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老是年过花甲至今活跃在戏曲舞台上的老艺术家中我最敬重的一位。

我曾在博客里著文盛赞尚老的功底和敬业。其中一句话是——即使言兴朋关栋天这两位著名老生演员如何地出色也丝毫盖不过去演对手戏的尚长荣在舞台上的光芒四射。此评语为中国剧协季国平先生欣赏，他也曾表示一定要把这句赞语带给尚老。

本文不涉及尚长荣先生的演技功力和作为一个戏曲演员通常标准的敬业精神，集中于一点——就是上海京剧院接连三部精品的起点。

二十年前，时为陕西省京剧团一名演员的尚长荣只身东进，他随身带的就是一本剧本——编剧陈亚先的新编京剧历史剧《曹操与杨修》。正是由于这次长途跋涉，改变了包括他自己在内许多人的命运。当然，也让上海京剧院这个海派文化的排头兵在改革开放新时期再次大放光华。完全可以说，没有尚长荣带着这个本子加盟上海京剧院，也就没有后来为他度身打造的另外两部精品。

据网页搜索，现在的一级编剧陈亚先先生当时很可能是名不见经传。《曹操与杨修》那应该是他的第一部剧作，本来默默无闻的一部作品尽管里面从主题到故事从构思到细节从主角到那个招贤者都有不胜枚举的新意（有关文章多多不再一一例举），如果没有人把它正式搬上舞台也是枉然。剧本剧本，虽然说是一剧之本，但是仍然只是半成品。剧本必须要再进一步融合从导演到演员从作曲到舞美等等方方面面的创作努力才能真正成为一部戏曲作品。

通常，寻找挑选剧本这往往是剧团领导抑或导演他们的事情。比如跟随主旋律命题作品就是最常见的情形。再比如张艺谋他发现《秋菊打官司》的原著小说就是导演自己找到好题材好剧本的一个范例。在演员哪怕是主要演员来说，“等靠要”是家常便饭。就算是剧院剧组定下一个题目有了一个剧本，再去主动争取其中的某个角色或者某个主要角色，基本上仍然可以说是被动型的。这种情况不单是戏曲界，就是影视界也大致如此。比如当红青年演员贾一平上门找到《坐庄》剧组主动请缨认为其中的男主角非他莫属。那也是先有了剧本列项剧组成立才有他发现自己演男主角特别合适打上门去，而不是贾一平他自己别具慧眼亲自发掘出《坐庄》这个影视剧本。

戏曲演员甚而主要演员自己发掘出一个好剧本的先例可能在四大名旦扬名期间有，尔后就是绝响。所以我这个题目便是——尚老法眼识曹操。

陈亚先先生全新创作的《曹操与杨修》塑造了一个舞台上从未出现过的曹操。以往传统京剧里，曹操是大奸雄的典型，这跟奉刘汉为正朔的历史成因有关。在郭沫若把自己比作蔡文姬的新编话剧《蔡文姬》里，曹操又一反常态变作了俭朴贤明的圣君模样。显然，这本身也是迎合性质的“奉旨”创作。而从千百年间的中外文学史来看，凡是这类作品总难以成为千秋名著。无一例外，在《曹操与杨修》问世之前的曹操都是单一性格的苍白人物。尤其是郭沫若笔下的那个曹操，更成为笑柄——哪怕其作者曾经是如何地被称为一代文豪。

极其准确地反映了人物双重性格的一个新曹操出现在剧本里。而唯有深刻地刻画了人物双重性格的作品才有深度才有可能成为不朽制作。当陈亚先创作的这个崭新的曹操形象以文字的形式呈现在尚老面前时，可以想象得出他深深地被打动了。尚老他心潮澎湃，尚老他夜不能寐，尚老他拍案而起，最后尚老他终于走出了历史性的关键一步——买“舟”东下直奔上海！

不知道尚老他至今是否还保存着那一张旧车票？从西安到上海的快车车票！用他自己的话说，当年到上海，人都不认识，是为了京剧来的，上海需要我，我更需要上海。自他从火车站售票窗口接过那一张火车票的一刻起，中国京剧界新编历史剧目的面貌将为之改变。从他登上那一列东来列车的一刻起，接连三部京剧精品的精湛工程项目也将拉开序幕。由他走出老北站和上海京剧院开始接触的一刻起，尚老出演的一个全新面目的“新”曹操将屹立在戏曲舞台之上。也正是由此生发，同样为尚老他自己赢得了“活曹操”之赞誉。

尚老是花脸行当，曹操又是花脸应工，是次尚老和曹操正可谓珠联璧合。一个丰富多彩深刻刻画了人物双重性格的曹操，一个层次分明深刻领会了人物双重性格的尚老。惟其这个曹操正等着尚老来演绎，惟其这位尚老才堪配这个真实的曹操。

尚老他一贯勤奋好学、功力深厚、积极进取，坚持走铜锤花脸、架子花脸兼优并举的路子，突出了唱做结合歌舞结合，走出一条将“架子花脸铜锤唱”与“铜锤花脸架子功”相结合的道路。之前在传统戏里，尚老不知道演过多少出戏里面多少次曹操，但就是这个曹操毫无疑问的“战胜”了以往曹操的一切舞台形象。

说尚老积极进取不仅仅是表现在对表演艺术的进取心上。演技毕竟光是演技，更重要的是“几十年来，尚主席始终在寻求“当代意识与传统表演艺术深层的契合”，把京剧净行的艺术积累，综合融化为新角色的创造”（季国平先生语）。主动积极地发掘出这样的“一个为人性的卑微所深深束缚缠绕着的历史伟人形象，一个独特深刻血肉丰满栩栩如生的曹操形象”，没有强烈的艺术使命感是不可能的。同样，没有对新生事物的敏锐感觉深厚的艺术洞察力也是不可能的。
更难能可贵的是，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出演这样的一个曹操是要承担政治风险的。就是因为剧本《曹操与杨修》的尖锐思想锋芒而引起过某些人士的不满，并曾有过波折。据推测，陕西省京剧团与这么一个即将成为精品的剧目失之交臂，肯定和前不久上海市和阿里巴巴擦肩而过一样的悔之不及。

这样的一个曹操既有宏图大业的抱负，他要拯救连年战乱造成的民不聊生，又有极其小人式的容不得杨修处处事事时时超越自己。为了一己的理想和名声，甚至于不惜杀害自己的爱人倩娘，自己的女婿杨修再包括害死自己的爱女鹿鸣。本来以为一片颂扬属曹某的大汉丞相——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真正实权在握，却不料“众望所归是杨修”？！实在按捺不住的他终于把压抑了多次的杀机变成现实。在今天的历史回顾中，如果想到当时如果稍有舆论偏差导向错误完全可以把这样一部新编历史剧当作有所讽喻的大毒草来铲除，也难免是让人不寒而栗。

周扬先生在“要有真正艺术家的勇气”一文中曾写道：“真正艺术家的勇气是很可宝贵的，很不容易做到的。它是一种积极性，一种属于作家艺术家特有的创造性积极性。”

所以，我们在盛赞尚老的艺术功力敬业精神的同时，特别要强调尚老作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所具有的勇气。甚至于可以说如果没有尚老的这种真正艺术家的勇气，陈亚先的这部能够传世的剧作很可能就不会一炮打响。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正是尚老让这样一个闪闪发光的曹操从纸面上站起来，英勇无畏地挺立在大众面前，真诚袒露于观众面前。


（本文业已为上海京剧院网站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