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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1  [转载] 诗人的妻子 — 广玉兰

诗人的妻子

广玉兰


  我认识卡罗兰是在为United Way做义务财金咨询员(Financial Counsellor)的时候。她是我的第一位委托人(Client)。

  那天我们约好了在超市里喝咖啡的角落里见面。下班以后匆匆赶到那里已晚了五分钟。我在电话里已告诉她我是中国人。那个角落没几张桌子,只有她坐在那里却并不在喝咖啡。相互对看一眼,我们就凭直觉猜出对方是谁了。

  她瘦削,苍白,戴着象我祖母戴的那种老式的白边眼镜,厚厚的镜片使她的眼睛看上去无神,显得有点疲惫。想必她也刚到,大衣还没脱。她穿着一件很象我来美国以前特地买的,那种在八十年代中期的上海算是非常时髦的长羽绒大衣。那件大衣我还是托人在出口转内销的商店买的,当学生时穿过几次,后来就一直压在箱子底。搬家的时候,便和一些从国内带来的和买便宜货时买的衣服一起送给了救世军。

  是隆冬时节,又赶上刮大风,寒冷彻骨。卡罗兰的鼻子冻得红红的,想必她的车泊得很远。我侥幸找到一个靠近门口的车位,才几步路还冻得够呛。后来才知道她是步行了十几分钟赶来的。

  我们这些咨询员属于州里一个民间福利机构,帮助经济陷入困境的家庭,不收任何费用。我们的委托人先得填写表格,写明家庭情况,职业,收入,主要支出,欠债多少,等等。我们替他们分析缘由,教他们如何平衡收支,如何做家庭财金计划,当债主或讨债公司的行为出轨时该如何对付,帮助他们制定合理可行的还债措施。但如果症结所在是夫妻之间的或其它家庭纠纷,我们绝不介入,而得建议他们寻求婚姻家庭那一类的咨询。我们也不提供法律上的意见,更不替他们还债。

  卡罗兰在她丈夫的职业一栏里填的是“作家(Writer),Encourager”。我问她这“Encourager”是什么职业。她笑了笑,那神情好象料到我会有这一问。这时我才看清她有着浅棕色的眼睛,笑起来很柔和。“我每次填表都得向人解释一番,但麦克坚持得这么写。麦克开设文学讲座。”

  麦克当然是她丈夫。卡罗兰的原话是“SELL”。我用“开设”这个词,因为我能想到的其它有关的词,如“出售”,“贩卖”,“推销”,要和文学联在一起都显得太不伦不类。SELL文学讲座,并以此为生,以我当时的孤陋寡闻,这实在是一种闻所未闻的职业。

  在这个什么都能标出价码的世界,文学自然也不例外。人请麦克开讲座,讲一次可赚一千到一千四百美元。但这样的机会并不固定,有时一个月有两到三次,有时却一次也没有。

  “他并不喜欢这个职业,只不过干这个他还比较在行。为了生活吧。他喜欢写诗。他是一位诗人。”卡罗兰说这话时很平静,就象说“我的丈夫是卡车司机”一样自然。但从她脸上微微泛起的一层淡淡的红晕,我感到她说这话时心里的某种激情。

  我有点吃惊,这么毫不起眼的——诗人的妻子。不由得又对她细细打量一番。她的衣著虽然有点寒碜,言谈举止却不俗,矜持之中显着教养。

  文学的重要性自是无需我多言。然而,再怎么把文学看作精神食粮,也毕竟不象一日三餐,不吃就会饿死。诗人出售的不是生活必需品,自然就不能指望它成为生财之道。事实上,如果每个月能有一次讲座,他们就心满意足了。他们有三个孩子,最小的才一岁。五口之家租了大街旁商店楼上的房子,每月租金三百多。一位亲戚半卖半送给他们一间活动房(Trailer),但由于地方上Zoning方面的问题没有解决,还不能搬进去住。他们买衣服都是在救世军开的廉价商店。平时除了食物,汽油,报纸,书,水电费以外,很少再有其它开销。但他们还是欠了一屁股的债,从房租,到水电费,到信用卡,什么都欠。每次麦克赚了点钱回来,第一件事就得赶紧还债,就这样还老是还不清。而且,旧债加上新债,象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房东和讨债公司三天两头来电话,让他们穷于应付。终于,一位好心的朋友听说了我们这个组织,给了他们我们的电话。

  我不是学经济的。上班干的是工程,也与经济毫不相干。参加这个组织,一来是出于好奇,能免费受些训练,二来也借此机会为社会尽一份绵薄。受训的时候听了许多个案,拿回来一大堆资料,象如何要求社会福利,如何申请个人破产,如何对付讨债公司的骚扰,如何向消费者协会投诉等等,还有一本列着各种福利机构的名称和电话的册子,厚厚的象本电话簿。让我大开了眼界。

  美国的经济繁荣很大一部分建筑在借贷上面。别看许多人花园洋房,又是汽车,又是游艇,却债台高筑,寅吃卯粮。一个中国穷留学生银行里的存款,可能会比一个工作了多年的白领多得多。我有个同事,年薪也有五六万。业余想读门课,却拿不出那一二千块的学费。公司虽给报销,却得自己先垫上。有些人竟不知401K(退休金计划)为何物,没有及时参加,因此与公司Match的那笔钱失之交臂。每月的工钱,扣除了学生贷款(Student Loan),房屋按揭(Mortgage),房屋增值贷款(Equity Loan),汽车贷款(Car Loan)和日常杂费(Utility)以后,已所剩无几。再有其它消费,要么分期付款,要么就只有涮卡了。一张卡涮满了,每月付着Minimum Payment,再换一张,还继续照样地涮。我们受训的内容归纳起来,无非是中国人勤俭持家的一些基本原则,比如量入为出,未雨绸缪,积谷防饥,聚沙成塔等等。只不过他们是用经济的术语和图表曲线来表达。

  其实,用不着受什么训,只要稍微分析一下卡罗兰一家的收支情况,就不难看出,他们的问题在于收入实在太少。因此,尽管节衣缩食,仍免不了入不敷出。而且麦克的收入不固定。当整个月都没有收入,积余又几乎等于零的情况下,欠债就成了他们唯一的出路。

  我对卡罗兰实话实说,她点头。

  要说,麦克并不是不能找到其它职业,比如地方报纸的撰稿人或一般文字工作。但替报纸撰稿就意味着听命于他人。美国虽是个言论极其自由的国家,也是个金钱至上的国家。报纸杂志有无销路,取决于读者是否对其内容感兴趣。报社要的是写手,不是文学家。

  我明白了。诗人的笔是阳春白雪,岂能用来为稻粱谋。

  也许我应该佩服诗人的洁身自好,不为五斗米折腰。然而,我的价值观和人生观早已被生活打磨得非常实用主义了,因此我的思路也是非常实际的。诗人可以视金钱为敝履,可以超然物外只用他的笔去抒发他自由的胸臆和浪漫的心声,如果他是独身,这一切本无可厚非。但他不是在塔希提岛上而是在美利坚本土。他也不是独自一人,而是有妻子和三个嗷嗷待哺的幼儿。除了一个诗人,哪怕是天才,对世界负有的创作的使命感以外,他不是还有一个普通男人对妻子和儿女应尽的责任吗?

  “麦克知道家里的经济情况吗?”我问。

  “他知道,但他好象不很在乎,也不过问。总是我在发愁。”她顿了顿,“我也不希望他为这些事忧虑而分心。”

  难以想象她纤瘦的双肩竟独自挑着这么沉重的一付担子。不过,她承认自己是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了。她得照顾三个孩子,有一个还得自己在家教学(Home School)。他们编纂了一本诗集,准备自己筹资印刷出版,这事也主要是她在忙。她根本无法出去工作。

  本能告诉我,他们家的问题不全然是经济问题。我能够帮助他们采取一些应急的措施来渡过暂时的困境。但如果他们不改变现在的生活方式和家庭分工,不正视经济问题,而是一味地回避,他们还会接二连三地陷入更深的经济危机。除非他们能中上一个乐透奖,否则的话,要做到经济自立,麦克必须去找一份固定工作,哪怕一个月才几百块钱也行。就算卡罗兰心甘情愿与丈夫同走窄路,他们的三个孩子却不见得,也没有能力作这样的选择。

  我极想帮助他们,但我不能将我的想法强加于人,我甚至不能向她直陈我的看法,那是违反我们这个工作的戒条的。我们绝不可以干涉委托人家庭的隐私。在这个社会,选择怎样一种生活方式完全是个人的事。我想帮助他们找到帮助他们自己的途径,但我首先得动动脑筋,找到他们能够接受的方式。

  和卡罗兰谈得越多,我的那些看法就越强烈。终于有一天,我的中国习性占了上风。凭直觉,我觉得卡罗兰应该能理解我说这些话的初衷。但我还是有点担心,尽管我已竭力说得非常婉转,尽量用暗示而不是直指,还是怕会因用词不当而触犯了她的隐私。

  卡罗兰静静地听我说,然后微微低下头。我心怀鬼胎地偷偷观察着她的脸色。从侧面不被镜片挡住的那个角度,我看到她也有着西方人得天独厚的长而上翘的睫毛。由于没涂眼睫膏,她的睫毛是浅棕色的,在眼睑下投着一道扇形的阴影。她垂头沉思的侧影显得沉静而端庄。

  她轻轻地,令人难以觉察地叹了口气,说:“你说得对。”

  孺子可教也——我松了一口气。

  “我懂你的意思。其实,这些想法也在我心里翻腾过,不止一次,但总被我压下去。”她抬起头直视着我,“看到麦克垂头丧气,我就于心不忍。他和别人不一样,他生活在他的梦里。当然,以麦克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他知道家里的情况。但凡人总是有惰性,总希望会有奇迹发生,再说反正有我撑着。麦克是不愿意,也没有压力非得去面对这个现实。”

  她苦笑了一下,声音仍然平静,“说起来,这都是我的不是。我对他太迁就,总为他着想,总想护着他,把家里一应琐事都揽下来,让他能一心去追求他的理想。却想不到这样反而纵容了他的惰性和不参与感。回避解决不了问题,反而害了我们大家。”她很诚恳地看着我,“谢谢你象朋友一样对我说那些真心话。我会好好和麦克谈谈,我们应该一起来面对这些事情。”

  觉着喉头浮起一块软软的东西,使我出不了声。这个说话文文静静的女人身上,有一点东西让我肃然起敬。

  把话说开了,我们的合作就变得非常默契,很多问题便迎刃而解了。我和卡罗兰每个星期见一次面,谈两个小时。据说那些时候,麦克就在家照看孩子。我帮他们养成花钱记帐的习惯,预算每个月的生活开支。让他们抓紧把活动房子的法律问题尽快解决,可以省下一笔租金。还找到一个Creditor能给他们低息贷款,使他们能够分期付款,在五年内偿还债务。

  我们偶而也会谈到麦克的诗,尽管他始终没有露过面。他喜欢用日本的“俳句”诗体写诗,对一些中国诗词也很感兴趣。

  我们这样见面持续了大约三个月。有一天,卡罗兰对我说,他们已能够独立处理这些经济问题,不再需要咨询了。她拿出一本象连环画大小,薄薄的小书给我,说是麦克送我的,是他那本诗集,给我留做纪念。

  “We’ll be OK。”她和我分手的时候这么说。

  不多久,小城的地方报纸用头版报导了诗人麦克计划用二十天的时间,沿着横贯东西的20号路旅行写作的消息。报纸将登载他每天送回来的游记。麦克说,独自沿着那条乡村公路旅行,是他多年以前Hitchhike时就生有的梦想。孤独的旅者,无羁的灵魂,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去探知生活的本色,在独自静思中找寻真正的自己。此后的二十天,我每天打开报纸,总要先看诗人的文章。跟着他在乡间小路上倘佯,在广袤的西部平原看日出,晚上宿在车里,聆听静夜的虫鸣和神秘的天籁。我至今仍保留着那些文章的剪报。

  又过了几个月,我在超市买菜碰上了卡罗兰。她还是那样文静地微笑,手推的购物车里坐着两个较小的孩子,一个大点的男孩走在她身边。男孩象他母亲一样,有着浅棕色的眼睛和微鬈的头发。他象绅士那样与我握手,作自我介绍。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卡罗兰的气质和教养。

  麦克在一家社区大学找到一份工作,有固定工资,上班时间则很灵活,他仍然可以给人开讲座。他在城里开了几次诗朗诵会,很受欢迎,卖掉了一些诗集。他在那次二十天的旅行中,沿路结识了不少读者和文学圈中人,举行了好几次诗朗诵会。西岸有一位独立出版商对他的作品很感兴趣,有意为他出版诗集。他们活动房子的问题解决了,已搬进去住。卡罗兰脸上的笑是由衷的。

  人说,有梦的人生是美好的。我羡慕麦克和卡罗兰,羡慕他们那份追随梦想的执著和激情。我想到麦克是多么有福,在他追梦的路上不是孤身一人,而有这样一位忠实的伴侣和贤内助。

  我想象着,如果有一天,麦克也象哈金一样,从一位默默无闻的埋头耕耘者,一跃而成某个领奖台上镁光灯下的焦点人物。那么,在穿着黑色小礼服,戴着黑色领结的麦克身旁,我一定会看见他的妻子,那总是文静而温柔地微笑着的,卡罗兰。

□ 寄自美国


【转自2001 华夏文摘,特此致谢!】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07-7-20 2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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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  

“人说,有梦的人生是美好的。我羡慕麦克和卡罗兰,羡慕他们那份追随梦想的执著和激情。我想到麦克是多么有福,在他追梦的路上不是孤身一人,而有这样一位忠实的伴侣和贤内助。”——完美了,人生。


2007-7-21 0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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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川

#3  

读过这篇,印象很深。


2007-7-21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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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4  

不很在乎,也不过问经济问题 - that's a real 诗人.


2007-7-21 1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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