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燈光

沒有的總是最好的。

那個時候我們沒有聖誕樹，沒有平安夜的鐘聲，很多小孩子從來沒有聽說過聖誕老人和麋鹿雪橇，更不用說聖誕禮物了。那個時候我們活在一個冷硬，漠不關心，在物質和精神都貧乏之極，而且對別人對自己都缺乏溫情的年代。上海十二月的天氣又濕又冷，但不常下雪。天很早就暗了，風刮得像刀子似地。一到晚上，街道在昏黃的路燈下陰惻惻地，穿得臃臃腫腫的行人拗肩縮背，匆匆忙忙地趕路。梧桐樹上的殘葉在風中飄零，滿眼是冬季的蕭索。大家心裏只想著一年好容易挨過去了，也不知道明年的日子會過得怎麼樣。就是有人記得今天是耶誕節，也不會講出口來，被人聽見會惹出麻煩來的。

偶爾翻尋在抄家中遺留下來的舊物，找到一張夾在書中的聖誕卡。卡片都已經發黃，也不知道是哪個年代的東西，畫面是冬天的雪景，白雪積在屋頂上和寶塔形的樅樹上，雪地上有蜿蜒的車轍。教堂鐘樓襯在深藍色的夜空上，大顆晶瑩的星星閃耀，一片寧靜祥和。

最動人的是屋子的窗口透出一方桔黃色的溫暖燈光，彷彿在召喚疲憊的途人，燈光後面有熊熊的爐火，桌上準備好了熱氣騰騰的晚餐，屋子裏迴響著孩童的歡笑和音樂聲。厚厚的雪不但不冷，而且像是一層潔白的棉被，覆蓋在這個童話世界上。天地間靜悄悄地，那兒沒有階級鬥爭，沒有疲累枯燥的日常工作，沒有人跟人之間的勾心鬥角，沒有不知明天如何的憂慮。人只想沈進畫面裏去，把這個冷冰冰的現實世界徹底地忘掉。怔忡間醒過來，手上只是拿這一張發黃的卡片，有如一片稍呈即縱的夢境。

來美國之後過聖誕卻一直沒找到多年前的感覺。舊金山從不下雪，十二月是雨季，整個城市濕漉漉的，市中心的行人提著紅紅綠綠的購物袋，教堂前卻聚起一列長隊，無家可歸者在等待施捨的聖誕晚餐。有一次跟朋友一起去田得隆區的一處教堂做義工。從下午兩點開始那些衣衫襤褸的流浪漢就在門口排隊，其中有白髮蒼蒼的老人，殘廢的越戰退伍軍人，拖兒帶女的移民家庭，也有那些酒鬼和毒品使用者。每個人都在寒風中耐心地等待著，到五點鐘教堂的大門打開放進去第一批用餐的人群，大家在長條桌旁魚貫地坐下，義工們把一盤盤火雞、芋泥、煮熟的蔬菜送到每張桌上，那些粗糙的，指甲烏黑的手充滿期待地握著塑膠刀叉。有些人狼吞虎咽，有些人慢慢地很文明地使用刀叉切割盤中的食物。老人們用顫抖的手指把麵包送入沒牙的嘴中，帶小孩子的母親忙著先餵飽孩子。用餐時間規定是四十分鐘。下面一批餓肚子的人還在門口等待。
我注意到有一個少了一條手臂的中年人，披著件已經分不出顏色的破大衣，一隻空空的袖管塞在口袋裏，頭髮好久沒有理了，臉色臘黃。五點鐘他已經用過一餐，八點左右在最後一批用餐的人中又見到他，他先是把麵包塞在那件破大衣的口袋中，然後埋頭飛快地吞食面前盤中的食物，好像怕誰來跟他搶奪似地，一下子噎住了，不住地拍打胸口。我送了杯水過去，他抬起頭來，碧藍的瞳孔閃過一絲羞愧，低聲道了謝。喝了口水，又埋首在盤子上。我心中一酸；這是個純種的美國人，在他自己的國家，何以淪落到如此地步。在世人眼中如天堂般的美利堅大地上，還是有人為了一餐在風雨中苦候，今天是耶誕節，他有個地方可以捱過去，但是明天呢？還有後天，一連串無盡的日子怎麼過下去……

今天的耶誕節對我們來說不單單是個節日，更是一個靜思與審視自己的時刻，聖誕是慶祝和感謝的日子，也是一個揭示生命意義的時刻；這個世界上永遠有苦難，人類歷盡滄桑，到了二十一世紀還是戰爭，貧窮，疾病不斷。哪怕是世界上最為富強的美國，離那張舊聖誕卡上的境界還是很遠。作為一個渺小的個人，我們所能做的有限。唯一能把握住的是不斷地完善自己，不斷地回饋社會，永遠不要磨滅同情心，永遠珍惜我們擁有的一切。

街上已出現節前購物的人潮，工人在廣場上巨大的聖誕樹上張燈結綵。商店門口的救世軍義工搖著鈴鐺唱聖歌，人們在訂機票，籌畫著聖誕派對，年輕人結夥去雷諾滑雪，熙熙攘攘的節日的氣氛洋溢在空中。鮮豔的聖誕紅和翠綠的樅樹相映成輝，而我的眼前卻浮起那寧靜雪地上一方桔黃色的燈光。

兒子今年六歲了，這個耶誕節要帶他去教堂，為那些無家可歸者的聖誕晚餐服務。希望他能懂一點什麼，這個世界畢竟不是由玩具和禮物所組成。

嗯，我也这样想。小时候看这些图片，真是很感动。

好文！

加州天气太温暖，所以无家可归者也比美国别处多。

Great start! - 沒有的總是最好的。

难得文兄在节日喜气洋溢中能有如此感怀。圣诞节安排在一年之末是否就有让人们温故知新的意思？过得再轻快，一年下来也会有些份量在心头。世界不完美，才需要假圣诞之名粉刷一下，至少在圣诞，让世界拥有一回同情心

说得好。文兄圣诞快乐！

-----作為一個渺小的個人，我們所能做的有限。唯一能把握住的是不斷地完善自己，不斷地回饋社會，永遠不要磨滅同情心，永遠珍惜我們擁有的一切。

一方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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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期间，很多不信上帝的人都去教堂礼拜，那里的圣歌实在好听而神圣。剑桥的国王学院礼拜堂著名的唱诗班，在１２月２４日下午３点整，由一名小男孩领唱圣歌，歌声传向全世界。这是传统节目，每年都换一个小男孩唱。

刚到英国时，孤苦伶仃。听到一句话：在世界各地，你孤独，就去教堂，教会不会拒绝你的。

在教会里，可以遇见女王授勋的爵士，也可以看到无家可归的乞丐，当你看到天壤之别的人们聚集在一个上帝面前祈祷赞美时，你就会感动。

一次，我去超市，看到一位老妇人，她和我是一个教会的，她行动不便，教会有人定期帮助她买东西。我问她为什么自己出来买东西，她说：每天都是我自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出来看看人。她的眼里有泪花。

还有一次，我遇到一位八十多岁的退休老牧师，他问我弹钢琴吗，我问他为什么问我这事，他说他四十岁开始学钢琴，当时就想弹些圣歌，去年他老伴去世了，他孤独极了，只有弹钢琴才能驱走失去老伴的悲哀。他说他和他的儿子们一起开始学的钢琴，儿子们没有坚持下来，他庆幸他坚持下来了。他接着说：我担心我的儿子们，等他们孤独的时候，看他们怎样打发时间。

不管你离上帝多远多近，你的心总有一块失落的区域，使你彷徨，促你寻找……

我很喜欢听教堂的钟声，喜欢看教堂里射出的一方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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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罢这样文章，只有一声叹息。

土干写得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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