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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凝

#1  睡美人驱散暴风雨

睡美人驱散暴风雨


贝多芬32部钢琴奏鸣曲在古典音乐界享有盛誉,但时至今日,流行于世为爱乐者所熟知,还不一定熟听,也就屈指可数“有名”的那么几部 —《悲怆》、《葬礼》、《月光》、《田园》、《暴风雨》、《黎明》、《热情》、《杜鹃》、《告别》等。除了极少数特例,贝多芬的器乐作品不带提示乐曲内容的标题,而是按照乐曲形式命名,如《升c小调第14钢琴奏鸣曲》、《降E大调第3交响曲》等。以上简明通俗的乐曲名大都不是作曲家自己所取,而是出自他人如出版商评论家等的联想创意,所谓外加标题。诗意形像的名号对于作品的推广传播不无贡献,但若干也引发了某些争议,如著名的“月光”,众多专业人士和资深乐友认为它既名不副实,又剥夺了听者的自由想象力。如此看来,乐曲俗名可谓功过兼具。

《d小调第17钢琴奏鸣曲“暴风雨”》(Op.31-2),乐曲俗名再次引发争议,但仅局限于我个人。“暴风雨”之名的形成和传播,始作俑者为贝多芬生涯晚期的私人助手辛德勒(Schindler,1795–1864),以贝多芬代言人和权威诠释者自居的他在大师去世后,对外宣称贝多芬生前曾亲口告诉他,若要深入了解此曲,可参阅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第17钢琴奏鸣曲》就此被人冠以“暴风雨”之名并流传至今。无独有偶,《第5交响曲》“命运”之名也是由此人而来,以大同小异的独家新闻,或孤证。孤证也是证,问题在于在贝多芬研究领域,辛德勒是一个极具争议性的人物,他被众多史学家考证为了谋取个人私利,篡改乃至销毁了大量无比珍贵的第一手史料如贝多芬谈话簿等,其心可诛神人共愤。时至现代,又开始有研究者为恶名昭著的他鸣冤叫屈搞翻案。此段公案尚未了解,人就不能盖棺定论,也算是对历史负责。总之,这个人的话不可轻信,在他文化骗子的名声被彻底洗清之前 — 估计是永世也洗不清了,却也不可全不信,基于就事论事不因人废言原则。两难!

对于《第17钢琴奏鸣曲》,后人出于随意、宽容、想当然等各种莫名心态,竟全盘接受了长期以来信誉扫地的当事人首创的“辛德勒暴风雨”说,好像还从未有人对此提出质疑。一众专家学者以其为基点,正经八百地展开学术研究,相关论文汗牛充栋,大致可分为二支:一是考证奏鸣曲《暴风雨》与戏剧《暴风雨》的关联度,二是论证钢琴曲《暴风雨》与自然界暴风雨的相似性。比如有专业工作者长篇著文,逐段分析证明《暴风雨》的乐曲构成与《暴风雨》剧情的对应关系,望曲生义生搬硬套,结论难免穿凿附会。我这人天生比较不信邪,更不愿被一个基本诚信尚且存疑的历史人物牵着鼻子走,所以决定摈弃先入为主的“暴风雨”概念,而尽自己的努力去探寻乐曲的内容涵义。探寻?你想怎么探寻?又能怎么探寻呢?很简单 — 聆听加思索,大量聆听,认真思索。人会骗人,音乐从不骗人。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吧,很快,聆听加思索开花结果了,不无欣喜地发现:莎翁未获邀请,老天更没下雨。贝多芬《第17钢琴奏鸣曲》与戏剧《暴风雨》和自然界暴风雨毫无瓜葛。Really?是的,是真的!且容我分析解释:

第一乐章:神来之笔,大胆丰富想象力的产物,直逼鬼斧神工。静如水月,迅若疾风;轻似落花,重比雷霆。如梦似幻氛围中,隐隐透着几分诡异。整体画面既富戏剧性,又含自然情愫,难怪两百年来,世人始终在莎剧和自然界两个圈子里打转而难以自拔。可即便是有了这两条人为现成的文本图像兼备的双重线索,奇情异致本乐章的初意内涵依然扑朔迷离,令人困惑不已,引得多少爱乐者和学者专家投入这“猜谜”游戏。我亦姑且一试:乐曲起始阶段(呈示部主部主题,1-21小节),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三段旋律先后登场亮相,以广板(最慢)、快板和慢板的形式,依照如此次序:1、广板初现,2、快板初现,3、广板再现,4、快板再现,5、慢板初现。再往下,螺旋形向上行进,随着乐章的展开深入,三段旋律不是交织缠绵纷攘错综,就是往来冲突短兵相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万变不离其宗。提纲挈领纲举目张,聆听时留心分辨,牢牢把握住这三段既冲突又和谐,既对立又统一的主旋律,它们的代言形象、象征意义及互动关系,是理解本乐章的关键要点。

速度反映风度,音高定位品性:先发广板短小柔弱,却是明亮而空灵,酷似某种希望的诱惑;随之的快板急切而冲动,像是对前方光明的热烈追逐;末尾的慢板阴沉而森然,好比对快板追求广板的横加干涉。一日聆听,我突发此想,随即感到一阵微微惊悚:不对呀,这音乐场景听上去怎么这样熟悉?!顿时,一幅画面自脑海升起:黑夜下,旷野中,地表上悬浮、游走着一小团光。一个纯真可爱的小男孩,或小女孩,为这美丽神秘的光团所吸引,情不自禁拔腿追赶,却怎么也撵不上。那发光体在前不即不离,引诱着后面的小孩子不停追随着,最后进入了一个不明所以的场所。哦,这应该是一部迪斯尼动画片中的一个场景,十几二十年前陪小女看过好多遍。可又是哪部影片呢?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立马上油管搜索,哈,结果很快出来 —《睡美人》。除了背景由室外转为室内,其它情节大致无误:古老阴暗的城堡里,小公主奥萝拉在大魔女玛列菲森的催眠下,梦游般追随着那磷火鬼魅般的光球,一步步穿过空荡荡的大厅,盘旋曲折的楼梯,来到高高塔楼的顶层,旋即被魔法击中,陷入了那千古迷梦。

像,太像了,除了背景神似形不同,动画片中的是城堡,音乐里的是旷野:柔弱明亮的广板好比那神秘的光团,也即黑夜里的期盼和希望。只是乐曲中的光芒不是来自魔鬼的诱惑,而是天然根植于人类内心深处,那对真理和美善的憧憬目标,终极所在。冲动急切的快板像是睡美人奥萝拉,去追寻那终极之光的梦,而音乐中的这个逐梦人,自然就是作曲家自己了。那阴沉森然的慢板,无疑非玛列菲森莫属,也即横亘在梦之光和逐梦人之间各类妖魔鬼怪的总体化身。乐曲上演了一出三角演义,那么需要关注的就是ABC之间的互动关系。看吧:光团摇曳闪烁,时隐时现,发出她诱人的召唤。逐梦人怀着一颗炽热的心,虽时而惶惑,时而迟疑,但始终热情不灭,契而不舍,追逐不停。而光团仿佛一位被追求的美少女,不肯让对方轻易得手,若即若离与其保持着一定距离,周而复始,不住召唤(以诉说式的单音宣叙调),像是欲擒故纵。更大的阻碍当然在黑巫婆,它岂能让他与她结合的美梦成真。飘忽往来,不时变换身形;大发淫威,释放出种种手段,不是要将那她斩断扑灭,就是要将他击倒在地。光火虽然微弱,却是柔中有刚,她拒绝夭折于黑暗,凄风苦雨中,熄去复燃,几起几伏,每每看似油尽灯枯,旋即又出现在前方,亭亭玉立,光彩照人。而那逐梦人,更是绝不屈服就范,义不容辞舍生忘死,与黑势力展开近距离搏击。正与邪征战的音流犬牙交错,跌宕起伏,气势磅礴,经久不息......

第一乐章终了,故事还没完,远远没有完,至少接下来还有两个乐章。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出现了:第一乐章有故事,人物形像鲜活,情节曲折生动,但却令人费解。而紧随其后沉思的第二乐章和激荡的第三乐章,曲调节奏变化相对平缓,缺少大起大落的戏剧场景,但却比第一乐章容易理解得多,延续方才的思路即可:如果说第一乐章是“逐梦”,第二乐章就是“梦中”,不是求仁得仁,就此美梦成真一了百了了,而是在追求过程中片刻小憩。历经磨难,连追带打,执着求索的主人翁累了,他像睡美人一样睡过去了,虽然没有被撒旦的使者施展了魔法。月光映照在求索者疲惫而坚毅的脸上,宛若塞尔克拉斯青铜雕像。沉睡中的他并没有真正在休息,而是以梦代替行动:他在思索,静夜里泉水流淌样地思索。他思念着那美丽神秘的希望之光,他回顾着与恶势力惊心动魄的搏斗,另外,他还思想着甜美的人生。我们的世界再怎么黑暗,也还是要热爱人生,永远热爱人生,不为别的,就因为人生实在是美好的。第三乐章,“梦醒”:哦,没有什么救星前来吻醒逐梦者的梦幻,更没有什么王子以真理之剑刺死了玄衣魔头,一切都还要靠自己,靠自己的双脚去追求,靠自己的双手去搏斗。好在悬浮在前方的憧憬之光还在,有了她,只要有了她,就有了继续、不断、永远前进的无穷动力。于是,他重整旗鼓,轻装上路,再次踏上那逐梦征途,跋山涉水,奔走呼号,百折不挠......

— 然后呢?接下来怎么样?最后结果怎么样?赢了吗?好人赢了吗?好人战胜坏蛋了吗?逐梦人把黑魔王杀死了吗?他将自己心仪神往的希望之光追到手了吗?— 问题很多,可以理解,答案可惜只有一句短得不能再短,灰得不能更灰的话:无可奉告。不是有答案故意不说,而是作曲家根本就没提供。贯穿贝多芬伟大艺术生涯的有两大主旋律,一为“寻求”,二为“抗争”。寻求似罗丹的《思想者》,抗争如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寻求人生与生命的目的和意义,抗争人类存在的黑暗、不公和残酷。— 可是在这里,他为什么不提供给我们“寻求与抗争”的结果,尤其是积极向上的结果呢?如莎士比亚安排哈姆雷特最终杀死恶人那样,多振奋人心呀!— 答案很简单:贝多芬他没有结果,至少在现阶段没有。作为一位以诚为本的艺术家,他不能或违心或自欺欺人地编造出一个皆大欢喜的好莱坞结局,以麻痹自己并取悦听众。对于他,追求抗争即为目的,手段过程就是结果。还不够吗?— 嗯,听上去也有道理,可是,人们不喜欢悬念,不喜欢没有结果的抗争,更不喜欢这样的悲剧结局。— 没有结果,准确说是暂时还没有结果的寻求和抗争不是悲剧,而是通往终极光明的必由之路。纵观贝多芬的一生,他创作的所有音乐作品,尤其是那些史诗式的重要作品,没有一部是悲剧,而全部为勇往直前恢弘大气,如星光闪烁于漫漫长夜,寓欢乐于庄重的人间正剧。

回归主题。贝多芬没看过《睡美人》,而《睡美人》的编剧保不准还真听过《暴风雨》,并从中得到了某些灵感,不然二者在所述情节上怎会如此地合拍默契。经过以上睡美人解析,再来看自然界暴风雨说,不难察觉其牵强附会,漏洞连连。比如第一乐章那被称为暴风雨前夕屏气凝神期待着的广板动机,为什么在整个乐章的各个阶段反复出现?暴风雨不会下下停停吧。贝多芬《田园交响曲》和罗西尼《威廉·退尔序曲》中那两段著名的暴风雨,都不是这样下地。还有既然第一乐章被解读为暴风雨的降临,第二乐章为暴风雨过后的心旷神怡,那么下面再次爆发喷涌的第三乐章又是什么?如何自圆其说,难道又下雨了?至于莎翁戏剧说,更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兹不赘述。贝多芬《第17钢琴奏鸣曲》不愧为一部伟大的作品,第一乐章更是奇峰出世大音希声。她既不是浮光掠影的借景抒情,也不是照本宣科的戏剧演绎,而是一次探索追求真理美善的理想主义实践。作为中期奏鸣曲杰作,她与具有同等人文性质的《月光奏鸣曲》和《热情奏鸣曲》堪称三足鼎立。通过乐曲解析,发掘其内涵精神是一桩有意义的工作。我个人既不热衷也不擅长图解音乐,具像化抽像,但对某些诗画感明晰的作品持开放态度,为写乐评偶尔为之。想像音乐中的戏剧场景时,常常提醒自己要谨慎,可以抒情,但不可以煽情,不要为了追求文字效果而不知所云地信口开河遍地开花,以免剑走偏锋误人子弟。此次面对奇崛神异的第一乐章,不由大胆运用了一下相像力,邀请《睡美人》驱散《暴风雨》,也算是以毒攻毒的权宜之计。名不正,则本质不清。长期以来,人为编排的“暴风雨”之名无形中造成了人们对作品的理解偏差和诠释谬误,正本清源此其时也。



我的黑暗是一湖水,我的光明是一条鱼
2019-5-12 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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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2  

几年前鉴赏了70多个版本,认定 Grimaud 为最佳。近来重温,感觉依旧。

实在喜爱《暴风雨》,哦不,《睡美人》!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22-11-18 1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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