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京剧院接二连三三部精品。

鉴于文化部已终止精品工程，这样的辉煌成果也就确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三部精品应该说囊括了所有涉及戏曲领域的奖项尤其是荣获众多国家级艺术大奖（或许其中唯一的一项缺项是最佳配角奖）。上台领奖喜气洋洋欢声笑语——这是现实生活中付出辛勤汗水获得绝对肯定性的大面积丰收之后发出的由衷笑声。

但这不是本文题目“接二连三几度笑”所要讨论的笑。

笑，生活中有各种各样的笑法。这种种的笑是人类所特有复杂的面部表情（极少数高级灵长目也才开始有很简单的“笑”）。近几十年来，科学家们把笑作为一门学科——笑学(Gelotology)来研究，从方方面面琢磨笑的来龙去脉并得出科学结论。柏林自由大学多年研究笑的奥秘的人类生物学家尼米茨教授这样介绍道：“笑，当然是先从大脑开始的，因为你觉得有什么东西很有趣，想笑。然后，笑才传到嘴和眼睛。”“你的眼睛会看向对方，在冲他大笑的同时，深深地吸口气。人的嘴会很快张开。张嘴的同时，也就吸进了一口气，然后就是大笑。而人在笑的时候，呼气也是很奇特的，是一下一下的，很短促，节奏很快，hahaha，而不是拉长的haaahaaahaaa，像打哈欠一样。”

人类生活中的笑已经是丰富多彩的笑。根据不同的情况有微笑大笑狂笑窃笑傻笑耻笑冷笑苦笑假笑等等，以表达各种各样的心情。舞台艺术中的笑源自生活又高于生活。纵观戏曲舞台（可再包括曲艺在内），对于刻画剧中人物心情的一个形式就是经常听到舞台上的朗朗笑声。细细分析，舞台演绎和生活中的实际情况一般无两，观众同样会发现有各种各样的笑。但是在戏曲界内部综合比较，具有两百年辉煌历史的京剧舞台上的笑声比之其他剧种来说，和其他艺术手段唱做念打一样独占鳌头。换句话说，没有一个剧种的笑能够超越京剧舞台上的笑。

甚至于以最强大的外加力度意图打破传统的革命京剧样板戏也都不能断然免除这样一种表现形式，照样必须把它——京剧的笑加以继承下来。比如也是上海京剧院代表剧目之一的《智取威虎山》中，在杨子荣唱完四句流水“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之后就是放声大笑——那就是京剧人物特有的来自生活高于生活的笑法。由此可见，无论从笑声分贝使用频率打动人心动作夸张等各方面来说，京剧舞台上的笑特具魅力。

具体落实到上海京剧院的这三部新编历史剧，让我们由近而远依次来回顾欣赏一下精品舞台上种种的笑。

《廉吏于成龙》——

先从配角说起。翠妹在“冤狱平反人心畅”一段出场时便抑制不住满面喜气，到忆及自己爱上了“他”（于成龙的小跟班）的时候更是流露出羞涩而可爱的笑容。其余则有诸如小小难民被接出庙宇和都察史同住时的笑容于成龙做媒成功大家的欣喜等等。配角中特别要说一说的就是勒春这个反派角色的笑。他第一次听说于成龙他“十八年的官没有白做”并且“有一箱千金不换万金不卖的宝贝”时，以为天下没有不沾腥的猫而面露奸笑；在康亲王盛怒命令给于成龙撤座时高兴得大笑；在于成龙揭穿勒春所谓的“报效”朝廷实际上是向百姓筹措时的假笑等等。齐宝玉他演来分寸捏得恰到好处，可以说那脸部肌肉简直是再多拉开一点就过分少拉开一点嫌不够。

笑容可掬的是两位主要角色。先说康亲王。刚出场时他“举步维艰宏愿难偿”“恨无快刀把乱麻斩”“寝食不安思绪长”“解困何处觅良方”，是笑不出来的。后来听了勒春进的谗言，再亲耳听到于成龙发牢骚他是面露不悦冷笑声声。到于成龙“好一张利嘴”巧言善辩说别坏了王爷名声否则人家“会说王爷目中无人狂傲无礼”时那是由衷的笑欣赏的笑。“我这里静待他蛇游出洞”时康亲王已开始和于成龙两人斗智，是心中暗暗的笑。接下来“比酒”一段高潮迭起，我就把康亲王和于成龙两人放在一起说道。

于成龙的第一次笑是在开场回忆“家乡好风景天下少”，想到回故乡乐陶陶是开心的笑。“幻思”中夫妻相会是抑制不住地的笑。觐见康亲王后被撤座，勒春是因所进谗言得逞而得意地大笑，于成龙则是胸有成竹在一旁窃笑。终于于成龙巧借康亲王爱新觉罗皇族身份一一指出一利二利三利——“这老儿解开我困惑重重”而获得赞赏赐酒。这就反过来又衬托出了勒春起先得意大笑的绝端愚蠢以及于成龙不动声色总将逐步解套的高超本事。

康亲王也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他蛮横提出“如不饮酒公事免谈”，意图灌醉于成龙就把他给轻易打发掉或者因醉酒失礼乘机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结果，于成龙并没有达到康亲王预想的“醉眼朦胧”神志不清的地步。相反，于成龙他得意地偷笑——“怎知我恰正是善饮的老翁”。这于成龙一旁得意地偷笑和康亲王设套时以及和勒春说悄悄话时的得意笑容恰成对比。到最后比拼阶段，百杯落肚后双方都豪迈地唱出“我岿然不动”的时候胜负立见。康亲王先脚下一软倒在地上。于成龙他终于是“赢了”，哈哈，“酒足方显真英雄”——这是最后胜利者的笑。不光是为了自己一己的胜负，而是为了三千死囚有望重审的喜心翻倒。于成龙说出“您全答应了——够朋友！”后也酒力不支。勒春赶紧拍马喊出“双方平局”，康亲王就坡下驴让于成龙依然要顶着酒壶爬回去。于成龙说了一声：您耍赖啊您——这时候流露出来的是苦恼人面对强权无赖无可奈何的笑。

《贞观盛事》——

同样必须先来说说的是苌娥这个配角的痴笑。苌娥她在隋炀帝时入宫，恩爱情侣被活活拆散，终于疯癫。这个角色应该说借鉴了话剧《王昭君》里和一个笑吟吟的王昭君相对照的白头宫女。那种疯癫的笑声——“嘻嘻，又来了一个”听来实在令人心酸。在她独自唱山歌时又是陷入回顾向往的神思飞翔，那年轻时（自由幸福）是和眼下疯癫式的笑（困守樊笼）互作鲜明的对照。

配角郑仁基也是隋朝旧臣，在他唱出“名虽存味已变枉称翠涛”是冷笑：新朝天子贤明圣君名不副实；是讥笑：“恐世人直把唐朝作隋朝”！随后一场魏征巧借题扇让李世民给郑月娟解围之后，郑仁基则是对新朝天子礼待前朝旧臣由衷折服而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在国舅府里满月一场，发笑的人就更多了。长孙无忌他对魏征搪塞说因为魏在千里之外为国效劳故而未发请帖发出的冷笑；唐太宗看到月娟姑娘“真个是天姿国色呀”的欣笑；郑月娟说“多谢国舅大人”主婚实为有讽刺意味时众贺客大笑；侏儒裁判对国舅说“这回您又输给皇上了”众位大臣更是禁不住大笑。

笑的重点自然也要放在两位主角身上。很有意思的是编导安排了君臣两位居然在金殿上唱山歌——也就是苌娥和卖炭哥他俩唱的情歌。李世民这时候唱的不带任何悲伤怜惜只是作为颇有情调的小曲，所以接着魏征唱了上句之后唱下句是面带微笑的。君臣同笑，李世民尤其笑得妩媚——这就正好和后面亲眼看到苌娥惨状真相大白时的切身体会形成强烈对照。其实，李世民是“狡猾狡猾”的——他在接收西域女子时是推说这是后宫之事有娘娘安排；后来又诧异后宫之中竟有这么多的女子。“爱色”这一点从他在见到国色天香的郑月娟情不自禁地走上前来满面笑容可见一斑。只不过他是“圣明天子”不能像国舅爷那样明目张胆地夺人所爱，以帝王之尊金口玉言下令让长孙舅兄亲自替郑月娟主婚断了他欲纳郑为填房的邪念。

我在“直把戏场作球场”一文里盛赞击鞠场上的精彩表演。其中李世民有好几处笑容可掬。出场唱回龙时对自己开创贞观盛世自豪地面带笑容；击鞠场上控球对视时的胸有成竹又面露笑容；一比零收场之后的胜利的微笑。

魏征一出场便是“暖风昵人人安详”畅饮翠涛之后的笑容，以及和夫人同饮对笑。在好友郑仁基对他又要金殿奏本警告他“没有第二个郑仁基来救你了”时因对李世民有期望而充满信心皇帝会纳谏如昔时的笑容。在设下计谋借扇做礼品准备一同前往国舅府帮助郑月娟脱出险境时的欢笑。

剧中最精彩的笑有两处。一处是金殿奏本；一处是隔阂消除。

在金殿上，李世民早已进入“意终不平面有难色”的状态，面对魏征灼灼逼人只能勉强地说“好，好”——那时候是强笑。这是为后面的巨大风暴来临先在作好铺垫——果然金殿上为皇家尊严不仅君王不悦而且群臣对魏征起而攻之。魏征对此情景大笑，李世民困惑不解发问：“你为何大笑？”。短兵相接的冲突至此已不可避免。

再一处在魏征宅第。经历了“你我莫逆近十载”“此心片刻也难安”“我将我心寄明月”“心随清辉到卿前”，君臣再度携手冰释前嫌。魏征自嘲自己“一付狰狞的面容”惹恼了陛下。李世民对曰：谁说卿狰狞？朕说卿妩媚！于是魏征苦笑，唐皇假笑，最后圣君诤臣两人一起大笑。一声苦笑笑出了作为一个诤臣的难处，一声假笑笑出了一个工于心计的明君，末了一起大笑化解了剑拔弩张的矛盾冲突。双方都有了下台的台阶。

作为唯一一台京剧出征第31届世界戏剧节的《曹操与杨修》——

极具震撼力的笑声在这第一部精品中尤为突出。

照样先来说配角。首先是众将官的嗤笑——在曹操说出“如此说来，假若马行十里猜不出来，老夫就要与杨主簿牵马坠蹬了”之后，耻笑杨修不知天高地厚。来自匈奴西蜀东吴的三位客商在中计之后被迫只能把粮草马匹卖给杨修，那是无可奈何的笑——“呵呵呵”地三人再走上前来倒过来央求杨修。可以说那一段折子“设局”本身就是一场饶有趣味的搞笑戏。等到“鸡肋”作为口令晓喻众位军士，大家都忍不住掩口发笑——这是常识啊，鸡肋能算什么口令哪，那以后真的连鸡屁股也要拿来当口令了。对照之下，把鸡肋解释成为曹操对杨修的评价“食之无味弃之不舍”就显得十分不通。

曹操人物形象极其生动，编导运用种种手段致力于突出这样一个双重性格的典型。于是两位主角的笑就被安排为彰显角色内心世界的一个重要方面。

第一场扫墓，曹杨两人初次相遇，马上开始斗智。指名道姓时面对杨修的不解曹操得意的笑——“刚才先生说过年年只有我杨修来祭扫着冷落的坟台”；到封官许愿时——“你不嫌弃这仓场主簿官卑职小”解开谜团后两人相对大笑。说“对牛弹琴”时杨修笑曹操，到曹操“实不相瞒”说出自己就是曹操的时候杨修又是一笑。曹操被杨修揭穿“岂能无此一行”时，掩饰性地哈哈大笑。最后两人惺惺相惜——杨修赞扬曹操“忧国忧民的襟怀如斯”又痛惜我生也晚，曹操则表示相见恨晚携手合作相互共勉——两人同笑，这才是真正愉悦的笑。反正第一次见面在阵阵笑声中曹操就明显落败了一回。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好酒啊好酒，公孙先生处心积虑找来的杜康名酒果然暂时性地可以有麻醉效果。把国库空虚粮草短缺马匹不足杨修的军令状有很可能不能兑现的难处困惑放在一边，曹操畅快地笑了起来。接着公孙进谗言，曹操听信起疑回忆到往日情景是杨修举荐此贤才时心目中浮现起杨修和孔闻岱两人默契的笑于是越发疑云重重。从这以后在这部戏里，总是在怀疑掩饰谎言中不能自拔的曹操再也没有那种寻得知己觅得英才的欢欣笑语。

在责问孔闻岱一系列的“是也不是”时曹操是一脸得意的奸笑；被杨修说穿不速之客是来捉他这个仓场主簿的弊病来了是尴尬的笑；说到“家无隔宿粮”时曹操是只得苦笑；从牵马坠蹬开始又是一种奸笑；因为杨修拒绝灵堂陪夜便误认为杨修也怕死时则是冷笑；最后一场几次硬压下的杀机终于忍无可忍的时候，曹操和杨修两人一起又哭又笑又生生地把这种京剧中经过了艺术加工的笑推向高潮。

同样，杨修开始的笑也是由衷的，随着剧情的发展他也就笑不出来了。“处乱世遇明主欣喜过望”，既欣喜又过望当然常挂笑容。作弄客商成竹在胸胜算在握，又是满肚子的高兴——“他们还是要回来的啊”，果不其然三位客商乖乖地按照杨修出价售货。在曹操谎称素有夜梦杀人之疾“误杀”了孔闻岱痛哭流涕之后，曹操笑不出来了，杨修也笑不出来了。曹操余下的只有奸笑和冷笑；杨修余下的只有痛心的苦笑和冷笑。对曹操的以死威胁报以冷笑——“杨修一死不要紧，丞相你的大业要紧啊”；对妻子的悲苦哀情报以苦笑——把酒壶儿与之同埋，只能够到阴曹地府再去放浪形骸了。

在最后一场表达既惺惺相惜又水火不容的哭哭笑笑声中，《曹操与杨修》落下了帷幕。留给世人恐怕少不了的是另外一种笑声——也就是杨修他怕的“世人笑我呆”，难怪他也要鹿鸣女撒谎说：就说是远游未曾归了。“求才难啊才难求”，同样也是“求才难啊才难留”。专程请来大才的又亲手把大才送上了断头台。

总结起来，三部精品融会了各种各样的笑，对人物刻画情节铺陈高潮迭起起到了应有的作用。特别是尚老所扮演的三个主角曹操魏征于成龙——每个角色都有丰富的笑。

再要说在这三部精品中的笑声相互之间有何区别则是——《廉吏于成龙》是清朝戏，编导刻意淡化古装历史戏让于成龙这个花脸角色不勾脸直接以本来面目示人。于是，在戏中人物的“笑”处理上就更生活化一些。由近往远推，《曹操与杨修》是第一部精品，舞台人物尤其是曹操这一角色装扮形象更为传统化，那里面的笑声也便就更符合传统气息。

在此再次衷心祝愿尚老和上海京剧院这三部精品舞台上的笑声不绝传颂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