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善之倾向
雪阳
善之倾向
——《诗歌原理》第四章片断
对处于不幸中的被永恒放逐的人类,诗是一种特殊的礼物,分享的人越多,它的价值反而越增加,这是由于诗歌中天然存在一种善的倾向。这种善的倾向并不是一种自然倾向,即使是,在自然中也是非常脆弱非常隐蔽的,因为在任何社会,现实生活的趋势与这种善的倾向往往不一致,甚至相反。
这个世界上,被越分反而越多的东西很少。因此,人们相互争夺,征战,人类的历史充满着血腥和硝烟,这一点,连最善于文饰涂抹的文人也掩盖不住,人类历史上没有一次战争是为了争夺一首诗。
善的倾向,总是与对现实世界的某种放弃相联系的。善,这个概念对于地球上的动物,是人类所特有的。因此有些人把它说成是一种天性,叫做天良,这是很可疑的,因为以恶行来判断,人类的残忍比任何动物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人类中又的确存在一种善的倾向,这种倾向怀着一种祝福,愿更多的人能诗意地生活在大地上,诗歌的存在足以为其明证。至于这种善的倾向是天赋的,还是来自偶然的灵光闪现,现在无从谈起。
把人类中存在的善的倾向归之于天性,当作一种善良的愿望是可以理解的,若当作哲学的总结则是极大的误会。人之初性本善是十足的糊涂话,如果对自己的童年还有些许的记忆,是不难得出不同的结论,或者简单地观察孩子的行为,只要持续半天,看看他们是怎样的争夺玩具,就更加明白了。孩子们的争斗显得很可爱,一方面是因为它引起的危害小,另一方面是我们成人没有以平等的心态看待孩子们。
另一些人持相反的观念,认为人性本恶,同样也是糊涂话。对于客观上被放逐主观上盲目的人类而言,谈论本性,没有本质的意义。
善,简单地说,就是角色互换,看到发生在别人身上不幸的事情,不希望它发生在自己身上,感同身受,就会产生善的倾向。善的倾向的产生,对于人类而言,如其说是自愿的,不如说是因为缺乏安全感。就广泛的意义而言,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多少总有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因此,绝对没有善的倾向的人,是极其罕见的。可是,人的生命容器的狭小和眼光短浅,一旦地位悬殊有了相对的安全感,善的倾向就会自然减弱乃至消失。
人类的善的倾向是极其不可靠的,要保持和增强这种倾向,必须让全社会的人处在相似的位置。一个社会允许经济、政治乃至心理的特殊位置,就会损害整个社会善的倾向。人类最高的最纯正的善,是平等。平等作为一个原则,一切诗意的起点,应该是诗人的起始心态,但要维护社会的平等,却不是诗和诗人力所能及的。
感同身受,把别人的苦难当作自己的苦难,而且自始至终不变,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从善的意义上,这是一个人所能具备的最优良的品质。具有明显的善的倾向,是诗人必备的素质,这样,敏感的诗人才能成为清醒的旁观者。
即使是一个良好的文明社会,自然之善仍然是非常薄弱的。盲目和麻木的心,一般地说都缺少善的倾向。从理想的意义上,一个具备善的倾向的人应该自然倾向诗,即使从来不写诗篇,也会有一颗与诗相通的心。可是,现实社会中对诗有兴趣的人,即使是诗运蓬勃的中古时代,能有几分之几呢?
善的倾向的缺乏,是生命的一种局限。情感,财富,土地和名声,都不具备越分越多的性质,生命本身也是那样短促、神秘而显得不得要领。可是越是珍贵的东西越稀少,甚至就是由于稀少的缘故。即使在惧怕苦难时,人们尚保存了一点善的倾向,也很容易在争夺幸福时把它放弃了。所以热衷于名利的人越多,诗人就越少。
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误会,人们把属于心灵的幸福寄托在非心灵的外在物质之得失上面。造成了诗歌的衰落,只是由此而来的一个小损失,它全面地损害了人类的生活品质,现在看来,时代的物质越丰富,世界的诗意就越少,这种损害就越致命,不可弥补。
在现实的残酷争夺面前,越来越多的人放弃了善的倾向,这不是一种选择,而是潮流,几乎没有别的选择。如果现实的生活不能发生根本改变,诗的日益萎缩就是必然趋势。
对善的倾向的最大危害,不是现实中残酷的争夺,因为那是不可避免的,善的倾向必须经受它的考验,才能属于现实的生活世界,否则,善就只能是一种幻想。幻想中的善的倾向和生活中的善的倾向,虽然很相似,但却有极大的不同。幻想中的善的倾向,往往有更大的强度,但只停留在主观的内在上,一旦与客观的外在生活接壤,就迅速地变质了。一个人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爱一万个人并不难,但在现实中爱一个人就困难重重。可是,对于诗歌来说,我们不能低估幻想的作用,在许多诗篇中,那种接近完美的善的倾向,实际上只能停留在幻想阶段。世界上的事既是善的,又是真的,如果以这样的标准来要求诗,就没有多少诗能存在了。
对善的倾向的最大危害,也不是幻想,对于分不清真假的人们而言,幻想有时是必要的。对善的倾向的最大危害,是以善的面目出现,内在却是恶的那种,那就是为人厌恶的伪善。以权贵或者集体的面目出现的善,实际上多是伪善,善的倾向最初产生于孤单而弱小的心灵中,它很难在完全相反的环境中蓬勃生长。显而易见,伪善与诗无缘,诗需要真诚,而伪善再高明,即使可以欺骗别人,总是不能欺骗自己。
清除了幻想和伪善,真正的善的倾向,或者稀少,或者只能短暂地存在。这对诗所需要的心灵土壤,构成了自然的威胁。既不同流合污,更不能绝望,只有像珍藏火种一样地珍藏自己内心中的善的倾向,才能勇于成为一个诗人,在大可沉默的地方说出自己的声音。果敢地否定黑夜,但决不否定夜幕中的星星。当星星点点的光明完全自由地进入内心时,诗人就能认识到生命内部的黑暗,那比世界的夜幕更纯粹的黑暗。有人称之为地狱,有人称之为天堂。称之为地狱,因为谁也无法以生命的名义逃脱,称之为天堂者,因为在任何情况下,始终能够自由地回归。正是那生命内部本初的黑暗,挡住了生命的光,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恶的倾向。
恶,就是生命陷入了盲目的困境,没有了旁观者的声音,只有舞台上的行动。一般来说,诗人对生命中恶的倾向总是所知不多,因为天性中自然远离它,也正因为此,才能在人生的艰难中保存一分乐观。但是,杰出的诗人往往相反,他对恶的倾向的深入洞察,使人们误把他当作思想家。小火苗需要躲避风,大的火焰则能借助风势。
有人把善的倾向归之于神性,那是把善的倾向过于夸大的缘故。善的倾向,就是生命的光,在照亮不幸的外在世界时,偶然照亮了自己。世界上不同的文化和民族用许多不同的名字称呼它,其中一个比较通用的名字,最为诗人所喜爱,它叫做灵魂。
善的倾向是自发的和偶然的,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把诗歌的冲动叫灵感。如果善和快乐一样,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原因,它就不会是暂时的、随机的和转瞬即逝的,人们想寻找和抓住它们,就成了可以实现的企图。
如果一个诗人的诗的创作成为生命的常态,能按照自己的意愿随时随地的进行,就像走路一样,他的善的倾向就可以称之为善。这时候,内部和外部同时被照亮了,他就不会再回到黑暗中去。只有到了这样的时候,那种没有理由的快乐,才能充满生命,是的,没有理由。如果快乐需要理由,痛苦就不需要理由了。
善的倾向并不能改变苦难而又破碎的现实生活,但能改变我们观察生活的角度。凡是这个世界上的事,换了一个角度看,就完全是另一回事。只要他愿意,一个在困境中挣扎的诗人,也可以无限自由的生活在自己创作的广大的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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