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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河

#1  [原创] 昭陵六骏----写给西安

大概是在一九八一年吧,有一天我看到了《诗刊》上有一首唐湜先生写的十四行诗,写的是唐太宗昭陵墓前六匹石刻的战马浮雕,题目是《六骏》。那诗开头几句是这样写的:
        打古长安来的一个旅人
        给我捎来了六幅《六骏》
        说这六匹神奇的战马
        驮着个王子打下了天下
    唐湜先生是我们温州人,是著名的九叶派诗人里面意象派的一叶。他对英国的弥尔顿有深入研究,还擅长写英雄双行叙事诗和十四行诗。中国当代文学里温州人除了小说家林斤澜之外,大概成就最高就算唐湜了。不过唐湜的命没有林斤澜那么好,57年打成右派后,被流放到西北地区劳动改造,干最重的体力活。令人奇怪的是,唐湜虽然在经历着人间的深重苦难,但是他在这段时间写下的诗文却看不出一点悲观和怨气。这首十四行《六骏》就是在这个时候写的,写诗的那天也许他正拉着一车沉重的石头在烈日下走了好几十里地呢!他拉着沉重的车辕,心却回到了盛唐的长安,追想着那飞扬的骏马。这诗的中间四句是这样写的:
        说这个少年的王子全凭
        这六匹骏马北战南征
        荡开烟尘,平定八方
        开创了三百年雄霸的大唐
    读唐湜先生这首诗的时候,我还是个未入门的文学青年。这诗给我留下很深印象,将近三十年过去了,我居然还能在心里把这诗背出来。这里的原因除了对唐老的敬意之外,还因为这诗从文学的意义上告诉了我西安的存在。让我知道了在那个已经破败了的皇家寝陵上,有六匹石头的战马。从此之后我想象里的西安就和六匹神奇的战马连在了一起。
   1989年,我第一次来到了西安,终于在碑林博物馆找到了六骏中的四骏。在这里,我对这诗歌里的神马有了感性的认识。昭陵六骏的六块青石浮雕石刻原来在陕西醴泉唐太宗李世民陵墓北面祭坛东西两侧。六匹战马的名字分别是飒露紫、拳毛騧、青骓、什伐赤、特勒骠、白蹄乌。这些马的名字古怪,据现代考据它们中至少有四匹是来自突厥汗国的西域。这六匹战马的浮雕形象均是在冲锋陷阵状态,其中有四匹马已经中箭。拳毛騧中九箭,青骓中五箭,什伐赤也是五箭,飒露紫只中一箭,但这一箭是致命的。李世民心痛如焚,让鞍前马后的侍从丘行恭从马的身上把箭拔出。石刻浮雕正是捕捉了这一瞬间情形,中箭后的飒露紫垂首偎人,眼神低沉,臀部稍微后坐,四肢略显无力,剧烈的疼痛使其全身颤栗。据说这箭拔出后,飒露紫即倒地身亡。这六匹大唐的战马身经百战死得惨烈,然而想不到它们的石刻雕像在千年的风雨之后,又经历了一场粉身碎骨灾难。大概在1912吧,这六块石碑不知怎么的到了国外的文物贩子手里。为了偷运出中国,他们把六块石碑都砸成碎块。有两块被他们运到了美国,现保存在宾州大学博物馆。其余四块在运送途中被国人截获,才保存了下来。我认为那些文物贩子偷了中国的文物好好在国外博物馆保存和展示它们倒也罢了,可是把文物砸成碎块那就是对中国人民和全人类的犯罪了。
     那回访西安,还有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情是法门寺的佛骨舍利。在中国很多寺庙都自称藏有佛骨舍利,但真假如何令人怀疑。可是法门寺的舍利绝对是不可置疑的。相传在1981年的佛祖诞辰这一天,法门寺的宝塔突然塌了半边。后来人们想重修宝塔,在清理地基时意外发现了去地宫的通道,结果发现了武则天时期就封存下来的地宫,起出了包括佛指舍利等大量稀世珍宝。那个时候条件简陋,据说佛骨舍利起出后,人们觉得很珍贵,怕人来偷,还在附近的公安派出所里放了一些时候。我记得那里有一张照片,在世界各地佛徒来朝拜时,佛指舍利放出了光焰,将佛骨舍利形象投射到了空中。千百人看见了奇迹。我看见的是照片,我当时有点将信将疑,可现在我完全相信了那个奇迹。我在后来的多少年遇到了几次险事 都逢凶化吉。尤其那次在阿尔巴尼亚被武装绑架后获救,我相信是和那次去法门寺朝觐了佛骨是有联系的。
    法门寺在扶风县,离西安还有些路程。那年我是坐长途公交车去的。回来时我想顺路去看一下汉武帝的茂陵,便在中途下了车。我兴冲冲地跳下车,看到那公交车远去了。可一看四周,却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仔细看导游手册,发现茂陵不在大路边,通向里面的支路至少还有五六公里。我举目四望,方圆几十里全是玉米地,一个人影也看不见。1989年的时候,中国还没有今天这样热闹啊。正为难之间,看见有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地开过来,上面坐着三个农民模样的年轻人。我拦住他们问怎么才能去茂陵?他们说正要去茂陵,可以捎上我。车子突突往前,走了很久还没到,四周全是青纱帐,让人心慌。后来后面又来了一部拖拉机,几个年轻人把车停了,凑在一起讨论着什么。我当时心里好紧张,莫非遇上了劫道的事?不过其实是我想多了,这是些淳朴的农民,什么也没发生。他们把我送到了汉武帝刘彻的墓地茂陵,连车费都不愿收。我在汉武帝的山陵前站了好久,心里想着李贺的那首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
         夜闻马嘶晓无迹……..
    在这次游历了西安几年之后,我出国了。一晃就是十七八年过去。我先是游荡在巴尔干半岛的阿尔巴尼亚,后来到了加拿大安大略湖边定居下来。在我出国的那一天,我心里想到的不仅是要告别故土,而且很可能是要告别写作了。但是我庆幸自己在中断了多年的写作之后,终于重新拿起了笔开始写作。我当年的朋友们问我:在远离母语环境的国外,你怎样才能找到写作的动机呢?这是一个问题!对于所有远离故土在海外坚持写作的人们都是一个问题!不可否认,远离故土十几年之后,我已经写不出在国内现在所发生的故事了。我的根子已经不是长在国内的土壤。回头看看自己这些年的小说,写的都是生活在中国之外的华人故事。当我回国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成了局外人,不知不觉会想起八十年代初梁小斌那有名的诗句:  中国,我的钥匙掉了!
    这种断了根的感觉在我这些年细读土耳其人帕慕克的书更加深刻了。看起来,帕慕克是个典型的伊斯坦布尔“宅男”。据他自己说他是每天十几个小时呆在一间能看见博斯布鲁斯海湾风景的公寓书房里摆弄着文字,而他摆来摆去的游戏大概都是些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的那些事儿吧?他的几本有名的书《白色城堡》《黑书》《我的名字叫红》写的全是伊斯坦布尔的历史和经验,更不用说那本直接以城市名字为名的《伊斯坦布尔》自传了。当我读帕慕克的书的时候,我能真切地感觉到伊斯坦布尔是帕慕克的城市。这个时候我问过自己,你现在所定居的多伦多是你的城市吗?回答是否定的。多伦多不是我的城市,它是别人的城市!那么我问自己你的老家温州是你的城市吗?回答也是犹豫的。在离开老家这么久之后,温州已变得陌生,虽然每年会回来几次,我还是已经无法把握住这个城市的脉搏了。我大概只能算是个没有根基的漂流者了。
    今年九月,我再次来到西安,参加海外作家的会议。开幕那天,陈忠实以浓重口音的陕西话如唱秦腔一样说了西安不可思议的变化,然后贾平凹接过话筒用同样的陕西话做了发言。贾平凹的陕西口音比陈忠实的还怪,我大部分都听不懂,但这不影响我领悟到这两个陕西的名家都是扎根在西安这座城市或者说周围的农村,他们的作品就像从这片土地里长出的庄稼一样茂盛。我突然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要是把这两位土生土长的作家移民到美国或者澳洲,他们会觉得怎么样呢?
    这只是个有趣的假设。但是谁能说他们不会写出比现在更加有意思的作品呢?也许换一个环境,还能刺激新的思维呢!就像严歌苓那天在会上所说:只有流浪和放逐,才会更深地感觉到故乡的存在。事实上也是这样,随着全球化的进程,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定居到了地球的各个角落。他们加入了居住国的国籍,但他们没有放下手中的笔,好些人反而比在国内的时候更加投入地用母语写作。按严歌苓的说法:“文学是我生命和生活的必须,是我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而从文学现象来看,在故土之外写出好东西的人还真是不少。比如好些在美国用希伯来语写作的犹太作家,比如俄国人纳博科夫,比如米兰.昆德拉(虽然我不像过去那样喜欢他了),比如高行健,还比如那个坚信“中文是他唯一行李”的北岛。
    也许,真正意义上的写作就是一种生理的活动。对某些人来说,文学就像身体的新陈代谢一样重要,没有了写作就像新陈代谢失衡,生活就没有了结构。如果一个人把写作的位置放到这样的地位,那么无论他是在自己有根基城市,还是客居陌生的海角天涯,都能源源不断写出东西。就像我在开头写到的被流放到西北荒漠经受极度艰苦的劳动改造的唐湜先生。这种人就算是被放逐到火星上,照样能写出昭陵六骏那样优美的诗歌。这首诗的最后六句是这样的:
     这忽儿这六匹马儿还奔驰
     在白纸上,扬起鬃毛长嘶
      象正在王子的墓园里当值
     拱卫着沉睡的英雄王子
      在高原上度着落寞的时辰
     做着个纵横天下的幻梦


                                              写于oct.17.09


2009-10-17 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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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晨

#2  

哈,贾平凹的口音应该是陕南腔,记得多年前读到一条消息,说UCLA还是Berkeley或Stanford请了他来讲座,把个翻译忙了一头汗来懂他的中国话。陈忠实是地道关中人,口音应该是四声有变的普通话。写个获茅盾奖的白鹿原,是西安的“长恨歌”,波澜壮阔地折射着他脸上每一个皱褶里的大关中故事 . 他收在西部羊皮书系列里的“关中风月”,用他自己的话是“在原下感受关中”。另一个早逝的大家,也是我的最爱,是陕北的路遥,很纯粹的人,圣徒一样地活过。三部头的“平凡的世界”也是茅盾奖,把陕北贫瘠古老写得如此残忍得唯美、隽咏,让人感受在那片土地上活着的撕心裂肺。读他的“早晨从中午开始”,让我大哭。路遥讲话,恐怕贾平凹、陈忠实也有问题全懂 。

好像听说贾平凹的“秦腔”后来也得了茅盾奖。

谢谢陈河兄(可以吗?)分享这篇文字。前一天刚读过您的“信用河”,也很生活,很喜欢。尽管觉得文森特最后拒绝阿依古丽有些勉强(写作上的),像是为了预设的一个结局而安排那样写。胡言乱语啊,不怪才好。


2009-10-18 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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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河

#3  

去晨,你对《信用河》的点评是对的,那个情节确实是为了结局,算是操纵了人物。谢谢你看得仔细啊。
  这回去西安参加了个会,说是要给西安写篇文章,所以就写了昭陵六骏。除了对往事和西安的的一些记忆外,我还说出了一些在海外写作的感受和想法。看来你是那一带的人哦,对那边很熟悉。


2009-10-18 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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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y

#4  

陈河读过Jhumpa Lahiri的书吗?她写的全是移居美国麻州的印度Calcutta一带的移民,我刚看完她的《Unaccustomed Earth》, 可以和(甚至超过)乔伊斯的《都别林人》比肩,比白先勇的《台北人》好。


2009-10-18 2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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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河

#5  

七月,你说的这个作者的书我没看过。英文的书我看得不多,通常是查资料时才看。印度作家我看得也不多,这些年大概也就只看过一点奈保尔吧。我的阅读量不是很大,一般是反复看几个自己喜欢的人的书。大部分的时间我在写小说,我还是有点急迫感,年纪已经不轻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还没做好啊。


2009-10-18 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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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y

#6  

Jhumpa Lahiri主要写短篇小说,我建议写小说的人都去读读她的书。她对心理的描写特别精确,而且让人不能释怀。她的书我必须一口气看完,其实她没有特别的技巧,只是写的真实,细腻,深刻,她虽写印度移民,而且只是某一地区的人,但却有人类的共性。

她生在美国,算是美国作家吧。


2009-10-18 2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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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河

#7  

好的,我在图书馆目录上找到了。明天去借来。多谢七月。


2009-10-18 2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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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8  

“我当年的朋友们问我:在远离母语环境的国外,你怎样才能找到写作的动机呢?这是一个问题!对于所有远离故土在海外坚持写作的人们都是一个问题!不可否认,远离故土十几年之后,我已经写不出在国内现在所发生的故事了。我的根子已经不是长在国内的土壤。回头看看自己这些年的小说,写的都是生活在中国之外的华人故事。当我回国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成了局外人,不知不觉会想起八十年代初梁小斌那有名的诗句:  中国,我的钥匙掉了!”

这篇散文写得忱挚,谢谢分享。


2009-10-23 1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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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9  

散文也写得这么好啊!

信用河那个预设结局是对的,让男主人公再次失之交臂。并且也符合他那个时代出生人的心态和道德标准。

预设结局在剧本写作里很普遍。比如你要悲剧还是要大团圆。


2009-10-24 0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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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10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陈河 at 2009-10-19 02:33 AM:
七月,你说的这个作者的书我没看过。英文的书我看得不多,通常是查资料时才看。印度作家我看得也不多,这些年大概也就只看过一点奈保尔吧。我的阅读量不是很大,一般是反复看几个自己喜欢的人的书。大部分的时间我..

有紧迫感是好事!

持同感,非常理解。



是非是我非我
2009-10-24 0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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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11  

相信是和那次去法门寺朝觐了佛骨是有联系的。

对啊!


2009-10-24 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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