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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野長弓

#1  聽 竹[旧作]

聽    竹

                                                                               文野長弓

    畫家希爾曼先生心臟病復發而溘然辭世的噩耗傳來﹐我腦海裡立刻泛起一個令人難以接受的意象﹕

    眼前一片漆黑﹐一切事物都在潰滅。希爾曼先生心靈建造的華夏聽竹之“舟”猝不及防地撞到了無形的冰山﹔畫家連同他生平最後一個美麗的心願沉沒了。我心中一陣難過﹑內疚﹐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
  多少年後的今天﹐這個意象依然清晰而抹之不去﹔我的耳畔依然響著希爾曼先生那洪鐘般的話音﹕“請舉起酒杯﹐為了我生平可能是最後的一個心願——從隔岸觀竹﹑悅竹﹐轉入心醉神迷地賞竹﹑聽竹的心願即將變為現實乾杯吧﹗是的﹐我如此期盼聆聽竹筍拔節的生命音響﹐也許只是一種神秘的心靈音響﹐凡人可能感應不到。不過﹐親愛的文野先生﹐你是竹鄉多情的種子﹐或許你會助我闖入竹子的內心世界﹗”

   我咀嚼這段話﹐用“無地自容”來形容我的感受是再恰當不過的了。

  那是一九九八年秋天的一個晚上﹐我帶著〈無形的守護〉文稿去飽享畫家答應為拙文插圖的好意而登門向他討教。我們坐在月光斑駁的葡萄架底下﹐共同談論竹在臨風﹑沐雨﹑披霜﹑冒雪所展現出來的姿彩﹐以及夏不畏酷暑﹐冬不懼雪霜﹐生不避脊壤﹐伐而後復生之品格時﹐想不到他突然向我發出一連串離奇古怪的“竹問”﹕倘若於深夜伏在竹林裡細聽﹐可否聽到竹筍拔節的聲音﹖你是否體驗過這種神秘的生命音響﹖竹枝到底可承受多厚積雪的壓力﹖如何表示竹的含煙之美﹖……

    畫家的慧眼當然洞察了我很難回他一個滿意答案的。但他依舊微笑如昔。只是當我說起當年“無心於竹筍拔節音響”時﹐臉上才掠過一絲嚴峻的暗影﹐不住地搖著頭﹐直呼﹕可惜﹗後來還居然有些激動﹕“看來你我同樣是個傻子。我也曾幾度到過中國﹐為甚麼我老是傻乎乎地跟着導遊屁股後轉﹖老是重複著萬里長城﹑故宮﹑千島湖……這有何意義﹖為甚麼不找一處象你外祖父當年可謂迷人的幽篁竹舍﹐住上幾個晚上﹐親耳聽聽那神秘的竹筍拔節的生命現象﹖”

    我知道這位頗受加拿大人尊敬的風景畫家具有掘強﹑頑固﹑一意孤行地渴望接近真實的獨特個性。為了索解落日在不同景物﹑氣候作用下其色彩有何變化﹐他可以不惜破費到了西半球加勒比海的多米尼加﹐又馬不停蹄地轉往東半球的菲律賓馬尼拉。為了一幅森林畫﹐他可以獨闖原始森林﹐搭帳篷﹑啃乾糧﹐整整生活了幾天﹔把森林以外的世界全然忘卻﹐直至閉上眼睛可以摸認各種樹葉精巧的對稱圖形﹐可以用手掌在粗糙的樹皮上辨別不同的樹種。……

  “當年是傻子。現在呢﹖”我不經意地問。

  “興致未減。遺憾的是缺乏機遇﹗”他似乎有點無可奈何。

  “如果我陪你走一趟﹖”

  “那就太棒了”他猛地站了起來﹐激動地握起粗大拳頭﹕“你瞧﹐別嫌我已七﹑八十老﹐可身體還棒著呢﹗”

    走一趟福州竹鄉﹐看看幾十年前我外祖父開拓經營的那片竹園及其“幽篁竹舍”是否在歷史的風雨中僕倒﹖抑或去我闊別多年的杭州看看保俶山那滿眼的竹林﹐乃至玉泉附近之百竹園有何變化﹐應該也包孕著我的夙願。只是當初﹐我只是把這姑且稱之為“華夏聽竹之旅”視為一個構思﹑一種模擬。何曾料到畫家卻正而八經而雷厲風行地付諸行動﹐不到幾天工夫他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拍攝了近照﹐申辦了護照﹐兌換了外匯﹐還打了出國防疫針。

    一天﹐我果然聽到希爾曼先生爽朗的聲音﹕“現在﹐我已全副武裝﹐整裝待發﹐只需要你一聲令下﹗”

  畫家已處于整裝待發﹐而我卻紋絲不動。真是豈有此理﹗我至少在內心﹐在情感上受到了責備。

  那時正值深秋。我頗知那個季節的竹竿﹑枝條已見蒼老﹐固然竹林仍不失莊嚴﹔在陽光﹑雨水﹑月下依然別具景致﹐無礙入畫。只是深秋何來竹筍﹖連竹筍都看不到﹐怎聽竹筍拔節之音﹖這樣豈不大煞畫家風景﹗
         
    這一下卻苦了希爾曼先生。他也只好捏指苦算且苦盼來年春天能早點來臨了。

    總算捱到冬去春來﹐豈料我又撞上了一樁倒霉的事——醫生在我腹部忽然發現了凶多吉少的腫瘤。於是﹐接二連三的檢查﹑化驗﹑拍片﹑手術﹑化療﹐華夏聽竹之旅顯然陷進了無盡期的等待之中﹗

  一向果敢﹑睿智的畫家當然可以依靠自己揭開“竹筍拔節音響”之謎的﹐他原本無須嚮導﹐因為他一生都在獨自旅行﹐說那樣更加自由﹐尤其偏愛獨自選擇陌生﹑偏僻﹑崎嶇之路跋涉。可是當下我生死未卜﹐他豈能棄我而拂袖離去﹗他斷然選擇了等待﹐選擇了把自己夢牽魂繞之心願暫擱一邊﹐選擇了枯坐我病榻之旁﹐陪我說笑陪我嘆息。對於畫家嚴峻性格中這種極富人情味的一面﹐我無法不為之動容﹐益發感到內心的不安了。

  可是待到我從死神手裡討回了生命﹐到了我可以償還畫家待我以厚誼的時刻﹐希爾曼先生卻匆匆地闔上了眼睛﹐默然無言地夾帶著他未了心願的遺憾走向他方﹗ 

  思想像長河﹐情誼似長河。每當想起這段始于浪漫﹑甘美如飴﹐卻終于遺憾﹑悲痛無比的經歷﹐我無窮的心怎能不痛苦連綿﹑悲慟不絕﹖我怎能不流淚﹐心口怎能不隱隱作痛﹖我一想起這段經歷﹐我怎能不讓拷問靈魂的鞭笞在我頭頂上空徹夜長嘯﹗■
 (刊<<世界日報>>) 
  


2009-12-15 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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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言

#2  

文野先生好。


2009-12-15 1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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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野長弓

#3  

問笑言好﹗由於我是新手上路﹐文題<聽竹>漏了﹐只剩了“舊作”二字。不知可否替我補救一下﹐謝謝﹗
文野長弓


2009-12-15 1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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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言

#4  

你自己点“编辑”就可以修改了。


2009-12-15 1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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