那个。她埋头坐在一旁织毛衣,别人不问到她什么话,她往往一言不发。

营党委委员们竟连这一点也渐渐接受了,习惯了。

既然营长都不批评她,他们何苦对她加以指责呢?

营长为什么不批评她,这是她不甚明白的。因为毛衣是给他织的么? 管它为
什么! 反正没人批评她,提醒她,告诫她注意什么,使她感到暗暗高兴。·

织毛衣! 织毛衣!!织毛衣!!!

她几乎是在报复谁似的织着。

教导员的身份,标兵的影响,连续获得三次的荣誉……通通见鬼去吧! 她常
常一边织着,心里一边恨恨地这么想。

毛衣织成的那一天,是星期天。营机关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电话员小孙和
文书小周都到连队看同学去了。

收了最后一针,天已经黑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像完成了一件复杂而又艰
巨的工作那么快活。看看手表,九点多了,小孙和小周肯定不会赶回来了。她将
毛衣用一块方头巾包好,铺展被褥,想早点睡。洗了脚,脱了衣服钻入被窝,却
又睡不着。光顾织毛衣,忘了往炉膛里加柴,火早熄了。屋里有点冷,又出奇地
静。

她感到异常孤独。

小孙的同学在十连,小周的同学在十三连。她们当然都是去看望各自的男同
学的。有个男同学在某连队,能够经常彼此看望看望,多好! 她也有男同学。同
班的,同校的,都有。分散在各个连队。但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们中的哪一个,
都不需要她大老远地跑去看望他们。如果她这样做了,他们会感到惊诧的。除了
惊诧,可能再也不会有其它表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也绝不会大老远地跑到营
部来看望她。他们看望她也认识的每一个女同学,就是从未看望过她。小学时期,
她是市长的女儿。中学时期,她仍是市长的女儿。这一点,使她无论与小学还是
中学的同学,都难以结下亲密的友情。那时候她自己好像也不需要友情。她在班
级和学校里独往独来,高傲而孤僻,优越感极强。

在北大荒,她也当过一个时期“走资派”的女儿,但属于“可以教育好的”
一类。不久父亲便被“解放”了,“结合”了,“长期挂职休养”了,她又成了
“革命干部的女儿”。于是成了,班长、排长,进而成了副指导员、指导员、教
导员。于是,在她是“走资派”的女儿那一时期,曾主动接近过她的一个男同学,
又跟她疏远了。

她真希望哪一天有个什么人突然推门而入,声明是来看望她的,那她将会对
这个人内心里充满了感激!

小孙和小周的男同学,其实就是他们各自的恋人。她们常常背着她凑在一起
说悄悄话,有时忧郁,流泪;有时欢乐,嬉笑。而当她一出现在她们面前时,她
们就变成了另一种样子。

“听说星期天食堂吃饺子? ”

“嗯。”

“开饭时如果我不在,别忘了替我打呀! 打两份。一份三两的,一份八两的。”

“谁要来看我? 肯定是个男的! ”

“还会有谁来看我? 我那位呗! 他说每个星期都是我下连队看他,他有点过
意不去! ”

“别,千万别让他来营部看你,打电话告诉他,你去看他! ”

“为什么啦? ”

“用问? 教导员眼皮底下,你们这次见面能愉快么? 我想象得出,她肯定会
这么说:‘营部不是谈情说爱的场所! ’不把你那位鼻子气歪了才怪呢! ……”

“我看教导员有点不正常,自己不需要爱情,还希望别人都是石头! ”

“那是嫉妒! 吃不到葡萄的人,总说葡萄是酸的嘛! ”

“哈哈哈哈……”

一次,她无意中听到了她们议论她的这番话。那是夏天,她们在宿舍里,她
在宿舍外。她们的笑声,从窗口飞出,像一把针甩在她心头上。

她猛地推门跨入宿舍,使她们大吃一惊,笑声戛然而止,胆怯慌乱地瞧着她,
似乎都不敢喘气了。

她气得脸色苍白,双手发抖,狠狠地瞪着她们。

她们同时迅速避了出去。

接连几天,她们在她面前惴惴不安,诚惶诚恐。


2007-4-12 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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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13  

4

她却没有因为这件事故意找她们的什么差错。如果她想报复她们,那是有很
多机会也很容易的。

然而她没有。

如果说她还在某些方面像她自己,那么大概也就只有这一条了——不实行报
复。

她还不甘连自己最后的本质都由自己污染了。

“营部不是谈情说爱的场所。”——这是营长的话,并非她的话。

她不过是将营长在营党委会上说的这句话,在营机关星期六例会上又宣布了
一遍。营机关的女知青多:电话员、卫生员、食堂的炊事员、招待所的服务员、
文书、宣传干事、妇女干事一…·

营长的话的确说得尖刻了些,但她自己当时确也认为这一点不无强调的必要。

她那颗受到伤害的心痛苦而委屈……

屋里太静了,也太冷了。火炕冰凉,忘了烧。电压不足,一百度的电灯,还
比不上四十度的电灯亮,像一只昏黄的独眼,冷漠地瞪着她。‘

外面也是那么静,听不到风声,世界仿佛死了。

她忽然觉得,这个夜晚,她自己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够形单影只地度
过了。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发了一会儿呆,又匆匆地穿好衣服,穿上了鞋。

她挟起那件用头巾包着的毛衣,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都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雪的,雪很大,仍在下。月光皎洁,
四野一片银白。大而柔软的雪花,时时飘落在她脸上。一接触到她的脸颊,顷刻
便溶化了。几排营部的家属房,窗子全黑了,人们也许早已进入了梦乡。

她走着,走着,不假思索地,机械地走着,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在前面
拽着她。

走到一排房子最东头的一家小院外,她站住了。

是营长家。

窗帘拉着。忽闪不定的,微弱的光亮透过窗帘布,被滤成了蓝色的,晃在玻
璃上。

她想营长还没睡。

她犹豫片刻,轻轻走入小院,轻轻走到门前,轻轻拍门。

“谁? ”营长的声音。听来粗暴,使她猜想他正在独自生闷气。

或者由于非常讨厌此时此刻有人登门打扰而恼火。

“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回答的声音竞那么低。

“小姚? ……”营长披着棉袄开了门,闪身将她让进屋里。

桌上点着极短的一截蜡烛。摆着半瓶酒,一只粗瓷大碗,一小盘咸菜。

营长家里似乎比她的宿舍里更少生气,更少温暖,也更昏暗,也更窒闷。

“怎么不开灯? ”

“灯泡坏了。”

“到办公室去先取一个啊! ”

“不用,这样挺好。你怎么还没休息? 有事? ”

“没事……我来给你送毛衣……”她说着,将毛衣放在炕上,自己也坐在炕
沿上。

营长打开头巾,拿起那件毛衣,高兴了,笑了:“你织得还真快。”

她说:“一点都不快。早该让你穿上了! ”

营长看了她一眼,默默放下毛衣,不再说话。

屋里充满酒气。

营长身上也散发着酒气。

营长又走到桌前,端起粗瓷大碗,扬起头一口喝干了剩在碗里的酒。

营长的酒量是全团干部中出了名的。

她也能喝三两白酒,在许多次会餐的场合上练出来的。

她忽然极想喝酒。

“营长,也给我倒半碗。”她以一种好胜的口吻说。

“你? ……”营长转身又看了她一眼,倒了半碗酒,双手端给她。

她接过碗,一饮而尽。顿时觉得一股火热和辛辣从胃里直冲头顶。

营长默默接过碗,又将那一小盘咸菜递给她。

她用手背抹了一下嘴,摇摇头,推开了。

“我走了。”她喃喃地说。

“那你就走吧。”营长说,“这酒劲挺冲,保你回到宿舍睡一宿安稳觉。”

她站起身,就想走。她自己心里明白,她到这儿来,并不单纯是送毛衣的,
毛衣明天也可以送给营长,也不是为了喝上半碗白酒的,酒解除不了她内心此时
此刻的空寂。

与眼前这个有许多理由受到她感激,而她从来也没有当面对他说过一句感激
之词的男人交谈了几句毫无意义的话,还喝了他半碗白酒,她似乎也就得到了一
些满足。同时又觉得渴望获得的半点也没有获得。

她的头开始有些晕了。

她想,她应该走了。

她的双脚却还将她钉在那里。

你究竟需要什么? ——她在心里问自己。已经开始朦胧的意识对这个问号很
漠然。

营长站在她面前,定定地瞧着她。

她又说:“我走了……”

营长又说:“那你就走吧……”

“你试试毛衣吧,如果不合身,我拿回去拆了重织。”

“不试也罢。哪会不合身呢! ”

“你还是试试。”

“那……我就试试……”

营长一抖肩膀,将棉袄抖在炕上,拿起毛衣往身上比量。

她不想立刻回到她那很冷也很静的宿舍。

她说:“你得穿上试试呀,这我怎么看得出来合身不合身……”

营长听了她的话,就脱下了套头的破旧绒衣。

像北大荒的不少男人一样,营长也没穿衬衣,他们认为光着身子穿绒衣更暖
和。

这是她完全没想到的。

在昏暗的烛光的照耀下,他宽厚的脊背闪着皮肤的光泽。他那两条粗壮的胳
膊,他那仿佛能挑起千斤重担的肌肉发达的双肩,他那像穿了救生衣般高高隆起
的胸脯,竞使她无比震惊!

她第一次看见这个自己平素非常熟悉的魁梧男人赤裸着上身。

而且她离他这样近!

那种震惊是强大的,使她心理上一时间还来不及产生任何变化,甚至连一个
女性的微妙的羞赧也来不及产生。

她呆呆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用石头凿的人。

营长拿起衣服刚要往头上套,不知为什么,转脸看了她一眼。


2007-4-12 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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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5

在这一时刻,在他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碰的瞬间,她的心才突然怦怦激跳起
来,她感到脸像被火烤一样灼热。

她下意识地低了头,但随即又抬起了头。这是一种奇特的心理。

她从营长那炯炯的目光中,感到自己是一个女人。

这种她几乎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意识,彻底击败了她一向很冷静很善于自持的
理智。

她内心里骤然生起一种强烈而又迷乱的渴望!

她对它不知所措,也似乎期待它已久。

这震惊,这渴望,被动地期待进一步发生什么事并可怜地害怕果真发生什么
事的恐惧,如几股飓风在她心房里喧嚣冲腾。

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一场灵魂深处的大骚乱,这崭新的奇异的体验使她的灵
魂此时此刻变成了一匹脱缰的烈马。她的灵魂于是获得了一种无羁的快感和一种
颤栗的兴奋。

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根最细小的神经都完全失控了。

期待和恐惧双重的本能逆向挣扎,撕裂着她的灵魂,像狮爪撕裂一只小兔。

她偏不垂下她的头。

她咄咄地迎视他的目光。

她固执地勇敢地骄傲地快活地对自己挑战!

她的理智卑下地绝望地对她喊叫:你怎么能这样!

而她的灵魂激动地大声回答:我为什么不能这样!

她觉得她身在大裂谷的无底的断堑,疾速地坠落着。

她觉得她就要晕倒了。

那小小的一截蜡烛,跃起最后一朵光亮,终于不甘地熄灭了。

“蜡……”究竟说出口了这个字,还是仅仅想到了这个字,她自己也不知。

两条粗壮的男人的胳膊,猝地将她紧紧搂抱住了。

没有反抗。没有趋就。没有激情。没有柔情。恐惧也消失了。

情感,精神,心理,三个世界一大片空白!

沉入她心底的两种本能不再互相挣扎,疲竭地喘息着。

不,那是他的喘息。粗重,短促,急迫,散发着酒气。

她酥软得连微微睁开一下眼睛的气力也没有了。她仿佛觉得自己已变成了胶
状的什么半死不活的东西,粘在他身上,又在往下流。她仿佛觉得自己被一只章
鱼的吸盘牢牢吸住,也被它的八条触臂整个抱拢。

可以认为那一时刻她是死了。死在现实中,活在另一个涅槃的境界。两处都
是黑暗的地方。

持续的鼓声引导她迷醉的灵魂走向某一不可知的归宿。

不是鼓声。

是男人的冲动的狂野的心跳!

一只大手,迫不及待地从衬衣底下探入她怀中。

乳罩带被扯断了。

结满厚茧的大手,肆意揉搓着她的乳房。那是此前任何一个异性都没有轻触
过一下的。

她呻吟起来。

她那瘫软的身体像受到惊扰的海星,本能地收缩着。

灵魂却不知道该逃向哪里。

她张开着嘴,才感觉到能够呼吸到空气,而另一张嘴立刻堵住了她的嘴。那
张嘴贪婪地拼命地裹吮着,像要通过她的口,将她的心裹吮出来,囫囵吞下。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一小片棉絮那么轻,被强壮的手臂抱起来,无声无息地
放在炕上。

她仿佛被颓倒在土墙掩埋住了……

那只饥渴的大手,如动物似的,莽莽匆匆地向下抚摸……

突然他抖了一下,一跃离开了她的身体。

她听到一串雷声。

理智渐渐归复到她身上的最初一瞬间,她就明白了他为什么那样迅速地跃开。

不是雷声。

是啪啪地拍门声。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惊得呆住了!

对她来说,那一片刻,是黑暗之中最最可怕的片刻。世界末日呈现眼前她也
不过恐惧如此!

“营长! 营长! ……”

外面是文书小周焦急的声音。

她和他都屏住了呼吸。

她连抻一下衣服都不敢。

门,并没有插。

“营……”

门突然被拉开了。

文书闯进了屋里。

“营长……”

小周蓦然缄口,僵立在她和他面前。

也许是很长久的一段时间,也许是极短暂的片刻死寂。

小周一扭身跑了出去,将一句话留给她和他:“管理员的爱人难产,得赶快
派车送团部! ……”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营长家的。

她来时留下的足迹已被新雪覆盖得看不出了。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才走回到宿舍门前的。

更新的雪来不及覆盖归返的足迹。

雪厚了。

那一行足迹深深的。

她真希望她不过是做了一场梦。

但她身后那一行足迹不容置疑地证明她在这个雪夜的一段非常历程。

她一点也不想进入到宿舍里去。

宿舍里还亮着灯。

她知道小周也不在里边。宿舍肯定还那样寂寞,那样冷清。

她背靠着门,坐在门坎上,呆呆地凝望着她的足迹。

她觉得她的心灵上也留下了一行足迹,深深的,将永远存在。

不可能被什么覆盖,不可能被什么清除。

那一行雪地上的足迹在她眼中变成了红色的,染红它的是她心里的血。

你满足了吗?

你满足了吧!

她对她的灵魂说,充满了轻蔑。

灵魂一声不吭。


2007-4-12 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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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15  

6

教导员的自尊开始严厉审判一个女人的空虚。

灵魂罪过深重地缄默着。

我要获得的并不是刚才发生过的那件事。不,不是! “简”,“简”,只有
你才能理解我! 只有你才能替我作证! 只有你才能替我辩护!

可你是不存在的……

她的泪水刷刷地往下淌。

羞耻感,这面别人看不见的镜子,逼照着她的脸。

她在这面镜子里瞧见一座殿堂像小孩子搭的积木一样坍塌了。每一块都变成
“人格”两个字,断裂着,重叠着,堆压着,如一座坟。

她双手捧起一捧雪,捂住了脸。

雪化了。又捧起一捧……

小周明天就会将这件事传遍全营的,会非常神秘地将今晚亲眼所见的情形讲
给别人听的。

那我就完了。

营长也完了。

我和他从前的一切正常的关系都将被蒙上可耻的堕落的色彩。

一种拯救自己的本能仿佛从极遥远的什么地方将她的理智呼唤回来了,按捺
住它并迫使它担负起拯救自己也拯救另一个人的责任。

又一起恶毒地诽谤教导员的谣言?!

彻底否认这件事?!

我今晚根本没到过营长家?!

无中生有?!

用两个领导者的牢固威信加在一起作为有力武器进行回击?!

但愿雪下得更大更快更厚,马上覆盖掉我留下的那一行足迹。

在它还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之前。

但愿明天早晨在宿舍和营长家之间,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

可如果我得救了,小周将落到什么下场?

欺骗得了别人,能欺骗得了自己吗?

心灵上的那一行足迹是大雪无法覆盖也无法掩埋的啊!

他也绝不会与自己订攻守同盟!

他不是那种人!

自己这些念头,绝不会也在他的头脑中产生!

卑鄙! 卑鄙!!卑鄙啊!!!

这一连串的念头卑鄙得太可怕了!

她的灵魂被自己这一连串念头吓得瑟瑟发抖!

不! 不!!不!!! ……

她竟失声叫嚷出了一个“不”字。

她下意识地用一只手背堵住了嘴。

不……

她想。那样做了我不但不能使自己获得拯救,反而会堕落到自己和别人都无
法再拯救的地狱中去!

既然已经发生了,就让一切形式的审判对我开庭吧!

“简”,你要给我勇气啊!

她又捧起了一捧雪,塞进口中。

可耻! 堕落! 荒唐! 毫无意义的一时的冲动! ……既然已经发生了,就承担
吧! 后悔已晚了就绝不要后悔!

她决定对自己进行冷酷无情的挑战!

将会是一败涂地的挑战……

“教导员……”

她猛抬头,小周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

她缓缓站了起来,手中还攥着一把雪。

小周问:“教导员,你怎么不进屋? ”月辉下,对方的眼睛异常明亮。

“我……屋里太闷了……”她喃喃地说。

她的视线不禁从对方的肩头望过去:雪地上,另一行脚印从公路的方向插过
来,与她自己的那一行脚印并行至此。

但愿这是一场梦。

她心里还这么想。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她尽量用一种正常的语调问:“管
理员的爱人送往医院了吗? ”

“已经送去了。营长也跟去了……”小周低声回答。

她没从小周的声音中听出什么特殊的意味。

她的心多少安定了一点。

她又说:“替我想着点,明天给营长家送一只灯泡。”

小周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她进一步说:“我正在营长家和他谈冬季干部集训的事,灯忽然就灭了,接
着你就来找营长……”

小周用更低的声音说:“教导员,这还用解释吗……”

沉默的一方是她自己了。

这是比对方虚伪的沉默。

但她只有沉默——因为对方的话把她“将”死了。

幸亏对方很快就使她从尴尬之中挣扎出来了。

“教导员,多冷啊,咱们进屋去吧! ”小周微微笑了一下,推开了门。

进屋后,小周说:“嘿,屋里也这么冷! ”

她说:“我没想到你今天晚上还会赶回来。”

小周说:“那你自己就不怕睡凉炕啦? ”

她说:“我自己无所谓。”

小周说:“傻瓜才会像你一样! 你睡凉炕的次数还少吗? 得什么妇女病再后
悔就晚了! ”说完,便蹲下身去,抡起斧头劈柴。

她望着这个一向对自己恭而不敬、顺而不近的北京姑娘,心头倏地滚过一阵
热浪。

她赶紧生火烧炕……

直至熄灯后,两人再没说什么话。

她穿着毛衣躺下了。

想到自己被扯断了带的乳罩,她不敢当着小周的面脱下毛衣。

她彻夜失眠,然而她不敢辗转。她几乎一动不动地仰躺了一夜,瞪大眼睛望
着屋顶……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 …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三个星期过去了……

什么也没发生。

任何轻波微涟也没有。

好像那件事根本就是她做的一个梦。


2007-4-12 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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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16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xzhao2 at 2007-4-12 06:20 AM:
A very famous novel.
Maybe, because you didn't go 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

和我去否“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没有关系。
主要是想先知道你的评价,“指路明灯”的作用。:))



因为无能为力,所以尽力而为。
2007-4-12 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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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17  [转载]雪 城 - 3

7

倒是小周对她似乎比从前亲近了些。而小孙因为小周对她的态度如此,也不
再视她为需要提防的人了。

只有几位营党委委员们表示过一点奇怪。他们奇怪的仅仅是营长为什么不穿
上教导员为他织的那件毛衣? 不合身?

她和营长的话,对某些重要问题的意见,在营党委委员们中间,仍具有决定
性的,互相补充的威信。

在各种工作会议或营党委会议上,营长还是常说那句话:“让教导员决定吧,
她也代表我! ”

在评选究竟谁有资格获得某种荣誉的时候,营长还是像从前那样,用无私的
口吻说:“我看就是小姚吧,她原则性强,组织能力强,工作责任心强,又是连
续三年的标兵……”说时,还是像从前那样,连看也不看她。

营党委委员们,营机关的所有人们,对此依然如从前一般毫无疑义,心悦诚
服。

但营长的这些话,在她听来,已不能像从前那样激起她心里由衷的感恩图报
的回响了,她似乎觉得这些话是受了污染的,隐裹着心照不宣的肮脏内涵。

这是负着罪过感的灵魂对心理的反馈。

她明知自己非常不应该那样去领会营长的那些话,不应该对自己对营长这么
无情这么严厉地进行并不公正的审判,不应该将自己也将营长的人格否定得那么
彻底。

然而沉重的罪过感以及由此造成的一系列的连锁反应的自裁意识,在她心灵
中扩散,糜烂,腐蚀,形成一环又一环的痛苦链条,紧紧地箍在她身上,无法挣
脱。

当没有第三者的时候,她和营长不能够再用正常的语调说一句话,不能够彼
此迎视一眼。仿佛两个人的内心里都蛰伏着一个魔鬼。不是她逃开了,便是他逃
开了。

天天读,政治学习,传达文件,还是由她主持的事。

腐化、堕落、败坏、丑恶行为、不良意识、生活作风、道德品质、灵魂、世
界观、自己割自己的尾巴,伪装是不能持久的等等,等等。

这些像《圣经》上的戒条一样,充斥语录本中,思想教育材料中和文件中的
词句,使她口读着,心颤着。这些词句,这种对人的灵魂进行消毒的形式,是她
以前所习惯的,读起来朗朗上口的,视为神圣职责的。而现在,却变成了一遍又
一遍往她灵魂上刷的镪水。每天的这种时候,她都觉得自己仿佛是被捆绑起来扔
进了镪水池。

那是她每天都要经受折磨的时候,那是她每天最难度过的时候。

度过后,常常是一头冷汗。

然而在别人听来,教导员的声音仍像从前一样,咬字清晰,发音标准,铿铿
然具有警告的力量。职务的训练,使她成为全营读语录,读材料,读文件最适合
的人。

她心中暗暗开始诅咒这永无休止的种种宗教式的压迫人灵魂的形式了。

因为在这种形式中真正感到灵魂受压迫受践踏的是她自己,而不是别人。别
人可以将头低下去偷偷打盹,可以剪指甲,可以用笔在破纸片上乱涂乱画,可以
抠鼻孑L ,可以抓耳挠腮,可以胡思乱想……

会过去的,就会过去的,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总会过去的……

她只有如此抚慰自己。

她变了,憔悴了,常常发怔发痴。

一天,她独自沉思地坐在办公室里,营长走了进来。

她知道是他走了进来。她没动,没看他。

他从头上扯下皮帽子,语无伦次地,绝望之极地说:“我受不了啦! 我再也
不能忍下去啦! 共产党员……明人不做暗事……虽然我们没有……那个……但是
想……那个的念头……就是犯了作风错误! 我档案中没有过任何污点,可是这污
点在我心上了! ……

共产党员对党的一颗红心啊,从此就有污点了啊! 我要在营党委会上主动坦
白交待自己的严重错误,我要把我的……丑恶灵魂彻底暴露在大家面前! 我……
我不是人! 我甘心情愿接受大家的批判! 我要请求给我党纪处分! 我……我不配
当营长! ……他妈的我……共产党员对党的一颗红心……他妈的好端端地糟蹋了
啊! ……“

这山东汉子痛不欲生,由于话说得太急,满嘴吐出白沫,像一只螃蟹。他一
边说一边撕扯自己的领口,一颗扣子蹦飞了。他那样子仿佛神经有点错乱了,有
点让人感到可怕也有点让人感到可怜。

她慢慢站起,朝窗外瞥了一眼,猛地转过身,低声然而恨恨地说:“别嚷叫
! 你忍受不了啦? 你怎么就不问问我还能不能忍受? ……”

他半张着嘴,瞠目瞪着她。

她又一字一句地说:“忍受不了,也得忍受! ”

他呆住了。他那粗壮的脖子青筋暴起,他那突出的喉结上下一动,口中咕噜
有声,像把什么要涌出口的东西艰难地咽了下去。

她想:如果你心中真有个鬼,你就咬紧牙关,把它憋死在你心里! 别让它钻
出来吓你自己也吓别人!

“你要是敢交待半句,我就自杀! ”她的话每一个字都说得冷冰冰凉嗖嗖的。
她不是在威胁他,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而且也肯定会这么做。

他呆呆地望着她。

他渐渐低下头去,渐渐地转过他那高大魁梧的身体,无声地推开门,无声地
走出去了。

她仍呆呆地靠着桌子站立,凝视着他摔在炕上的狗皮帽子,许久许久一动不
动。

狗皮帽子仿佛变成了一条狗蜷在炕上。

人竟是多么自私啊!

自私的是我还是他呢?

她第一次像今天这样恶狠狠地对待自己的入党介绍人。

污点,错误……这两个词就能说明那件事吗? 人啊人,你为什么在不折磨别
人也不被别人所折磨时,还要自己折磨自己,自己虐待自己呢? 难道人有灵魂就
是为了虐人或自虐的吗?

她突然伏在桌子上痛哭起来。

“教导员你哭什么? ……”

“教导员你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啊? ……”

她想止住哭声,拭去眼泪,装出没事的样子,可已经来不及了。

走进来的是小周和小孙。她们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便同时走到她身边,左
边一个,右边一个,两个人的两只手轻按在她肩上,俯下身关切地询问她。

“没什么……我……心里突然有点烦……”她窘迫地说。第一次被人发现在
哭,她真觉得无地自容。

小孙不安地说:“教导员,我俩以前对你……太不亲近了,你可别往心里去
啊! ……”

她触摸了一下小孙按在自己肩头上的那只手,苦笑着说:“别这么想,是个
人都有心烦的时候,女人心烦了就爱哭,我也是个女人啊! ……”

小孙真挚地说:“教导员,我可是第一次听你说这种话呀! 你心里有什么烦
恼的事儿,就不能放下教导员的架子对我俩说说吗? 我俩今后也不对你保密,也
会对你说的! ……”

比她小四岁的电话员小孙,是个性格活泼的上海姑娘,不过有时善良得过于
可爱。

她微微地摇了摇头。

不能说,傻姑娘! 不能对你说,也不能对任何人说,我永远都不会说啊! 那
不是一般的烦恼忧伤,那是个魔鬼! 它会吓坏了你,我要把它憋死在我自己心里
!

小周到底比小孙大两岁,懂事些。她说:“别缠着教导员了,你这不是在给
人添烦? ……”说罢,拉着小孙朝外走,走到门口又扭回头说:“教导员,中午
我们替你把饭打回来! ”

两个姑娘走出去之后,她立刻站起来,从兜里掏出手绢在水盆里洗了几下,
慌慌地擦自己的脸……

三天后,各连的伐木队都集合到营里了。原定是由一位副营长带队进山的,
可营长非要去不可。谁也拗不过他,只好由他。



是非是我非我
2007-4-12 2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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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18  

8

他当天就带队离开了营部,没跟谁告别,只是将一些未安排妥的工作写在纸
上,让人转给了她……

伐木队一钻进深山老林,就三四个月不出来。

她将营长留下的那页纸压在玻璃板底下,常呆呆地瞧着它,心想:你逃避谁
呢? 逃避什么呢? 男人,男人,你比女人还懦弱! ……

副营长乐得有人顶替自己进山,便请了探亲假,赶回吉林老家与老婆孩子过
团圆年去了。

全营的工作都落在她一个人肩上了。

她默默地处理着各连队汇报上来的种种问题,调解某连队领导班子内部的矛
盾,促进连队与连队之间的团结,视察全营的机务检修工作,了解知识青年的思
想状况,作计划生育的动员报告……

她的工作能力从来没有得到过那么充分的发挥。

不久,团里又指示三营抽出六百名强壮劳力参加全团兴修水利大会战。她又
理所当然地成了水利大军第三支队总指挥。营机关的工作人员也几乎全都编入了
支队,只留下了电话员小孙看守转插台,接电话;管理员开介绍信,盖图章。

六百人住在工地上临时搭起的简陋工棚和破棉帐篷里。要在两山之间垒起一
道石坝,还要炸平两座山坡,修建起几十米深的水库库底。六百人都将自己最破
最脏的衣服从连队穿来了,像一批苦役犯。六百人的劳动态度虽然说不上热情高
涨,但起码可以说是非常自觉的。因为他们都是各个连队的党团员,而且他们经
过动员后相信了,这绝不再是马歇尔计划。水库设计图纸不是团里的某位领导一
时兴之所至,异想天开的结果,而是从省农学院请来的几位教授实地勘察后认真
绘制的。只要汗不白流,力气不白出,人们也就不发什么牢骚和怨言。那是精神
很容易将人变成物质,而物质又很廉价的时代。一面锦旗可以使一个班、一个排、
一个连、一个营,甚至一个团一个师的人们忘记他们是人而非劳动机械……

工地上每天爆炸声不断,巨石源源地从山坡滚下,再被一双双肩膀抬走。号
子声,打钎声,铁镐与坚石的碰击声,从扩音器传出的工地宣传员的快板声响成
一片。

那是她的组织能力和工作责任心结合得最出色的一段日子。

她既是总指挥,也是普通劳动者。抬石头、打钎、抡镐,她什么都干,她仿
佛存心要把自己累垮似的。然而她那并不强壮的身体却似注射了兴奋剂,对劳累
失去了正常反应。

她完全能理解营长为什么非要顶替副营长带领伐木队进深山老林了。

六百人在工地上度过了除夕之夜。

从各连队抽调了几名男女知青,前一天临阵磨枪,赶排了几个节目,无非是
二人转、对口词、数来宝、快板、山东快书、男声小合唱、女声小合唱、男女声
小合唱……内容也无非是工地上的好人好事。就在雪地上、月光下为六百人演出。
却只有极少的人去看,索然无味地看了一会儿,发声喊,一哄而散。

第二天开早饭前,各连的领队全来找她,替战士们要求,允许回连队去看看。

她向团里请示,团里不答应。

人们普遍不满起来。这种不满是有道理的。既然放三天假,为什么不让回各
自的连队去看看呢? 老职工们有不放心的家事要回去料理,知识青年们也盼望着
寄到连里的信件和包裹。团里不答应也有道理:三天内六百人不能重新集中怎么
办? 大坝在三月底不能如期建成,几条河的汛水送下来,将可能前功尽弃……

但她还是自作主张——想回连队的,都可以回去!

各连领队将她的话传达后,工地上一片欢呼。

甚至有人高喊:“教导员万岁! ”

一个小时后,六百人就从工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团里得到了消息。团长亲自打来了电话,口气相当严厉厉:“小姚你好大胆
! 三天后六百人集中不起来,我开你的全团批判会! ……”

听得出来,团长是真火了。

她镇定地说:“团长你最好也把我这个教导员撤了,我早就不想当了……”

“你! ……”话筒里传出了团长拍桌子的声音。

她轻轻将话筒放下了。

团长从来没对她发过火。

她也从来没对团长那么放肆过。

然而自己从来连想象也不曾想象过的事发生了。

诱导这一切具有强烈叛逆性质的行为的潜因究竟是什么? 是自己变坏了的性
格? 还是那件毛衣? 她很难承认自己的性格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就算变坏了吧,
也比她从前的好性格更富有人情味了。至于那件毛衣,她敢肯定,是织得很细心
的。一个女人织的第一件毛衣比一个鞋匠学徒做的第一双鞋要有意义得多。她想
:谁不明白这个道理谁就连起码的人性都不能领悟。

她决定不回营部,独自留在工地上。孤寂曾使她感到过空虚。

而她已对空虚不再害怕。空虚有时是人心灵的自然现象,就如同雾是宇宙的
自然现象。人对自然现象不必讳言,对一切最自然的事文过饰非才是人的最不自
然的行为。

她很奇怪自己的头脑中为什么会产生这些古怪的思想。

这是自然的? 还是不自然的?

她觉得自己快成一个经常与自己进行诡辩的哲学家了……

小周原本是要回营部去的,可又突然决定陪她留下来。她心里明白,小周回
营部是假,要到十三连去是真。她逼着小周去搭十三连的马车,小周说什么也不
肯。

天黑后,两个人把帐篷里的大铁炉子烧得红红的,把铺位挪近了,谁也不干
扰谁,靠着被子各做各的事。小周看信,她用硬皮笔记本垫在膝上写信。

她一封三页纸的信写完了,小周那封信还没看完。

她不禁问:“谁写给你的信这么长? 能当一本书读了! ”

“他……”小周头也不抬地回答。

“十三连的……同学? ……”她好奇地问。一位女教导员竞对自己下级的男
朋友的信产生了好奇心,她觉得自己这位女教导员简直变得不成体统、有失身份
了。

小周抬起头,对她微笑默认。

她不便再问什么,一时又找不到其它事可做,就枕着被子躺下,心想:要是
有谁也给自己写这么长的一封信多好呢!

小周仿佛猜着了她在想什么,反问:“教导员你想看么? ”

“我? ……我看你的男朋友写给你的信? 你真是乱开玩笑! ……”她的脸倏
地红了。

小周咯咯笑了,说:“那有什么啊? 我们的信不怕别人看。可以抄在黑板报
上让所有的人都看! ”

她说:“可惜全团恐怕也找不出那么大的一块黑板呀! ”

小周说:“教导员你好像有点不相信? 不相信让我念给你听! ”

她双手捂上了耳朵:“你真太不害羞了! 念我也不听! ”

小周说:“你不听我偏念。他这封信写得太好了! 真的! 你听着……我开始
念了啊:亲爱的,吻你。你早已知道我是多么爱你。

可你未必意识到你对我有多么重要。因此我要在这封信里告诉你这样一条真
理——好女人是一所学校。一个好男人通过一个好女人走向世界。学校! 我们女
人是一所学校! 我当时看到这一行字我都哭了! ……“

她故意用一种无动于衷的语调说:“文书同志,那只能证明你自己被爱情的
甜言蜜语搅昏了头脑。”捂住耳朵的双手,却不由得放下了。

将女人比作一所学校——这思想真伟大得可以。她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
这种话。难怪有人说,恋爱使人头脑聪明。这封信的开头就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
的意味。

小周却不理她是在听还是真不愿听,只管很激动地念下去:

“一个男人的一百个男朋友,也没有一个好女人好;一个男人的一百个男朋
友,也不能代替一个好女人。好女人是一种教育。好女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清丽的
春风化雨般的妙不可言的气息,她是好男人寻找自己,走向自己,然后又豪迈地
走向人生的百折不挠的力量……”

她渐渐地坐了起来。

小周继续念:“一位外国诗人写下过这样一首诗:天下没有比对于一位姑娘
的初恋更灵巧的教师/ 不仅将男子心内卑污的一切抑制下去他教给他们高尚的思
想,可爱的言词,礼貌,勇敢,追求真理的心佛使人成为堂堂男子的一切……”


2007-4-12 2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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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19  

9

小周望着她,那种目光在默默地问:教导员,难道你不认为这封信写得好么
?

她低声说:“念呀! ”

于是小周又开始念:“这个道理简单而又深刻:世界是由男女组成,当有一
个好女人在你身边时,你的世界才是完整的。‘妇女是社会变化和发展的酵素。
’……”

“什么? ……”她没听明白,立刻问了一句。

“酵素。”小周将这两个字大声重复了一遍,说,“你别打断我,认真听下
去。刚才那句话,是马克思说的,信上写着。再听:当你走向战场和类似战场的
生活,身后有一位好女人相送,那死也不是可怕的了。当你感到身心疲倦透顶的
时候,一只温柔的手放在你的额头,一觉醒来,你又变成了朝气蓬勃的人。当你
糊涂又懒散,自卑自叹,挺不起腰杆,好女人温柔的指责,像一条鞭子,抽打着
你前进……”

小周念到这里,又停住了。这次是开口而不是用目光问:“教导员,多好多
美啊! 每一个女人看了这样的一封信,都会发誓要做一个好女人的! ”这二十三
岁的平时很文静很善于蓄存感情的姑娘,被恋人的这封信感动得热泪盈眶。仿佛
她若不对这封信表示赞美,就会立刻同她争吵起来似的。

“我并没有打断你啊! ”她说,“我在认真听着呢! ”

激动的情怀使小周的语调发抖:“好女人使人向上。事情往往是这样:男人
很疲惫,男人很迷惘,男人很痛苦,男人很狂躁。而好女人更温和,好女人更冷
静,好女人更有耐心,好女人最肯牺牲。

好女人暖化了男人,同时弥补了男人的不完整和幼稚,于是男人就像一个真
正的男人走向世界。世界上男人想女人,女人想男人,想了几千年。好男人需要
一个好女人,好女人需要一个好男人。人人都能满足,这有多么美好……“

沉默。

她在沉默之中想:小周啊你是多么幸福! 每一个女人听你念了这封信都会嫉
妒你的啊! 能写出这封信的小伙子,他的爱情对一个姑娘来说是世界上最宝贵的。

她喃喃地问:“念完了么? ”

小周说:“念完了。”

她说:“可我听着像没完。”

小周犹豫了片刻,说:“还有半页没念完。这半页挺叫人扫兴的……我还不
是一个好男人,所以我写不出这样一封信。但是我把你当成我的好女人! 我深深
地爱着你。有了你的爱,我会成为一个堂堂男子汉的。这封信是我从别人那儿抄
来的,这封信在我们连所有的小伙子中间暗暗抄来抄去,连姑娘们也如获至宝,
开始暗中传抄了。可见大家都多么想做好男人和好女人啊! 这封信你可千万别让
教导员发现,那说不定她会在全营展开一场大清查呢! ……吻你……完了……”

“就这样……完了? ”

“就这样……完了……”

“是有点让人扫兴。”

“所以我不愿念完。”

这封信如此结束,预先让她猜上三天三夜她也猜不到。

过了许久,她再没做声。

是啊,她想,若在几个月前,这样的一封信落在她手中,她肯定会在全营各
连展开一场大清查的。也肯定会向团政治部写份详详细细的报告。可是在她经历
了那个非常的夜晚后,不,更确切地说,在她开始织那件毛衣后,她已经会用女
人的心去感应某些事情了。荔枝熟了,果核硬了。核桃熟了,外壳硬了。她的心
态变了,可人们仍只能看到它的外壳。

她又苦笑了。

小周颇有些不安地问:“教导员你笑什么? ”

她平平静静地回答:“笑我自己。”

“你……是不是真生气了? ”

“我生谁的气呢? ”

“你没生气就好。”

“我没生气。”

“教导员,你说这封信写得……美吗? ”

“写得很美。”

“你真这么认为? ”

“真的。”

“教导员,你第一次对我说了心里话。”

“以后,我还会对你说心里话。”

“谢谢你,教导员。”

“应该我谢谢你,念这么美的信给我听。”

“我知道你肯定会愿意听。”

“是吗? ”

“嗯。”

小周站了起来,像三级跳运动员似的,轻盈地一跳,跳过两个铺位,扑通一
声落在她身旁,就势坐了下去,一条胳膊从她背后揽过来,将手搭在她肩上,亲
昵地依偎着她说:“教导员,我陪你留下来,就是要找机会跟你讲讲心里话呀!
教导员你也谈恋爱吧,你都二十五岁啦! 你喜欢的小伙子到底该是什么样的? 你
要是信得过我,就告诉我,我会帮你发现的! 爱人啊,像天上飞的鸟,你得留心
去发现它。一旦发现了,就要想方设法逮住它。我觉得我现在没有爱就不行,真
的! 人干吗要装模作样非跟自己过不去呢? 教导员,有时我心里真替你挺难过的,
难道你心里就真不希望有个小伙子爱你吗? 我和他每个星期都见面。不见一面,
我下一个星期简直就没法儿过,他也是。见上一面,哪怕只说几句话,甚至什么
都不说,互相看一会儿,我心里就满足了,踏实了。失去了他对我的爱,我内心
里会空虚死的。真的! 我讲的可句句是真话……”

“别说了……”

“你不爱听? ”

“谁会爱我呢? ”

“你得先能够爱别人! ”小周仿佛在固执地证明自己也可以当她的教导员似
的,只管对她循循善诱地说下去:“他抄寄给我的那封信我至少看了二十遍,每
看一遍我内心里都感动得要哭。他不是那么好的男人,长得也一般,吸烟很凶,
还挺邋遢……可我已爱上他了,有什么办法呢? 只能由着自己去爱。这事最自然
而然不过啦! 我才不愿违着自己的心呢! 也不管别人对我如何看法,只要我想他
了,就一定设法跟他见上一面,像那封信上写的那么好的男人不多,那么好的女
人也不多。我是普普通通的女人,他是普普通通的男人。普普通通的女人更需要
一个男人爱,普普通通的男人也更需要一个女人爱。就是这样,就是这么一回事
! ……”

“可你不是一个女人,你才二十三岁,你还是一个姑娘。”

“女人是因为产生了爱情才成为女人的! ”

听了这句话,她不禁扭转脸看了小周半天。

“二十三岁爱上一个小伙子难道就不光彩了吗? 非得熬到二十八九岁成了老
姑娘才可以去爱? 我偏不! 就是有这么一条法律我也要以身试法! ……”小周愤
慨起来。

“你可以这样,但我不行。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就当上副指导员了。兵团明
文规定,男二十八岁女二十五岁以下不许谈恋爱。”

她淡淡地说,又补充了一句,“再说连以上知青干部谈恋爱,要向党组织汇
报,这你也知道。”同时暗想:自己二十三岁就当上了副指导员,也许是天大的
不幸。

“可你如果现在爱上了什么人,你就不会跟营长……”小周突然意识到失口
了,咽下了后半句话。

她的整个身体一时像水泥一样凝固了。她一动也不动,僵硬地坐着,两眼呆
呆地望着一个角落。

经过了不短的时间才一片片一块块焊接起来的四分五裂的自尊心,又被别人
当面一击粉碎了!

复整的自尊心是多么不堪一击啊!

“教导员,我……我……我不是故意说这句话的……”小周慌乱了,搂住她,
急切地解释着,表白着:“那天晚上的事……我对谁也不会讲半个字! 真的! 我
发誓! 我什么也没看见……我永远永远……我要是说了,就叫我的一双眼睛瞎了
! 可是……可是我真替你难过替你害怕呀! 你应该爱一个什么人了,可你千万别
做蠢事啊! 你不爱他,这不可能! 你也开始爱吧! 可就是别做蠢事! 为什么不去
爱,而非要去做蠢事啊! ……”小周将脸埋在了她怀里。


2007-4-12 2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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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20  

10

她什么也不回答。她无话可答。她只是感激地用一只手紧紧地,紧紧地攥着
营部文书的手。

她心里又渗出血来……

“公主该起床喽! ”

随着一句台词式的话,门开了。妹妹双手端着钢精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
两只带盖的钢精杯,几片面包。

妹妹走到她床前,不知该把托盘放在什么地方,转身看见一把椅子离床不远,
就伸出一条长腿,用脚尖钩住椅子的横赏,将椅子勾到了床边,然后将托盘放在
椅子上。

她从仿佛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回到了现实中来。非常感激妹妹这时候出现,
否则她还会在一个残破的梦里失魂落魄地蹒跚,一直都被一个高大魁梧的黑色的
影子所惊悸。

“姐姐,你简直快成一位老公主啦! ”妹妹退后一步,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歪着头,像瞧着一个没出息的孩子似的说:“你都回来四天啦,自己知道不? 大
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倒快变成
专门伺候你的仆人啦! ”

她有点不好意思了,窘迫地笑笑,伸手去端钢精杯。

“先别动! ”妹妹轻轻将她的手打开了,嗔怪地说,“伺候你好几天了,连
点表示都没有? ”

她强作一笑,说:“你还需要听一句谢谢吗? ”

“那当然! ”妹妹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谢谢! ”

“这还像话。”妹妹坐到了床上,仍然像瞧着一个没出息的孩子那么瞧着她。

她打开一个杯盖,见杯中是牛奶。打开另一个杯盖,见杯中是咖啡。

“牛奶加咖啡,面包夹香肠,姐姐你简直过的是贵族生活呀! 妈妈吩咐了,
要顿顿保证你的营养。你想吃什么,就给你做什么吃……”

妹妹拿起那本《简·爱》,一边信手翻着,一边用嫉妒的语调说。

她吃一口夹肠面包,喝一口牛奶,再喝一口咖啡,觉得这种生活真是让人满
足。

妹妹刚才不说,她还真的不记得自己已回家几天了。在这几天内,她整个人
处于一种异常慵懒的状态。她觉得可以,并且能够处于如此一种慵懒的状态中,
置身在这样一间清洁安宁的房间里,躺在这样一张柔软舒适的床上,半点也不受
时间概念的督促,简直是无与伦比的享受。她觉得她的身心在十一年的“屯垦戍
边”生活中是耗费得太多了。她真希望今后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日子,希望在今后
很长很长一段时期内,不被别人和生活要求去做什么。更准确地说,不要被别人
和生活推到某种行动中去。无论是身体行动还是思想行动。

人啊,真是不可思议! 人那么能够适应艰难困苦,也那么能够适应享受和安
逸。愈是经历过一些艰难困苦的人,愈那么贪图享受和安逸,愈那么容易沉湎在
享受和安逸之中。

生活啊,也是如此不可思议! 仅仅十几天以前,她还是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位
女教导员,喝一口开水都得自己烧,对许多人许多事担负着许多责任和义务。而
如今她却只是女儿和姐姐了,只是一个二十九岁的老姑娘了,受到全家每一个人
的关心和照料,仿佛成了一个刚从医院里接回来的大难不死的小女孩。坐在床上
吃夹肠面包,喝牛奶咖啡,神仙过的日子!

妹妹仍趴在床上翻着《简·爱》,一边翻一边问:“姐,你喜欢这本书吗? ”
书中,划满了红笔道和黑笔道,显然不知有多少像妹妹一样年龄的少男少女们的
指纹留在每一页上了。那些硬直的或波状的笔道表明了他们精神的饥渴。

她已吃完了面包,将喝剩的牛奶咖啡兑在一只杯子里,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细
品着那种甜中带苦的味道。听了妹妹的话,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从小学五年级
起,它就是我的枕边之物了。”

“但是这些话你当时怎样理解的呢? ”妹妹发问后,轻声读了起来,“‘如
果自尊心和环境需要,我可以一个人生活。我不必出卖灵魂去换取幸福。我生来
就有一个宝库,让我能够活着,哪怕一切外在的乐趣会给剥夺,或者只用我出不
起的代价,才能获得。’姐姐你第一遍读的时候就能理解吗? ”

她慢慢放下了杯子,沉思良久,终于摇头——如果当时就能理解,也许如今
内心便不会有这许多苦涩的失落!

“还有这段话,都是罗切斯特化装成一个干瘪老太婆对简说的……”妹妹又
读了起来:“我兼顾了良心的主张,理智的劝告。我知道,在奉献的幸福之杯中,
只要察觉到一点耻辱的渣滓或一丝悔恨的苦味,青春就会立刻逝去,鲜花就会立
刻凋谢;而我,并不要牺牲、悲哀、分离——这些不是我的爱好。我希望培育,
不希望损失——希望赢得感激,不希望挤出血泊或泪水;我的收获必须是在微笑、
亲热和甜蜜之中……”

“够了! ”她大声说。

妹妹无比惊讶,抬头瞧着她:“你的记忆力真好! 书上是这么写的——破折
号,‘够了,我想我是在一种美妙的……”’

“我叫你不要念下去了! ”她无端地生起气来。

“烦了? 莫名其妙! ”妹妹合上书,仰躺在床上,睁大她那双少女清澈的眼
睛思索着什么。

她又端起杯,像喝凉水一样,将甜的苦的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妈妈哭了。”妹妹自言自语。

“为什么? ”她审讯似的问。

“为你那件衬衣,都快洗透明了。”

“我对它有感情,穿五年多了。”

“妈妈在它上边撤了几滴眼泪,就随手把它扔进垃圾箱了。”

“……”

“不过爸爸当时说了一句很有趣的话。”

“怎么说? ”

“一位女教导员的衬衣,如果不穿成渔网就扔了,效果不好! ”

“你胡说。”

“爸爸就是用的这个词——效果! 不信你今天晚上当面问问他。”

效果——讽刺谁呢? 讽刺自己的女儿? 一定要当面问!

她变得那么敏感,似乎周围充满了对自己的不公正的讽刺和挖苦,包括父亲
和妹妹在内。

“你刚才为什么要偏偏对我读书上那两段话? ”她猛转身俯视着妹妹,恼怒
地质问。

“怎么是偏偏呢? ……”妹妹不由得坐了起来,委屈地说,“我天天伺候你,
你倒对我这样! 我是随便翻到那一页,就读了起来……”

“拿走吧! ”

“什么? ”

“这本书! 托盘! 我还想再躺一会儿! ”

妹妹站了起来,不满地说:“姐姐你别用这种口气吩咐我! 你在家里可不是
教导员,我也不是你的勤务兵! ”

“住口,我从来没有过勤务兵! ”

“那么你想在家里补上这点遗憾哕? ”

“小妹你再跟我耍贫嘴,我可真火了啊! ”

“你已经火了。可我并没招你也没惹你,莫名其妙! ”妹妹不悦地端起托盘,
夹起书,转身就走。

妹妹走到门口站住,回头说:“姐姐你们当时烧掉这本书和许多书的时候,
大概没为我们想过吧? ”

她已经躺下了,又腾地坐起来大声说:“当然为你们想过! 怕你们中毒! 变
成修正主义的接班人! ”

“谢天谢地,你们没烧干净。”妹妹耸了一下肩膀,作了个鬼脸,将门用后
背顶开一条缝,倒退着挤出去了。

她又闭上了眼睛,希望重新归复到一种安宁的无梦的睡眠状态中去,却不能
够了。

她也的确是有点躺腻了,睡足了。


2007-4-12 2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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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21  

11

这几天,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内,家中只有她一个人和阿姨。她每天都躺到九
十点钟,不慌不忙地起床,不慌不忙地梳洗,然后不慌不忙地坐到餐桌旁,等阿
姨端上她爱吃的饭菜,不慌不忙地吃。

然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一会儿书,或者打开录音机听
一会儿音乐,或者换个房间走动走动,或者到阳台上去站一会儿,然后再接着躺
到床上去。

对静,对床,对舒适,对慵懒,她已经开始养成了一种习惯。

父亲每天在她起床之前,就早早地到市委去了。母亲是省教育厅人事处处长,
却起码比一位女议员的社会活动还要多。弟弟呢,在她返城的前几天,才从部队
复员回来,等待安排工作。或者说,是在耐心地选择最理想的工作。他复员前提
升为连长。他认为一个复员的“尉官”有充分的理由要求社会分配给他一个他最
理想的工作。她曾和弟弟交谈过几句,弟弟认为对自己最理想的工作单位是电台、
电视台、报社、出版社、话剧团、歌舞团、旅游局、市委机关。可见他的理想是
很不具体的。他那么自信,断言无论是电台节目编选人,电视节目主持人,记者,
编辑,演员,干部,全能愉快胜任。倩倩是市话剧团的演员,一个还默默无闻但
似乎不久的将来就会名声大噪、家喻户晓的演员。她和弟弟一样,对自己的前途
充满信心。“到了那时候,我们就会……”弟弟爱说这句话,倩倩也爱说这句话。
仿佛到了某个时候,整个世界都属于复员尉官和漂亮的瓷娃娃了。

一句自我陶醉的空话。她想。然而自己——返城知青,二十九岁的老姑娘,
尽管当过教导员但其貌不扬,连能够说一句陶醉自己的空话的资格都没有! 她真
羡慕弟弟和倩倩。倩倩才二十二岁,弟弟还不满二十五岁。仅仅这一点,就足以
令她羡慕的了。年轻和漂亮,这是装在女性左右衣兜里的宝贵财富。她的一个衣
兜从来就是空的,另一个衣兜也被时间彻底扒窃了。在这两方面,她如今是一个
乞丐。而倩倩的“衣兜”却是丰满的,就像她那高耸的迷人的双乳。在漂亮的瓷
娃娃面前,她常感到无比自卑,如同一个穷光蛋在一个大富翁面前一样。弟弟和
她形影不离,每天不是关在他的房间里卿卿我我,相偎相依,便是打扮得超俗脱
凡,双双外出。他们仿佛有那么多可做或筹划着做的事。他们仿佛认为,只有他
们自己,才是这座城市的真正主人。即使在她面前,他们都毫不掩饰他们的优越
感。她甚至觉得,轻狂浅薄在他们身上也有着异乎寻常的魅力。

妹妹在省图书馆工作,也许是由于受工作环境的濡染,迷上了文学。图书馆
离家不远,妹妹中午回家吃饭。在短短的吃饭时间里,妹妹也要喋喋不休地和她
大谈文学,妹妹相信自己将会成为本市的一位最年轻的女作家。妹妹能讲出本省
本市每一位较有名气的作家的作品,以及他们的种种个人情况和家庭情况。而且
不论讲到的是老作家还是中青年作家,总是声明在先:“他是我的朋友……”批
评起他们的作品来,就像要求严格的中学教师批评糟糕透顶的学生的作文。

母亲,在她回到家里的那天晚上,在那顿为她接风洗尘的丰盛的晚餐桌上,
用保证的口吻和态度对她说,她今后的工作,一点也不用她自己去想,父母会替
她安排得非常令她满意的。

她听从了母亲的话,这几天内尽量不去想工作问题。对于这样一个问题,自
己能够不用去想,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但完全不想,却又做不到。在心境最散淡
最安宁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去想一想。

一个二十九岁的一无专长的其貌不扬的老姑娘,究竟适合做什么工作呢? 弟
弟那种种愿望,她都不敢妄想。当工人? 从当学徒工开始? 那的确很可悲。当什
么机关或部门的政工干部,倒是她的本行。可生产建设兵团的教导员做知识青年
政治思想工作的经验,就算她颇具这方面的经验,又有多少适用于城市呢? 当老
师? 她自信还行,但也只能当小学老师。中学生她是教不了的。

她有自知之明——初中三年的一切课程,她几乎忘得一干二净。

当售货员? 公共汽车售票员? 她无法忍受这样的下场。纵然她自甘忍受,可
想而知,家人也无法忍受。首先是母亲就必定无法忍受。

她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没有希望推销出去的废品。

她看了一下手表,十二点半了。突然极想离开房间到外面走走,便一下子坐
了起来。

返城第一天,饭前洗完澡,穿着家里预先替她买的一件崭新浴衣走出浴室,
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她穿回来的那身衣服。它们永远地被从她的生活中“扫地出门”
了。

她现在穿的这身衣服,从里至外,都是母亲预先为她买的。

她刚要下床,一眼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双崭新的、样式美观的、高跟的棕色
靴子。靴下压着一页纸。她拿起靴子,看那页纸,见上面写着这样几行字:姐,
这双靴子是我给你买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棕色,但我犹豫再三,还是给你买了一
双棕色的,没买黑色的,因为黑色也许会使你联想到北大荒的土地。我希望你永
远忘掉北大荒,永远不再联想到那个地方……

看着那几行字,她又发起呆来。

棕色的,高跟的,活见鬼! 她想,她穿上这双靴子一定会显得滑稽可笑。

她穿着袜子下了床,弯腰往床底下瞧。她要寻找到她穿回来的那双大头鞋。
她记得她穿回来的那身衣服被“扫地出门”后,放在床底下的大头鞋还在,没被
发现,可是现在它不见了。是什么时候被发现,被“扫地出门”的,她不知道。

这个家是那么干净,母亲不允许任何有碍观瞻的东西存在。

她又缓缓坐在床上了,茫然地瞧着那双靴子。

棕色的……高跟的……活见鬼!

那双靴子像两只松鼠睥睨着她。

她恨不得将它们撕碎!

在这个家里,在她身上,任何从北大荒带回来的东西都没有了。母亲和妹妹
仿佛是在帮助一个获释的囚徒斩断与监牢有关的一切联想。

又一次“脱胎换骨”么?

她觉得生活真他妈的荒谬!

十一年前,她按照生活对她的要求,去“脱胎换骨”。

十一年后,又得再来一次!

“脱胎换骨”就那么好玩么? 让觉得无所谓的人试试看!

可是那两只“松鼠”和她穿回来的那双大头鞋相比,又是那么美观,那么高
雅,仿佛具有某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吸引她欣赏它们,诱惑她穿上它们。只有
女性某些时候才会对一双鞋产生那样一种被吸引被诱惑的心理。她使劲踢腿,将
穿在脚上的两只紫绒拖鞋甩到壁炉前一只,门口一只。然而拿起一只靴子,对它
怀有股报复般的仇恨,向后仰着身子,用力往脚上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无
奈穿不到脚上去。她将靴子咚地一声摔在地上,才发现靴腰上是有拉锁的。

毫不费力地穿到脚上,很合脚,不大不小,不肥不瘦。在房间里小心翼翼地
走了几个来回,说不出是种什么体验,自我感觉并不良好,觉得变成了一个小脚
老太婆似的。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穿高跟皮鞋。

皮鞋她是穿过不少双的。上幼儿园的时候穿过皮鞋,上小学的时候穿过皮鞋,
上中学的时候也穿过皮鞋。从前妈妈总是要使自己女儿的穿着与一位市长女儿的
身份相称。记得她在中学第一次穿上一双黑色的样式很普通的皮鞋时,引起班里
不少女同学的羡慕,甚至是嫉妒。刚刚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六十年代初的中学
生们,他们的穿着和现在的中学生相比,是多么的寒酸啊!

她仿佛站在两个高高的支点上,失去了穿着大头鞋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她迈着小脚老太婆那种步子,一扭一拐地走到立柜前。每走一步,都要不由
自主地摆动双臂调整身体平衡。

棕色的……高跟的……他妈的!

她站在壁橱的穿衣镜前,端详着自己,像面对一个陌生的女子一样,竟有些
不敢自认。

这个穿着一件金黄色的高领毛衣( 倩倩送给她的) 、熨线笔直呢子裤的形象,
就是我么?

还有这双棕色的、高跟的皮靴!

这哪里是我呢!

她又往镜前迈了一小步,更细心地观察镜子里的形象,要判断出镜子里那个
形象究竟是不是自己似的。由于心境从来没有像这几天中这么散淡安宁过,由于
从来没有接连这么多天足足地睡过懒觉,由于每天可以用温水洗脸,由于可以不
怕被人议论地往脸上擦高级的护肤霜,她的脸上被北大荒冬季的寒风和夏季的炎
日所吹晒皱了的表皮,好像褪去了。脸变得白皙了些,也容光焕发了些,双唇也
似乎变得红润了些。

我也许并不像我自己认为的那么不好看吧? 她自我安慰地想。

生产建设兵团教导员那种严肃的,随时准备批评什么人和事,随时准备进行
思想教育的职业性的气质,如今在她身上是半点也看不出来了。

看得出来的只是她内心的散淡,神态的慵懒,目光的怅然若失和迷惘。

她不知道,究竟哪一个形象,更是她自己的庐山真面目;哪一个形象,更符
合自己,更对头一点。

她已习惯了那个身为女教导员的自我,尽管这个自我折磨过她,但毕竟是她
习惯了的。她有点不甘于承认镜子里那个形象就是自己,有点排斥镜子里那个自
我,就像蜗牛不愿缩进陌生的躯壳一样。


2007-4-12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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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22  

12

她心情复杂地转过身,离开镜子,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到窗前。

外面在下雪。

雪,城市的雪,岁末的雪,在她心中唤起了一股温柔。

妹妹唯恐黑色会使她联想起北大荒的土地。

而这白色竞也促成万里翩思!

这是瑞雪啊! 瑞雪兆丰年。离开北大荒的时候,那里只下过一场小雪。但愿
那里也开始下大雪了……

她从衣架上取下件呢大衣披着,轻轻推开落地窗,迈着多少掌握了一点技巧
的步子走到阳台上。

雪花很大,洁白而蓬松,飘飘漫漫地,悄无声息地下着。阳台扶栏上,积了
十几公分厚的雪。她攥了一把,觉得手心一阵沁人心肺的冰凉。

这一九七九年最后的一场大雪,下得那么从容,那么缱绻。从阳台上,可以
看到那些低矮的屋顶,被雪覆盖得洁白。阳台左侧,有一棵大树,树冠齐阳台高。
雪花在树枝上绣挂得厚重了,便悄然坠地,像无数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小生灵,不
能共存,但愿同死,连叹息也不发出。

飘漫的雪花阻挡了她的视线,使稍远一点的市容变得非常虚幻。她的目光聚
视在一个固定的方向,穿透雪幔,瞩望朦胧的天际。

几天来,她第一次走出房间,直接呼吸到室外的空气。空气仿佛被大雪过滤
了,净化了,那么新鲜,那么清冽,驱除了笼罩在她内心里的慵懒,使她精神为
之一爽。

她用奇异的目光观看周围的环境。这是一个幽深而宁寂的大院,两米多高的
水泥围墙上布满玻璃刺。在她家的这幢小楼左侧,是车库,右侧是勤杂人员住的
一排砖房。铺雪的甬路上,除了两行被雪掩盖的车辙,再没有任何痕迹。甬路两
旁,是剪修齐整的柏树女墙。银白压着苍翠,使人赏心悦目。附近没有繁华的马
路,听不到车辆过往之声和嘈杂的市声。高墙外,是一条僻静的小胡同,一个人
影也没有。

她家原先并不住在这里,是在她返城前不久才搬来的。她对这个地方既感到
陌生又感到新奇,总的印象很不坏。这里像所疗养院,她觉得自己的身心都很需
要在这么一种良好的环境里进行疗养。本市的二十几万返城知识青年中,全部从
北大荒返城的四十几万知识青年中,除她而外,谁能如此得天独厚? 这么一想,
她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真是幸运!

这儿离江边不远。她可以望到冰封的松花江,望到江桥和防洪纪念塔的塔顶。
一列火车正鸣叫着从江桥上通过,车头喷吐的烟雾,被漫天飞舞的大雪按捺着,
不能上升,也难消散,经久地缭绕在桥栏之间。防洪纪念塔孤立地傲矗于一切建
筑物之上,像一根熄灭了的大蜡烛。几只鸽子,绕着塔端盘旋。鸽哨声时而悠远
时而贴近,虽然单调,却很悦耳,撩人思绪。

他们都在哪儿呢? 她忽然想:城市真是强大,吞没二十几万返城知识青年,
如同巨鲸吞没海面的泡沫一样! 他们可能正在许多不同的屋顶下,像她一样,平
息着返城后最初几天内的种种激动心情。北大荒有北大荒的严峻性,城市有城市
的严峻性啊! 很难说哪一种严峻l 生小些。她和他们,这一代人命中注定了,要
从一种严峻的现实,进入另一种严峻的现实。而接着面临的,仍是现实的严峻性。

上山下乡——返城待业。

席佛西斯的石头。

这一代人又滚到了高山下。

她真想大喊一声:“紧急集合! ……”并且想象着,随自己一声高喊,会不
会从那些大街小巷和胡同中,从那些楼房,那些院落,那些棚户住宅区,奔涌出
一批批兵团战士,集结在她所伫立的这幢楼的阳台下,像在北大荒一样,听从她
声音洪亮地颁发命令? ……

但她并没有喊。她明白,这种冲动是可笑的,这种想象是荒唐的。兵团不存
在了。营不存在了。教导员也不存在了。好比一台车床,由于所谓机械疲劳而突
然解体了,其中的一个部件,即使是很主要的一个部件,便也丧失了存在价值一
样。北大荒今后需要的,将是具有丰富农业生产经验的实业者。而在北大荒的十
一年中,生活并未能够使她成为这样一个人。作为一名教导员,她心中那种隐隐
的,仿佛有什么对不起北大荒的内疚,无疑比一般返城知识青年更深些。然而她
并不因自己离开了北大荒感到后悔,正如那些留下的人,经过严肃的思考决定留
下一样,她也是经过严肃的思考才决定离开的。一个人,在丧失了存在价值的地
方,是很难短时期内重新寻找到真正有意义的位置的。

她忍受不了这个。

但自己在城市中的位置又究竟是哪儿呢?

席佛西斯的石头。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块,这种思想像恶毒的小人一样对她进
行着嘲笑……

她摸了一下衣兜,很想吸一支烟。在北大荒,她学会了吸烟。

但搭上返城列车之后,她就暗暗发誓,回到城市,绝不再吸一口烟。

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姑娘,还吸烟的话,可能更加使城市难以容忍!

却多么想吸一支烟,哪怕只吸几口。

一只大胆的麻雀不知何时落在阳台扶栏上,缩着颈子,歪着头,放肆地瞅着
她。

从背后传来一阵旋律优美的音乐,是从弟弟的房间里传出来的,想必弟弟和
倩倩一道从外面回来了。

突然响起一阵鞭炮声。她觅声望去,见高墙外的一个大杂院门口,有个老头
用竹竿挑着一挂燃爆的鞭炮。几个孩子围住老头,饶有兴趣地观望。她这才发现,
那大杂院的对开院门上,贴着两个金色的双喜字。

一辆黑色的、漆光多处剥落的小汽车,戴花披彩,像一只童话中的瓢虫,从
街上笨拙地拐入胡同,缓缓行驶。

汽车在贴有喜字的大杂院门口停住,从院里涌出一群男女,其中一个打开车
门,请出身着西服的新娘子来。于是两个手捧点心盒的小女孩就从盒里抓出一把
把彩纸屑,向新娘子劈头盖脸乱抛乱撒,一时间满空散紫翻红,碎瓣飞舞。

人们乱乱哄哄热热闹闹地簇拥着新娘子进院去了,只将司机和他的车撇在院
外。司机厌烦地拂去身上的细碎纸屑,从车头上一把扯下红花彩条,毫不惋惜地
扔在地上,钻进汽车,开车走了。

她忽然想到,就要过新年了。这个日子,是个结婚的好日子。

新婚燕尔加上新年快乐,那将会是一种什么体验什么心境呢? 但愿自己也能
选择一个好日子结婚……

这个想法使她不禁苦涩地笑了一下。

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站立着,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四……想用这种自我催
眠的办法,摆脱有关结婚的系列念头,却不能够。这念头像一只蜜蜂或蝴蝶,一
嗅到思想花朵的芬芳,就围绕着不肯飞去了。她只有听凭欲望的风筝,将自己升
上幻觉的高空。她心驰神往,仿佛自己悠悠地飘下了阳台,飘人了那个门上贴着
金色喜字的大杂院。她恍然觉得自己变成了那个新娘。而新郎是谁呢? 怎么会是
他呢? 怎么会是那个北京小伙子王亚军呢? ……

那是她当上教导员不久的事,全营连以上干部在于训队集训期间,她任集训
队队长,五连副连长王亚军任集训队副队长。他和她互相配合得很好,他很尊重
她。她生了几天病,他徒步来回走了一百多里,回连队为她取了两袋北京寄的麦
乳精。

集训结束后,他单独找到她,对她说:“教导员,配合你工作这一个月里,
我增加了不少工作经验和组织能力,现在就要分手了。

我想和你谈谈,一块儿往山下走走好么? ……“

她以异常庄重的表情瞧着他,似乎对他的话进行了一番很严肃的思考,才点
了一下头。她本愿放下一位女教导员的不苟言笑的架子,却放不下来。她无论如
何也想象不到自己那张脸当时在他看来是多么呆板多么冷峭。

她和他肩并肩沿着雪径信步走下山,走入了一片柞树林。说不清是他引导着
她走到了那里,还是她引导着他走到了那里。柞树枝扯住了她的头巾,她差点摔
倒,他急忙扶住了她。仿佛在那一时刻,他们才同时发觉走入了林中。他们离干
训队的营房已经很远很远了,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神态都有些不自然起来。女教
导员和一位年轻的副连长,避开人们,来到柞树林中,若被谁发现了,会怎么想
怎么说呢? 柞树林显然不是谈工作的最好地方。当时她忽然想起了中学时代班里
几个男同学编的下流的顺口溜:“一男一女,走在一起,旁边无人,钻进树林…
…”

“我们到公路上去吧! ”她急促地说了一句,就撇下他,大步匆匆地朝林外
走。走到公路上后,她四周嘹望,并没发现一个人影,怦怦跳动的心才渐渐安定。

他低着头,一声不响地跟到公路上来了。他站在她对面,默默地注视着她。
他的胸膛在黄棉袄下起伏着,他的目光是火热的。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要求自己低下了头去。

她感觉到他向自己伸出了一只手,猛地抬起头,后退了一步,声色俱厉地说
:“不许这样! ”

他却只不过是从她的头巾上摘下了一片枯叶。


2007-4-12 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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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23  

Please read -

"一个男人的一百个男朋友,也没有一个好女人好;一个男人的一百个男朋
友,也不能代替一个好女人。"

Then, you knew I don't need write any words for the famous novel.


2007-4-12 2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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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影

#24  

真好看,谢谢!还有吗?


2007-4-12 2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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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25  [转载]雪 城 - 4

13

“我觉得,你还是很有工作能力的,对任何工作都充满热忱,也很认真,只
是,有时看问题不够全面,爱急躁,爱发火。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政治路线确
定以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毛主席还说:’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我听到有的同志背后反映,说你有点翘尾巴了。比如那一次,因为食堂晚饭开
迟了,才耽误了许多同志的集合时间,可你……”

这番话她早已对他说过一次了,他也很诚恳地接受了她的批评。她明明知道
他此时此刻希望听到的不是这样一番话,她明明知道他急切地激动地期待着她说
的完全是另外一些话。她明明从他脸上看出来了,她说的话,他一句也不感兴趣。
一句也没听进去。而她,却偏偏说的是那些话,说的是完全不必走出这么远,避
开人们说的话! 她当时真是暗暗恨透了自己啊! 她摆脱不了政治思想工作者那种
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的口吻。仿佛不用这种口吻说话,她就不会说话了似的。她
心里也明明知道,清清楚楚地知道,哪怕自己什么话都不说,只默默地望着他,
哪怕也不必望着他,只默默地垂下头去,将倾吐内心话语的时机转让给他,对他
都会意味着是一种平等的感情上的回报。可是她偏偏好像一个感情方面的吝啬鬼,
一头冷血动物,什么也不给与,什么也不回报。她也明明白白地看了出来,他内
心里当时是受了多么大的委屈,多么严重的伤害。

而她却仍要喋喋不休地继续说下去:“你是知青副连长,你们连是五好连队,
你肩上的担子不轻的。一个连队各方面的工作有无成绩,首先取决于这个连队的
知青工作开展得如何。因此你更要积极主动地配合连长和指导员,在狠抓知识青
年扎根边疆的政治思想工作方面……”

她的话在任何人听来都无比正确,但就不是她想说的话,他想听的话。

“谢谢你教导员同志,我将永记你的批评帮助! ”他突然打断她的话,猛转
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一直望着他走上山顶……

以后,她到五连去过几次,每次见到他,他对她的态度,总比她还严肃。并
且总说这样一句话:“请教导员批评帮助! ”每次她都伪装得非常镇定地咽下这
种当面进行的,只有她和他内心里明白的报复。她也曾想寻找机会向他解释,但
始终鼓不起勇气,也没有寻找到那样的机会。即使有机会,她又能主动对他如何
解释呢? 解释什么呢? 误会? 是他对她的误会? 还是她对他的误会? 他并没有明
确向她表露过什么啊!

不久,五连和另外的两个连队,全体调到别的团去了。从此她再没见到过他,
也再没听到过他的什么情况……

他如今怎样了呢? 返城了? 还是留在北大荒了? 结婚了么?

和一个什么样的姑娘结婚了呢? 漂亮的还是不漂亮的?

时隔多年,她内心里竞还保留着对他的记忆,连她自己都感到惊奇。她忘不
掉他步行一百多里地为她从连队取回两袋麦乳精这件事。至今回想起来,淡淡的
感伤和惆怅之中,她的心灵还体会到一种消亡了的柔情,一种冷冽的缠绵,一种
仿佛被捂盖着的馨香。

她想:但愿人的头脑能够更长久地保留这样一些记忆,哪怕仅仅是一些记忆
的碎片。它在人心灵空荡的时候,毕竟能给人带来一些小小的慰藉啊!

她觉得有点冷了,裹紧了一下大衣,并翻起了大衣领。

那朵被司机扔在雪地上的,完成了短暂的喜庆使命的红花,刮到了另一个院
门外。恰巧有一个人端着盆站在院内,哗地一声,从院内泼出一盆脏水,泼在红
花上。于是它顷刻就冻在路面上了。

两条红纸,被风吹得飞扬起来,像它的两条手臂在舞动挣扎。

小汽车已经快开出胡同去了。她的目光追望着它,发现胡同的另一头,迎着
汽车走来了一列行人,一列三个人组成的横队。其中两个,抬着一架花圈,一架
全白的花圈。她一眼便看出,那三个人,都是北大荒返城知识青年。抬花圈的两
个穿着破旧的黄棉袄,另一个穿着同样破旧的黄大衣,一颗扣子也没扣。也可能
那大衣一颗扣子也没有了。他们都戴着兵团发的那种羊剪绒的棉帽子。

他们帽子上肩上落了厚厚的雪花。可以判断,他们抬着这架花圈已经走了很
久。

雪,依然纷纷扬扬地飘着。路面上的雪已半尺多厚。他们,在这条小胡同的
雪路上,踩出了第一行深深的足迹。他们的步子虽然迈得很大,但行进的速度却
很缓慢。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很特殊,与其说那是一种悲哀,毋宁说是冷漠的。他
们的出现,使这条热闹了一小会儿又寂静下来的胡同,增添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气
氛。他们缓慢地,肃穆地,似悲哀实则冷漠地向前走着,走着,走着,仿佛踏着
一支无声的哀乐的节奏。

不可思议……

她想,城市就是这样地不可思议! 一阵结婚的鞭炮声后,竞引出了一架缟素
的花圈! 这便是城市的生活色彩,它将幸福和死亡随心所欲地同台公演!

缓缓行驶的小汽车继续往前开,不停的喇叭声催促那三个人让路。但他们似
乎压根儿没听见,仍然迈着那种缓慢的肃穆的步子往前走。车与人,终于相遇了。
车,不得不停下了。人,也不得不停下了。车与人僵持着。那三个人,毫无让路
的意思,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放下花圈,如同一组雕塑。

他们可能就会吵起来,甚至动手打起来。在大返城的日子里,她曾亲眼看到
他们丧失了理智之后干出过什么事! 而他们如今是变得太容易丧失理智了,一颗
小小的火星溅到他们身上,他们都会爆炸的。

不,我不能站在高处眼看着他们闹起一场什么乱子! 不能让这三个玷污了二
十几万本市返城知识青年的声誉! 声誉对二十几万返城知识青年来说,目前是太
珍贵太重要了! 一种责任感,一种并非昔日教导员的责任感,而是今天一个返城
知识青年的强烈自尊心理,促使她急转身离开阳台。

她忘记自己穿的是高跟皮靴,下楼时扭了脚,险些从楼梯上跌下去,幸亏双
手抓住了扶栏。

给父亲开车的郭师傅正好走上楼,打量着她,好奇地问:“嚯,认不出来了,
这是要到哪儿去呀? ”

“出去走走。”她双手仍不敢离开楼梯扶栏,半侧着身子,一级一级往下走。
一只靴子的高跟一踏实,那只脚腕就疼一阵。

郭师傅跟下了几级楼梯,问:“扭脚脖子了? ”

她狼狈地“嗯”了一声。

“那还出去? ”

“你别管我。”

“要是想散散心,我开车带你在市里头兜一圈? ”

“难道市长同志为此从没批评过你吗? ”她抢白了他一句。

“你扭脚脖子了么! ”郭师傅嘿嘿笑着说,“特殊情况,特殊对待。”

她火了,瞪着他厉声说道:“别把我当成我弟弟或他那个瓷娃娃,我可不喜
欢别人跟我油嘴滑舌的! ”

郭师傅一怔,知趣地将身子闪开了。

她忍着疼,故作一种从容不迫的样子,昂然下楼而去。

走到楼外,身体失去了楼梯扶栏的支撑,有些不敢再向前迈动脚步了。

他妈的这高跟!

她由恼火而发狠了。她向前轻轻滑动步子,移到楼外阳台的一根水泥柱子旁,
双手扶着它,踏下一级台阶,高甩起一条腿,使劲朝台阶的坚硬棱角踢去。

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那只靴子的高跟就掉了下来。

他妈的样子货!

她甩起另一条腿,照样又是一脚踢去,第二只靴子的高跟也遭到了同样下场。

她觉得自己顿时矮了一截,同时获得了一种脚踏实地的安稳感。

她想:这种感觉就对劲了。一瘸一拐地跑出院子,绕过高墙,向那条胡同跑
去。

跑入胡同,见司机正站在车旁,对那一组送花圈的“雕塑”指手画脚,斥骂
不休。

一组“雕塑”岿然不动。

待司机骂够了,“雕塑”之一才动了起来。动的是穿破旧黄大衣的那一个。
他的身体缓缓向右侧转,同时缓缓抬起一只手臂,然后猛地转正身体,向司机当
胸一拳。

仿佛一组分解动作,司机的上半截身子躺倒在车头上。

两个抬花圈的,仍抬着花圈,仍一动也不动。好像他们果真就不是人,确是
雕塑。

司机也是个小伙子,当然不甘吃亏,转眼就扑了上去。

两个抬花圈的,同时后退一步,分明是怕被两个打架的撞坏了花圈。他们立
刻又变成了“雕塑”,无动于衷地冷眼旁观他们的伙伴和司机打。

“住手! ”她喊一声,跑到了他们跟前。



是非是我非我
2007-4-14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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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14

穿黄大衣的首先住手了,因为司机已仰面朝天倒在雪地上。

她对他训斥:“人给车让路,这是起码的交通规则,你们也太横行霸道了! ”

他乜斜了她一眼,对她的话毫无反应,又用冰冷的目光虎视眈眈地钳着司机。
他虽然比司机矮半头,但从他的脸上,从他的眼睛里,从他整个人身上充分显示
出来的那种令人感到十分可畏的,预备痛痛快快大打出手,借以发泄胸中什么郁
积仇恨的气势,显然对司机产生了比铁拳更疹人的威慑。

两个抬花圈的,始终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但那种冷峭的沉默更加显得咄咄
逼人。他们那种沉默意味着严厉的无声警告:识趣点,要是惹得我们放下了花圈,
那可就有你的好果子吃了!

司机爬起,胆怯地看了他们一眼,恨恨地说:“老子惹不起你们,躲得起你
们! 我忘不了你们的,后会有期! ……”

穿黄大衣的又向司机跨近一步。

她插身于二人之间,大声道:“你太野蛮了! ”

司机慌忙钻人车,将车向后倒去。

穿黄大衣的微微眯起眼睛,不屑一顾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

她这时才发现,花圈的一条挽联上写的是:兵团战友徐淑芳千古。另一条上
写的是:兵团战友王志松哀挽。

她的眼睛不禁瞪大了。

徐淑芳? ……这个名字有些熟啊! 对了! 她想起来了,在她那个营,五连饲
养班,有一个本市的女知青,名字就叫徐淑芳。一年半以前,那个徐淑芳顶替她
男朋友的返城手续返城,团里认为这是违反原则的,不批。是她多次向团里打报
告,多次亲自到团里各方面疏通,好不容易才为徐淑芳拿到了准迁证。记得当她
将准迁证交给徐淑芳时,徐淑芳哭了,对她说:“教导员,你是营干部中最好的
好人,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

徐淑芳的眼泪,徐淑芳的话,当时曾使她这位教导员受了多大的感动啊!
“好干部”,这样的话她已经听腻了。但是“好人”两个字,却是她生平第一次
当面获得的评语。她甚至认为,“好人”两个字是包容一切内涵的,对世界上所
有人都不例外的最高评语。

徐淑芳还对她说:“教导员,我返城后一定经常写信向您汇报我在城市的工
作和生活情况,不管我的处境怎样,任何情况下,我都绝不会丢咱们北大荒知识
青年的脸! ……”

这些话,她今天回想起来,心中别有一番滋味。

徐淑芳后来却一封信也没有给她写过。

是重名? 还是同一个人?

她不由得指着花圈向他们问道:“这个徐淑芳,是三师二团七营五连饲养班
的知识青年吗? ……”

他们,默默地,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地审视着她,不回答她的问话。

她觉得他们都很面熟,难道都是她那个营的战士?

他们对她的冷漠使她简直无法忍受。她暗想:如果我穿的不是呢大衣,不是
棕色皮靴,而是棉兵团服,大头鞋,他们怎么会用这样一种目光瞧着我? 幸亏靴
子的高跟被踢掉了,否则我将会在他们面前感到无地自容的。

“我……我也是从北大荒返城的知识青年……”她几乎是怀着无比羞愧的心
情,向他们声明。她本还想说一句:“我是二团七营教导员。”但话到舌尖,又
卷回去了。她明白,这样的身份,在这种情形之下,也许不讲更为明智。

他们的脸上,除了无动于衷的冷漠表情之外,又呈现出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她的声明并未起到她所希望起到的作用,并未能将她自己向他们那一方推近,
也并未能将他们向自己这一方拉拢,反而在他们身上产生了相反的作用。他们仿
佛视她为一个多年前就早已通过某种不正当的,甚至是不光彩的,可耻的手段达
到了返城目的,如今在城市如鱼得水,混得非常得意的女知青了。她知道某些女
知青当年为了达到返城目的付出的都是什么。她也知道知识青年们把她们称作什
么——“乘海盗船返城的姑娘”,浪漫而具有惊险意味的说法,它的副标题是—
—出卖肉体。

她真想对他们大喊:“我不是! 我毫无魅力,难道你们眼睛瞎了?!……”

她承受不住他们的目光,转身朝汽车看去。胡同太窄,参差不齐的院落使它
更加窄。小汽车像一只倒行的蜗牛,速度非常之慢,还没有退出十米远。

“教导员同志,请您也让开路! ”

穿破旧黄大衣,打了司机的那一个,粗野地瞪着她,用冷冰冰的口吻说出礼
貌之至的话。潜台词是——好狗不挡道!

果然是七营的战士! 也许和徐淑芳是一个连队的吧? 她怎么死了呢? 可怜的
徐淑芳! 而他们竟敢如此轻蔑几天前还是他们教导员的自己! 如果是在北大荒,
她一定要让他们明白,亵渎教导员的尊严该受什么惩罚!

然而她默默地让开了路——历史在今天改变了她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此刻她
只不过是一个挡住了他们去路的女人罢了!

他们撇下她,一前二后,呈三角形队列,又踏着无声的哀乐行进。

他们步行的速度要比汽车倒退的速度快,当他们与汽车之间的距离由十米缩
短至二米左右时,他们不再超越这个距离了。

小汽车被他们一尺尺逼退着。

她跟在他们身后走,好像变成了这个队列的一员。

车轮碾过那朵冻在路面的红花,将它碾扁了,碾脏了。他们的脚,一双穿大
头鞋,两双穿棉胶鞋的脚,也从它身上踏过。她怀着怜悯看了它一眼。在她眼中,
它仿佛刚才还具有生命,而现在已经死了。

他们走至贴着金色喜字的大杂院门外,前导者站住了,两个抬花圈者随着也
站住了。

小汽车终于退出胡同,司机从车内探出头,喊:“浑小子们,你们他妈的怎
么没死在北大荒啊?!”

他们仿佛没听见,两个抬花圈的看着那个穿黄大衣的,穿黄大衣的仰头望着
门牌号。

院内比胡同的路面低很多。院门后有一道土岗,起到阻挡雨水灌人院内的堤
坝作用。院内人家不少,房子低矮破旧,门户多而杂乱。院中央搭起了一座席棚,
席棚下垒了一台灶。灶口火光熊熊,棚下热气腾腾。一个穿件褪了色的蓝套头球
衣的小伙子,正从沸锅中提起一只鸡,不在行地拔鸡毛。她从阳台上看见的那几
个孩子,以观魔术那种浓厚兴趣,在灶旁围了一圈。那小伙子一手倒提两只鸡爪
子,另一只手一根一根地往下拔鸡毛。好像对付的不是鸡,是刺猬。他手上似乎
涂了胶,拔下的每一根鸡毛都粘在手上,直往围裙上抹。拔一根,抹一次,脏围
裙粘满鸡毛。院内弥漫着荤腥味,她一阵恶心。

新房在院子最里的一个角落,两个门斗挤住一扇倾斜的窄门。

门上不但贴着金色喜字,两侧还贴着喜联。上联:男才女貌天生一对;下联,
亲爱和睦地产一双。横批:妒极羡煞。

新房内传出一阵阵劝酒声,祝贺声,划拳声。

她站在阳台上时对“结婚”两个字产生的种种神秘而幸福的想象,被眼前所
见耳边所闻抹了一层滑稽色彩。

女人要结婚,是因为到了不知该将自己怎么办才好的年龄

——她想起了小周说过的这句话。

拔鸡毛的小伙子快活得像他自己是新郎一样,一边拔,一边念念有词:“拔
萝卜,拔萝卜,拔呀拔呀拔不动……”逗得孩子们嘻嘻哈哈。

忽然孩子们都不笑了。

小伙子感觉到气氛不对,抬起头,一时间提着鸡怔住,呆呆望着她和他们。

他们中的一个,穿黄大衣的那一个,上前一步,冷冷地,几乎是用命令的口
吻说:“通告一声,我们讨杯喜酒喝。”

小伙子的目光已注视在花圈上,听了对方的话,将还没对付完的鸡放在锅台
上,问:“这花圈……”

“关你什么事? ”“黄大衣”的口气仍那么冷。

“花圈上写着我嫂子的名! ”小伙子瞪起眼睛来,脸也涨得通红。

“原来如此! ”“黄大衣”冷笑道,“那就把你新嫂子请出来,我有话对她
讲! ”

“放你妈的屁! ”小伙子从锅台上操起一把剔骨尖刀,从席棚下跃出,声色
俱厉地说:“你们存心来闹事的啊! 告诉你们,我们郭家兄弟不是好惹的! 聪明
点,就把花圈扔到院外去,喜酒管够你们喝! 不聪明,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
出来! ……”边说边晃着刀,预备展开一场恶斗的样子。

她看出来,他有点跛足。

“黄大衣”谨慎地保持着冷峭的镇定。


2007-4-14 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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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27  

15

两个抬花圈的,见对方手中攥着尖刀,一脸恶色,彼此示意,轻轻放下花圈,
同时上前一步,一左一右,护在“黄大衣”身旁。

“放下刀子! 你们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误会……”她劝阻小伙子。

“好哇,还跟来个哭丧的! 溅你一身血就有你哭的机会了! ……”他用另一
只手凶狠地推开她。她趔趔趄趄倒退数步才站稳。

“黄大衣”说:“别拿刀吓唬人。它要渴了,先喝的肯定是你的血! ”

几个孩子跑入新房。人们从狭窄倾斜的门内一拥而出。

这小院顿时被双方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所笼罩。

“立伟! ……”一个人大步走到小伙子跟前,从他手中夺下刀。

将他推到了席棚底下。这人的身材,比“黄大衣”高不少,也强壮许多。一
团绸布小红花——新郎的标志,别在的卡中山装上兜盖上。

新郎朝花圈看了一眼,随后一一打量三个不速之客,不卑不亢地问:“我们
之间肯定没发生什么误会吗? ”

“黄大衣”缓慢地回答:“肯定。可你也不妨当成一场误会。”

双方的语气,都那么平静,那么从容,那么镇定。甚至可以说,那么——礼
貌。

新郎又问:“如果我把花圈当礼物收下,你们会感到满意了吗? ”

“黄大衣”摇摇头:“那太难为你了,叫新娘当着我们的面把它烧掉吧。我
们今后就再也不会来到这个院子里了! ”

新郎犹豫了一会儿,缓缓转过身去,用目光在宾客中寻找新娘。

众多男女宾客醉红的脸中有一张如纸般苍白的脸。

失去了身份的女教导员早已注意到,并早已认出:她是当年自己那个营的战
士徐淑芳。

新娘却根本没注意到她。

新娘的目光牢牢盯在“黄大衣”脸上。

凝固的目光。

“黄大衣”的咬肌明显地凸现了。

新娘的表情也是凝固的。她的嘴微张着,她的双眉极度意外地高扬着,她那
双大睁着的眼睛里,苦苦的哀求,深深的内疚,如山一般的委屈,如渊一般的情
感,如面对地狱一般的惊悸,都如死一般凝固在文秀的脸上! 仿佛零下二百七十
度的制冷机,在这张脸表情最复杂最多意最真实最生动最难以捕捉最难以描摹的
瞬间,将它冻结了。

她不忍注视,可目光却被牢牢吸在那张脸上!

新郎又缓缓转过身来,对“黄大衣”低声说:“我替她。”

他走向席棚,从灶膛内抽出一根燃烧的木柴,将花圈点着了。

人们默默地瞧着花圈。火焰飞舞,灰烟升腾。它在众目睽睽之下烧毁,坍在
雪地上,化了一片白雪。院内飘散着呛人的焦味。

花圈架噼啪作响,仍爆着无数的小火星。一只只黑色的大蝴蝶,在空中旋舞
蹁跹。

新娘猛转身跑进屋里去了。

“黄大衣”和他的两个伙伴默默肃立,像为一个死者哀悼。

“我跟你们拼了! ”

席棚下突然发出一声怪叫,新郎的弟弟又跃出来,扑向“黄大衣”。

新郎拦挡住弟弟,狠狠给了弟弟一记耳光!

他的弟弟捂住脸,像截木桩似的,僵立在他面前。

“黄大衣”转身朝院外走去。

他的两个伙伴跟随在他身后。

“站住! ”

新郎喝了一声。

他们站住了,同时转身。

新郎吩咐一个孩子:“你去拿一瓶酒来,再拿四个杯子。”

男宾女客都泥塑木雕一般,谁也不说一句话。

公众的沉默是公理的沉默。

人们仿佛都明白了什么。

那孩子拿着一瓶白酒和四个杯子出来了,交给新郎后,立刻与其他的孩子们
站到一起去了。

孩子们也怯怯地沉默着。

新郎走向那三个造成这种沉默的人,说:“你们还没喝喜酒呢! ”

“黄大衣”迟疑了一下,接过酒杯。

他的两个伙伴看了他一眼,也各自接过酒杯。

新郎从容不迫地给四只杯里都倒满了酒。

他们一饮而尽,然后同时相互亮了一下杯底。

新郎从他们手中一一收回杯,问:“你们导演的这场戏该算结束了吧? ”

“黄大衣”说:“你这个角色扮演得很出色,不容易。”一只手伸人大衣兜,
掏出钱包,弯腰放在雪地上。

他的两个伙伴也各自默默取出钱包,放在雪地上。

他们大步走出了这个院子。

花圈仍在燃烧。

大人孩子们都不能马上从沉默中挣扎出来。

新郎捡起三个钱包,走到花圈前,将它们投入了余焰。

刮起一阵风。纸灰被刮得在地上打转,在人们腿脚间像耗子似的窜来窜去。

突然,新房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不好啦,新娘割手腕了! ……”

第一个作出反应的是新郎。他像一头豹子,撞开人们,冲入新房。紧接着,
纷纷反应过来了的人们,一齐朝屋里拥。门太窄,拥不进屋去的,就堵在门外。

“躲开! 躲开! 别挡住我! 让我进去! ……”姚玉慧对堵在门外的那些人推
着,拽着,擂打着。桌椅相撞之声,餐具落地之声,毫无意义的吵吵嚷嚷之声,
在屋里造成一阵骚乱。

她总算挤入屋内,见新郎已将徐淑芳抱到了床上,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左手
腕,一声声叫她的名字。

新娘昏在新郎怀中,地板上一摊鲜血。崭新的床单上,新郎新娘身上,也尽
是血。屋里的其他人,一个个傻呆呆地围着新郎新娘。有两个女宾客,互相用手
绢揩擦她们衣服上的血迹。

“你们,都出去! ”姚玉慧大声命令那些束手无策的人。

他们以各种各样的目光瞧着她。

她对谁都不加理睬,又大声说:“不需要你们! 出去! ”

不知为什么,他们竞服从了她,一个个悄然退出去。

防止再有人进来,她将门插上了。

新郎抬头看了她一眼,低声问:“你能帮我很快叫到一辆出租汽车吗? ”

她看得出,虽然对新郎来说,她是最陌生的,他对她还抱有几分怀疑和不可
理解,但她的镇定,获得了他的信赖。

她回答:“能。”

新郎握着新娘腕子的那只手动了一下,血立刻从伤口涌出。

她说:“握紧,冷静点。”

她扯下毛巾绳上搭着的一条还没用过的毛巾,用它将新娘的手腕一层层缠住。
接着掏出自己的手绢,将毛巾扎紧。


2007-4-14 1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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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28  

16

她对新郎说:“把你的手绢也给我。”

新郎赶紧掏出自己的手绢递给了她。她又用他的手绢,在新娘手腕上方扎了
一道。这一切她做得很有经验,在兵团时,她受过战场救护训练。

“你等着,我马上就会叫一辆车来。”她说完这句话,便匆匆打开门走出去
了。

人们立刻围住她询问:

“新娘怎么样了? ”

“还昏着吗? ”

也有人发表局外者的议论:

“嗨,什么事都是可以说清楚的嘛,何必寻短见呢! ”

“那几个兵团返城的小子也干得太损了……”

她无心理他们,一口气跑回家中,见郭师傅、弟弟和倩倩正从楼上不慌不忙
地走下来。

她开口便问:“车在吗? ”

郭师傅回答:“在。”

“开车跟我去! ”

“哪儿去? ”

“别问! ”

“这……”郭师傅为难地看着弟弟。

弟弟说:“姐,话剧团的团长今天约我到他家去谈谈,我已经晚了……”

倩倩也说:“是谈明辉到话剧团当演员的事……”

她打断瓷娃娃的话:“晚了又怎么样? 你们坐公共汽车去! ”

倩倩怔住了。

郭师傅说:“我可是将车偷偷开出来的啊,四十分钟后你父亲要去省委开会
……”

“少罗嗦! ”


2007-4-14 1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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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29  [转载]雪 城 - 5

第三章

1

天完全黑了。

市立一院急救室外的乳白色长椅上,坐着姚玉慧和新郎。

长长的走廊,除了他们,再无别人。尽端一盏壁灯亮着,幽蓝的光腼腆地偎
向长椅。急救室门旁,竖着人体形的立牌,正圆的“头”上,写一“静”字。

新郎低俯着身,十指插进理过不久的硬发中。他这样坐了很久了。

姚玉慧身子紧靠椅背,头仰着,抵着墙壁。坐得很端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一
扇窗。

月光在窗上均匀地涂了一层铂。

从徐淑芳被推入急救室,她和他就坐在这张长椅上,彼此没说一句话。她没
有想说话的情绪,她能理解他也是。

她和他都在等。一个等待的是自己的新娘,一个等待的是自己当年的一个女
战士。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很难说谁比谁的心情更为焦急,更为复杂。

她暗想:他爱徐淑芳吗? 今天这件事发生之后,他还会爱她吗?

又想:这么晚了,自己还陪着他坐在这张长椅上,是不是值得?

他需要一个人陪着他等待吗?

总得有一个人坐在这里等待。这是他无法推卸的责任,可并非也是她的责任。
是她迫令父亲的司机将徐淑芳送到了医院里,是她挂的号;是她找到母亲认识的
医生,非常顺利地办理完了一切住院手续。她能做的,她都做了。实际上是替他
做了。没有她,今天够他应付的。

她又根本不是为他做这一切的。他是谁? 她连他姓什么还不知道呢! 与他毫
无关系。甚至他爱不爱徐淑芳,徐淑芳爱不爱他,他们是怎样认识,以什么为基
础或者为条件决定结婚,徐淑芳与那个“黄大衣”从前又有过什么样的感情纠葛,
也与她毫无关系。如果花圈挽联上写的不是“徐淑芳”三个字,而是另一个人名,
她根本不会走人那个大杂院。虽然那个大杂院仅与她的家一墙之隔,她也很可能
永远不会产生走人那里的念头,很可能与这个坐在她身旁的新郎老死不相往来。

她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为了徐淑芳;因为徐淑芳曾说她是个“好人”,她忘
不了。

急救室的门无声地开了,新郎一下站起,却不是徐淑芳被推出来,而是一位
中年女医生走了出来。女医生露在口罩上方和白帽子下方那双质询的眼睛,盯了
他片刻,也盯了她片刻,转身走了。

女医生的目光中包含着对她的不良的猜测意味。

新郎又缓缓坐下了。

她却不愿再与他坐在同一张长椅上,她不愿被第二个人再用女医生那种目光
看一眼。她想自己会发怒的。

她走到窗前去,背对新郎站着,抬起手腕瞥了一眼手表——八点多了。

“你走吧。”他说。

她没回答。

“你陪着我没有什么意义。”

“我根本不是为了陪你,我想再看她一眼。”她的语气非常生硬,并未转身。

“你……从前认识她? ”

“这个问题对你很重要吗? ”

“也重要,也不重要。”

“也算认识,也算不认识。”

他们便都沉默了。

急救室的门第二次打开,徐淑芳被推出来了。

他立刻起来,跟在手术车一侧走,俯身低声说:“我会每天都来看你。”

仰躺着的徐淑芳,将头扭向了一旁。

推手术车的护士说:“别跟她讲话。”

急救室内又走出来一个护士,将他从手术车旁推开。

他抗议道:“我是她丈夫! ”

那个护士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说:“你明天到病房来看她吧。”

两个护士将徐淑芳推出了走廊,其中一个随手关了走廊尽头那盏灯。

他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又走回长椅,缓缓坐下。看他那样子,是打算坐在
长椅上过夜了。

她看了他一眼,也走了。

医院大门两侧的灯辉,温情脉脉地将她那映在雪地上的身影牵引过去,又依
依不舍地送出了大门。

雪,不知何时停了。雪后的夜晚格外寒冷,她打了一阵哆嗦。

她这时才发现,两个大衣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

只好走回家。她彳亍地在人行道上走着。

走到商场附近,夜市还没散。小摊床上的自制瓦斯灯,照耀出一张张扑朔迷
离的脸。招徕生意的喊叫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里,只有这里,城市的夜晚还在延续白天的喧闹。城市像一个精力过剩的
女郎,在寻欢作乐的白天之后,又开始进行夜晚的逢场作戏。许多人被卖的欲望
和买的念头激动着,争执不休,高声大嗓地讨价还价。也有人鬼鬼祟祟地凑在一
起,做着看去是神秘的其实是非法的交易。还有的人,可疑地挨挨擦擦,东窥西
探。

为了少绕一段路,她从夜市中穿过。

她被一个人撞了一下。前后左右的瓦斯灯光下,一张看不清眉目的男人的脸,
一张阔嘴对她莫测高深、意味深长地笑着。

她厌恶地从他身边挤过去。

那人追随着她,伴着她边走边小声说:“想找个地方暖和一会儿吗? ”

她站住了,凛凛地瞪着那人。她并不像别的姑娘被这种人纠缠住时那么害怕,
只是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憎恶,憎恶得想狠狠扇那人一记耳光。

对方意识到猎捕错了目标,悻悻地嘟哝一句:“不识抬举! ”转身溜了。

她刚要继续往前走,忽然听到附近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卖:“凤凰烟,牡
丹烟,谁买带过滤嘴的凤凰烟牡丹烟! ……”叫卖声并不高,但叫卖者的嗓音非
常洪亮,非常浑厚。在这里,在这熙熙攘攘的、热热闹闹的、乱乱哄哄的、空气
中浮动着种种买卖欲望的夜市上,虽然这叫卖声是那么与众不同,是那么容易那
么明显地同所有的叫卖声区别开来,但并没有格外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在本市,
带过滤嘴的凤凰烟和牡丹烟极难买到。只有将吸一支好烟看成莫大享受的人,才
会注意到这声音的存在。

而她之所以注意到这叫卖声了,是因为她对这声音太熟悉了。

“凤凰烟! 带过滤嘴的凤凰烟啊! 带过滤嘴的凤凰烟牡丹烟啊! ……”

这叫卖声流露出的,与其说是招徕的热情,莫如说是焦躁的期待。不,是由
此而产生的屈辱的愤怒!

一件毛衣外加一件呢大衣,是难以抵挡北方十二月底夜晚彻骨的寒冷的。她
已经快被冻僵了,而且,她也感到非常饿了。从离开家到现在,她滴水未进。两
片夹肠面包,一杯牛奶和一杯咖啡所产生的热量,早就从她的体内挥发干净了。
她觉得自己的胃像一只打足了气的球胆,空空如也。她恨不得一步就迈回家中,
卧在自己那张舒服的床上,饱吃几片夹肠面包,再慢饮一杯牛奶和一杯咖啡。

可是那叫卖声像一个非常熟的人在频频召唤她,使她不能够不站住,转动着
头寻找叫卖者。

她寻找到了——一个穿兵团黄大衣的高身影,站在离她不远的一家商店门外,
背朝着她,继续用那种浑厚洪亮的男低音叫卖。

一见到那身影,她立刻便知道他是谁了,向他走了过去。

“刘大文! ……”她走到他身边,叫了他一声。

“姚教导员? ……”他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认出她。

她用冻得发抖的声音说:“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你…
…”



是非是我非我
2007-4-15 2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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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2

“这是个好地方啊! 白天不能公开进行的买卖,夜晚在这里可以拍手成交。
你看,这么晚,这么冷,还是有这么多人在这个地方留连忘返,为了占对方的便
宜吹牛撒谎,以假乱真,尔虞我诈,生活多他妈的丰富多彩呀! ”刘大文还是那
么嘻嘻哈哈,显出由于见到她而非常高兴的样子。但她看得出来,这种高兴的样
子是装的。

她瞧着他,一时觉得再无话可说。

他却说:“教导员你真是只要风度不要温度啦! 这种地方光识货,不看人。”

他分明是在挖苦她。

她并未生气。这个刘大文,是全团出了名的活宝,团长政委都对他认真不得。

她很严肃地问:“你怎么能在这里卖香烟呢? ”

他夸张地表示出十二万分的惊讶,故作天真状地反问:“别人可以在这里卖
东卖西,卖活的卖死的,为什么我就不能在这里卖香烟呢? ”说罢,放开嗓音又
叫卖起来:“谁买凤凰牌牡丹牌香烟啊! 带过滤嘴的啦!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 ……”

她喝道:“别喊了! ”

他停止叫卖,满不在乎地望着她。

她压低声音说:“你曾是我们七营的骄傲,你曾是团宣传队长,你曾是我们
全师知识青年人人皆知的金嗓子,你不能在这种地方丢我们返城知识青年的脸啊
! ……”

他用反问的语气回答:“大概也让你这位教导员感到丢脸了吧? ”

“难道你就一点自尊心都没有了吗? ”

“自尊心? 一个返城知识青年的自尊心一文不值! ”他温文尔雅地微笑着抢
白她,“我在街道待业青年办事处登记时,告诉他们,沈阳军区歌剧团曾三次派
人到生产建设兵团来要我,三次都因为被团里卡住没去成。你知道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那只能怨你的命不好。城市不需要歌唱家。回去耐心等着吧,半年后
我们也许能给你找个什么临时工作干干! ’他妈的在这座城市里有谁欣赏我的嗓
子啊? 除了我,你在谁眼里还是一位教导员呀? ……”

她,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却放开他那浑厚的嗓子,高声唱起音阶来,“导来咪发嗦啦希导……导希
啦嗦发咪来导……”

几十颗人头一齐向他转过来。他们见他并没有作出什么异常的举动,纷纷扭
回头,又去注意那些瓦斯灯照耀下的摊床了。

他对她苦笑道:“瞧见了吧? 他们大概以为我的神经有点不正常呢! ”

她用极低的声音说:“我求求你,别这样作践自己……”

“这可不能算是作践自己。”他很认真地反驳,“这是幽默感。

幽默感体现男子的风度,体现女人的教养。教导员你连一点幽默感都不具备
吗? “

她用更低的声音说:“我今天心里很难过,你就别再用这些话来挖苦我了! ”
她几乎是在恳求他了。她本希望从他身上多少获得一点返城知识青年之间彼此相
通的某种情感,可是真正得到的却完全相反。她撞到了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心理
隔墙上。她更加感到了一种扩散在内心里的大的失落和大的孤独。

然而他却不能够体会到她此时此刻的心情,继续对她进行挖苦:“你心里很
难过? 这可真是对我的莫大安慰! 我有妻子,有女儿,两个。他妈的长这么大从
来没获得过什么成对的好东西,却创造出了一对双胞胎! 我得负起责任和义务养
活老婆孩子,作了丈夫也作了父亲,我总不能再向自己的父母伸手要钱了吧? 这
才叫男子汉大丈夫的自尊心呢? 两个孩子要吃糖葫芦,我没钱给她们买,一人给
了她们一巴掌! 教导员您心里的难过大概不属于这一类吧? 不过知道您心里也很
难过我还是挺高兴的,这才能多少体现出来点生活的公平是不是? 您究竟为什么
难过啊? 大概总不会是因为您的孩子想吃糖葫芦而您没钱买吧? ……哦,抱歉抱
歉,我忘了您还是个独立的女性呢! ”

这一番话对她心理上和情感上的双重伤害是太惨重了! 她目不转睛地瞪了他
许久许久,不明白这个在兵团时整天嘻嘻哈哈,用滑稽的行为和逗趣的语言解除
过许多人内心忧愁的活宝,为什么返城后也居然变得如此尖酸刻薄?

她眼前又浮现出了那架燃烧的花圈。

“导来咪,牡丹烟……嗦咪发嗦,凤凰烟……嗦发嗦,带嘴的……”

刘大文的男低音盖住了一切叫卖声!

她猛转身离开了他。

刘大文追上她,说:“教导员你可别生气啊,今晚见到你我还真是挺高兴的。
城市把咱们打散了……记得在火车上有人还高谈阔论说大返城是战略转折,农村
包围城市……”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向他伸出手:“给我支烟。”

“我忘了你是会抽烟的……你冷吧? 我们找家没关门的商店进去多说一会儿
? 三百多万人口的一座城市里,各奔东西,兽上山鸟人林,忽拉一下就四散了,
见了面都灰不溜秋的……”

“就在这儿说吧! ”

其实她已什么话都不愿说了,只想赶快回到家里。温暖的房间,舒适的床,
牛奶,咖啡,安闲散淡,慵懒清静……她本另有一个好世界。

他脱下大衣披在她身上。

她见他穿着棉衣,便不推让,用大衣紧紧裹住身子,双手交插在袖筒。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盒烟,瞧着,说:“真有点舍不得! ”撕了封,替她插在
嘴上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接着掏出火柴,划了几次没划着,终于划着一根,
一只手拢着,刚想替她点着烟,却被一个突然走过来的人噗地一口吹灭了。

他愣愣地瞧着那个人。他虽然生就的高个子,但却不壮,挺瘦,还有点驼背,
抬大木时压的。争凶斗狠的本领,他是半点也没有。面临突然的挑衅,发木而已。

那个人身后,还站着两个人。

她不安起来,以为他们是想无事生非的流氓,担心他会无缘无故挨顿揍。

他们并非流氓。

为首的那个人冷冷地说:“跟我们走,我们是市场管理所的。”

说罢,从他肩上扯下了装满烟的书包。

刘大文对她作出一个古怪的苦笑表情,慢慢伸出一只手说:“后会有期……”

另一个市场管理员瞪着她说:“你也得跟我们走! ”

“我? ……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

“别喊! 叫你跟我们走,你就得跟我们走! ”

刘大文说:“她与我无关。请你们对她说话有礼貌点,她是我在兵团的教导
员! ”

对方讽刺道:“教导员? 教投机倒把的? 因为有她这样的教导员,才有你这
样肆无忌惮的投机倒把分子吧? ”

他们周围已围了一圈人,人们哄笑起来。

“你看那女的,还叼根烟呢! ”

“瞧她这_ 身,不军不民,不土不洋! 嘿,靴子还是平底儿的! 这算是哪一
派时髦? ”

“刚才那个男的还给那个女的点烟呢! ”

“唉,今后社会上有了他们这一批呀,治安成大问题喽! ”

人们的奚落、嘲笑、侮辱,像一锨锨石块朝这两个返城知识青年劈头盖脸地
扬过来。

刘大文被激怒了,吼道:“你们他妈的家里就没有一个返城知识青年吗? ”

这句话起了作用,人们安静了,有些人默默转身走了。

为首的那个市场管理员却说:“得啦,你别争取同情了! 我们家也有返城知
识青年,两个,可没一个像你们这样的! ”他用手一指姚玉慧,“我女儿不像你,
一返城就变成这样子,像只换毛的野猫,还叼根烟卷,还冒充什么教导员! ”又
用手一指刘大文,“我儿子也不像你! 一盒烟多卖三毛钱,你这叫牟取暴利你懂
不懂? 我接连注意你两天了! 你要是偷偷摸摸地,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装看不
见。可你嗓门比所有的人都高,你这不是往我们眼睛里滴眼药水嘛! ……”

另一个市场管理员说:“别跟他们扯淡! 带他们走! ”

刘大文内疚地瞧着她。


2007-4-15 2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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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31  

3

她这时反而无所谓,将手中那支烟朝地上一扔,踩了一脚,对刘大文说:
“咱们别在这儿被展览了,跟他们走! ”

于是,一个市场管理员走在前边,两个返城知识青年跟在后边,另外两个市
场管理员一左一右夹持着他们,分开人群,向夜市外挤去。

他们就这样被带到了市场管理所。那里的几个男女管理员,纷纷打量了他们
几眼,照旧各干各的事。有的抽烟,有的剪指甲,有的织毛衣,有的下棋,还有
一个,用一根火柴棍专心致志地掏耳朵,而且还用另一只手接着,好像能掏出一
颗珍珠,怕落地摔碎似的。那三个带他们进来的人,一个蹲到炉前去烤火。一个
用手套垫着,将炉盖子上的饭盒拿到办公桌上,打开饭盒,坐在一把椅子上,津
津有味地吃饭。第三个对他们说:“别站在屋当间碍事! ”将他们推到一个墙角,
就走到下棋的那两个身旁,俯下身,双手撑着膝盖观棋。

谁也不理他们,他们实际上等于面对墙角被罚站。

刘大文转过身,朝墙上一靠,从兜里掏出刚才开封了的那盒烟,低声说:
“他们抽,咱们也抽! 咱们抽的还比他们抽的高级呢! ”

说罢,向她递一支,她摇头。他自己叼上了。

“不许抽烟! ”一个人走过来一手打掉了他叼在嘴上那支烟,接着从他兜里
掏走了那一盒,狠狠瞪他一眼,说,“到了这地方,只许我们抽烟,不许你们抽
烟! ”

刘大文耸了一下肩,说:“我并不想抽烟,只想闻闻烟味。你们抽对我也一
样。”

“是吗? ”那个人笑了,笑得有点不怀好意,慢条斯理地说,“这点小方便,
我可以照顾你。”用手指从烟盒下往上一弹,弹出一支烟,低头轻轻一叼,衔着,
点着后,深吸一大口,缓缓对着刘大文的脸吐出一缕青烟,问:“好闻么? ”一

刘大文使劲抽了一下鼻子,郑重地回答:“您有口腔炎吧? ”

那个人笑了,伸出一只手,侮辱地在他鼻子上扭了一下:“你长了个狗鼻子。”

两个下棋者中的一个,朝这边抬起头,望着那个人问:“什么牌的? ”

“凤凰的。”那人转身离开了。

“来一支。”

于是那人抛过去一支。

“我也来一支。”

于是那人又抛过去一支。

“凤凰的呀? 也给我一支呀! ”那个四十来岁的,织毛衣的女人,放下了毛
衣。

那人瞟她一眼,嬉皮笑脸地说:“你又不会抽,犯的什么瘾啊! ”

“你管我犯的什么瘾呢! ”女人跳起来,将一盒烟抢了去。

那人从背后拦腰抱住女人,说:“不还给我,我可就把你按倒了! ”

女人笑骂道:“你敢! 你敢! 你这兔崽子手往哪儿摸呀! ”

于是他们全体哈哈大笑起来。

一个高叫:“按倒! 按倒! ”

另一个酸溜溜地大声说:“到底是抢烟啊,还是抢人啊! ”

刘大文饶有兴趣地瞧着他们闹成一团,不无羡慕地说:“我要是能分配到这
个市场管理所工作,也就心满意足了! ”见姚玉慧紧皱眉头,又说,“教导员你
要是看不惯,还是脸朝墙吧,我是挺爱看的! ”

她真是实在看不惯,也从未看见过这种情形。多年的兵团教导员工作,使她
看不惯许多事情,不能容忍许多事情。这种男女之间的胡闹,她认为简直是当面
对她进行的最严重的侮辱,比刚才在夜市场受到的侮辱更甚十倍!

女人被那个男人按倒了,却仍紧抓那盒烟不放;其他人极为开心,鼓励着这
种胡闹发展下去。

她的脸变得紫红紫红。

她看见桌子上有电话,趁他们没注意,迅速走过去,一把抓起了电话,非常
快地拨完了号码。

“放下电话! ”一个人对她吆喝了一声。

“我给市长打电话,我是他女儿! ”

她本不愿亮出这张“王牌”。但她看出来了,如不亮出这张“王牌”,不知
自己还会受到什么无法忍受的侮辱,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要逃避伤害了她的现实。却没有进一步想到,她所受的伤害,比起返回这
座城市的二十几万知识青年来,不过是微小的擦痕。

她的话,把他们全体都镇住了。就在他们将信将疑的时刻,家里有人接电话
了,是弟弟。

她对着话筒大声说:“我不要你接电话! 我要爸爸亲自接电话! ……爸爸,
我……我……”

她拿着话筒,再也忍不住,哭了。

“你在哪儿? 你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 你快说……”话筒里,传来父亲不
安的,急切的询问。

她再说不出一句话,也不能停止哭。

他们中的一个,看来是个头头脑脑,终于从呆愣状态中反应过来,立刻走到
她跟前,从她手中畏缩地拿过话筒,怯声问:“您是姚市长吗? 我是市场管理所,
对,您的女儿这会儿正在我们这里……

您先别生气啊,请让我对您解释一下……是,是……我不解释了……是……
发生了一点小误会,我们并没有把她怎么样……您不必派车来,我们保证立刻就
找辆车把她送回家! ……“他放下电话,转身一一瞪着带她和刘大文来的那三个
市场管理员,吼道:”你们搞的什么名堂? 自讨苦吃! 还不快去拦一辆车! 要拦
小汽车! “

那三个人惊慌失措地看看她,匆匆走出去了。

那个小小的人物,马上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低三下四地对她说:“真
是的! 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呀! 我们那三个同志太没经验了,使您受委屈了,我们
……”

如果他不是那么一副低三下四的嘴脸,她心中的怒气还不至于爆发出来。可
他偏偏装出那么一副低三下四的嘴脸!

她感到再也忍无可忍了。

她突然叫喊:“滚开! ”

对方吓了一大跳,灰溜溜地退到一边去了。

其余那些人,仍在发呆。

那小人物确实感到事情有些不美妙了。他又凑到刘大文跟前,说:“您这位
同志作证,我们并没有把她怎么样呀! ……”

刘大文不动声色地伸出一只手:“把我的烟还给我! ”

“当然,当然……”那人旋转着身子,四处寻找,发现刘大文的书包在一把
椅子上,一步跨将过去,拿起来讨好地还给了刘大文。

刘大文接过书包,大大咧咧地往肩上一挎,朝那个女人翘了翘下巴。

那人就转身去看那女人,见她手中还拿着那盒烟,便走过去从她手中夺了下
来,并一一夺下了拿在另外几个人手中的,因为刚才那场胡闹没来得及点着的几
支烟,插进烟盒,替刘大文揣入兜里。

刘大文推开他,冷笑道:“你们并没把她怎么样? 你们还要把她怎么样? 她
是我在兵团时的教导员,我们在兵团时要称她营首长的! 可你们那三个混账东西,
却在夜市场当众侮辱她! ……”

“这不应该,这很不应该……”那人诺诺连声。

不再是教导员的女教导员,骤然间对这个地方产生了无法遏制的愤恨。她突
然捧起电话机,高举过头,狠狠摔在地上。

话筒先落地,话机砸在话筒上,将话筒从中间砸断,话机外壳也碎了。

她却并不感到充分发泄了愤怒,又捧起桌上的饭盒狠狠摔在地上。饭菜遍地
开花。

她要把这地方毁灭,可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摔了。

她凶狠地瞪着他们,剧烈地喘息着。


2007-4-15 2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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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4

他们完全被震慑住了。他们以为市长的女儿肯定有点精神上的毛病。无跟的
靴子,呢大衣外披着破旧的兵团黄大衣,这种穿着就够古怪的了! 他们怎么就没
瞧出来呢! 教导员之说,毫无疑问是那个倒卖香烟的小子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可市长的女儿怎么又会跟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子搅在一块儿呢? 唉唉,知识青
年中,什么匪夷所思的事儿没有啊! 再说,市长这女儿也其貌不扬……

刘大文两根手指夹着烟,吞云吐雾,幸灾乐祸地瞧着他们,一副悠然自得的
样子。

“我们并没把你怎么样啊! ……”那小人物又嘟哝了一句。

刘大文喝道:“你还敢这么说! ”

他立刻缄口。

这时,那三个人回来汇报:“拦住一辆公安局的吉普车,在外边等着呢……”
见屋里的情形大不对头,面面相觑。

刘大文将抽了半截的烟盛气凌人地往地上一扔,轻蔑地扫了他们一眼,说:
“教导员,我们走! ”高傲地搂着她的肩膀,像搂着情人的肩膀一样,从他们面
前检阅般地走过,一脚踹开门,扬长而去。

门外果然停着一辆公安局的小吉普车,红色独眼还在无声转着。

那小人物送出门外,替两个返城知识青年打开车门,心怀不安地继续解释:
“这完全是误会,请代我向市长同志问好……”

姚玉慧不理他,对刘大文说:“我不坐车! ”

刘大文附和道:“对,我们不坐这辆公安局的警车,好像我们是罪犯似的! ”
又转脸看了那小人物一眼,奚落地说:“我们绝不会代你向市长同志问好的! ”

他们如一对散步情人似的走了。

拐过街角,刘大文将手臂从姚玉慧肩上放下,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无比开心,
笑弯了腰。

“你笑什么? ……”她板着脸问。

他却笑个不停。

“别笑啦! ”她喝斥他,自己却忍俊不禁,也无声地笑了。

她羞愧地说:“我刚才真像个疯子是吧? 我想我刚才是有点……歇斯底里大
发作……”

“啊不,你可千万别这么想。”他终于忍住笑,非常庄重地说,“教导员,
你刚才表现得出色极了,风度大大的! ”

“因为披着你这件破大衣? ”

“因为你把他们统统都给镇住了! ”

“主要是因为你的书包又回到了你身上,你才这么赞美我吧? ”

“那你把我看的太狭隘了,是因为你的勇敢。”

“勇敢? 哼! ……”她向前走去。

“是勇敢! ”他肯定地说,跟在她身旁走着,又要搂她的肩膀。

她将他的手臂打开了。

他的情绪却有些兴奋得古怪,仿佛刚刚看完了一场好电影,按捺不住地要加
以评论。

他侃侃而谈:“你知道,你拿着电话听筒哭的时候我心里想什么? 我想我们
在北大荒锻炼了十一年竟还那么没出息,我们的教导员竟还是个小女孩! 可你把
电话摔了的时候,我真想亲你! 接着你又摔饭盒,我真想大喊:‘教导员万岁!
’就像那一年在水库工地上,你敢于不把团长当成回事儿,下令放我们回各连队
时的心情一样! 你自己还记得吗? 有多少知识青年围在你的帐篷外,蹦着高喊:
‘教导员万岁’啊! ……”

她当然记得。那是她个人反叛史上的一次辉煌战役,也是一次大的自豪和大
的骄傲,她怎么能忘记呢?

她却摇了摇头。

“你不记得啦? 对你说句坦率的话,教导员,只有两次你真正使我产生了一
点敬意。一次就是当年那件事,一次就是今天这件事……”

她严肃地说:“你的话简直使我怀疑,你是在怂恿我明天开始杀人放火! ”

“你怎么把我想得那么坏啊! ”刘大文叫了起来,“我自己不会去做的事,
从来不怂恿别人去做! 但是在需要的时候表示出一点愤怒,总不算过分吧? ”

“那你自己当时为什么不表示出一点愤怒来呢? ”她好像问得很天真,其实
是在挖苦他。

“我? ……可惜我不是市长的女儿啊,不敢。”他叹了口气。

“鼻子还疼吗? ”

“鼻子是无所谓的……我要是能当上一个市场管理员有多幸福! ”

不知不觉,他们已走过了五条横马路,快走到她家了。

她站住,将大衣还他。他说:“你穿回去吧! 给我留个今后去找你的借口。”

她一时不明白他说这句话的含意。

“我去找你的时候,就是请求你帮我什么忙的时候。我当然不会经常去找你
的,但也许真有需要你帮忙的时候……”

她明白了,在他眼中,她已不再是教导员,而是市长的女儿。

她点了一下头,又将大衣披在身上。

“我说得这么露骨,你不轻视我吧? ”

她微微摇了摇头。

“今天你就帮了我的大忙。”他拍拍书包,苦笑道,“一文没赚,还赔了三
分,因为开了一包。”

她怜悯地望着他说:“把你的书包给我,我可以再帮你一次小忙。”

“你替我……投机倒把? ”

“就算是吧。”

“那怎么行! 怎么能让你去替我干这个! ”他双手按住书包,仿佛生怕被她
夺去。

“有什么不行? 我父亲爱抽凤凰烟和牡丹烟。”

“赚你父亲的钱?!……”

“赚市长的钱。”

“我不! 你这是在当面骂我! ”

“咱俩分利。这你就心安理得了吧? 你以为我向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伸手要钱
花时,就不觉得难为情了吗? ”

“你怎么至于落到这种地步? 从北大荒两兜空空回来的? ”

“差不多是这样吧。攒下了三百多元钱,都留给营部管理员了……他老婆死
了,撇下了四个孩子……”

她至今仍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有罪过,事实上她没有任何罪过。那一天夜里,
并非是因为她在营长家里,而耽误了送那女人去团部医院的时间。卡车在半路陷
入了雪窝,是管理员的命,也是那女人的命。

她从刘大文肩上扯下了书包带。

刘大文在机械的争夺中松了手。

他呆呆地望着她转身走了,直至她的身影一拐消失了,他才开始慢慢往回走。

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也没有。

城市安静了,酣睡了。

他忽然很想唱歌。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唱过歌了。返城后,连他自己也忘了,他有一副多么好
的嗓子。

“城市不缺少歌唱家。”那个街道待业青年办公室的人说的这句话,像一根
刺,深深地扎在他心里。

他真想向城市证明自己有一副完全够资格当歌唱家的好嗓子啊! 尽管它不缺
少歌唱家。


2007-4-15 2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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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5

他情不自禁地放开自己那浑厚宽广的男低音,引吭高歌:

喜儿喜儿你睡着了,

你爹说话你不知道……

当年,他就是凭这副好嗓子,从连宣传队调到营宣传队,从营宣传队调到团
宣传队,从团宣传队借调到师宣传队,参加第一届全兵团文艺宣传队大汇演。

在佳木斯,在兵团总部的大礼堂,当他从台口走到舞台中央站定时,台下许
多人发出了笑声。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站在真正的舞台上。从台口走到舞台中央那
几步,是他从默默无闻走向自己的荣誉的历程。他当时是那么缺少自信。后来人
们告诉他,那几步他走得像一位农村老大娘。他站得也毫无风度,肩膀歪斜着,
一肩高,一肩低……

可是,当他敞开自己的嗓子开始歌唱后,台下一片安静。不,一片肃静。

他唱的就是歌剧《白毛女》中杨白劳的唱段。他本来只应唱一段,可是人们
用一遍又一遍的热烈掌声将他从台后唤出来。他唱了全部杨白劳的唱段! 他的嗓
子将参加汇演的三百多个宣传队的队员们镇住了! 刘大文的名字在他们中间变成
了最响亮的名字! 虽然他的容貌一点也不出众,但各师团的女宣传队员们,却都
不放过随时随地的机会向他投以最起码是友好的目光,并希望他能注意到她们的
目光。他注意了。结果她们中有一个后来便成了他的妻子。

汇演结束后,兵团宣传部部长给他那个师的师长打电话:“告诉你一件事,
兵团宣传队又增加了一个人。”

师长明白兵团宣传部长的意思,回答得很巧妙:“我们师宣传队少一个人没
什么,但你如果采取扣留的方式,不是太不照顾我这个师长的情绪了吗? ”

兵团宣传部长照顾了师长的情绪,师长却一点也不照顾兵团宣传部长的情绪。
他回到师里的第一天,师长就找他谈话:“刘大文你听明白了,但凡是个好东西
只有傻瓜蛋才愿送人。我可不是傻瓜蛋! 只要我当一天师长,你就是我这个师的
人! 从现在起,宣传队长是你了! ……”

以后,沈阳军区文工团来调过他,省歌舞团也来调过他,他的种种锦绣前程,
都被“喜爱人才”的师长软拖硬顶断送了。

兵团解体,改为农场,各师团的宣传队也随之解散。宣传队员们入林投渊,
另寻出路。名噪一时的“金嗓子”,成了无处栖身的“寒号鸟”。良机已逝,时
过境迁。在师里继续混下去,谋求个轻闲工作,他觉得没趣。怀着些许凄凉,几
缕幽怨,他又孑然一身地回到了七营。营里也正“精简机构”,没个适当的位置
安排他。他便又回到了自己的老连队,重新当农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位兵团汇演时对他一见钟情,与他通了半年信的上海
姑娘,不远千里,从佳木斯市兵团造纸厂来到生活条件非常艰苦的二龙山下,带
着一股炽烈的爱情投入了他的怀抱。

连队的知识青年们对他真好。他们还需要他,还需要他的嗓子。劳动休息的
时候,他们常常向他提出请求:“大文,给咱们唱歌吧! ”

他一次也没拒绝过他们的请求。即使在他心情最不佳的情况下,也没拒绝过
他们。只要他们愿听,他便唱。他有了一个生活伴侣,他们有了一个新节目——
“男女声二重唱”。

她原是兵团宣传队的女高音独唱队员,一位漂亮的上海姑娘,性格温良气质
文静。来到连队不久,便主动提出跟他结了婚。

婚后,他们那一间半低矮的泥草房,成了连队知青们的“快乐园”,几乎每
天傍晚,家中都聚集着男女知青们。聊天,扯淡,吹牛。

几对有情人们,腻烦了河旁树下的幽会,偏爱在他家里那种特殊的热闹气氛
中公开表现你娇我爱,促进感情发展;他们往往至夜才归。他们在,她就欢欢乐
乐,有说有笑。他们若要她唱歌,她便大大方方地唱。像他一样,从不拒绝他们。
他们若要听男女声二重唱,她便走到他身边,轻轻偎靠着他,柔声说:“我唱低
点,你唱高点啊,我伴你。”……他们走了,她就勤快地敞开门窗放走烟雾,倾
倒茶根,涮洗茶杯,扫瓜子皮、土豆皮、榛子壳。然后就跪在炕上铺展被褥。接
着又下到地上,转入厨房去烧洗脚水……

当他将妻子搂在怀中,欲睡未睡之时,他常常闭着眼睛暗想:

我刘大文真他妈的幸运啊! 我凭什么与这么好的一位姑娘结了婚? 就凭一副
嗓子吗? 于是陷入对女性对生活的不可解的迷惑之中。

有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妻在山上伐木,林中突然刮起一阵旋
风。风过后,妻不见了,雪地上只留下了妻的一只手套。他焦急得四处狂奔,大
声呼喊妻的名字,听到的却只是自己的回声。喊着喊着,他变成了一个哑巴。最
后无论怎样喊,竟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他惊醒后,出了一身冷汗。

妻仍偎在他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

一缕月辉从窗外撒进来,映在妻那张美丽的脸上。妻睡得那么香甜,他觉得
妻那张脸美丽得胜过天仙。他一下子将妻紧紧搂住,亲吻着妻的头发,无声地哭
了。那时刻无边无际的爱充满他的心间。自从他朦朦胧胧地开始感到需要去爱和
被爱那一天起,他就没对爱情两个字抱过多大希望。也从没想象过自己会这么深
这么痴地去爱一个女性,更没想象过自己会被一个美丽而温良的女性这么深这么
痴地爱着。他总觉得自己获得的幸福是非分的,就像一个美梦,总有一天是会如
同烟云一般倏然飘散的。这种无法摈除的想法使他内心里恐惧极了,他哭出了声
音。

妻被他哭醒,吃惊地问:“怎么了,你? ”

他捧住妻美丽的脸,注视着这张美丽的脸,任自己的眼泪往下淌着,用发颤
的声音说:“我爱你! ……”

妻仿佛没有听懂他说出的这三个字。

他又说了一遍:“我爱你啊! ……”

“哦,我知道……你这个……傻孩子,我知道的呀! ……”妻吻了他一下,
又将脸儿贴在他胸膛上,同时用一条手臂温柔地搂住了他的脖子,悄声说:“你
呀你,快睡吧。”

他非常了解自己。他知道得清清楚楚,除了一副得天独厚的嗓子,自己在许
多方面都不过是一个极平庸的人。乐观一点说,也只不过是一个极平常的人。

听人讲“胖大海”是保养嗓子的好东西,他请求上海知青从上海为自己搞到
了一点,像长生不老药一样泡在罐头瓶里,每天喝三次。

“你的嗓子更需要的是专业水平的训练,而不是喝‘胖大海’,我可以当你
的指导老师。虽然我的嗓子先天条件远不如你,但声乐知识比你多得多! ”妻很
认真地对他说。

“你? ……”他有些不相信。

“怎么? 不相信? 对了,我从没告诉过你,我祖父是声乐教授,

我父亲是歌唱家……“

看得出来,妻不是在开玩笑。

他怔住了。

沉默了许久,他才低声问:“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

“我以为这一点在我们的爱情中不是很主要的。”

“可你还说你父亲死了……”

“是死了,在‘运动’期间。”

妻见他的表情那么异样,不安地问:“因为我以前没告诉过你这些,你生气
了……”

他勉强微笑了一下,阴郁地回答:“没有。”

妻说:“可你的样子像是生气了。”

他说:“我永远也不会生你的气。”

妻柔情地望了他片刻,又问:“真的? ”

他将妻子轻轻拥抱在胸前,说:“真的。”

可是他的内心里,从那一天产生了一种潜在的自卑。在他的家族中,没有一
个人,曾与音乐有过丝毫的缘分……

他慢慢推开妻子,盯着她的眼睛,低声问:“你爱我,就是因为我有一副好
嗓子? ”

妻说:“瞧你问得多怪呀! ”

可是他固执地问:“你回答我。”

妻说:“我没想过。”

他说:“那你现在开始想。”

妻说:“不,我才不傻乎乎地去想呢! 爱就是爱,想也想不明白的。明明白
白的爱,让别人去爱吧! ……”

妻抿着嘴儿笑了,用手指在他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

他不由得朝镜子里瞥了一眼,看到了自己那张缺少男子魅力的脸:额头太宽,
眼眉太粗,嘴唇太厚,下巴有些翘……一张令自己感到沮丧的脸。

“佳木斯市比这个山沟里强百倍,你一点也不后悔? ”

“不啊。”

“要是有一天你忽然感到后悔了,你怎么办? ”

“除非你欺负我。”

“天啊,我? ……欺负你?!……”他叫了起来。

“你可永远别欺负我呵! ”她用双臂揽住了他的脖子。

他凝视着妻,暗暗替她感到惋惜:糊里糊涂地爱上了自己这么一个人,而且
爱得那么深那么痴情,那么天真又那么幸福。他心中产生了一种羞愧,好像一个
大人靠着大人的狡猾,做了一件对不起一个好孩子的事一样。他担心有一天这个
好孩子变得聪明了,这个大人可就无法拯救自己了。

从那一天始,妻认真地作起他的音乐指导教师来。在小河边,在白桦林中,
在山顶上,每天清晨,都留下他们碰碎露珠的脚印,都出现他们双双的身影……


2007-4-15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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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34  

6

有一类年轻女性,在她们作了妻子之后,她们的心灵和性情,依然如天真纯
良的少女一般,她们是造物主播向人间的稀奇而宝贵的种子。世界因为她们的存
在,而保持清丽的诗意;生活因为她们的存在,而奏出动听的谐音;男人因为她
们的存在,而确信活着是美好的。她们本能地向人类证明,女人存在的意义,不
是为世界助长雄风,而是向生活注入柔情。

连队所有的男知青都羡慕地甚至是嫉妒地说:“刘大文这小子真比一位国王
还幸福! ”

而刘大文则不无自豪地回答他们:“王冠和我的妻子比起来算什么! ”

他们是全连知青中的第一对夫妻。直至大返城开始,仍然是第一对夫妻。连
里的其他几对有情人儿,对他们既充满了羡慕,又下不了决心像他们一样结婚。

某些小伙子私下问刘大文:“大文,你坦白告诉我们,到底是恋爱幸福,还
是结婚幸福? ”

他非常严肃地思考了一番之后,很自信地回答他们:“幸福是一种感觉,是
别人无法体验到的。恋人和醉汉是同一类人。而结婚呢,好比你潜到了爱河神秘
的水底! 男人女人要结婚,是因为他们彼此爱到了恨不得让自己变成爱人身体一
部分的地步! 你们都还不想结婚,证明你们都还没有爱到我们这份儿上,继续爱
吧! ”

幸福和寻欢作乐是同父异母的两姊妹。人性与好女人生出了幸福;人性与坏
女人生出了寻欢作乐。幸福的男人与一个好女人结为伴侣便会感到终生幸福;不
幸的男人与一百个坏女人厮混也总归还是不幸。北大荒没有寻欢作乐的场所和条
件,刘大文和他的爱妻沐浴在很清苦又很清丽的幸福之中。如果有谁以为他们整
天都可以无忧无虑地手携着手,互相依偎着逗留在小河边,漫步在白桦林,伫立
在山顶上,那就大错而特错了。他们要在冬季里每隔几天就上山砍一次柴,然后
将木柴用小爬犁从几十里外的大山深处拖回家中。他们每年秋季都要抹一遍房子,
扒一次炕洞。他们春季夏季还要精心侍弄自留地,保证自己有足够吃一冬的萝卜、
土豆和白菜。还有其他许许多多没结婚的知识青年们不必操心的事。在北大荒要
维持一个小家庭的正常生活,可绝不像给表上弦那么简单那么容易。也许正因为
生活是清苦的,他们才尽心尽意地培育着他们的幸福,如同在瓦盆沙土中培育一
株娇贵的小花。

有一个星期天,他和妻又上山砍柴,天黑了才回到家里。刚吃过晚饭,他便
疲劳得一头躺倒睡去了。第二天早晨,不是妻轻轻推他,他还醒不过来。他睁开
眼睛,见妻已穿好了衣服,斜坐在炕沿上,瞅着他,戏谑地说:“未来的大歌唱
家,今天想旷课呀? ”

他翻了个身,嘟哝道:“还没睡够呢,今天算了吧! ”又闭上眼睛,要继续
睡。

“那可不行,起来,起来,大懒孩子! ”妻不停地推他。

他围着被子坐了起来,打了一个大哈欠,忽而想到了一个长久以来想要对妻
提出的问题,便问:“你这么下功夫地指导我,是不是真希望我将来能成为一名
歌唱家呀? ”

妻回答:“要是有那一天,多好呀! ”

妻的话令他格外认真起来,又问:“要是永远不会有那一天呢? ”

妻回答:“我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好运气迟早会向我们招手的! 你的
嗓子先天条件好极了,你才二十七岁,咱们还可以耐心地期待十年啊! 三十七岁
正是歌唱家的黄金时代! ”

他什么话都没有再问,什么话都没有再说,默默地穿好衣服,牵着妻的手走
出了家门。

那一天,他终于明白终于理解了,歌唱已成为他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维他命。
那一天,他暗暗下定决心,为了实现妻对他的希望,他要耐心地期待着好运气…


不久,妻怀孕了。

妻的腹部已经明显地鼓大了,每天早晨还要陪他走出家门去幽静处练声。为
了让妻能够多睡一会儿,他每天天不亮就悄悄爬起来,丝毫也不敢惊动妻子,无
声无息地独自走出家门。唯恐妻醒了会起来去寻找他,他将门从外面锁上。

妻是在团部医院里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的。

接产室并不隔音。他在外面听到了妻一阵阵痛苦的喊叫,他以为妻肯定活不
成了,几次发疯般地往接产室里冲,都被勇敢的护士像拦一头狂暴的野牛似的拦
住了。那一天他把女人生孩子这种事至少诅咒了一百遍。

他被允许走人产妇病房后,见妻脸色苍白,冷汗将头发湿得像刚洗过没擦干
似的。当着两个女护士的面,他心疼地捧住了妻的脸,说:“我真是害怕极了!
我以为你活不成了! ”

妻柔弱无力地双手轻轻推开他,娇嗔道:“还有脸说呢,是你把我害苦了! ”

两个护士吃吃地笑起来。

她们走人婴儿室,一人抱出一个哇哇哭叫不止的小东西给他看。

一个护士还揶揄地说:“快瞧瞧吧,你这当丈夫的值得自豪啊! 别人得千斤,
你得两千斤,‘过黄河超纲要’啊! ”

他将脑袋扭向了一边,不看。

他心中暗想:为了你们这两个小东西出世,你们的妈妈险些活不成了!

孩子的诞生,给他们的生活中增添了许多乐趣,也使他们为小家庭的生活更
操劳了。妻不得不自行解除了音乐指导教师的义务,担负起了一个年轻母亲的种
种职责。他也不得不从妻身上匀出一半的感情一半的爱,平均分配给两个一模一
样,连他和妻也很难辨别姐妹的女儿。

妻的话少了,笑少了,活泼少了,再也不唱歌了。偶尔一唱,唱的也是中国
或外国的摇篮曲。低低地唱,轻轻地哼。更多的时候,则是匆匆忙忙,急急切切
地做这做那。一个婴儿,足以使二对初做父母的年轻夫妻的生活颠倒。两个婴儿,
足以使他们的生活颠来倒去。双胞胎女儿并不像串联电路。一个渴,一个却饿;
一个酣睡,另一个啼哭。刚刚拍睡了啼哭的,酣睡的又醒了,哇哇发出某种讯号。
妻忙乱起来的时候,仿佛一位转动了十几个盘子的冒牌杂技演员,顾此失彼,手
眼不一。有时候他们什么事也干不成,一人怀里抱着一个女儿,并肩坐在炕沿上,
晃着身子低声合唱摇篮曲,合唱往往由于裤子被尿湿了才得以停止。

连队没有托儿所,妻不能出工干活了。四口之家,仅靠他一个人的三十七元
工资维持。妻的奶不足,两个孩子常饿得啼哭。而奶粉又是很难买到的。连队没
养奶牛,他每天都要跑到八里地外的另一个连队去买一次牛奶。他不能让房顶漏
雨了,墙壁透风了,炕洞堵了,柴不够烧了,自留地荒芜了,也不能不参加各种
会:大批判会,政治学习,团组织生活。在各种名目的联欢会上,唱歌仍然是他
义不容辞的事。

妻用默默的,无言的温情抚慰着他们艰难的小家庭。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的性格变了。他不再是一个内向的人,他变得在妻面前
极爱说说笑笑嘻嘻哈哈了,耍贫嘴,出洋相,学着插科逗哏,并不出色地扮演一
个无忧无虑、快快活活的乐天派角色。

甚至往脸上抹了锅底灰,翻穿着皮袄,装作一只大狗熊,从地下跃到炕上,
从炕上扑到地下。为了什么? 为了从妻的脸上看到由衷的欢笑,看到从前那种少
女般的天真烂漫的光彩。

妻是曾被他逗得咯咯笑过,后来就任他怎么逗也不笑了。有一次就哭了。

“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啊! ……”妻泪眼汪汪地瞧着他,伤感地问。

“我……我是想逗你开心……”他讷讷地坦白自己的动机。

“可我……真不想看你变成这样……”

“那……我……再也不这样了……”

可是原先的性格已经复归不到他身上了。他从一个很内向的人变成了一个活
宝,却不能从一个活宝再变成一个内向的人了。

他感觉到他的生活需要耍贫嘴和出洋相,也如同生命需要维他命一样。在人
前,他愈来愈是一个活宝;只有在妻的面前,他才能够努力做到像原先的他,妻
所习惯了的他。有时候他甚至连自己也搞不明白了,究竟哪一个他才是真实的他
? 哪一个他才是伪装的他?

大返城期问,离开连队前,上海知青李凤林找到他,开诚布公地对他说:
“大文,跟你商量件事,我想……想向你要一个女儿……”

那时,他的两个女儿都已快三岁了,都长得非常美丽可爱,那白净的皮肤,
那修长的眉,那会说话的眼睛,那微微嘟起的嘴唇,都像她们的妈妈,没有一个
人见了这一对儿双胞胎姐妹不喜爱的。

他爱两个女儿,一点也不逊于爱妻子。

听了李凤林的话,他惊讶万分,连想都未想一下,就一口回绝:“不行,不
行! 你开的什么玩笑! 你要是非常喜爱女孩儿,将来让你老婆给你生一个不就得
了嘛! 要我的图什么呀! ”

“你不是有两个嘛! ”李凤林不放弃进一步争取的希望。

“我有两个,可他妈的这也不是二一添作五的事呀! ”他认为李凤林荒唐透
顶。


2007-4-15 2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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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35  [转载]雪 城 - 6

雪 城
http://www.yidian.org/viewthread.php?tid=5929.html


7

“你先别急,你听我讲……”李凤林似乎不达目的不肯罢休,耐心地说,
“我告诉你,我回上海后,可以继承十几万块的遗产。我们--家那幢小洋房,也
迟早会退还的。我向你发誓,你将哪个女儿给我了,我保证你那一个女儿从小到
大幸福得像一位小公主。你仍然是她的父亲,你随时随地都可以去看望她,她也
随时随地可以去看望你……我呢,我只不过,想做她的一个抚养人……”

他觉得对方简直是在大白天说梦话,他仿佛坠入五里雾中,完全被对方搅糊
涂了,懵头懵脑地问:“你小子又有洋房又有钱,返城后找个漂亮老婆,不就什
么都齐了嘛! 还是刚才那句话,喜爱女儿,叫你自己的老婆给你生嘛! 女人生男
人,不敢打保票,女人生女人,成功率在一半以上! ……”

李凤林却火了,凶狠地说:“我他妈的不想结婚! 你到底给不给我一个。”

他也火了:“不给! 你不想结婚,那你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大白痴!
难道无论多么漂亮的女人都不能使你动心么? ……”

李凤林的脸倏然涨得紫红紫红,咬牙切齿地说:“你老婆就使我动过心! 她
没成为你老婆之前,我给她写过情书! ……”

他用尽全身之力扇了李凤林一个大嘴巴子。

李凤林看了他一眼,转身跌跌撞撞走了。

连里的卫生员赵晓刚走过来问他:“你为什么打他? ”

他怒不可遏地说:“这小子他妈的不是人! 他纠缠着向我要一个女儿,我不
给,他就说……他对我老婆动过心……”

赵晓刚望着李凤林的背影,低声说:“他够可怜的啊,这辈子算别想结婚了,
完了……”

“活该! ”

“是你把他害的。”

“我? ……”

“你还记得有一次盖房子的时候,你跟他扛一根大梁,你溜肩了,大梁那一
头砸了他一下,将他砸昏了么? ……”

他记得这件事,好像砸在李凤林小肚子上。

“过了几天,他就住院了。全连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因为什么病住院,只有我
知道。那一次是砸到了使一个人断子绝孙的地方,医学上叫作性神经坏死……”

他呆呆地发了半天愣,突然一把揪住赵晓刚的衣领,大声吼道:“你胡说!
……”

卫生员掰开他的手,整理了一下衣领,两眼盯着他说:“我要是李凤林,没
准儿早把你宰了! ”说罢,一转身走了。

他像个站在被告席上的罪大恶极的犯人似的,一动也不动地在那里站立了足
有五分钟。

李凤林竟没有把他宰了,在今天之前也从没有明显地对他表示过仇恨,反而
使他觉得自己简直无法理解那个眉清目秀的上海知青了。

性神经坏死……

这几个字像一条毒蛇紧紧盘绕住他的心,啮咬着他的心,并往他心内吐注毒
液。

我刘大文真是作了天大的孽啊! 我毁了好端端的一个人! ……

他感到有一把刀凉森森的刀刃压在他后脖梗上,猛一回头,身后却并没有人。

他怀着一种无名的惶恐往家里跑去。

两个女儿并排躺在炕上,都睡着。两只小手,牵在一起。两张小脸蛋都是那
么俊秀,那么可爱。

他站在炕沿前,犹犹豫豫地瞧着她们。

他终于下了决心,慢慢地轻轻抱起了一个女儿,转身就往外走。

妻端着洗衣盆从外面进来,奇怪地问:“孩子睡得好好的,你要往哪儿抱她
呀? ……”

“我……”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你尽没事找事,弄醒了,又得我哄! ”妻放下盆,从他怀中抱过孩子,又
慢慢地轻轻地放在炕上。

妻见他神色异常,又问一句:“你怎么了? ”

“没怎么。”

他不敢正视妻的眼睛。

他想哭。

他想用头撞墙。

他一转身又冲出了家门……

李凤林比他提前三天离开了连队。李凤林平素人缘不错,全体知青和许多老
职工依依不舍地送行,一直送出连队,送到公路上,望着他搭上一辆卡车从他们
的视野中消失……

知青中只有他没去送。

连妻也去送了。

妻回到家里问他:“你跟小李闹过什么别扭吗? ”

他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去送? 让别人怎么猜想呢? ”妻第一次责备他。

他低声说:“我不是留在家里看孩子嘛! ”

“可你要有点打算送的样子,我就留在家里看孩子了! ”

“……”

“好几个人说,刘大文真不够意思! ”

“你他妈的住嘴吧! ”他第一次对妻子以那么粗暴的态度说话。

妻怔怔地瞧着他,眼中顿时充满了泪水。她噙着泪走到厨房去,抽泣起来。

他内疚地跟到厨房,将妻搂在怀中,说:“别生我的气,你不知我心中有多
么难过……”

妻止住抽泣,轻声问:“因为小李的走? ”

他没回答。

“听人讲,小李是知青中如今最幸运的一个,返城后不但可以继承十几万遗
产,还会有一幢带花园的小洋房,真的? ”

他仍没回答,只是将妻搂得很紧很紧。

妻偎在他怀里,又像开玩笑又像很认真地悄声说:“你不是在嫉妒人家吧? ”

他摇摇头,低声回答:“我们是多么幸福啊! ”

妻听了他的话,便微微闭上眼睛,将脸温顺地贴在他胸前,用双唇衔弄他衣
服上的一颗纽扣。

他抚摸着妻的头发。

一滴眼泪缓缓从他眼中溢出,顺着他的面颊滚落下来,藏进了妻的头发中。

他和妻就那样站立了许久。

终于,他开口问道:“小李给你写过情书吗? ”

妻睁开了眼睛,仰起脸注视着他:“你为什么哭了?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

“他亲口告诉我的。”

“可是我……我连看也没看就还给他了呀! ”

“你当时看一看就……好了,也许你以后将会过上人人羡慕的生活……”同
时他心中暗想,那自己肯定就不会跟李凤林合扛一根大梁,自己也就不会犯下那
罪孽的过失……

“再不许你说这样的话。”妻推开了他,生气地说,“你要是再说这样的话,
我就不爱你了! ”

当他们一家四口乘上那辆“返城知青专列”后,妻一路是多么兴奋啊!

“我不是对你说过吗? 好运气迟早会向我们招手的! 返城了,你可以到省歌
舞团去了! ”



是非是我非我
2007-4-16 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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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36  

8

“他们要我,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如今他们可能早就把我这个人忘掉了。”

“你要对自己有充分的信心,你要让他们重新赏识你。”

而他一路都在想的,却是一家四口回到城市后住哪儿。

妹妹和妹夫到火车站去接的他们。

家中只有一大一小两问住屋。大的十二米,小的七米。父亲母亲住小屋,妹
妹妹夫结婚还不到一个月,住大屋。妹妹妹夫将新房让给了他们住,各自搬到工
厂集体宿舍去了。妹妹的工厂在市内,妹夫的工厂在市郊。自从搬到各自的工厂
去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机会同时在家中相聚过一次。妹妹休息星期日,妹夫休
息星期六;妹夫上夜班,妹妹上白班。

就在昨天,也就是今天这么晚的时候,他从夜市场踯躅地往家中走,经过一
条被年轻人称作“爱情之巷”的街道。那条小街道,两旁都是工厂的高墙,只有
三根电线杆子,竖在街头、街尾、街中。三根电线杆子上都没有灯。在这寒冷的
漫长的冬季寻找不到谈情说爱场所的情侣们,就把那条小街道当成了他们的“伊
甸园”。他们穿着厚实的棉衣互相拥抱,戴着手套彼此爱抚,脉脉含情地借着冬
季清冽的月光注视对方眉睫挂霜的眼睛,用冰冷的嘴唇去亲吻对方冰冷的嘴唇。
任凭飘落的雪花将他们渐渐变成一对对一双双雪塑……电业局的工人们不止一次
为这条小街的三根电线杆子安装过街灯,但第二天夜晚到来后,这条小街依然是
黑暗的。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这条小街上,竞从未发生过什么非常事件。连
流氓歹徒们也不到这里来滋扰。因为他们如果在此寻衅,这里的每一个小伙子都
会变成勇猛的斗士,无需呼吁,就会立刻结成同仇敌忾的阵营。

昨天晚上比今天晚上还寒冷。

有一对情侣手臂从身后互相搂着,像对儿幽灵似的拐出那条小街,缓缓地走
在他前面,距离他只有三步远,一边走一边喁喁私语。

男的说:“我真想你。”

女的说:“我也想你。”

男的又说:“哪天给你哥哥和你嫂子买两张电影票,让他们一块儿去看场电
影不行吗? ”

女的忧愁地说:“可他们肯定会不去的。哥哥嫂子都在待业,又有两个孩子,
哪有心思去看电影啊! ”

男的沮丧而苦闷地长长叹息了一声,又抱着一线希望说:“要不下个星期六
你请一天假到我们工厂去行不行? 我们工厂大仓库旁有间小破房,没有人到那里
去……”

从他们的话语中,从他们的背影,他判断出来了,他们是自己的妹妹和妹夫。

他站住了,望着他们渐渐走远,自己转向另一条街道。

回到家里,他整夜无法入睡。他几次想推醒妻,跟妻商量,将家里的煤棚清
理一下,四口移进去住。但看看两个幼小的女儿,看看妻那张失去了往日光彩的
脸,他不忍推醒她,跟她商量这样的事。从到家的第二天她就开始生病,不断咳
嗽,明显地瘦了。

没结婚或虽结了婚没孩子的返城知青,比他和妻的处境总会强一些,因为他
们毕竟不至于两袋空空地回到家中。而他和妻,在北大荒一分钱也没有积攒下。
小家庭中增添了两个孩子后,使他们的生活每一个月都很拮据。返城的路费,还
是预先精打细算节省下来的。妹妹给过他十五元钱,他如数交给了妻。妹夫也给
过他十五元钱,他也如数交给了妻。妻说:“这三十元钱我们无论如何不能乱花,
谁知道我们待业要待到哪一天啊! ”

“哥哥,嫂子,你们要是缺钱花可别不吱声啊! ”妹妹又几次说过这样的话。

妻感激地回答:“不缺钱花,真的不缺钱花,你们给的那三十元钱,我们还
一分也没花呢! ”

“我们带了一些回来,还够维持几个月的。”他用谎话欺骗妹妹。

其实妻也欺骗了妹妹。那三十元钱已经花掉了二十二元七角四分——妻为他
买了一件铁灰色的卡中山装。

他曾将这件体面的衣服套在兵团战士的破黄棉袄上,在妻的鼓励之下去到歌
舞团碰了一次运气。

费了半天口舌,传达室的老头才放他进入歌舞团大楼。

他找到办公室,一位好像是领导者模样的人心不在焉地听他说明来意,用连
点礼节性的热情都没有的口吻回答他:“我们的人员已经超编了,将要淘汰下来
的歌舞演员还不知道往哪安排呢! ”

他恳求地说:“那么您能不能先听我唱一首歌? ……”

对方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对不起,我还有些事务要处理。”

几天后就过新年了。

他发誓再也不接受妹妹和妹夫给的钱。妹妹二级工,妹夫也是二级工。妹妹
妹夫要赡养两位老人。母亲一辈子是家庭妇女,依靠父亲的退休金吃饭。父亲是
从一个小小的街道工厂退休的,退休金每月十四块。

他双手插在破黄棉袄衣兜里,缓慢地走着。两个女儿跟随他和妻返城后才知
道世界上还有一种叫糖葫芦的又好看又好吃的东西。他因为打了两个女儿而有些
难过。

想到了女儿,便也想到了妻。

妻大概已经搂着女儿们睡熟了吧?

走过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条马路,都是那么寂静,一个人影也没有。

城市好像服了一万瓶安眠药。

他忽然对这座能够安然人睡的城市产生了一种极强烈的嫉妒和怨怒。

他想用自己浑厚宽广的声音吵醒它。

于是他又敞开喉咙引吭高歌:

喜儿喜儿你睡着了,

你爹说话你不知道……

他的歌声是那么低沉那么悲怆那么凄凉那么辽阔! 如一道久阻的闸门骤启,
一切的心潮一切的感触一切的愁绪一切的郁闷奔泻千里,顺笔直的大马路翻涌向
前! 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孤鹏巨鹫,在这寒冷的夜晚从这宁寂的大马路上空翱翔而
过,双翼将风扇往四面八方的街巷!

他真是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敞开喉咙唱歌了。连他自己也惊奇于自己的歌声
竞如此冲天动地,如此浩荡辉煌。再也没有比万籁俱寂的夜晚的城市更理想的舞
台了。他幻想着有一千名穿黑色夜礼服的大提琴手排开在他身后弓弦齐运为他伴
奏,另外有一千名平鼓手隐蔽在马路两旁的一条条街巷之中,如同隐蔽在巨大舞
台的两侧。而他觉得这城市的千灯万盏都是为他而照耀的。马路两旁高低参差的
楼房将他的歌声制造成多层次的回音,就好像整座城市都跟随着他唱了起来:

不知道……

不知道……

他不由得站住了,朝马路左边望了望,又朝马路右边望了望,没有一幢楼房
的一扇窗口是明亮的,只有一盏盏水银路灯居高临下从远远近近瞪着他,仿佛在
取笑他。

城市对他的歌声充耳不闻。城市城市你聋了吗?!

他突然举起双臂大喊:

喜儿,你爹把你卖了啊!

卖了……

卖了……

多层次的回音在城市的夜空飘荡着……

一辆摩托车不知是从哪一条街巷中驶出来的,怪叫一声在他跟前刹住。车上
插着一面小白旗,旗上写着一个黑色的“警”字。

骑在车上的治安巡警一脚撑地,对他猝然喝道:“你是什么人?!”

他如梦方醒,产生了一种想跟这名治安巡警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的念头,便
镇定自若地回答:“我是歌唱家啊! ”

“歌唱家? ……”治安巡警凌厉的目光上下审视着他。

“对,省歌舞团的郭颂是我的老师。歌唱家郭颂的名字你听说过没有? 就是
唱《乌苏里船歌》的那个郭颂……”

治安巡警威严地沉默着。

“没听说过? ……”他表示大为惊讶地耸了一下肩,“那么这首歌你一定听
过……”说着,就又唱了起来:

乌苏里江长又长……


2007-4-16 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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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37  

9

“别唱! ”巡警喝斥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

“我……我叫马路红,牛马的马,道路的路,世界一片红彤彤的红……省歌
舞团的青年男低音歌唱家马路红,几天前报上登过介绍我的文章,读过吗? 写得
还不错,就是把我吹捧得过高了。这类文章容易使人骄傲,是不是? ……”

“拿工作证来! ”

“工作证……”他佯装在几个衣兜里翻找,一边翻找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哝,
“咦,我的工作证呢……可能没带在身上……”

“我看你这一身明明是个返城知青! ”

“对,对! 我是返城知青……”

“那你说你是歌唱家?!”

“请别误会,这并不矛盾啊! 我……是三年前返城的,省歌舞团把我从北大
荒调回城市的。就是我刚才讲的著名歌唱家郭颂亲自把我调回来的! 您怎么不知
道郭颂这个名字呢? ……我仍穿这身兵团战士的服装,是因为今天一些返城知青
聚会,我得穿的和大家一样,是不是? 要不,会对大家的心理造成不良的刺激,
是不是? ……”

巡警有点半信半疑了,又问:“你喝醉了吧? ”

“没有没有! ”他连连摇头,“喝酒损伤嗓子,我从小滴酒不沾……”说着,
俯下身,对巡警的脸呼出一大口气,“一点酒味也没有吧? ”

巡警皱起了眉头:“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

“马路红,我这名字很容易记。以后要看演出的话,只要是省歌舞团的演出,
去找我。三两张票,绝不成问题! ”

警帽下那张年轻的脸上浮出了微笑。

“那我们算是朋友喽? ”

“当然! ”

“离家还远吗? 我用摩托送你一段? ”

“不必。我就要到家了。”

“走吧! ”

“嗨咿! ”他举起手臂,向对方敬了一个很帅的德国党卫军式的军礼,然后
迈开步子,以军人的步伐气宇轩昂地走了。

那年轻的治安巡警望着他的背影,在头脑中努力回忆对一个名叫“马路红”
的年轻歌唱家根本不存在的印象……

他回到家,见妻和两个女儿都已经睡了,悄悄脱去衣服,不发出一点声响地
上了床,轻轻躺在妻身旁。

两个孩子两个大人占领一张新婚夫妻的双人床,亲密无间。

他这时才发现妻并没睡,在默默流泪。

“你为什么哭啊? ……”他耳语般地问。

妻转过身去。

他将妻的身子扳了过来,注视着妻,追问:“你为什么这样伤心? ”

“我……我把买衣服剩下的那几块钱……丢了……哪儿都找了……找不到…
…”

妻说着,像个孩子似的,嘤嘤抽泣。

他要凑合着过新年的种种渺小计划成为泡影了。

“丢就丢了吧! ”他双手替妻拭去脸上的泪痕。

他心中忽然对妻产生了一种极大的怜爱。他冲动地将妻拉进自己的被窝,紧
紧地将妻的身体搂抱在自己怀中。妻温柔的美好的身体使他的灵魂感受到真真切
切的安慰。这灵魂此时此刻是太疲惫太需要安慰了! 他此时此刻是什么都不愿去
想什么都不愿去愁什么都不愿去烦恼了! 他只需要她。只需要从她身上所获得的
那种超过一切的安慰,只需要将自己沉没在对她充满怜爱的炽烈的情欲之中……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张他永远也看不够的脸,喃喃地说:“我什么也没有
了,只有你和孩子。”

她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喃喃地回答:“我也是。”

“只要不失去你和孩子,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会有足够的勇气活下去! ”

“我也是。”

“如果失去了你和孩子,我肯定会自杀的! ”

“我也是。”

“我爱你甚于爱我们的孩子。”

“我也是。”

“我爱你,我真是不能没有了你啊……”

“我也是。”

于是他在妻的脸上印下了无数亲吻。

他鲁莽地解开了妻的衬衣扣,将脸偎在妻的怀里。他闭上了眼睛。这世界在
他的意念中不存在了。他迷乱地吻着,吻着,吻着……

妻无比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抚摸着他的头发,抚摸着他的脊背。他从妻的
抚摸中,贪婪地感受着一种母爱般的怜情。这正是他内心里对妻所深深怀有的,
也正是他渴望妻能够给予他的。与其说这是一种冲动的情欲,毋宁说这是一种互
相体恤的情愫。他要获得这种心理上的满足的要求,是强大于获得另一种满足的
要求的……

妻用她母爱般的抚摸渐渐平息了他那灵魂的和肉体的双重冲动,轻轻吻了他
一下,婉语说:“睡吧……”

他不做声,也不动。仍将脸孩子似的偎在妻的怀里,感到内心正在一种软弱
的状态中重新积聚着某种力量。他自信他明天是又可以为卖掉十几盒香烟而走遍
全市各个地方了。

妻又说:“今天敏华来了,送来两张明天的电影票……”

他一下子被从温柔之乡推到了尴尬而窘迫的现实面前。

一个短暂的迷醉的梦境被妻忧愁的轻语击碎了。

他的头慢慢从妻那丰满而柔软的胸上抬了起来。

他一翻身仰面朝天躺在了妻的身旁。

妻却扑到了他身上,紧紧抱住他,用陷入绝境的人那种不寒而栗的语调说:
“我真是害怕极了啊! 害怕我们就这样一年、两年、三年长期地待业下去……果
真那样我们可怎么办啊! ……”

他猛地推开妻坐了起来,扯过棉袄就掏烟……


2007-4-16 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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