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客:  注册 | 登录 | 首页
作者:
标题: 略萨:情爱笔记 上一主题 | 下一主题
冬雪儿

#1  略萨:情爱笔记

情爱笔记

[秘鲁]巴尔加斯·略萨著/赵德明 译


略萨在这部书中一反过去那种过去强烈抨击社会弊端的写作,书中用大量的笔墨大胆描述了迄今止尚不为常人所接受的同性恋窥阴癖、性虐待,以及恋母、恋物等“性倒错”行为。
  作者如同一位高明的戏剧导演,在为舞台设置了一种特意的情调和场景后,通过不断变换的现代声光和行路手段,将观众引入一种如梦如幻的奇妙境界。
 人,做梦时是神仙,
  思维时几乎是乞丐。
  ——荷尔德林,《徐培里昂》
  
我不能根据我的行动给我的生活做记录;命运早已经把我的行动能力打倒在地了:我根据我的想象力来记录我的生活。
  ——蒙田

一、阿尔丰索重登家门

有人敲门。卢克莱西娅去开门。她站在门框中,一眼就看到了在奥里瓦尔大路两侧生长的歪七扭八、颜色花白的树丛的衬托下阿尔丰索那一头金黄的卷发和那双蓝色的眼睛。周围的一切在她眼前旋转起来。
  
“母亲,我非常想你。”这唱歌般的声音令人记忆犹新。“你还生我的气哪?我是来向你赔礼道歉的。你能原谅我吗?”
  “你呀!你呀!”卢克莱西娅一手抓住门把手,一面靠在门框上。“你真不害臊!还有脸到这儿来!”

  “我是从美术课上跑出来的。”阿尔丰索强调说,一面把绘画练习本和色笔拿出来给继母看。“我真的特别想你。你脸色怎么这样苍白啊?”

  “天啊!天啊!”卢克莱西娅双腿一软,一下子坐在门口附近的仿古木凳上。她双手捂住眼睛,脸色仿佛一张白纸。

  “你可不能死啊!”小家伙惊叫起来,他真的害怕了。

  卢克莱西娅太太——感觉到那孩子走进门来——,睁眼一看,那稚嫩的小模样正在关门,随后走到她身边跪下来,一面抓住她的双手不停地揉搓一面惊慌失措地说道:“你可不能死啊!

  求求你,可别气坏了身体!”她极力克制自己不再发作;开口之前,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她缓缓地说起来,一面感觉到随时有可能会说不下去。

  “我没有事,已经好了。你会来这里,真让我想不到。你怎么敢这样?难道你就一点良心也没有吗?”
  阿尔丰索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极力要亲吻继母的手。

  “母亲,求求你原谅我吧!”他哀求道。“我求你f,求求你了!你走了以后,家里全乱了。我有好多好多次下课以后就偷偷跑到你这里来悄悄地看你。我很想敲门,可是不敢。难道你就永远也不原谅我吗?”

  她态度坚决地说:“永远也不原谅你。你干的那些坏事让人一辈子都不能原谅。你这个坏蛋!”

  但实际上,她那双黑黑的大眼睛与她那番严厉的一席话截然相反,一面流露出好奇、得意甚至温柔的神情,一面观察着他那乱蓬蓬、卷曲的金发,那颈部蓝色的小小血管,那金色发卷半包围的耳轮,那套在蓝色西装和灰色制服长裤里的柔软身躯。她闻到了他身上由于踢足球、喝酸奶、吃冰激凌而散发出来的少年气味;她又听到了他那刺耳的尖叫和变嗓的声音,这在她的记忆中也时时产生回响。卢克莱西娅太太的双手忍受着那张小嘴巴鸟儿啄食般的亲吻。
  阿尔丰索哭哭啼啼地说:“母亲,我非常爱你。也许你不相信,我爸爸也还爱着你呢。”

  正在这时,胡斯迪尼婀娜走了进来,她那桂皮色的苗条身材穿着一件带花罩衣,头上蒙着头巾,手里拿着掸子。看到客厅里这个场面,她愣住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通向厨房的那扇门旁。

  “小阿尔丰索!”她惊叫一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阿尔丰索!真让人没法相信。”

  “你瞧瞧,你瞧瞧!”卢克莱西娅太太为竭力表现心中的愤怒,便大着嗓门喊道:“他还有脸来这个家!地毁了我的生活,又捅了堂利戈贝托一刀!可他还敢来求我原谅!还敢跑到这里流他那鳄鱼的眼泪!胡斯迪尼婀娜,你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东西吗?”

  可即使她说这番话的时候也没有从阿尔丰索那里抽回自己那双纤纤细手;而后者尽管哭得浑身乱颤,可依然不停地亲吻着她那纤细的手指。

  “小阿尔丰索,请您走吧!”小女佣说道。她是那样地慌张,竟然无意间用“您”而不是“你”来称呼那少年。“你没看见把太太气成什么样子了吗?走吧!走吧!”

  “只要她说原谅我了,我马上就走。”那孩子哀求道,一面哽咽着一面把脸埋到卢克莱西娅太太手中。“胡斯迪尼婀娜,你连个问候都不说,开口就骂了我一通。我怎么对不起你了?

  我可是真的也喜欢你啊!你离开我家那天夜里,我整整哭了一宿。”

  “得了吧!瞎话篓子,你就是说出大天来,我也不信。”胡斯迪尼婀娜一面给卢克莱西娅太太整理头发,一面说道。“太太,我给您来一小杯白酒吧?”

  “来杯水就行了。你别担心,我已经好了。一看见这小子来这里,真把我给气坏了。”

  终于,她不带半点粗暴的意思从阿尔丰索那里抽回了双手。那孩子仍然跪在她的脚下,但是已经不哭了,虽然在极力克制着再发出啜泣的声音。他的眼睛哭红了,泪水在面颊上留下一道道痕迹。一线口水还挂在嘴角边。卢克莱西娅透过蒙住眼睛的泪水,依稀看到那笔直的鼻梁。那红润的嘴唇、那小小的尖下巴。那雪白的牙齿。她真想给这张小脸蛋一个耳光,真想撕破这张圣婴般的面孔。真是假冒伪善!这个犹大¥真想咬断地的喉咙,像吸血鬼那样吸干地的血!

  “你父亲知道你来这儿吗?”

  “母亲,你怎么会这么想呢!”那孩子立刻用一种说悄悄话的口吻回答说。“要是他知道了的话,天晓得他会怎么对待我呀!虽然他一直没有说起你,可他在想着你,这我心里很清楚。除了你,他白天黑夜难也不想。我敢向你起誓。我是偷偷来的,从美术课上逃出来的。

  下学后,我每星期去上三次美术课。你看看我画的画,好吗?求求你,原谅我吧,好母亲!”

  “太太,不能原谅他!让他滚蛋!’彻斯迪尼婀娜端着一杯水送来了。卢克莱西娅接过来喝了几口。“您别让他那套甜言蜜语和那张漂亮脸蛋给骗了。他整个是魔鬼的化身,这您很清楚。他肯定会干出更卑鄙的勾当,要比那第一次坏得多。”

  “别这么说,胡斯迪尼婀娜。”听阿尔丰索说话的声音,好像他又要哭起来了。“母亲,我向你发誓:我后悔极了。我根本没意识到我那时干的事情,向上帝保证。我那时也不愿意出事。难道我会愿意你离家走掉?难道我会愿意家里就留下我和爸爸?”

  “我可不是自己离家出走的!”卢克莱西娅咬牙切齿地训斥道。“是利戈贝托把我给轰出去的,就像我是个婊子一样!这都是你捣的鬼!”

  “母亲,你可别说脏话!”那孩子举起双手哀求道,脸上显出一副不能容忍的神情。“你可别说脏话。这对你不合适。”

  卢克莱西娅太太虽然既痛苦又愤怒,却差一点要笑起来。嘿,说脏话对你不合适!这孩子是不是太敏感、太好动感情了?胡斯迪尼婀娜说得有道理:这是一条长着天使模样的毒蛇,是魔鬼的化身。
  那孩子突然高兴地欢呼起来:

  “母亲,你在笑!你笑了!这么说你已经原谅我了?说呀!说呀!母亲,你已经原谅我了!”

  他快乐地拍着手,那伤心的神情已经从蓝色的瞳孔中消失了,那里闪烁着一点野性的火花。卢克莱西她太太发现他手指上有墨汁的痕迹。尽管她极力克制自己,她还是动了感情。

  难道会再次激动得昏迷过去?真荒唐!进门的地方有一面镜子。她从那里面看到了自己:表情已经改变,一抹红晕染上了面颊,胸脯激动地一起一落。她用手机械地拉了拉晨衣,企图盖住袒露的胸口。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如此地厚颜无耻、居心叵测、诡计多端?胡斯迪尼婀娜猜中了她的想法,那目光好像在对她说:“夫人,坚强些!不能原谅他!可不要冒傻气呀!”

  她一面极力掩饰着心中的困惑,一面小口喝着杯中水。水有些凉了,她觉得很舒服。那孩子急忙抓住她另一只空闲的手,重新亲吻起来,一边饶舌地说:‘“母亲,谢谢你。你真好!我早就知道你心眼好,所以我才敢上门来看你。我给你看看我的画。咱们谈谈埃贡·希勒吧。

  谈谈他的生平和绘画。我还想给你讲讲我长大了做什么,还有好多好多事情要说。你早就猜到了,对吧?母亲,我要当画家!对,当画家!”

  胡斯迪尼婀娜惊慌地摇摇头。室外,马达的轰鸣和喇叭声声扰乱了圣伊西多罗街区的黄昏;卢克莱西俄透过小餐室的薄窗帘依稀看到橄榄树那光秃的树枝和多结的树干,一副早已变得亲切友好的外貌。不能再软弱了去了,是做出反应的时候了。

  “好啦,阿尔丰索,现在你让我高兴高兴。马上走吧!请吧!”她说话的口气是严厉的,但已经不是发自内心的了。

  “好吧,母亲。”小家伙一下子跳了起来。“我听您的。以后永远听您的话,一切都听您的吩咐。您看着吧,我一定表现得特别好。”

  他说话的口气和表情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与自己的良心重归于好了似的。一咎金发在他的前额上扫来扫去;眼睛里闪烁着快乐的火花。卢克莱西娅太太看到他伸手到后面的裤兜里掏出一块手帕擤擤鼻涕;接着,他从地上捡起书包、画夹和铅笔盒。把所有这一切都背好以后,他一面微笑着向门口退去,一面目不转睛地望着卢克莱西娅太太和胡斯迪尼婀娜。
  一有可能,我就逃学来看您,母亲。”他站在门框下,声音颤抖地说道。“胡斯迪塔,当然也包括你。”

  门关上以后,两个女人伫立不动,一言不发。片刻后,远处传来皮拉尔圣母教堂的钟声。

  一条狗在狂吠。

  “这真不可思议。”卢克莱西娅太太嘟哝道。“居然厚着脸皮跑到这里来了。”

  “不可思议的是您这份好心肠。”女仆忿忿然地反驳说。“您原谅他了。不是吗?可他给您准备了陷阱让您和先生吵架啊!太太,您这是不经过炼狱直接上天堂!”

  “丝毫不能肯定那就是陷阱,也不能说那些事情就是他那个小脑袋瓜盘算出来的。”

  她向洗手间走去,一面自言自语地说着。但是,她听到胡斯迪尼婀娜在纠正她的话:

  “当然是他盘算出来的。阿尔丰索是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的。难道您还不明白吗?”

  卢克莱西娅太太心里想:“她说的也许有理。”可他是个孩子,毕竟是个孩子啊!难道他不是个小孩?当然是了,这至少是没有疑问的。在洗手间里,她用冷手拍拍前额,又照照镜子。她觉得鼻子变尖了,鼻翼急切地在跳动,眼睛周围出现了青色的眼圈。她看到微微张开的嘴巴里舌头变成了鲨鱼皮样的斑点。她回想起皮乌拉省的壁虎和鼠蜥;它们的舌头总是干干的,跟她现在的舌头一样。阿尔丰索的出现使她感到自己的心已经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如同北方大沙漠史前残迹一样的古老。她不假思索、机械地解开腰带,借助肩膀的抖动脱下了睡衣;绸缎仿佛抚摸似地滑过她的身体;咝咝地落到地上。堆成扁圆的绸衣盖住了脚面,好像一朵大花。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和要做什么,只是呼吸急促地双脚迈过绸衣的包围圈,然后把睡衣拉向浴盆;接着,她脱下花边内裤,一屁股坐进盆里。你在干什么?卢克莱西娅,你要干什么?她没有笑容。她一面尽量让急促的呼吸平静下来,一面双手打开冷热两个水龙头,时而试试温度,时而增减着冷、热水,时而松松或紧紧喷头,因此水流时冷时热、时强时弱、时而迅猛、时而平缓。她的下身不停地向前、向后、向左、向右扭动,直到找到合适的姿势为止。这样最好。一阵战栗通过脊柱传遍了全身。出于对那个近半年来反复被她骂的孩子的怜悯,她心里一再嘀咕:“也许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也许他就是那么做的。”也许他并不坏,也许不坏。顽皮、机灵、爱吹牛、马马虎虎。但是心地不坏。“也许不坏。”’种种心事翻腾上来,仿佛开水锅里的水花。她回想起与利戈贝托相识的那一天,想起这位鳏夫的大佛爷耳朵和放肆无礼的鼻子,认识以后不久,就和地结了婚;她还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丈夫前奏的儿子的情景:那孩子身穿水手服——带锚的小帽子、蓝制服、金纽扣——;想起后来逐渐发现和学会的事情,住在巴兰科时的生活,那出人意料、充满想象力、紧张的夜生活;她记得利戈贝托为了同她一道开始新生活而在巴兰科兴建的住宅,记得丈夫和建筑师为设计她的新家而发生的争吵。从那时到现在他和她经历了多少事情啊!脑海的形象来来去去,模糊、变形、混杂、连续不断,如同这轻巧的喷头把水的抚摸送到了她的心坎上。

  给建筑师的指示我们之间的误解是概念性质的。您给我设计的这个漂亮住宅和书房是从这样一个前提——不幸得很,是非常普遍的——出发的:一个家最重要的是人,而不是物。我并不责备您对这种观点的认同,因为这对于从事您这一行的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总不甘心放弃客户。可是,我对自己未来的住宅的想法刚好相反。就是说:在这个我称之为自己的世界、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管理的小小空间里,第一等重要的是我的书籍、图画和雕刻;我们这些人是二等公民。这四千多卷图书、上百幅油画和雕刻应该成为我委托您设计的首要原因。您必须让人的舒适、安全和娱乐服从于这些物品的保护措施。壁炉的细部必须精益求精,它应该可以变成由我处理多余书画的焚烧炉。因此,它的位置应该设在距离书柜和我的座位很近的地方,因为我喜欢扮演调查文艺灾难的法官角色,是坐着,而不是站着。我说清楚了吧?我拥有的这四千多卷图书和上百幅油画是个不可动摇的数字。我不会再增加了,为的是避免过多和混乱;

  但是,也不会原封不动,因为要不断地更新,直到我去世为止。这意味着每当我给书房增加一本新书,我就要毁掉另一本;每个加入到我宝库里的图象——金属版画、木雕、木刻、素描、铁画、油画、水彩等等——要取代另一幅不大受欢迎的作品。不瞒您说,挑选牺牲品是很难的事,有时令人心碎,这是一种会折磨我几天、几周的哈姆雷特式的选择,随后那段时光会一再重现我的噩梦。起初,我常常把牺牲出来的书籍和图画赠送给公共图书馆和博物院。

  如今,我都把它们烧掉;壁炉的重要性就在于此。我选择了这种激烈的方式,因为它可以拂去由于不得不以昂贵的代
价犯下亵渎文化之罪而挑选牺牲品所产生的不安心情;这是白天,确切地说是夜晚犯下的道德罪:当我决定用一幅西西罗从巴拉卡斯文化的海洋里得到灵感后的杰作取代安迪·沃霍尔五颜六色的汤罐头画的复制品之后,我明白了:让一幅我看不上眼的作品去伤害别人的眼睛是非常愚蠢的。于是,我就把那张汤罐头画扔进了火堆。看到那张画被烧焦,我感到些许内疚,这我承认。现在不会有这种感觉了。我把十几个浪漫派和土著主义诗人的作品付之一炬;把数量不少的概念派、抽象派、反庄重派、风景派、肖像派和神圣派的造型艺术品扔进火炉,以便保持我书房和画廊中作品的限定数额;这样做,我并不难过,确切地说,是有一种正在从事文艺评论的兴奋感觉,其方式本该如此:激烈、不可逆转和点火就烧。在结束这一段之前,我还要补充一句:我喜欢消遣,但它丝毫不应该有类似春药的作用;因此,我对消遣是有节制和限度的,把它看做纯精神性的东西,对身体毫无影响。

  我相信:您不会把刚刚看到的这一段——我把书籍和图画者得比活人还重要——当做一时出于幽默或者故做厚颜无耻的姿态。绝非如此,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信念,是困难但也愉快的体验结果。对我来说,走到今天这样一个反旧哲学传统——让我们带着微笑称这些传统是人本主义的吧——和反以人类宇宙为中心的信仰立场上来并不容易,对于这样的传统和信仰,很难理解的是:实实在在的人、有血有肉的实体,竟然不如文艺描写中的编造人物受尊敬和欢迎。关于这段历史的细节,我就省略不提了;我把这个信念归结为上面的结论,现在可以毫不脸红地正式公布出来。让我感兴趣的世界、让我痛苦和欢乐的世界,不是您和我参与其中的这个无赖世界,而是由想象、欲望和妨熟的艺术技巧创造的无数生物,它们出现在我用多年的耐心和爱心逐渐收藏起来的书籍、图画和雕塑之中。我要在巴兰科大街兴建的住宅、即您必须从头到尾重新设计的这所住宅,首先是为这些书籍、图画和雕塑的,然后才是为着我、我新婚的妻子和我小儿子的。构成我这个家庭的三位一体,说这话并非亵渎神明,是为这些物品服务的。您在阅读了我这些文字之后、准备伏案修改不妥之处的时候,也必须为它们效力。

  上述文字句句是真话,而不是费解的隐喻。我兴建这所住宅为的是与“它们”同甘苦,也是因为“它们”和为了“它们”才建造的。请您在为我工作的有限时间内,努力学学我的榜样。
  好啦,访画图吧!

  猫群之夜卢克莱西娅信守约会,随着夜幕的降临走了进来,一面说起那群猫。她本人身披嗦嗦作响、长及双脚、遮盖着两腿动作的白鼬皮大衣,活脱脱一只漂亮的安哥拉母猫。那银白色的包装里面是不是什么也没穿?
  “你刚才说到猫?”

  “确切地说是一群小猫。”她哈哈叫道,一面绕着堂利戈贝托敏捷地走了几步。后者这时想到一个刚刚离开牛栏、眼睛瞄着斗牛士的长矛兵。“小猫、小猫、小猫。十几只小猫,也许还要多些。”

  猫们在红天鹅绒的床罩上欢蹦乱跳。一道强烈的光线,仿佛闪烁的金星,从看不见的天花板上落下来,猫们伸缩着懒腰。一股新香味飘荡在空气里;音域明显差异的巴罗克音乐从那个发出威严而低沉声音的角落里传过来;
  “脱光衣服!”

  “绝对不行!’卢克莱西娅抗议遭。“让我跟这群猫在一起?死了也不干!我讨厌猫。”

  “难道我愿意你跟他在猫群里做爱吗?”堂利戈贝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卢克莱西沉在松软的地毯上的每个动作。他的爱心开始前动了;巴兰科之夜也开始干爽起来。

  “你想想吧。我得赤身裸体地呆在这群猫中间。我实在讨厌它们!一想起来,我就起鸡皮疙瘩。”她嘟哝道,时而停下片刻,时而继续兜圈子。

  堂利戈贝托开始发现了猫们的身影,听到了小猫那微弱的喵喵声。它们从黑影里走出来,露一张张生动的小脸,在那燃烧般的床罩上,在密集的光束下,直射、反射、猫们扭曲的动作让他感到眼晕。凭着直觉,他知道:在那扭动的四肢尖端隐藏着水波般弯曲的小爪子。

  “来,过来!”男人从幽暗的角落处温柔地下令道。与此同时,他不得不提高了音量,因为钢琴和小提琴在升调,在振动着他的鼓膜。“是佩戈莱西!”堂利戈贝托听出是谁的作品了。

  他明白为什么要挑选这首奏鸣曲;18世纪不仅是充满伪装和性别混乱的世纪,而且尤其是猫的世纪。威尼斯一向不都是个猫的共和国吗?

  “那时你是裸体的吗?”他一面听着动静,心里明白焦躁迅速地弥漫了全身。
  “还没有。往常总是他给我脱衣裳。你问这个干嘛?你知道他最喜欢这个。”

  “你也喜欢吗?”他甜言蜜语地打断了她的话。
  卢克莱西娅哈哈一笑,声音有些勉强。
  “有个仆人总是舒服多了。”她轻声说道,一面装出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来。‘“虽说这次有些不同。”

  “是因为猫?”

  “那还能有谁呢!它们弄得我非常紧张。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利戈贝托。”

  实际上,她还是服从了躲在阴暗角落里的情人发出的命令。站在他身旁,她温顺、好奇又渴望地时刻等待着那群时而聚做一堆、时而扭成一团、时而剑拔弩张、时而互相舔毛、在耀眼的床罩中心狭小的黄色光圈内充分表演的猫们。当她感到有一双手摸到她的踝部、然后下滑到脚后跟给她脱鞋时,她的胸部立刻像弓弦一样绷紧了。乳房也变得硬起来。此时,男人小心谨慎地给她脱去袜子,一面不急不忙、一寸寸地亲吻着她露出的脚面。他还不时地嘟哝着什么;起初,卢克莱西娅以为他由于激动而在说些甜言蜜语。

  “不,不是求爱;不是有时他说的污七八糟的话。”她又笑了,还是那勉强的笑声,一面走到利戈贝托伸手可及的地方停下。利戈贝托不打算碰她。

  “那后来呢?”他的舌头老大不情愿地微微一动。

  “全都是解释,整个一次关于猫的讲座。”她又笑起来,虽然极力抑制着笑声。“你知道世界上让猫最喜欢的东西就是蜂蜜,对吗?猫的臀部有个腺囊,里面可以放出香气来。”
  利戈贝托耸动着大鼻孔闻一闻夜间的空气。

  “你闻见的就是这股气味?这么说不是麝香了?”

  “是灵猫香。就是猫香。我浑身都戴满了这股气味。你讨厌吗?”

  这个故事正从利戈贝托脑海里溜掉,让他找不到线索,他以为自己在故事之中,可实际上在门外。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那干嘛要带这些蜂蜜瓶子来?’她问道,一而担心这是一场游戏、一个玩笑,因此就不按规矩举行仪式了。

  “为的是抹在你身上。”那男人说道,暂时停止了亲吻。他继续给她脱衣眼;此前已经脱掉了袜子、大衣和罩衫。现在正给她解开裙子上的纽扣。“这蜂蜜是我从希腊带回来的,是伊梅托山的蜜蜂酿造的。是亚里士多德谈起过的蜂蜜。我一直给你保存着,一心想着今天这个晚上。”

  “他爱她。”利戈贝托嫉妒而又伤心地想到。

  “这绝对不行。”’卢克莱西娅抗议道。“不行,不行!别跟我来这套肮脏玩艺儿!”

  她软弱无力地说出了自己的防御工事是如何被请人有感染力的意志所攻破的,用的是战败者的口气。随着那男人剥去她身上最后的内裤,跪在她脚不停地抚摸着她的身体,她的注意力早已从难听的床的吱吱响中转向激动和紧张。她听凭他的摆布,极力投入到舒服的感觉之中去。他那充满挑逗的嘴唇和双手在所到之处都点起了火焰。那群小猫一直呆在床上,呈现一片青褐色,或在昏睡或在嬉戏,都在揉搓床罩。有的啥啥在叫;有的蹦来跳去。佩戈莱西的声音已经减弱,他是一阵来自远方的清风,一声失去了知觉的回音。

  “他用伊梅托山蜜蜂酿造的蜂蜜涂抹你的全身?”利戈贝托一字一顿地重复问她。

  “为的是让小猫们来舔,明白了吧?尽管这种东西让我恶心,尽管我一看到猫就过敏,尽管任何黏乎乎的玩艺儿一弄脏我的身子心里就厌烦(利戈贝托听到此处深受感动,心里想:

  她从来不嚼口香糖。),哪怕是用手指尖儿。明白了吧?”
  “这实在是重大牺牲,你这么做完全是因为,……”
  “‘是因为我爱你!”她打断了他的话。“你也爱我,不是吗?”

  利戈贝托心里说:“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他闭上眼睛。他终于进人渴望的清醒状态。

  在这个黑沉沉的迷宫里,他可以不困难地识别方向。他虽然怀着几分妒意却极明白地察觉到那男人娴熟的手法:不紧不忙、很有分寸地运用手指清除掉卢克莱西娅的衬裙、乳罩、内裤,与此同时,用嘴唇柔柔地亲吻着她那缎子般的皮肤,感受到她因瘫软无力——还是因为寒冷?

  因为踌躇?因为反感?因为厌恶还是欲望?——而出现在皮肤上的小小颗粒,感受到由于抚摸而在这预料的形态下产生的热哈气。当她感到情人的舌头、牙齿和下颚触及到那卷曲的绒毛、来自体液的刺鼻芳香冲人脑海的时候,她开始颤抖起来。是不是早就给她抹上了蜂蜜?

  是的。是不是用的画家的小画笔?不是。是手帕吗?不是。那么是他的双手了?是的。确切地说,用的是两个细长的食指,加上按摩师的知识。那两个食指把透明的蜜汁抹在她皮肤上——那甜甜的香味从鼻孔钻进了利戈贝托的脑海,这让他感到腻味——;随后,试一试腿部、胸部和肩膀的弹性;捏一捏大腿内侧;摸一摸臀部;最后插入到她那收缩的深窝里,分开了双腿。佩戈莱西重新响起,变得随心所欲。它的轰鸣声盖住了卢克莱西娅轻声的抗议和小猫们的激动;它们已经闻到蜂蜜的香味,猜测出即将发生的事情,因此早已经又跳又叫了。它们露出牙齿、按捺不住地在床罩上跑来跑去。
  “确切地说,它们一个个都饿疯了。”卢克莱西娅纠正道。

  “你当时很激动吗?”利戈贝托气喘吁吁地问。“他也脱光了衣服?是不是身上也抹了蜂蜜?”

  “也抹了,也抹了,也抹了。”卢克莱西娅单调地说道。“他给我抹了蜜,他自己也抹了蜜,也让我给他脊背上抹了蜜,因为他的手够不到那里。他不是属木头的,你也不会喜欢我是块木头,对不对?”
  “当然不喜欢,我的心肝。”利戈贝托承认过。

  “我俩接吻、拥抱、抚摸,这很自然。”他妻子确定无疑地说道。她早已重新史起圈子来;

  利戈贝托的耳朵捕捉到她每走一步那白鼬皮发出的嚷嚷声。“我的意思是说,我俩没有离开角落。在那里呆了好长的工夫。后来,他把我抱了起来,就这么浑身抹着蜂蜜上了床。”

  这个幻象是如此地清晰,形象的轮廓是如此鲜明,以至于利戈贝托害怕起来:“我会失明的。”它们如同那些“嬉皮士”一样,在心理敏感的年龄段里,他们在白粉产生的幻觉刺激下向加州火一般的阳光挑战,直到视网膜被烧坏,以后只能依靠听觉、触觉和想象来了解生活了。他和她就是这样浑身抹得油光光的,滴滴嗒嗒地流着蜂蜜和体液;他俩裸体的优美姿势如同古希腊人,一步步朝着那喧闹的描群走去。他是中世纪为准备打仗而武装起来的长矛手;

  她则是森林里的仙女,是个被抢掳的古意大利的萨宾女人。她晃动着金黄色的双脚。口中抗议遭:“我不愿意,我不喜欢,我不要……”,但是胳臂却爱恋地搂住抢掳者的脖子,她的舌头极力要人侵他的双唇,惬意地吮吸着他的唾液。“等一等,等一等!”利戈贝托要求道。卢克莱西缴顺从地停下来,仿佛消失在那密谋的黑影里一样走开了;与此同时,巴尔塔斯的郁郁不乐的少女《裸女与猫》又回到卢克莱西娅丈夫的记忆中来了:她坐在椅子上,头部令人陶醉地后仰,一条腿前伸,另一条腿收缩,小小的脚后跟贴在椅子的边缘,一只胳膊伸出去抚摸卧在斗橱上的一只猫,它安静地享受着快感。他搜索枯肠地翻动着记忆,又想起那漫不经心地者到过(是不是在荷兰动物画家米达斯·德克尔的著作里?)博特罗的油画《妓女罗萨尔瓦》(1968):画上有只黑猫匍伏在一个双人床上,正准备与抽完香烟的卷发名妓分享床单和褥子;还有费利克斯·瓦洛东的某幅木刻(是不是1896年那幅《无精打采的姑娘》?),那里面有个屁股扭来扭去的姑娘卧在几个绣花枕头和一个带几何图形的鸭绒褥子中间,用手指在挠一只站起身来的猫脖子。除去这些模糊近似的幻象,在他的记忆库里没有任何形象与这个场景吻合。他像个孩童般地那样感到好奇。激情没有消失,已经风流回来;显露在他身体的地平线上,仿佛欧洲秋天、他喜欢旅行的季节里那冷冷的太阳。
  “后来呢?”他问道,又从中断的梦亚回到了现实中。

  那里人已经把卢克莱西短放在光圈里,然后毅然决然地摆脱开她双臂的纠缠,不顾她的哀求向后退了一步。他像利戈贝托一样,也站在黑影里注视着她。这场面实在不寻常,起初的慌乱过去之后,看上去是难以形容的美丽。猫们一开始吓了一跳,纷纷给她让出地方来,一面弓着腰、犹豫不决、但时刻警惕地观察着她——睁大黄绿相间的瞳仁,竖起胡须——;

  接着,这群畜生都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便一拥而上,扑向这个甜蜜的猎物。它们纷纷爬到她身上,发起攻击,占领地盘,一面快乐地尖叫着。卢克莱西娅断断续续的抗议、一阵阵低沉的笑声和叫喊都被猫们的呐喊淹没了。她用双臂环抱着脑袋,为的是保护眼睛、鼻子和嘴巴不受猫们急切的舔食,其余的部分就听凭摆布了。利戈贝托的目光时时在跟随着那群贪婪的花猫,看着它们顺着她的胸部、腿部下滑,滚动到她的膝盖,包围了她的踝骨;然后,它们又沿着大腿向上爬去,在圆月般的腹部用舌尖享受着残存的蜜汁。由于蜂蜜调上了猫们的唾液而发出的光泽给白色的体形抹上了一层半液体状的外观;猫们上下跑动给她身体造成的小小惊吓,产生一种水中物体轻微的动感。卢克莱西娅飘浮着,她是一艘有生命的船,在看不见的水面上航行。“她可真漂亮!”他心里想。她坚挺的乳房、秀美的小腿、线条弯曲的大腿和臀部……

  整个身体处于他赞美的界线之内,这比女性身段的各个方面都重要:富态,尽管回避这个词,它却意味着不受欢迎的肥胖。
  “分开双腿,我的心肝!”那没有面孔的男人请求道。

  “分开吧!分开吧!”利戈贝托恳求道。

  “它们都是很小的猫,不会咬人的,绝不会伤害你的。”那男人一再请求。
  “你已经有快感啦?”利戈贝托问道。

  “没有,没有。”卢克莱西娅回答说。她又重新开始了那令人催眠的兜圈子。猫们的喧闹声唤醒了他的怀疑:她在皮大衣里面真的没有穿衣服吗?真的,是裸体。“它们弄得我好痒痒,简直让我发疯。”

  但最后她还是同意了。两三只猫急不可耐地扑上去舔大腿内侧那些闪烁在黑色柔软的阴毛上的蜜珠。猫们舔蜜发出的和声,在利戈贝托听来就如同天籁一般。佩戈莱西又回来了:

  此时的音乐是软绵绵的,在缓缓地呻吟。结实的身体已经被舔得干干净净,这时已经平静下来,处于彻底的休息状态。但是,卢克莱西娅并没有入睡,因为传人利戈贝托耳中的是她不知不觉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偷懒声音。

  “恶心过去了吗?”’他询问道。

  “当然还没有。”她问答说。片刻后,她幽默地说:“可也没有那么厉害了。”

  她哈哈一笑,这一回是开怀大笑,是专门为他在共同分享的亲密夜晚、充满无拘无束的想象、让二人幸福的夜晚保留的笑声。利戈贝托渴望占有她身上的全部孔窍。

  “脱掉大衣!’他恳求道。“来,到我怀抱里来!我的女王,我的女伸!”

  但是,恰恰在这个时候重演过的场景分散了他的注意力。那个无形的男人已经不再是那男人了。寂静中,他那油亮的修长身躯渗入到意象中去了。现在,他自己也到了那里。他躺倒在那红色的床罩上,与卢克莱西娅抱在一起。小猫们被压在这对恋人的身下,发疯般地挣扎着要逃出来,张着嘴巴,吊着舌头,发出凄厉的尖叫,刺痛了利戈贝托的鼓膜。尽管他捂住耳朵,可还是听到了叫声。虽然他闭上了眼睛,可还是看到了那个趴在卢克莱西娅身上的那个男人。他好像正在沉入到她那雪白、结实的大腿内(她愉快地迎接他)。他贪婪地亲吻着她,如同那些舔食她身上蜜汁的小猫;他被她的双臂紧紧搂在怀里,伏在她身上,与她一道动作。卢克莱西娅的双手紧紧压在他的脊背上;她的双腿高高举起,落在他的腿上;她那翘立的脚丫落在他的腿肚子上,这大大地刺激起利戈贝托的性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勉强抑制住这时俯冲而来的哭泣的需要。他及时地看到了卢克莱西娅悄悄向门口溜走的身影。
  “明天你还来吗?”他焦急地问道。

  “后天和大后天再来。”正在消失的身影回答说。“难道我会走掉?”
  小猫们这时已经从惊吓中恢复过来,于是再次发动进攻,消灭那最后几滴蜂蜜,而全然不顾正在战斗的夫妻。

  迷信名字

  我迷信名字。你的名字迷住了我,让我发疯。利戈贝托!它充满大丈夫气概,高雅,有青铜色,源于意大利。当我低声说给我自己听的时候,脊背上仿佛有条小蛇在爬动,一股凉气传到上帝赐给我的玫瑰色脚后跟(或者按照你乐意的说法,是大自然赐给我的,因为你是不信神的人利戈贝托!如同碧波而下的欢快瀑布。利戈贝托!是来顶雀歌颂太阳时鲜艳的金黄色。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我在那里一定安安静静、爱恋着你。用你四个字的名字签一张汇票、一张期票,好吗?我是“点”字上那个“i”,“尾”字上那个“g”,“角”字上那个“t”。是你拇指上留下的墨点。来杯矿泉水去去热气,心里就舒服了,好吗?我是水泡,可以让你口腔凉快;我是冰块,可以让你去舌尖冰凉。利戈贝托,我是你的鞋带,是你每天夜里为预防便秘而服用的洋李胶囊。我怎么会知道你这个患胃肠病的生活细节?因为爱情就会知道并掌握一切与爱情有关系的事情,会把她爱人最平庸的东西神圣化。面对你的肖像,我为你祷告示和祝福。为了了解体的生活,我拿着你的名字、神秘哲学家的数码学和诺斯特拉达穆斯的占卜术。我是谁?我是爱你的人,如同浪花追随着波涛,云彩爱恋着霞光。亲爱的,找一找,找一找,一定要找到我!

  永远、永远、永远属于你的 迷信名字的女人。[/font=宋体]


2011-2-19 10:14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冬雪儿

#2  

二、埃贡·希勒的小动作

“为什么你对埃贡·希勒这么感兴趣?”卢克莱西娅问道。
  “让我感到难过的是,他那么年轻就去世了;而且活着的时候还进过监狱。”阿尔丰索回答说。“他的画美极了。我一看他的作品就是几个小时,那些画都在我爸爸的图书里。继母,你不喜欢他的作品吗?”
  “我不大记得了。除了某些人物的样子之外。是些姿势做作和扭曲的身体,对吧?”

  “我喜欢希勒还因为……,还因为……”那孩子打断了她的话,好像要给她揭开什么秘密似的。“继母,我不敢对你说。”
  “你想说的时候,你是很会说话的。用不着装蒜。”

  “因为我觉得我非常像他。我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会那样悲惨。”
  卢克莱西娅笑了起来。但是,心中闪过一个不安的念头。这孩子从什么地方弄来这种东西?阿尔丰索继续注视着她,一到十分严肃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经过一番努力才向她微微一笑。他在小餐室席地而坐,双腿盘在一起;身上依然穿着蓝色的校服,打着灰色的领带,但是已经脱下了帽子,就放在身边的书包、笔记本和铅笔盒中间。正在这时,胡斯迪尼婀娜端着茶盘走了进来。阿尔丰索兴高采烈地迎接她。

  “奶油果酱饼干!”他鼓掌叫起来,突然之间就摆脱了心中的忧虑。“这是世界上我最喜欢吃的东西了!亲爱的胡斯迪,你还记着哪!”
  “这不是给你做的,是给太太的。”胡斯迪尼婀娜撒谎道,同时装出严肃的样子。“一点糊渣儿也不给你!”
  她把茶杯摆在小桌子上,—一斟上茶水。在奥里瓦尔大街上,一群孩子在踢足球,透过薄窗帘可以看到他们那狂热的身影;甚至不时地传来他们说的粗话、踢球声和胜利的欢呼声。
  不久,天就要黑下来了。

  “胡斯迪,难道你永远也不原谅我吗?”阿尔丰索伤心地问道。“你学学我继母吧。她把过去的事情都忘掉了。现在我们母子相处得很好,就跟从前一样。”
  “跟从前一样是不可能的。”卢克莱西娅心里想。一股热浪从头传到脚下。她装做小口品茶的样子掩饰过去。
  “可能是太太太善良了;我可是坏透了。”胡斯迪尼婀娜嘲笑道。
  “那咱俩就很相像了,胡斯迪。因为按照你的说法,我坏透了,对吗?”

  “你比我坏得多。”女仆转身离去,消失在通往厨房的走廊里。
  卢克莱西娅太太和阿尔丰素都沉默起来,只是吃饼干,喝茶。
  “胡斯迪尼婀娜就是嘴巴上恨我。”阿尔丰索嚼完口中的食物断言道。“其实她心里,我想早已经原谅我了。母亲,您说对吗?”

  “大概还没有。她可不吃你那一套装出乖孩子说好话骗人的玩艺儿。她不愿意我再发生过去那种事。阿尔丰索,虽然我不想提起旧事,可就是因为你的过错,我吃的苦头太多了。”
  “母亲,您以为我不知道吗?”阿尔丰索脸色惨白地说道。“因此,我才要做这一切,为的是补偿我给您造成的损失。”

  他说话是认真的吗?是不是利用他装成小大人那一套词汇又在演戏啊?要想在这张娃娃脸上查个明白是不可能的,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面颊、耳朵,甚至那乱蓬蓬的头发都仿佛地道的唯美主义艺术家的杰作。他长得像天使长那么漂亮,仿佛尘世里的神童。卢克莱西娅太太心里想:更糟糕、更糟糕的是他好像是纯洁的化身,是个纯真、行善的楷模。“他头上也有莫代斯托·布鲁托那样纯洁无假的光环。”她在反复思量,同时又想起那个喜欢通俗歌曲的工程师布鲁托来;在她跟利戈贝托结婚之前,布鲁托曾经追求过她,而她之所以瞧不起他,可能是因为她没有正确看待他的正直和善良。或者可能正是因为他的善良才遭到拒绝?或者因为吸引住她这颗心的是利戈贝托寻觅的那种躁动的气质?同利戈贝托在一起,她半点都不犹豫。在善良的工程师身上,正直的表现可以反映出他的灵魂;在阿尔丰索这个小鬼身上,有的是诱惑人的诡计,是半人半鸟怪从深渊里发出的叫声。
  “母亲,你是不是非常喜欢胡斯迪尼婀娜?”

  “是的,非常喜欢。她对我来说,远远超过了女仆的身份。这几个月我又习惯了过独身生活。要是没有胡斯迪尼婀娜,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既是朋友,又是同盟。我就是这么看待她的。我没有利马人对女仆那些愚蠢的偏见。”

  她几乎要给阿尔丰索讲述那位可尊敬的堂娜·菲利西雅·德·卡亚戈尔的故事:这位尊贵的夫人去参加茶话会时专横地禁止她的司机、一个身穿海蓝水手装的强壮黑人在工作时候喝水,为的是在回家的路上司机不会因为患小便停车找厕所而把女东家一人留在四处都有小偷的大街上。但她没有讲,因为她预感到:虽然在这孩子面前间接涉及到器官功能的事,也有可能把泥塘里的臭水给搅浑了。
  “我再给您加点茶,好吗?”阿尔丰索讨好地问道。“只要我能逃学,我就来这里。母亲,我觉得很幸福。”

  “你不应该浪费那些下午的时间。你要是真想当画家,那些美术课对你是很有用的。”
  为什么一拿他当孩子——本来就是孩子——说话时,就会有一脚踩空的感觉,一种撒谎的感觉呢?但是,如果拿他当个小大入对待,她还是有同样不舒服的感觉、同样弄虚作假的感觉。

  “母亲,您觉得胡斯达尼婀娜漂亮吗?”
  “当然。她的体型是十足秘鲁人的,皮肤是桂皮色的,模样很大方。肯定会让很多人动过心思。”
  “我爸爸对你说过她漂亮吗?”
  “没有。我记得没有说过。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问题?”

  “没有什么。可您比胡斯迪漂亮,母亲,您比任何女人都漂亮!”这孩子大喊起来。尽管突然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他还是赶忙道歉说:“是不是不该跟您说这个?您不会生气吧?”

  卢克莱西娅太太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让利戈贝托的儿子看出她透不过气来的样子。是不是魔鬼又故伎重演了?是不是应该揪住他的耳朵,把他轰出去,命令他不许回来?可这时阿尔丰索好像已经忘记了刚才说的话,正在翻动着笔记本寻找着什么。他终于找到了。
  “母亲,您看!”他递过来一块小小的剪报。“希勒小时候的像。我不像他吗?”

  卢克莱西娅接过来仔细看看那个瘦弱少年的模样:短发、眉清目秀,身穿本世纪初那种黑色束胸衣,翻领上插着一朵玫瑰,硬领衫和蝴蝶结似乎让他感到窒息。
  “你一点也不像他。”她说。

  “身边是他的两个妹妹。格特鲁德和梅拉涅。那个小妹妹、金发的那一个就是著名的格特伊。”
  “她为什么出了名?”卢克莱西娅问道,心中感到不快。她很清楚自己正在向一块布雷区走去。

  “什么为什么出了名?”那张红润的小脸露出惊讶的神色;他双手做了一个戏剧性动作。
  “你原来不知道啊?她是那些著名的裸体画的模特儿。”
  “啊,是吗?”卢克莱西娅太太心中的不快又增加了几分。“看得出,你非常了解埃贡·希勒的生平事迹。”

  “我爸爸书房里有关他的一切著述,我都读了一遍。有一大群人给他做裸体模特儿。有女学生、妓女、他的情妇瓦莉。还有他的妻子埃迪特和地的小姨子阿黛勒。”
  “好啦,好啦。”卢克莱西娅看看手表说道。“天黑了,你该走了,阿尔丰索。”
  “埃迪特和阿黛勒同时给他做模特儿的事,你也不知道吧?”这孩子继续说下去,热情洋溢,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后来他跟瓦莉在克鲁茅小镇同居的时候,又发生了同样的事情。瓦莉脱光了衣裳同学校的小姑娘在一起。因此,闹出一场大乱子。”

  “这不奇怪,因为是女学生嘛。”卢克莱西娜说出了自己的看法。“现在,天黑了,你最好快走吧。如果利戈贝托给学校打电话,就会发现你逃学了。”
  “可说这是乱子实在不公正。”阿尔丰索极为激动地继续说下去。“希勒是艺术家,他需要灵感。他不是画出了大师之作吗?他让姑娘们脱下衣服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要把茶杯送回厨房去。”卢克莱西娅太太站起身来。“阿尔丰索,你帮助我拿盘子和面包篮。”

  那孩子赶忙用手把散落在小桌子上的饼干渣收起来。然后,他顺从地跟在继母后边。可卢克莱西娅仍然没有能够让这孩子转移话题。
  “的确,他跟有些裸体姑娘也搞点小动作。”母子二人穿过走廊时,他边走边说道。“比如,他跟小姨子阿黛勒就搞小动作,虽然跟妹妹格特伊是不会有这种事情的,对吗?母亲。”

  卢克莱西娅太太手中的茶杯已经乱跳起来。这个小鬼头有这么一个着了魔的习惯:尽管别人不爱听,也要把谈话引到那些不正经的话题上去。
  “当然不会。”她回答说,觉得舌头有些费力。“当然不会。亏你想得出来!”

  二人走进小厨房,地面的瓷砖仿佛镜子一样光洁。四壁也干净得闪闪发亮。胡斯迪尼婀娜奇怪地望着那母子二人。她的瞳仁里跳动着一只小小的蝴蝶,使得她青铜色的面庞生动起来。

  “他跟格特伊也许不会。可是跟他小姨子是肯定有的。”那孩子固执地坚持道。“埃贡·希勒去世后,阿黛勒本人就承认了。母亲,几本书上都是这样说的。这就是说,他跟两姐妹搞小动作。或许正是由于这种事情他才产生了灵感。”
  “那个不要脸的是什么人?”女仆问道。她的表情丰富极了。她接过去茶杯和盘子,再—一放在打开的水龙头下面;然后,又—一泡在充满蓝色泡沫的水盆里。洗涤剂的气味充满了厨房。

  “埃贡·希勒。一位奥地利画家。”卢克莱西娅太太低声道。
  “28岁就去世了。胡斯迪你想想吧。”那孩子补充了一句。
  “说不定他就是因为小动作太多了才早死的呢!”胡斯迪尼婀娜边说边洗盘子和林子,随后用一块彩色菱形的毛巾—一擦干这些器皿。“小阿尔丰索,你也这么干吧,小心你犯同样的毛病。”

  “他不是死于搞小动作,是因为染上了西班牙流感。”那孩子反驳说,他对调侃有防御能力。“他妻子也死于流感,比他早了3天。母亲,什么是西班牙流感?”
  “我猜想是一种恶性感冒。可能是从西班牙传到维也纳的。好啦,现在你该走啦!天太晚了。”
  “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愿意当画家了,强盗。”胡斯迪尼婀娜又插了进来,她可是压不住火的。“因为画家们是同模特儿一道创造伟大生命的,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别开这种玩笑。”卢克莱西娅太太责备道。“他还是个孩子。”
  “他已经长大啦!夫人。”她回答说,一面慢慢张开嘴巴露出她那洁白之极的牙齿。

  “在画这些模特儿之前,他首先跟她们做游戏。”阿尔丰索不理睬主仆之间的对话,重新回到自己的思路上去。“他让她们做各种姿势,不断地试验。穿着衣服,不穿衣服,半穿衣服。
  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换袜子。红的、绿的、黑的,各种颜色的袜子。他还让她们躺在地上。
  有时集合,有时分开,有时抱成一团。他让她们做出打架的样子来。他静静地望着她们,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他和两姐妹做游戏,好像二人是洋娃娃一样。直到灵感来了以后,他才开始作画。”
  “嘿,来点游戏吧!’彻斯迪尼婀娜挑衅地说。“比如,脱衣服吧。可那是给成年人看的啊。”

  “够了!结束吧!”卢克莱西娅太太高声呵斥道。胡斯迪尼婀娜和阿尔丰索吓得目瞪口呆。
  她稍稍克制道:“我不想让你爸爸又给你提一大堆问题。你必须得走了!”
  “好吧,母亲。”那孩子结结巴巴地说。
  他吓得脸色苍白。卢克莱西娅太太对自己高声说话有些后悔。但她不能允许他如此热情洋溢地大谈埃贡·希勒的隐私;理智告诉她:这小子的话里有圈套、有危险,她必须躲开。

  什么事情惹得胡斯迪尼婀娜用这种方式刺激他呢?那孩子离开了厨房。她听到他在小餐室里收拾书包、笔记本和铅笔。等到他再回到厨房时,他已经打好领带,戴上了帽子,系好了制服上的纽扣。他站在厨房的门框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眼睛,口气自然而然地问她:
  “母亲,我能亲你一下告别吗?”
  卢克莱西娅太太本来已经开始平静的心脏,又重新加快了跳动;而更为令她慌乱的是胡斯迪尼婀娜的微微一笑。怎么办?拒绝这一要求是荒唐的。她同意了,弯下腰来。立刻,她觉得面颊上犹如小鸟啄了一下。
  “也亲你一下,行吗?胡斯迪。”
  “小心点,别在嘴唇上。”姑娘放声大笑起来。

  这时,那孩子为姑娘的打趣乐不可支,一面笑着一面踮着脚去亲吻胡斯迪尼婀娜的脸蛋儿。当然这很愚蠢,但是卢克莱西娅太太不敢注视女仆的眼睛,也不敢责备她开这样俗气的玩笑。
  “你这个该死的。”听到街门关上以后,她终于半戏谑半严肃地说道。“你疯了还是怎么的?让阿尔丰索这么高兴。”

  “因为这孩子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胡斯迪尼婀娜辩白道,一面耸耸肩膀。“他让人脑袋里装满罪恶的念头。”
  “他爱怎样就怎样。”卢克莱西娅太太说道。“但是,对他最好别火上加油。”
  “太太,那火就在您脸上。’彻斯迪尼婀娜带着往常那无拘无束的神情回答说。“不过,您别担心,那火红的颜色倒是让您更漂亮了。”

  叶绿色与牛粪很遗憾我不得不让您感到失望了。您那保护大自然和环境的热情演说并没有打动我。我出生在这个城市,生活在这个城市,还要终老于这个城市(如果要找坏词,那就是利马这个丑恶的城市);离开这座城市哪怕是在周末,那也是一种我被迫服从的劳役,虽然出于家庭的义务或者工作的原因,但总是心中不快。您别把我划进中产阶级的圈子,他们最大的希望就是在南方海滩上买一座小住宅,以便在那里消夏以及同白沙、海水、同样的中产阶级啤酒肚一道鬼混度过周末。这种出于bien pen-sant(法语:善意的——译注)表现癖而在海边搞家庭周末团聚的场景,对我来说,是这个发展个人主义的国家,在不光彩的群体生活中提供的最令人压抑的东西之一。
  我明白,对于您这种人来说,一幅有牛群在芳香的野草上放牧或者有羊群寻觅豆荚的场景来装点的风景,会让您兴高采烈,会产生类似小伙子第一次看到裸体女人时的陶醉感觉。
  至于我这方面,公牛的自然归宿就是斗牛场——换句话说,它活着就是为了要面对斗篷、红布木杆、长、短扎枪和斗牛剑——;而对于那些愚蠢的母牛,我只想看到它们如何被肢解、被烤熟、再加上热乎乎的佐料;或者看到它们血红地摆在我面前,四周是咯吱作响的炸土豆片和鲜嫩的凉拌菜;而对于山羊,我只想看到它们被切成肉沫,拣出肉筋,或肿腌或炸,根据北方干旱地区的食谱而定,这在用土生白人野蛮的烹饪术做出来的菜肴中,是我最爱吃的一道。

  我知道,我在亵渎您崇高的信仰,因为我明白您和您的挚爱亲朋——又一个集体阴谋组织!——坚信或者准备坚信:动物有种种权利,甚至有灵魂,一切动物都在内,连疟蚊、吃腐肉的鬣狗、响尾蛇和贪婪的锯鱼也不例外。我毫不掩饰地承认:对于我来说,动物令人感兴趣的地方就是它们或者可以食用或者用于装饰或者用于体育(虽然我将会向您说明:爱马让我感到不快,如同我讨厌素食一样;我认为由于鞍具摩擦使得睾丸短小畸形的骑手是一种特别凄惨的阉人)。尽管我有保留地尊重那些担任有性爱功能角色的人们,但就我本人而言,与母鸡、母鸭、母猴、母马或者任何雌性动物性交的念头都没有诱惑力(确切地说,这让我觉得臭不可闻,而且估计会产生身体不适);我还有这样一丝怀疑:用这种练习取乐的人们,就本质而言,——您不要把它看做某种个人的东西——是处在原始状态的生态学家,是朦胧状态的自然保护主义者,将来他们完全有能力与布里吉特·巴多(我年轻时喜欢她)结伴搭伙,以便为海豹的生存而奋斗。虽说有时我也不安地想象过一位裸体美人在一张趴满猫的大床上嬉戏,但是当我知道在美国有6300万只猫和5400万条家犬的时候,心中惊惶的程度超过了这样一条消息:在前苏联的六七个国家里储藏着成千上万的原子武器。

  既然我是这样看待那些四足动物和丑恶的大鸟的,那么您可以想象您那些飒飒作响的树木丛林、赏心悦目的花草、深深的溪流、陡峭的山崖、白雪覆盖的山峰以及远远近近的村落让我心中产生了多少欢乐。所有这些原料对我来说都有意义和道理,假如让它们经过城市文明的筛选,也就是说,让书籍、图画、电视、电影把这些原料加工和改造的话——我不在乎有人说这叫做“非真实化”,但是我宁可选择这样不追求名望的说法:“人性化”。为了您和我达成一致,我很可以献出自己的生命(这话不能按照字面含义理解,因为这显然是一种夸张的说法),去拯救波吕菲摩斯洞旁的钻天白杨、使得贡戈拉的《孤独》变衰老的杏树、加尔西拉索田园诗中的垂柳以及梵·高作品中摘出金色蜜汁的向日葵和麦田;但是,我一滴泪也不会洒在赞美夏季大火毁灭的松林上;如果让我签署赦免毁灭安第斯山、西伯利亚和阿尔卑斯山森林纵火犯的法令,我的手是不会发抖的。处于自然状态的大自然,而不是经过文学、艺术加工的大自然,充满了苍蝇、蚊子、泥巴、老鼠和蟑螂,与身体卫生和衣着考究这类高雅的享受是水火不容的。

  为简略起见,我对自己的思想(尽管是我厌恶的东西)做一概述以便向您说明:假如您称之为“都市灾难”的东西无法遏制地发展,吞食了世界上的全部草原,地球被摩天大厦、金属大桥、柏油马路、人工花园、岩石铺地的广场、地下停车场喷发的岩浆覆盖,整个地球都浇筑了钢筋混凝土并且成为一座无边无际的球形城市(很好!到处都是书店、画廊、图书馆、餐厅、博物院和咖啡馆),我这个生于城市也将死于城市的人是举手赞成的。
  鉴于上述理由,我对您领导的叶绿素和牛粪协会将不捐助一分钱;我还要力所能及(您放心:范围不大)地阻止您实现自己的目标,用您仇恨、我赞扬的文化象征物——卡车撞翻您的田园哲学。

  布鲁托之梦

  利戈贝托在孤寂的书房里被黎明时分的冷空气冻醒,他脑海里反复出现刚刚看到的一句博尔赫斯的话:“温柔和奉献常常参与通好。”翻过博尔赫斯这句话之后的不多几页,这样一封信出现在他眼前,虽然天长日久却依然完好无损:

  亲爱的卢克莱西娅:

  读完这封信之后,你可能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惊讶,也可能会从此看不起我。但是,没有关系。假如能有一线希望你接受我的建议而拒绝百万个别人的要求,那我会高兴地跳进游泳池去。现在,我把需要几个小时的谈话、伴之声音的高低和具有说服力的手势做一个简单的概述。
  自从(因为你拒绝了我的求爱)我离开了秘鲁之后,我一直在美国工作,成绩颇佳。经过10年的努力,我已经成为这家生产电瓶车工厂的经理和小股东,该厂在马萨诸塞州占有一席之地。我做着工程师和企业家,终于在我的第二祖国开创了发达之路,从4年前起我已经是美国公民了。

  坦率地说吧,我刚刚辞去了经理一职,现在正出售我在这家工厂的股份,估计可以赚到60万美元,如果运气好的话,可能还多些。我这样做是因为密西西比工程技术学院邀请我去担任院长一职;该院是我就读的地方,长期以来保持着联系。我的大学生生活的第三部分就是目前这个拉丁美洲文化学院。我将来的工资是目前收入的一半。我不在乎。我一直幻想自己能献身于培养南、北美洲青年的事业,因为他们是21世纪的建设者。过去我一向梦想把自己毕生的精力献给高等教育事业,如果我留在秘鲁就会这样选择,也就是说,你要是和我结婚的话。

  “干嘛要说这些话呀?”你一定会这样问我。“为什么莫代斯托·布鲁托经过10年之后又复活了,难道就为了给我讲这个故事?”亲爱的卢克莱西娅,我来回答。
  在我离开波士顿前往密西西比州北部的牛津时,决定在一周的假期里花掉60万美金中的10万。顺便说一下,我从来没度过假期,将来也不打算休假了,因为你可能还记得,我一向喜欢的就是工作。我的工作永远是我最好的娱乐。但是,如果我的计划如同我确信的那样有了结果,那这一周的假期就非同寻常了。就不是一般的乘船去加勒比或者去夏威夷海滩休息一星期。是某种颇具个性和不可重复性的事情:圆梦,一个多年以前的梦。于是,你就走进这个故事了,而且是从大门进入。我知道你已经跟一位利马绅士结了婚,他是个鳏夫,担任一家保险公司的经理。我也结婚了,她是美国人,生活在波士顿,职业是医生;在夫妻允许的有限范围内,我是幸福的。我不会建议你离婚去改变生活的,绝无此意。我仅仅希望你能跟我一道分享这美好的一星期,这想法多年来一直藏在我心中,现在环境终于可以使它变成现实了。跟我一起度过这梦寐以求的7天吧,你永远不会感到后悔的;它会让你怀着惆怅的心情终生难忘。我向你保证。

  咱们于17日星期六在纽约肯尼迪机场见面,你乘汉莎航空公司的飞机从利马动身;我从波士顿出发。一辆豪华轿车会把咱俩送到广场旅馆预订的套间去,那里甚至应该按照指示摆满芬芳的鲜花。你会有足够的时间休息、去理发馆、洗桑那浴、到第五大街即楼下那条街去购物。当天晚上,咱们去大都会剧院看普契尼的《托斯卡》,由帕瓦罗蒂主演,由埃德华多·缪勒指挥大都会交响乐队。然后在圆型餐厅进晚餐,如果你运气好,还可能遇到米基·詹格、亨利·基辛格或者莎伦·斯通。最后咱们去看看喧闹的夜总会。
  飞往巴黎的协和式飞机是星期日中午出发,因此用不着起早。由于航程只有3个半小时——不知不觉就会过去,显然是要感谢保罗·博古斯配制的可口午餐——咱们在大白天就到达巴黎了。一旦住进里兹饭店(面对旺多美广场),会有时间去塞纳河的几座大桥上散步的,要充分利用一下初秋温和夜晚,据说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从来不下雨。(调查那个星期日和星期一巴黎是否有降雨的可能,我的努力是白费了,因为气象科学只能做提前4天的预报。)

  我从来没有去过巴黎。但愿你也没到过。这样,就可以在从里兹饭店到圣日尔曼大街的下午散步中让咱们一起发现这是一条显然令人目瞪口呆的路线了。在塞纳河的左岸(为了好理解,可以称之为巴黎的观花埠),在圣日尔曼大教堂里,咱门可以听到莫扎特未完成的《安魂曲》,还可以去利普酒店、一家阿尔萨斯餐厅吃晚饭,那里有一道施酸菜是必吃的(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如果没有大蒜,我想尝一尝)。我估计,吃完晚饭以后,你就打算休息了,为的是星期一精神焕发地去开始紧张的一天活动,因此那天晚上就不安排去歌厅、酒吧、夜总会或者看日出的节目了。

  第二天上午,咱们首先去卢浮宫拜见《蒙娜丽莎》,在里拉大街的露天餐厅或者屋顶餐厅吃快餐(这两处是诗坛上爱赶时髦的人喜欢去的地方);下午,咱们去蓬皮杜中心也镀镀先锋派的金;然后去看一眼“沼泽派”的总部,它以18世纪的宫殿和当代同性恋者的集合地而闻名。咱们在玛大勒那大街的塞威戈点心铺的挑棚下喝茶,随后就回旅馆洗淋浴,以便恢复体力。晚上的节目实际上没有什么内容:在里兹饭店的酒吧里喝喝开胃酒,在装饰着现代派作品的马克西姆餐厅吃晚饭,在脱衣舞的大堂里看晚会的最后节目:“疯马沙龙”展示它的新杂剧:《真热!》。(入场券已经买好,台子已经预计,领班和看门人已经疏通好了,好座位和好招待确保无疑。)

  一辆大型轿车,不那么漂亮,但是比纽约那辆要典雅大方,由司机和向导陪同,星期二上午咱们去凡尔赛,看一看那里的宫殿和太阳王的花园。咱们在路途中的民间酒吧里吃些地方风味(我害怕吃炸土豆条加牛排);然后去看歌剧(威尔第的《奥赛罗》,当然是由多明戈主演);你会有时间到饭店旁边的圣奥诺菜区买东西。咱们将搞一次模拟晚餐,纯粹出于视觉和社会学的理由,就在里兹饭店,——专家们安排——环境的华丽和餐具的精美会补偿食谱难以置信的简单。而真正的晚餐是在看完歌剧之后举行。在白银塔上,咱们从窗口向巴黎圣母院的钟楼以及映照在缓缓流动的塞纳河水中的大桥灯火挥手告别。

  开往威尼斯的东方特快星期三中午从圣拉撒路站发车。这一天下午和夜晚,咱们边乘车旅行边休息;但是根据经历过这条铁路风险的人们说,坐在卧铺车厢里游历法国。德国、奥地利、瑞士和意大利的土地是很放松和不累人的,兴奋而不疲劳,快活而不发狂,甚至从考古学的道理上说,由于这趟神话般的列车(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的一些小说和拍摄的许多电影都用它当舞台)里装璜一典雅的寝室、洗手间、酒吧和餐车让人产生的快感而觉得是一种享受。我会随身携带着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东方快车之死》的英译本和西班牙文译本,以使你随时可以看看里面的故事情节。根据预告,凡参加当天夜里蜡烛晚餐的人们,都必须严格地身穿燕尾服和晚礼服。

  从西光特卡岛上的柏树饭店的卧室里可以远眺大运河、圣马可广场和教堂的拜占廷式的钟楼。我已经租好一条平底船,雇佣了一位旅行社认为是水城里最训练有素(和唯一和蔼可亲)的向导,以使用星期四的上、下午去参观教堂、广场、寺院、桥梁和博物馆,中午只有一次短暂的休息,为的是吃些点心——比如,比萨饼——;以及看一看弗洛莲花坛周围的鸽子和游人。咱们将在达依尼饭店喝开胃酒——一种名叫“贝依尼”的饮料——;在哈里斯酒吧吃晚饭,因为海明威在一部糟糕透顶的小说里提到了这家酒吧,从此就永垂不朽了。星期五,咱们继续马拉松式的参观,去看里多海滩和远足到姆拉诺,那里至今还用人工口吹的方法制造玻璃器皿(这项技术拯救了传统工艺,增强了当地人的肺活量)。会有时间购买纪念品和浏览一下巴雅迪奥小镇的。晚上,在圣乔治岛上有音乐会——威尼斯音乐会——,当然是表演威尼斯巴罗克风格的作品:维瓦尔第、契玛罗萨和阿尔比诺尼。晚饭将在达依尼露天餐厅,可以边吃边通过威尼斯的街灯(宛如一片萤火虫)眺望那无云的夜空。亲爱的卢克莱,只要身体允许,咱们就告别这个被现代化包围的城市和旧大陆,它们在《卡托·内罗》这盘唱片里吸引着喜爱爵士乐的男女老少(我从来不迷恋爵士乐,你也一样;但是,度过这个理想的一周的条件之一就是去做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忍受世俗化的奴役。)。
  次日早晨——第七天,最后一天——不得不早起。前往巴黎的飞机十点钟起飞,为的是赶上飞往纽约的协和式班机。在大西洋上空,咱们将把储存在脑海里的印象和感觉加以比较,以便选择可以长期保存的信息。

  咱们在肯尼迪机场分手(作飞往利马和我去波士顿的班机几乎是同时起飞的),毫无疑问,令世难以再见了。我想命运不会让咱俩再相逢了。我不会返回秘鲁的;我不认为你永远会钻在那深海的角落里;从十月开始,深海的人们可以为有这样唯一的拉丁美洲院长而自豪了(其余2500名院长都是美国人、非洲人或者亚洲人。)。
  你来吗?你的机票在汉莎航空公司驻利马的办事处恭候着你。你用不着给我回信。无论情况如何,我都会在17日星期六在约会的地方等你。你来或者不来都是答案。如果你不来,我一个人也要实现这个计划,心里想象着你同我在一起,把幻想化做现实,而这个梦想是我这么多年来的安慰;我会想:虽然失恋改变了我的生活,但是这个女人永远是我记忆中的心上人。

  需要我向你明确说出:这是一次有你的陪同会让我感到荣幸的邀请,它不包括任何别的义务吗?我绝对不会在这7天的旅途中恳求你与我同床共枕——我不知道用什么委婉的方式斗胆说出这番话来。我在纽约、巴黎和威尼斯预订的房间都是各有钥匙和门锁的单人屋;
  对此,如果你心存疑虑,我可以为体装备匕首、斧头、手枪、甚至保镖。实际上,你知道用不着这一套,在那一星期里,正如居民区的邻居们送给我的绰号“善良的莫代斯托”、“温和的布鲁托”,会像多年以前在利马那样尊重作,那时我极力说服你嫁给我,可是在漆黑的电影院里,我都不敢摸摸你的手。

  卢克莱,肯尼迪机场再见,或者永别了

  你的莫代斯托·布鲁托

  利戈贝托感到自己仿佛患了疟疾一样发烧、发抖。卢克莱西娅会怎么回答呢?她会愤怒地拒绝这个复活者的信吗?她会屈服于这个轻浮的诱惑吗?在这个乳白色的清晨里,他觉得自己的情爱笔记怀着灵魂备受煎熬的焦躁在等待着结局。

  浮想联翩的旅行者之命令

  心肝儿,这是道命令,你奴隶的命令。
  仰面躺下!对着镜子,在一张床上或者装饰着手工绘制的印度绸缎或者画着圆眼睛图案的印度尼西亚蜡防印花布的沙发上躺下!脱光衣裳!散开你那长长的黑发!

  收起左腿!摆出一个角度来!把头扭向右肩!双眼半睁半闭!用右手揉搓着被角!合上眼睑!假装入睡!想象一下:一条由蝴蝶翅膀和粉状的群星构成的黄色河流从天而降,劈开你的身体!
  你是谁?
  自然是古斯塔夫·克里木特的〈达内〉(Danae)。是谁给他充当模特儿画出了这幅油画?

  这无关紧要。大师走在你前面了(是1907-1908年画出的),他猜中了你的模样,他看到过你,如同你后来降临到世界那样,如同油画的那一侧,那是半个世纪以后的事情了。他认为自己用画笔再造出来一位古希腊神话中的贵夫人;他提前创造了你,未来的美人,心爱的妻子,性感的继母。
  在所有的女性中,只有你,如同在这个生动的想象中一样,把天使般的优雅完美、纯真无邪与大胆的人间肉体结合在一起。今天,我不要你那乳房的尖挺,也不要双胯的挑战姿态,为的是仅仅向大腿的坚实有力表示敬意,那是我由于表现不好而要受到鞭打、攻击的圆柱神庙。
  你的整个身心都要为我的感觉而高兴。

  天鹅绒般的皮肤,沉香般的回延,美丽永驻的四肢,娇媚的夫人啊,醒来吧!照照镜子!
  你说:“我是最受尊敬、赞美的女人,最令人想念和渴望的女性,仿佛那沙漠中浮想联翩的旅行者心中的海市蜃楼一样。”
  卢克莱西娅——达内;达内——卢克莱西娅。
  女奴,这是你主人的恳求。

  理想的一周

  利戈贝托说:“我的秘书已经给汉莎航空公司打了电话。你的机票的确在那里,钱已经付了。是往返的。当然是头等舱。”
  卢克莱西娅极度不安地高声道:“亲爱的,我把那封信给你看了,这好吗?你不生气吗?
  啊?因为咱们俩互相保证彼此绝对不隐瞒什么,我觉得应该让你看那封信。”

  利戈贝托亲吻着妻子的手一面回答:“我的女王,你做得很对。我希望你能去。”
  卢克莱西娅微微一笑,随后变得严肃起来,接着又笑了:“你希望我去?当真?”
  “我求你了!”他嘴唇依然停留在妻子的指尖上,口气是坚持的:“除非这主意让你不高兴。可是怎么会让你不高兴呢?虽说这是个新贵的节目,也有些庸俗,可是制定的精神是讨人喜欢的,制定的嘲讽口气在工程师里也是少有的。亲爱的,你会开心的。”
  卢克莱西娅努力克制着难为情,含糊地说:“利戈贝托,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你是慷慨的,可是……”

  “我求你根据自私的理由也要接受。”丈夫挑明了道理:“你知道,自私是我人生哲学中的美德。你这次旅行对我来说会是一种了不起的经验。”
  卢克莱西娅从利戈贝托的眼神和表情中明白他说话是认真的。于是,她踏上了旅途;到了第八天返回首都利马。在高尔巴科机场,丈夫和阿尔丰索在迎接她;这个丈夫前妻的儿子献上一束用玻璃纸包好的鲜花,上面还系着一张卡片并有这样一句话:“母亲,欢迎你回家!’父子二人用大量亲热的表示问候她;利戈贝托为了帮助她掩饰心中的惶惑,没完没了地问她天气、海关检查、时差变化、高空感觉、是否疲倦,总之避免那个神经痛的问题。在回巴兰科的路上,他一分一秒地汇报她不在家期间办公室、阿尔丰索的学校、早餐、中餐、晚餐的详细情况。家中的一切闪闪发光,整齐、清洁得让人感到有些夸张。胡斯迪尼婀娜早已让人洗净了纱窗帘,给花园里换上了新肥料,这些活计从前都是到了月底才做的。
  整个下午,她一面打开行李一面跟佣人们谈些具体的事情,还不时地接待亲朋好友的电话,这些人都想打听她这一趟去迈阿密为圣诞节采购(这是她溜出秘鲁的正式说法)的情况。

  当她拿出送给丈夫、阿尔丰索、胡斯迪尼婀娜的礼物时,没有半点不快的气氛。利戈贝托试了试那几条法国领带、意大利衬衫、纽约的羊毛衫;送给阿尔丰索的是工装裤、皮上衣、体育服装,穿上去完美无缺。胡斯迪尼婀娜穿着围裙试了一下送给她带有黄色小鸭子图案的衣裳之后,高兴得叫起来。
  晚饭后,利戈贝托一头钻进了洗澡间,耽搁的时间比往常洗漱的时间要少得多。回到寝室的时候,他发现房间里一片昏暗,仅有一线并非直接的光束照在喜多川歌鹰的两幅版画上:
  只有一对情侣正在不和谐但是很正统地做爱:男的具有一根起塞钻般的阳物,女的阴部只有一个小黑点,二人躺在膨胀起来的和服里,仿佛飘在暴风雨来临的乌云上,旁边是几盏纸灯笼、席子、放着茶具的两个小桌,远处是几座跨越一条弯弯曲曲大河的桥梁。卢克莱西娅已经钻进了被窝,但是没有脱光衣裳。他掀开被子滑到她的身边,发现她穿了一件新睡衣——

  旅途中买来用的?——可以让他的双手有足够的自由去抚摸她那最隐秘的角落。她侧转过身来,于是他便把胳膊穿过她的颈下搂住了她的全身。他不慌不忙地亲吻着她,非常温柔地亲亲她的眼睛、面颊,最后缓缓地落到她的嘴唇上。
  “别讲你不愿意讲的事情。”他言不由衷地在她耳边说,用一种孩子式的撒娇口气来刺激她的不安,与此同时,他的嘴唇不停地滑动在她的耳轮上。“你觉得什么该说就说什么。要不然,就什么也别说好了。”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卢克莱西娅低声道,一面吻吻他的嘴唇。“你让我去不就是为了我回来说给你听的嘛?”

  “也有这个意思。”利戈贝托点点头,继续亲吻着她的颈项。头发、前额,又转回来亲吻她的鼻子、面额和下巴。“你在那里玩得开心吗?一切都好吗?”
  “好不好要取决于现在你和我之间发生的事情。”卢克莱西娅口气流畅地说道。利戈贝托发觉一刹那间他妻子变得紧张起来了。“是的,我很开心,也享受了一番。可是从头到尾我都在担心。”
  “是担心我生气吗?”利戈贝托这时一毫米一毫米地亲吻着她丰满的乳房;他用舌头拨弄着乳头,感到它们变得越来越硬。“担心你会变成争风吃醋的舞台?”
  “担心你会吃苦头。”卢克莱西娅温柔地说,一面紧紧地搂着他。

  利戈贝托察觉到:她开始渗出黏液了。抚摸着这样一个越来越活跃的身体,他感到幸福;
  他不得不对自己的行动有所清醒,为的是控制住已经开始影响他的眩晕感。他在妻子耳旁轻声说道:我非常爱你,比你去旅行之前更爱。

  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起来,有意挑选着字眼——沉默就是不在犯罪现场,这更增加了她的慌乱——;但是,慢慢地在抚摸和情意绵绵的插话的鼓励下,她变得有信心了。利戈贝托终于发现她又恢复了那流畅的口气,叙述的态度假装成与内容保持一定距离。她全身贴在他身体上,头部靠在他的肩上。二人的双手不时活动一下,为的是掌握或者调查对方某个部位、器官或者皮肤的情况。
  “他的变化大吗?”

  他在衣着、谈吐方面都有些美国佬的味道了,因为他不断地溜出一些英语词汇来。可是尽管他有了白发,身体也发胖了,却仍然是那张莫代斯托·布鲁托的面孔,仍然是长长的、充满忧愁和青年时期的胆怯和害羞的脸。
  “他一定会把你看成是从天而降的奇迹。”
  “他的脸色一片惨白。我以为他会昏迷过去呢。他抱着一捆比他本人还大的鲜花在那里等着我。豪华轿车是那种银白色、警探片里经常出现的玩艺儿。里面有吧台、电视、立体音乐,该死的,还有豹皮软椅哪。”
  “可怜的生态学家们!”利戈贝托兴奋地喊道。

  莫代斯托·布鲁托辩白地说:“我知道这有点附庸风雅。可它是最贵的。”与此同时,司机,一个非常高大的阿富汗人,身穿石榴红的制服,正在后车箱前安置行李。
  “这个人能自我解嘲。让人喜欢。”利戈贝托精辟地判定道。
  卢克莱西娅继续说道:“轿车在开往广场的途中,他说了一两次恭维我的话,脸一直红到耳根上。他说什么我保养得非常好,比他想要跟我结婚时还漂亮。”
  利戈贝托吸了她身上一口香气,打断她的话说:“你真的很漂亮,一天比一天漂亮,一小时比一小时漂亮。”

  她说:“他一句俗气的话也没说,一点挑逗性的暗示也没有。他非常感谢我的到来,让我觉得自己成了(圣经)里善良的撒玛利亚人了。”
  “你知道他在对你说那些讨好的话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卢克莱西娅把一条腿搭绕在丈夫的双腿上。
  “他会不会就在那个下午在广场饭店里看到了你的裸体,或者还要等到那天晚上,或者等到巴黎以后才能看见。”利戈贝托在启发妻子。

  “无论是那个下午还是那个晚上,他都没有看到我赤身裸体。除非为了去大都会我洗澡和换衣服的时候,他从锁孔往房间里窥视。房间真的是分开的。从我的房间可以看到中央公园的风景。”
  “可是在歌剧院,在餐厅里,至少会拉住你的手吧?”他泄气地叹息一声。“借助香槟酒的帮助,在夜总会跳舞的时候总会贴住你的脸蛋儿吧?总会亲亲你的脖子、你的耳垂吧?”

  根本没有。在那个漫长的夜晚里,他既没打算拉她的手,也没打算亲吻她任何部位;但是却毫不吝惜地向她献上鲜花般的情话,虽然总是保持一个很有礼貌的距离。的确,他表现的亲切友好,一面自嘲地说自己缺乏经验(“卢克莱西娅,我害羞得要死。可是结婚六年来,我从来没有欺骗过我的妻子。”),一面坦白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踏进歌剧院的大门,也是第一次看马戏表演和进夜总会跳舞。
  “我唯一明白的是应该要堂佩里尼翁牌的香槟酒,用过敏的鼻子闻闻酒杯,吩咐按照法文食谱安排菜肴。”

  他用无限感激的目光、家犬望着主人般的目光注视着她。
  “莫代斯托,如果你要我说真话,我告诉你:我来这里是出于虚荣。当然,还有好奇。
  在这十年里,咱们既没有见面,又互相不了解,怎么可能你还爱着我呢?”
  “说爱是不恰当的。”他澄清道。“我在爱着一个美国姑娘,她叫多萝西。我跟她结了婚。
  她非常善解人意,让我在床上吱吱作响。”

  “或许你对他来说是某种更精美的东西。”利戈贝托解释道。“你是一种非现实,是一种理想,是他记忆和欲望中的女人。我也要这样爱你,如同他一样。等一下,等一下。”
  他脱掉了她身上那精美的睡衣,重新躺倒在她身边,让俩人的皮肤尽量多地贴在一起。
  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欲望,请她继续说下去。

  “我们一回到旅馆,我就打了第一个呵欠。他在距离我房间很远的地方向我道了晚安。
  他说:希望你做个好梦。愿天使与你同在!他表现得实在太好了,太有骑士风度了,让我第二天一清早就对他撒了一点点娇。”

  吃早饭时,她出现在两个卧室之间的过厅里,光着双脚,身穿夏天的睡衣,下摆很短,露出了小腿和部分大腿。莫代斯托早已经洗过澡,刮了脸,穿戴整齐地在等着她了。他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睡得好吗?”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仿佛摘掉了下巴一样,一面帮助她在餐桌前坐下来。
  那上面摆着供早点用的果汁、烤面包片和果酱。“我能说句话吗?你太漂亮了。”

  “暂停!”利戈贝托打断了她的话。“让我跪下来亲吻那令布鲁托这条狗目瞪口呆的大腿吧!”
  轿车驶向机场;随后二人登上法国航空公司的协和式飞机,吃午饭时,莫代斯托又一次采取第一天那百般崇敬的态度。他毫不做作地告诉卢克莱西娅:当他确信她不会跟他结婚时自己是如何决定放弃理工大学的职务去波士顿冒险的。在那个冬天寒冷、到处是维多利亚时期暗红色的房屋的城市里,开头是非常困难的,他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才找到了第一份稳定的工作。他的心已经碎了,可是并不抱怨。他已经得到了必要的安全保障:一位可以互相理解的妻子;今天就在他要回到大学里去,这是他一直想念的地方,就要开始另一个时期生活的时候,一个梦想、一种这些年来一直寄托其间的成人游戏正在变成现实:理想的一周,装成富翁的样子,同卢克莱西娅一道在纽约、巴黎和威尼斯度过整整一星期。这一回,死也心甘了。

  “这趟旅行真的要花掉你四分之一的积蓄吗?”
  “大约要花掉我那部分的30万,因为其余的部分是属于多萝西的。”他承认道,同时直视着她的眼睛。“不是为了这整整七天。仅仅是为了在吃早饭的时候能看到你裸露着胳膊和大腿的样子。卢克莱西娅,你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假如他看到了你的乳房和臀部,他会说什么呢?”利戈贝托亲吻着她说。“我爱你,我爱你。”
  “就在那个时候,我决定到了巴黎让他看到我身体的其余部分。’卢克莱西娅躲避着丈夫步步进逼的亲吻。“机长宣布飞机已经超过了时间的速度,这时我就做了决定。”

  “这是你为一个如此规矩的先生起码能做的事情了。”利戈贝托表示赞同。
  他和她在各自的寝室里刚刚放好东西——从卢克莱西娅房间的窗户里望出去,可以看到旺多姆广场上模糊的圆柱正消失在黢黑的高空和周围珠宝首饰店橱窗的闪闪发光之中——就上街去了。莫代斯托已经事先记好了路线,还算计好了时间。二人走遍了蒂耶里亚区,穿过了塞纳河,顺着左岸的码头向着下方的圣、日尔曼大街走去。距离唱诗班开始前还有半小时,他俩来到了大教堂。这是一个已经让欧栗树抹上一层金黄的秋日温暖的黄昏。莫代斯托工程师不时地停下来,手里拿着导游图,就历史、城市规划、建筑和美学等问题给卢克莱西娅做介绍。为听唱诗班的演唱,教堂里已经人满为患。在不舒服的小小座位上,二人紧紧地靠拢在一起。卢克莱西娅享受了莫扎特(安魂曲)凄楚、雄浑的旋律。散场后,他俩在路上遇到的第一家餐馆落座。她向莫代斯托表示祝贺:
  “我简直不能相信你这是第一次来巴黎。你熟悉大街小巷,了解纪念碑的内容,知道方向,好像生活在这里一样。”

  “我为这次旅行所做的准备工作,就如同对待毕业考试一样。卢克莱西娅,我查阅了图书资料,购买了地图,向旅行社作了咨询,还找了来过巴黎的人询问情况。我不集邮,也不养狗,更不打高尔夫球。多年来,我唯一的h。bby(英语:嗜好)就是为这一星期做准备。”
  “这一星期里总是有我吗?”

  “这在卖弄风情的道路上又迈进了一步。”利戈贝托提醒道。
  “总是有你,也仅仅是为了你。”莫代斯托红着脸说道。“纽约、巴黎、威尼斯,听歌剧,吃大餐,还有其它的一切,统统是Set-ting(英语:布景)。重要的、中心的是你和我,只有你和我在舞台上。”
  二人乘出租汽车回到了里兹饭店,有些疲倦,也有些微醉,因为喝了香槟、葡萄酒和白兰地,他俩一直等着上。choucroute(法语:脑酸菜)下酒,最后挥手而去的也是这道菜。

  二人站在分开两间卧室的过厅门口互道晚安时,卢克莱西娅毫不犹豫地宣布说:
  “莫代斯托,你表现得太好了,我也想玩一下。我送你一份礼物。”
  “啊?真的?”莫代斯托强咽一口唾沫说:“什么礼物?卢克莱西娅。”
  “我整个身体。”她唱歌似地告诉他:“等我叫你的时候,你就进来。只是看一看。”

  她没有听到莫代斯托回答的话,但是心里断定:在昏暗的房间里,他那张沉默的面孔是会接受这份礼物的,与此同时,幸福的感觉会充满他的全身。虽然她不知道他会怎么样,却开始脱去衣裳,一件件挂起来;在洗澡间,她散开了头发,(“你让我好喜欢,我的心肝儿。”
  “你也一样,利戈贝托。”);回到卧室,她熄灭了所有的灯光,只留下床头桌上的一盏;她挪了挪小台灯,让经过纱罩减弱的光线照耀在女服务员为客人上床已经准备好的被褥上。她仰面躺下,脑袋靠在枕头上,然后微微倒转身体,摆出一副慵懒无力、来者不拒的姿势。

  “随时可以进来。”
  利戈贝托被这个难为情的细节打动了,心里想道:“她一定是闭着眼睛,不想看到他进门的样子。”工程师莫代斯托一迈进门槛,在一种淡蓝的色调里,从疑问和热望的心理角度,非常清晰地看到了那个丰满得可以同牟利罗笔下的圣母境美的形体:她面朝上仰卧,一条腿的膝盖遮住了阴部,另外一条腿露出了臀部两侧的曲线,固定了那宝贝部分在床中心的体积。

  莫代斯托虽然以前也无数次地欣赏、研究、爱抚和享受过这样的裸体,可是用与己无关的目光来看它,这还是第一次。有好大一阵工夫——他呼吸急促,阴茎勃起——由衷地赞美这美丽的躯体。卢克莱西蓝猜到了他的想法,一言不发,不时地用慢镜头的速度挪动着身体,摆出一副懒散的神情,自信那冒失的目光是没有危险的;她向那个距离床边两步之遥、被钉在地上的莫代斯托不停地展示着腰身、脊背、前胸、后臀、稀疏的腋毛和浓密的阴毛。最后,她慢慢分开了双腿,显露出大腿的内侧和枣核形的阴户。利戈贝托忍受着激情的煎熬,在证实了妻子充满生机的腹部、有弹性的肌肉和丰满的阴阜分毫不差地与古斯塔沃·库尔贝的油画、私人画廊中最杰出的作品(世界的起源冲的那个被砍头的女人完全吻合的时候,才终于发现“那是油画中无名模特儿的姿势”。这时,永恒的感觉烟消云散了。
  “莫代斯托,我困了。我想你也一样吧。该睡觉了。”
  “晚安!”对方立刻回答说,那声音介于幸福和痛苦之间。莫代斯托摇摇晃晃地转身而去。

  房门关上了。
  “他居然忍住了,没有像饿狼似地向你扑过去。”利戈贝托被迷住了,他高声说:“你动一个小指就把他给控制住了。”
  “我都难以相信。’卢克莱西娅笑起来。“不过他那份温顺也是游戏的一部分。”

  第二天上午,服务员给她送来一束玫瑰,上面还有一张卡片:“看世界的眼睛,感觉一切的心灵,记忆往事的脑海和一组有生命的图画都从心眼里感谢你。”
  “他太想要你了。”利戈贝托解释说,一面用手捂住了嘴巴。“我必须爱你。”
  “你想想看,可怜的莫代斯托是怎么度过那一夜的吧。”
  “他可怜?”利戈贝托边想边问道。这时夫妻俩已经做爱完毕正在恢复体力,感觉到既疲倦又快活。“可怜?为什么?”

  “卢克莱西娅,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那天夜里,莫代斯托在两场脱衣舞会中间休息时说道,舞会的地点在“狂马沙龙”的狭小地方,台下挤满了日本人和德国人。他俩喝掉一瓶香槟之后,莫代斯托又说:“我十岁生日时圣诞老人给我送来的电动火车,也不能跟你的礼物相比。”

  整个白天,二人游览了卢浮宫,在丁香园餐厅吃午饭,参观了蓬皮杜中心,漫步在马雷区经过修缮的小巷里,一路上他没有提及前一天夜里的事情。他继续扮演洗耳恭听、虔诚和殷勤的旅伴角色。
  “你给我讲的越多,我对他的印象越好。”利戈贝托感叹道。
  “那时我也有同感。”卢克莱西娅承认说。“因此,那一天,我又向前迈了一小步,给他一点奖励。在马克西姆餐厅,整个吃饭期间,我让他感受到我的腿在贴着他。晚上跳舞的时候,我贴着他的胸膛。在‘狂马沙龙’,我们腿挨着腿挤坐在一起。”

  利戈贝托大声叫道:“谁能像他这样逐渐通过情节、一小块一小块地了解你连续的性格特征呢?一句话,这是猫和老鼠的游戏。一种并非没有危险的游戏。”
  “不,莫代斯托,如果是和你这样的绅士做游戏,我很高兴地接受你的邀请。”卢克莱西地撒娇地说。
  回到里兹饭店,二人心情愉快,但是睡意朦胧。在套间的过厅里,他俩互道再见。
  “莫代斯托,等一下!”她眨眨眼睛,出乎意外地说。“给你一个惊喜。一个惊喜。闭上眼睛!”

  莫代斯托立刻照办了,美好的希望让他变了一个模样。她走上前来,抱住他,亲吻他,起初是轻描淡写;她发觉他迟迟疑疑地回应着她的嘴唇,随后才积极响应她舌尖的进攻。亲吻中,她觉得通过此举工程师把往日的情爱、崇拜、想象、健康、灵魂(如果有的话)都献给了她。当他搂住她的细腰时,是小心翼翼的,只要她稍一拒绝,他就会松开,但是卢克莱西勋允许他这样做了。
  “我可以睁开眼睛吗?”

  “可以。”
  利戈贝托心里想:“于是,他望着她,不是像萨德那样用绝对目无宗教的冷静目光,而是如同虔诚的信徒在基督上天和显灵时刻用纯洁、沸腾和热烈的眼神注视着她。”
  “他非常激动吧?”利戈贝托脱口问道,但马上就后悔了。“多愚蠢的问题!对不起,卢克莱西娅。”
  “尽管他很激动,可并没有打算把我留住。我刚一暗示,他就离开了。”

  “那天晚上你应该跟他上床。”利戈贝托责备她道。“你太过分了。也许不过分。也许是恰到好处。对,对,当然应该如此。慢慢的、规矩的、合乎礼仪的、戏剧性的,这才叫情爱呢。这是聪明的期待。匆忙行事会让我们接近兽性。你知道吗?驴、猴、猪、兔上去最多12秒钟就射精。”
  “可是青蛙能够连续40个日日夜夜不停地交配。我是从吉恩·罗斯丹的一本书里看到的。

  书名是:(从苍蝇到人类)。”
  “真让人羡慕!你满脑袋的学问。”利戈贝托赞叹道。
  “这是第二天早上,莫代斯托在叫做‘美好时光’的车厢里说的话。”他妻子把话题拉到开往威尼斯的“东方快车”上去了,那时火车正在夜幕中行驶在欧洲大陆上。这一句话把他弄得非常茫然。

  在充满阳光的西字戴卡,在“柏树林”饭店,仍然有鲜花在等待着她,卡片上写着:“献给生活中美丽、爱情里智慧的卢克莱西娅。”
  “等一下,等一下!”利戈贝托又把妻子拉回到火车上来。“你俩在车上是同住一个包厢吗?”
  “一个人占两张床。我在上铺。他在下铺。”

  “换句话说,……”
  “确确实实地说,我俩不得不一个在另一个上面脱衣服。”她把意思说完整:“虽然光线昏暗,但可以互相看到对方的内衣,因为我把所有的灯都关掉了,只留下了床头那一盏。”
  “内衣是个抽象和一般化的概念。”利戈贝托生气地说。“准确点!”

  卢克莱西娅说出了准确的内容。脱衣服的时候——落伍的“东方快车”正在穿越德国或者是奥地利的森林,时不时地还有一两座村庄掠过——,莫代斯托问她:是不是要他回避一下。卢克莱西碰回答说;“不必要。这黑乎乎的,咱俩就好像黑影一样。”工程师坐了起来,极力缩成一团,为的是给她让出更大的空间。她既不久快动作也不放意作态地脱去衣裳,就在原地转身,—一脱掉外衣、衬裙、乳罩、长袜、短裤。床头灯是一盏画有针形叶蘑菇状的小灯,其光线抚摸着她的预项、肩膀、乳房、腹部、臀、部、大腿、膝盖、双脚。她伸直双臂,套上一件中国丝绸的睡衣.那上面绣着几条龙。
  “我要一面梳头一面光着腿坐一会儿。”说着,她就梳起头来。“如果你很想亲亲这两条腿的话,你可以亲。到膝盖为止。”

  这是坦塔罗斯受的折磨吗?这是快乐花园吗?此时,利戈贝托已经钻到床脚下了;卢克莱西缴猜到了他的企图,起身坐到床沿处,让丈夫如同莫代斯托在“东方快车”上那样亲吻她的脚面,闻闻她踝部发出的护肤育和香水的气味,咬咬她的脚趾头,舔舔脚趾头之间的缝隙。
  “我爱你。我崇拜你。”利戈贝托说道。
  “我爱你。我崇拜你。”莫代斯托说道。
  “好啦,现在睡觉去吧!”卢克莱西娅下达了命令。

  在一个印象派般的早晨里,阳光高照,天空海洋般的湛蓝,二人来到了威尼斯。快艇拉着他和她在飞溅的浪花中前进,眼前放着米什兰公司印制的导游手册。莫代斯托给卢克莱西娅关于大运河两岸的宫殿和教堂做了简要的说明。
  “亲爱的,我都有点嫉妒了。”利戈贝托打断了她的话。
  “心肝儿,你要是说话认真,那咱们就把这段删去不说好了。”卢克莱西娅建议道。

  “绝对不行。”他连忙收回自己的话。“勇敢的人们会像约备韦恩那样以身殉职的。”
  站在“柏树林”饭店的阳台上的确可以越过花园的树冠远眺圣马可教堂的钟楼和岸边的宫殿。二人走出饭店,因为平底船和导游已经在外面恭候了。一条条河道、一座座桥梁、望不尽的绿水、一群群迎面飞起的海鸥、一个个发黑的教堂,要费尽气力才能领略那些雕刻在墙壁上的神仙和使徒的象征意义,看得他俩眼花缭乱。二人看到了狄西亚诺斯、韦罗内塞贝利尼和平翁伯斯的作品;看到圣马可的马、大教堂的镶嵌画,给广场上肥硕的鸽子喂了玉米豆。中午时分,在佛罗里安的餐桌旁请人给拍摄了例行的照片,一面品尝着人所共知的小馅饼。到了下午,他俩继续游览,耳边勉强听着旅行社导游解说的人名、时间和故事,导游那昏昏欲睡的声音让二人感到开心。七点半,他俩洗了澡,换好衣裳,来到具有摩尔式的拱门和阿拉伯靠垫的达尼埃里大厅录了贝伊尼的歌曲;九点正,二人来到了哈里酒吧。他们看见完美绝伦的卡特林·德纳夫来到旁边的座位上了(这好像也是旅游节目中的一部分)。莫代斯托这时说了他应该说的话:“卢克莱,我觉得你更漂亮。”
  “后来呢?”利戈贝托催促道。

  在乘小汽船去西宁戴卡岛之前,卢克莱西娅挎着莫代斯托的胳膊,沿着有些荒凉的小巷散步。午夜时分,二人回到了旅馆。卢克莱西娅连连打着对欠。
  “后来呢?”利戈贝托急不可耐地问。
  “散步加上看了这么多漂亮的东西,现在我可是精疲力尽了,我会闭不上眼睛的。”卢克莱西红叹息道。“不过,幸亏我有个总是很灵验的方法。”

  “什么方法?”莫代斯托问道。
  “什么方法?”利戈贝托回音似地也问道。
  “温水澡,把冷水和热水混合在一起。’卢克莱西娅边解释边走向卧室。在迈进门槛之前,她指指宽大、明亮、墙壁上贴蓝白瓷砖的洗澡间对工程师说道:“我换浴衣的时候,帮我把温水灌满澡盆,好吗?”

  利戈贝托在床上扭动了一下,怀着一个失眠者的不安,想道:后来呢?她进了房间,不慌不忙地脱去衣裳,还一件件折叠整齐,仿佛在自由地支配时间一样。披上一件浴衣,又裹上一个小浴巾,她走出了房间。圆形的澡盆里滚动的泡沫“噗、噗”作响。
  “我放了香精。”莫代斯托胆怯地试探道。“这对不对?”

  “好极了。”她说着用脚尖试了试水温。
  她把大浴衣脱在脚下,只留下头上的小毛巾,然后迈进澡盆,躺在香喷喷的温水里。工程师赶忙把个小垫子放在她的脑后。她枕上去之后,感激地舒了一口气。
  “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吗?”利戈贝托听到莫代斯托用细如丝的声音这样问道。“我走开?

  还是留下?”
  “真舒服!这温水按摩真妙!”卢克莱西娅伸伸胳臂,活动着大腿,故意在撒娇。“然后,我再加上一些热水。回到床上,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你这是在用文火烤他。”利戈贝托用一声咆哮表示赞同。

  “莫代斯托,如果你愿意,就留下来。”她终于开口道,那聚精会神的表情仿佛是在享受着水流抚摸肌肤所产生的快感。“澡盆很大,有得是地方。来和我一道洗澡吧?”
  利戈贝托听到了这样一些奇怪的声音:是雕枭的嘎嘎叫?是野狼在嚎?是小鸟在唱?总之是那男人答应了卢克莱西娅的邀请。几秒钟后,她看到工程师已经是一丝不挂了,接着就迈进了澡盆。他将近50岁,由于练aerobics和jogging,其程度达到梗塞的地步,非常及时刹住了肥胖的发展,此时与那女人的距离仅在毫厘之间。

  “我还能做什么?”利戈贝托听到那男人这样问道;伴随着嫉妒,对那男人的钦佩也在增加。“你不愿意的事情我绝对不干。我绝对不采取任何主动。一切都听你的吧。此时此刻,卢克莱西娅,我是世界上最幸福和最不幸的人。”
  “你可以抚摸我。”她轻声说道,并不睁开眼睛,那节奏如同博莱罗舞曲一样。“摸摸,亲亲脸和身体。不要碰头发,因为弄湿了以后会变形的,明天你该感到不好意思了。你没发现你安排的节目里连一分钟都没留给理发馆吗?”
  利戈贝托嘟嘟哝哝地说:“我也是世界上最幸福和最不幸的人。”

  卢克莱西娅这时睁开了眼睛,说道:“你不要吓成这个样子。咱们在水里可不能呆很长时间啊。”
  为了把他俩看得更清楚,利戈贝托努力眯缝着眼睛。他听到温水流动的单调声音;水花飞溅到身上的痒痒感觉和漩涡的磨擦;他看到莫代斯托为了不显得粗鲁而表现得极为小心谨慎的样子。与此同时,莫代斯托在那具雪白的身体上忙个不停:亲吻和抚摸;她活动着身体,给他提供方便,让他的双手和嘴唇可以达到身体的任何部位,但是不回应他的抚摸和亲吻,而是被动地享受快感。她感觉到了工程师的激情在灼热着自己的皮肤。
  “卢克莱西娅,你不亲亲地吗?难道一次也不肯拥抱他?”

  “暂时不行。”他妻子回答说。“我有我的节目安排,是精心研究好的。难道他还不幸福?”
  “我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莫代斯托回答道。此时,他的脑袋刚刚从水下、从卢克莱西娅的两腿之间钻出来。在重新潜入水下之前,他说:“卢克莱西娅,我真想放声歌唱。”

  “他恰好说出了我现在的全部感觉。”利戈贝托插进来说道,接着又开了一个玩笑:“如此担忸怩作态地水下作业,不会有得肺炎的危险吗?”

  他哈哈笑起来,但是马上就后悔了,因为他想起幽默和快感如同水和油一样是互相排斥的。于是,他道歉说:“对不起,我打断了你的话。”可是为时已晚。卢克莱西娅已经呵欠连连了,结果工程师竭尽全力之后终于安静下来。他跪在澡盆里,从上到下淌着水珠,头、发呈环状,装出来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
  “卢克莱,你困啦?”
  “这一整天的疲倦全都压上来了。我受不了了。”
  她轻轻一跳,出了澡盆,裹上了浴衣。站在卧室门口,道了晚安,又说了一句让她丈夫心跳加快的话:“莫代,明天还有一天哪。”

  “卢克莱,是最后一天啦。”
  “对呀,也是最后一个夜晚了。”她加上一句,飞了一个吻。

  星期六早晨,二人起床的时间比平时迟了半小时;但是,在参观穆拉诺时把这30分钟抢了回来,那个地方,热得仿佛在炼狱里一样,工匠们身穿苦役犯般的破衣烂衫,用传统方式吹玻璃,加工装饰或者家用器皿。尽管卢克莱西娅拒绝购物,工程师坚持要买三个透明的动物送给她:松鼠、白涵和河马。在返回威尼斯的路上,导游给他俩介绍了巴亚迪奥的两座别墅。在瓜德里镇,他们不吃午饭,而是喝茶,吃点心,一面享受着血色黄昏的光芒照耀在屋顶、桥梁、河流和钟楼上的景色,随后前往圣乔治马焦雷教堂,为了听巴罗克音乐;还抓紧时间游览了马焦雷岛,从不同角度观看了湖景和威尼斯城。
  “最后一天总是让人伤感的。”卢克莱西娅发表议论。“这一切明天就结束了,永远结束了。”

  “你俩是手拉手吗?”利戈贝托询问道。
  “是的,听音乐时一直手拉手。”他妻子坦白地说。
  “工程师又是眼泪汪汪的吗?”
  “他变得憔悴了,紧握着我的手,小小的眼睛里熠熠生辉。”

  “那是因为感谢和期望。”利戈贝托心里想。这个亲切的“小小的眼睛”在他的神经末梢引起反射。他下定决心:从此之后要保持沉默。就在卢克莱西娅和莫代斯托在达内里吃晚饭并且欣赏着威尼斯的万家灯火的时候,利戈贝托保留着自己的忧伤,不打断常规的对话,当他察觉晚饭时不仅是莫代斯托越来越关心他妻子的时候,他忍受着克制的痛苦。因为卢克莱西娅也在把抹好黄油的面包片送给莫代斯托,还让他在自己用的叉子上品尝食物;他在把食物送到嘴里的时候还故意用嘴唇亲吻她的手掌,她也高兴地让他亲吻,一次在掌心,另一次是在手背,最后一次是在每个手指尖和指甲上。利戈贝托心情紧张,阴茎刚刚勃起,期待着肯定要发生的事情。

  果然,二人一走进“柏树林”过厅的门槛,卢克莱西娅就抓住了莫代斯托的胳臂,让他搂住了自己的细腰,还把嘴唇伸过去,嘴对嘴,舌对舌地亲吻起来。她嘟嘟哝哝地说:
  “因为要分手了,今天晚上咱们一起过夜吧。我对你会像只有对待我丈夫那样,让你非常满意,对你非常温柔,非常多情。”

  “你跟他说了这些?”利戈贝托吞下了苦药和蜂蜜。
  “我做得不对?”他妻子惊慌起来。“我应该对他撒谎吗?”
  “你做得对。”利戈贝托狂叫道。“我的心肝儿哟!”

  在一种激情压倒了嫉妒、嫉妒又反过来刺激着激情的模棱两可的状态下,利戈贝托看到他和她脱光了衣裳,对妻子的动作敏捷他感到惊讶,对那个幸运儿的动作笨拙他感到开心。

  那小子由于胆怯和顺从在这最后一夜得到了补偿因此被幸福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她就要成为他的人了;他就要跟她做爱了:他双手找不难解开衬衫纽扣的地方,裤子的拉锁卡住不动,脱鞋的时候也遇到了麻烦;当他在昏暗中摸索着上床时,那妙人儿已经摆好一副懒散的姿势在那里等着他了——利戈贝托心里想:这是戈雅的(裸体的懒婆娘),虽然双腿劈得更大。——这时,他的踝部踢中了铁床的边缘上,于是立刻尖叫起来:“哎呀呀!”利戈贝托开心地倾听着卢克莱西娅的哈哈大笑:都是这一脚闹出来的。莫代斯托也笑了,他跪在床上说:“激动,卢克莱,太激动了。”

  笑声被压下去之后,快乐的火花熄灭了,这时利戈贝托看到自己妻子一反前一天夜里接受工程师抚摸时的漠然态度,而主动地发起了进攻。她按住工程师,一起倒在床上,时而她在上面,时而她在下面,用双腿勾住了他的腿,用嘴唇亲吻他的嘴唇,用舌尖挑逗他的舌尖——而利戈贝托这时可要造反了:“哎哟,哎哟!”——,她蹲在床上,姿势非常性感,用她那柔软的手指抓住他那突起的阴茎,反复看过它的正面和背面之后,她用嘴唇磨擦、亲吻着龟头,最后嘬吮起来。这时,工程师在松软的床上反弹起来,扯着喉咙开始唱起来——吼起来,嚎起来——(重返索连托)。
  “开始唱起(重返索连托)?”利戈贝托猛然直起上身问道。“他在这个时候唱歌?”

  “对,就在这个时候。”卢克莱西娅又哈哈笑起来,又急忙克制住笑声,然后请求原谅。
  “莫代斯托。你吓了我一跳。你唱歌是因为喜欢还是不喜欢?”

  “唱歌是为了我更喜欢。”他解释道,身体颤抖,满脸通红,声音介于高音和尖叫之间。
  “你想让我停下来吗?”

  “我要你继续下去,卢克莱。”莫代斯托快活地请求说。“你笑吧。没关系。为着我的幸福能够圆满,我要唱歌。如果这让你分心或者感到好笑,那就把耳朵捂住好了。但是无论怎么样,你千万可别停下来。”
  “他又继续唱下去了吗?”利戈贝托陶醉地高声问道,开心得要发疯。
  “一秒钟也不停。”卢克莱西短抽噎着肯定道。“我一面亲吻他,一面坐在他身上。我们按照正统和非正统的方式做爱时,他在我上面。他总是唱歌,他非得唱歌不可。因为如果他不唱歌就会溃不成军。”
  “总是唱(重返索连托)吗?”利戈贝托从报复的快乐中感到幸灾乐祸。

  “青年时随便哪首歌曲,我都可以唱。”工程师低声唱起来,用足了肺活量,从意大利跳到墨西哥。“我要给你们唱一首大家提起的歌谣……”
  “一首50年代假斯文的(腐烂的食物)。”卢克莱西娅准确地点出名字来。“(我的太阳)、(小路)、(胡安·恰拉斯盖阿多)、远一些的大棚,甚至阿古斯丁·拉拉写的(马德里人哎呀,真是笑死人了!”

  “如果没有这些附庸风雅的歌曲,真的会溃不成军吗?”利戈贝托,这位天堂里的贵宾要求确认一下。“亲爱的,这是那一晚上最妙的部分啊。”
  “最妙的部分你没有听到。最妙的部分是结尾,是滑稽表演式的高潮。”卢克莱西娅边擦眼泪边说道。“左邻右舍开始敲打墙壁,给总服务台打电话,要求我们降低电视的音量、电唱机的声音,因为旅馆里谁也无法入睡。”
  “也就是说,无论你还是他都不肯结束……”利戈贝托怀着一线希望暗示道。

  “我来了两次高潮。”卢克莱西娅打破了他的希望。“他至少一次,这可以肯定。第二次姿势已经摆好的时候,发生了口角,打断了他的灵感。一切都在笑声中结束了。哎呀,那一整夜。真是里普利式的风格。”
  “现在我的秘密你也知道了。”莫代斯托说道。这时,邻居们和总服务台已经安静下来,他俩的笑声已经停止,浑身的激情已经告退,二人已经被上了“柏树林”的雪白浴衣,于是,谈话便开始了。“咱们不说这事了,你不介意吧?你会怎么想象这件事情,让我感到难为情、……总之,让我再跟你说一遍:卢克莱,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可爱的一星期。”

  “莫代,我也不会。我将永远记在心上。不单单是为了音乐。我向你发誓。”
  二人仿佛早报一样睡了一觉,心里明白:任务已经完成;他俩及时赶到了码头,登上了开往机场的汽船。意大利航空公司办事认真,没有耽误时间就起飞了,这样就赶上了巴黎开往纽约的协和式飞机。在纽约机场上,他和她分子了,二人都意识到再也不会相见了。
  “你说:那是可怕的一周。你说:你恨那七天。”利戈贝托突然呻吟道,一面搂住妻子的细腰,把她放在自己身上。“卢克莱,是不是,是不是这样?”

  “为什么你不试着也唱点什么?放开嗓子唱起来!”她提议说,那声音像天鹅绒一般,只有在最妙的夜间幽会才用。“亲爱的,来点假斯文的东西。(肉桂花香)、(我吸烟等着你)、(巴西,我心上的土地)。利戈贝托,来看看怎么样。”


2011-2-19 10:16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冬雪儿

#3  

三、图画的游戏
“母亲,这真好玩!”阿尔丰索说道。“你这双深绿色的袜子恰好跟埃贡·希勒的一位模特儿穿的一模一样。”
  卢克莱西娅太太低头看看一直穿到膝盖以上的那双深绿色毛袜。
  “这对利马的潮湿天气实在是好极了。”她说着摸了摸袜子。“多亏了这双毛袜,我的脚总是暖和的。”
  “希勒的名画之一就叫(穿绿袜的侧身裸体)。你想看看吗?”那孩子想起那幅画来。
  “好吧,拿给我看看!”
  就在阿尔丰索急忙打开像往常一样扔在小餐厅地毯上的大书包时,卢克莱西娅太太感到这孩子心血来潮给她常常带来的蔓延性的不安,因为她觉得这心血来潮的不具伤害性的外表下面似乎隐藏着某种危险。
  “母亲,真是巧合!”阿尔丰索一面说着,一面翻阅着刚刚从大书包里拿出来的埃贡·希勒的画册。“我像这位画家,你像他的模特儿。在很多事情上都是这样。”
  “比如说,在哪些方面?”
  “在你穿的那些绿色、黑色和栗色的袜子上。还有你床上的方格毛毯。’”“好家伙,你真会观察啊!”
  “当然,还有那充满尊贵的神情。”阿尔丰素又补充了一句,但是没有抬头,专心地在找那幅(穿绿袜的侧身裸体)。卢克莱西娅太太不知道是笑他呢还是讽刺他。他是意识到这种不自然的献殷勤了呢,还是出于偶然?“我爸爸不是常说你有一种非常尊贵的气质吗?他还说:
  无论作做什么,身上没有半点俗气。我只是明白了埃贡·希勒作品中的意思。他的模特儿们都是撩起裙子的,她们露出一切,摆出各种各样的奇怪姿势,可是一点都不显得俗气。她们总是一副女王的模样。为什么?因为尊贵。母亲,你就是这样。”
  慌乱,又感到满足,生气,又有所警觉,卢克莱西娅太太希望又不希望结束这种说明。
  她又一次感到心中无数了。
  “小阿尔丰索,你说的是什么事情啊?”
  “找到了!”那孩子叫了一声,把画册递了过来。“看见我跟你说的了吧?这姿势要是别人来做就可能不好,对吗?但是在这幅画里就没有问题。母亲,这就是因为尊贵高雅嘛!”
  “让我看看。”卢克莱西娅太太接过画册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穿绿袜的侧身裸体〉,点点头说:“的确,颜色跟我脚上这双袜子一样。”
  “你不觉得漂亮吗?”
  “是的,非常漂亮。”她合上画册,连忙还给他。失去了主动的想法又一次让她感到茫然失措;她想,这孩子又要把她给打败了。可这算是什么战斗呢?她看到阿尔丰索的眼睛里有个可疑的火花在闪烁;在那张细嫩的脸蛋上露出一丝微笑。
  “求你给个好大好大的人情,行吗?世界上最大最大的人情,给不给?”
  她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会求我脱光衣服吗?”这想法把她给吓坏了。“那我就扇他耳光,永远也不见他了。”她恨这个阿尔丰索,也恨自己。
  “什么人情?”她低声问道,极力让脸上的笑容不显得太可怕。
  “请你摆个姿势:就像(穿绿袜的侧身裸体)一样。”那声音又嫩又甜。“母亲,就那么一小会儿工夫。”
  “你说什么?”
  “当然是不用脱衣服了。”那孩子安抚她说,一面转动着眼珠,活动着双手,耸动着鼻翼。
  “摆个姿势吧。我特别想看。帮个忙吧!帮个大忙!当个好人,求你了,母亲。”
  “您就别让他这么一求再求的了!您很清楚早晚得满足他的愿望。”胡斯迪尼婀娜这时出现在门口,一面表现她那每天的好兴致一面说道。“因为明天是小阿尔丰索的生日,这就算是一份礼物吧!”
  “好哇!胡斯迪!”那孩子鼓掌叫好。“咱俩一起说服她。母亲,你送我这份礼物吗?
  对了,你得把鞋子脱下。”
  “说实话!你是想看看太太的双脚,因为你知道她的脚非常漂亮。”她的挑唆他,比以往任何时候胆子都大。她在桌子上一一摆上母子二人要的可口可乐和矿泉水。
  “她的一切都很美。”那孩子城实地断言道。“好啦,母亲,别不好意思!如果你乐意,为了让你舒服些,你表演完以后,我和胡斯迪可以玩模仿埃贡·希勒其它作品的游戏。’”卢克莱西娅太太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不知道要不要开个什么玩笑,不知道如何装出一个并没有生气的生气样子,突然她笑了,点点头,低声说:“调皮的东西,就算是你的生日礼物肥。”说罢,脱掉了鞋子,侧身在长沙发上躺下来。她努力模仿阿尔丰索指给她看的那幅图画上的姿势,他那指手画脚的样子仿佛戏剧导演在给大明星说戏一样。胡斯达尼啊娜的在场让她感到有了保护,虽然这病丫头今天突然决定站在阿尔丰索一边。与此同时,她做为见证人这本身就给这个不寻常的处境增添了一些佐料。她试图把要做的事情变成玩笑:“是这样吗?不对,直腰,抬头,像母鸡那样,对准前方。’飞虎同时,她双肘支撑着头部,一腿俸直,一腿弯曲,模仿着那个模特儿的姿势。胡斯达尼婀娜和阿尔丰素的眼睛不停地从图画到她身上,又从她身上到图画上,那非常专注的眼神里充满了欢乐。卢克莱西娅太太突然想到:“这是世界上最严肃的游戏了。”
  “太太,您跟画上一模一样。”
  “还差一点。”阿尔丰素打断了她的话。“母亲,你应该把膝盖抬得高一点。我来帮你吧。”
  她还没有来得及拒绝,那孩子就把画册交给胡斯迪尼婀娜,来到沙发前,双手伸到她的膝盖下面去了,那里正是深绿色长袜的终端和露出大腿的交界处。他轻柔地按照画册上的样子抬起她那条腿,挪动挪动地方。他那细嫩的手指与她那棵露的膝窝的接触,使得卢克莱西娘太太感到慌乱。她身体的下半部颤抖起来。她感到一阵心悸,一阵眩晕,一种迫使她既痛苦又快活的感觉。正在这时,她发现了胡斯迪尼婀娜的目光。黑姑娘燃烧的瞳仁里包含许多可以言说的内容。“她知道我现在的状态。”她心里想,同时感到难为情。那孩子的喊声把她给救了。
  “现在正好,母亲。恰到好处,对吗?胡斯迪。请这样呆上一秒钟。”
  他像个东方人那样盘腿坐在地毯上,入神地注视着她,嘴巴微张,眼睛睁得圆又圆,一副陶醉的模样。卢克莱西娅太太安安静静地坚持了五秒、十秒、十五秒,她被那孩子对待这一游戏的郑重态度感动了。发生了某种事情。莫非时间停顿了?是绝对性的预感?是艺术完美的秘密?一阵怀疑袭上心头:“这孩子跟利戈贝托一模一样。儿子继承了老子的曲折多变的想象力、癖好、诱惑力。幸亏没有继承老子那张职员的面孔、那东伯式的耳朵、那胡萝卜样的鼻子。”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冲出了迷魂阵。
  “我演完了。该轮到你们了。”
  幻觉破灭的感觉占据了天使长的心头。但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
  “说得对。这是事先说好的。”
  “立刻行动!”卢克莱西娅太太给他俩打气:“你们表演哪幅画?还是我来选吧。胡斯迪,把画册给我!”
  “这里只有两幅画适合我和胡斯迪。”阿尔丰索提醒说。“(母与子)或者(男女侧身厮杀的裸体画)。其它的画都是单个男人,或者单个女人,或者几对女人的。母亲,两张里,你随便选一张把。”
  “好家伙,他一清二楚!”胡斯达尼婀娜吃惊地喊道。
  卢克莱西虹太太审阅了画面;的确,阿尔丰索说的画是唯一可以模仿的。她否定了后一张,因为一个嘴上没毛的孩子扮演那个大红胡子哪里有真实性可言呢?画家是把这个大胡子当做艺术家菲利斯·阿尔布莱切·哈尔塔对待的,这位艺术家在油画的照片上傻乎乎、冷漠地望着那个穿着红袜子、没有面孔的裸体仿佛发情的毒蛇那样在他弯曲的腿下爬行。在《母与子》这一幅里,至少年龄的距离是很大的,如同胡斯迪尼婀娜和阿尔丰索之间一样。
  “妈妈和儿子摆什么姿势呢?”女仆装做惊慌的样子问道。“你总不会要我脱光衣服吧?
  你这个厚脸皮的家伙。”
  “至少你得穿上一双黑袜子。”那孩子回答说,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我也就脱掉鞋子和衬衫。”
  他的话里没有任何可非议之处,也没有居心不良的背景。卢克莱西媛太太警觉地听着,不放心地察看着那张早熟的面孔。没有,一点影子也没有。他是个完美的演员。要不然他是个纯洁的孩子而她是个傻瓜,是个不贞洁的老太婆?胡斯迪尼婀娜又有什么呢?她俩相处这么多年里,她不记得什么时候看到过这丫头如此假证作态。
  “我穿什么只袜子?我哪里有什么黑袜子?”
  “让我母亲借给你!”
  理智告诉她:不要中断这个游戏,只听到她说:“当然可以。”她到房间里去了。回来时,手上拿着最冷的夜晚才穿的黑色毛袜。这时,那孩子正在脱掉衬衫。他瘦长,匀称,肤色白里透红。看到他的胸膛、细长的胳臂、骨骼突起的肩膀,卢克莱西娅太太想起了往事:那一切就真的过去了?胡斯迪尼婀娜已经不再笑了,极力不看着她这一边。难道,她也有在火上烤的感觉?
  “胡斯迪,穿上袜子!”那孩子在催她。“要我帮忙吗?”
  “不用,多谢。”
  那丫头也失去了自然和自信,这可是很少发生过的事情。她有些手忙脚乱,把袜子穿得走了型。就在她理顺和拉上袜子的同时,她弯着腰身,极力掩盖着双腿。她低头站在地毯上,旁边是那孩子,她莫明其妙地舞动着双手。
  “咱们开始吧!”阿尔丰索说道。“你脸朝下,脑袋垂在双臂上,胳臂环抱,好像抱着枕头一样。我得搂住你的右边,膝盖放在你的腿上,脑袋靠在一侧。只有一点不同,因为我比画上的孩子大,我会够到你的肩膀上。母亲,你看我们像不像那幅画?”
  卢克莱西娅太太一手拿着画册,一面担心不会十全十美,注意地望着他俩。他的左手应该出现在胡斯迪尼婀娜右肩的下方,面孔应该更靠前一些。“阿尔丰索,你把左手放在她后背上,要躺在她身上。对,现在就像多了。”
  她在长沙发上坐下来,似看非看地望着他俩,全神贯注在思索中,对发生的事情感到惊讶。他就是利戈贝托。修改过又放大了。放大了,又修改了。她感到自己是心不在焉,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和她保持不动,非常严肃地做游戏。谁也不笑。那姿势让胡斯迪尼婀娜睁一眼闭一眼,那只眼睛里不再闪烁着调皮的光芒了,早已经积满了倦怠的睡意。难道她也兴奋了不成?对,对,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有阿尔丰索——双眼紧闭为的是更好地模仿希勒笔下的那个没有面孔的男孩——似乎没有心计,没有伪装地在做游戏。气氛变得沉重起来,奥里瓦尔大街上的喧闹声已经沉寂,圣伊西多罗街上这座住宅,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咱们有时间解玩另一个游戏。”终于,阿尔丰索站起来,说道。“现在,你们两个来玩。
  怎么样?母亲,你翻过这一页,只有那一幅可能合适。它叫(两个交叉侧卧的姑娘)。胡斯迪,你别动!转个身就行了。母亲,你躺在她身旁,脊背对准她。手这样,放在胯下。胡斯迪,你是那个穿黄色衣裳的姑娘。模仿她!左臂放在这里,右臂从我母亲腿下伸过去!母亲,大腿再弯曲一点,让膝盖够到胡斯迪的肩头。你抬起这只手,放在我母亲腿上,张开五指。就这样,就这样!妙极了!”
  她俩一声不吭,—一照办,弯腰,伸直,侧卧,伸腿,收腿,胳膊,颈部。是听话?还是着了魔了?或者是被人施了巫术?卢克莱西娅承认:“我们被打败了。”她的头部枕在那姑娘的大腿上,右手搂住了姑娘的腰部。她不时地用手按一按那里,感受一下姑娘身体的湿度和温度。胡斯迪尼婀娜也做出反应,放在她右腿上的五指也在施加压力,让她知道自己的感觉。她是热烈的。当然会是这样;这散发出来的强烈气味、令人心慌的气味,会是从哪里来的呢?只能是胡斯迪尼婀娜身上的!要不然会是她自己的吗?她俩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会在不知不觉中——或者渐渐发觉中——让这孩子指挥她俩玩这种游戏?现在,这已经无关紧要了。她在画中的感觉很舒服,因为有自己,有身体,有胡斯迪尼婀娜,有这个生活环境。她听到阿尔丰索要离去了:
  “真遗憾!我得走了。这一切实在太美了。可你们继续玩吧!母亲,谢谢你的礼物。”
  她听见他的开门声和关门声。他走了。留下她俩单独在一起了,躺在地上,交叉拥抱,沉湎在对心爱的画家的想象之中。

  阴蒂的反抗

  夫人,我明白您所代表的女权主义的变种已经对性别宣战了;我明白女权主义运动的哲学思想是建立在这样的信念上:阴蒂是高尚的,是可感觉到的,是有文化的;从情爱的角度说,它比阴茎高级,而卵巢要比睾丸更有高贵的特征。
  我承认:您的论点是经得起辩论的。我不打算进行任何驳斥。我对女权主义的好感是由来已久的,虽然这种好感是从属于我对个人自由和人权的热爱,从而把这种好感限制在我应该界定的范围内,为的是我对您说的一切将来会有针对性。一般地说,如果从最明显的地方入手,我可以断言:我主张铲除一切影响妇女接受与男子相同责任的法律障碍,从而支持思想和道义上的战斗,以反对主张削减妇女权利的那些偏见;在这些权利中,我要赶忙补充我认为最重要的权利,即使在涉及男子时也是同等重要的,不是劳动权,不是受教育的权利,不是健康保障权。等等,而是享受快感的权利,对此,我可以肯定,会出现咱们之间的第一个分歧。
  但是,主要的分歧,我担心是不可逆转的分歧,在您和我之间构成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般的分歧——或者在科学的中性范畴里摇摆于我的阴茎和您的阴道之间——,就在于:按照我的观点,女权主义是一个集体主义概念的东西,也就是说,是一种诡辩,因为它企图在一个同类普遍的概念中包含一个巨大的异类个性的集合体,而在后者的范畴里,区别和差异至少是同等重要的,(可以肯定会超过)阴蒂和卵巢的共有名称。我的意思是说,丝毫没有犬儒主义的折衷,与生俱来的阴茎或者阴蒂(值得怀疑的界限装置,下面我还要证明),对于区别两种人,我觉得不如区别每个人的其它具体属性(恶习,优点和缺点)来得重要。由于忘记了这一点,因此导致了意识形态制造出同样的压迫形式,总体上说这比专制统治镇压企图起义的人们还要恶劣。我担心女权主义,包括您支持的变种,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如果您的论点获胜,从妇女地位的角度看,俗话说,那只不过意味着换汤不换药罢了。
  对我来说,这些是有关道德和审美的看法,您没有必要表示赞同。幸亏,我在这方面还有些研究。比如,您要是看一眼布朗大学遗传学与医学教授安妮·福斯特-斯特林博士的论文,就可以证实我的观点;她早在多年以前,面对被常规和神话变得愚蠢、看不到真理的人们,就声嘶力竭地表明:人类的性别并非令人可信的两个——男性和女性——而至少有五个,也许更多。虽然按照语音学的道理我可以驳斥安妮博士给介于男性和女性之间的三个变种所选择的名称(herms,merms,ferms),而这三个变种又是通过生物学、遗传学和性医学显示出来的,我却要对她以及像她那样的科学家的研究表示致敬,向一大批同盟军致敬,例如这个胆怯的法学家。我们这些同盟者认为,摩尼教式的男女分类法是一种集体主义的幻想,充满了反对个人自主的阴谋——因此也就反对自由——;这样的分类法还是一种科学上的虚伪做法,是国家、宗教、法律制度长期努力吹捧出来的,其目的是维护这个二元论的体系,以反对不断揭露这个体系的大自然。
  古希腊最自由的神话中的想象力对此一清二楚,当赫耳墨斯和阿佛洛狄忒结合的产物——小赫耳墨阿佛洛被授予特权时,他爱上了一位仙女,二人的身体合二为一,从此成为两性人(这每一种说法,安妮博士的说法,在生殖腺、荷尔蒙、染色体组织的单个人身上,代表着联合体的差异;同样也就产生了不同的性别,即我们所说的“男女”,也就是不和谐herms,merms以及ferms。)。重要的是要知道:这不是神话,而是劈啪作响的现实,因为在这个希腊的小赫耳墨阿佛洛出生前后,诞生了许多这样的两性人(用常规术语说是非男非女)生下来就被愚昧、无知、狂热和偏见认定要生活在伪装之中;不然的话,一旦被发现,就要被烧死、绞死、像鬼怪一样受到驱除;到了现代,也要从摇篮里抱出来,通过外科手术和科学的遗传控制实施“正常化”,而这个科学是为那个虚伪的说法服务的,这个说法只接受男性和女性,它把那些娇嫩的两性英雄——我非常同情他们——既有睾丸又有卵巢、既有阴蒂又有阴茎、既有尿道又有阴道,时而排出精子时而排出月经,打入非正常人之列,打入异类、鬼怪、离奇的人应该生活的地狱里。如果肯了解他们,这些怪物并非怪物;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约翰·穆尼博士认为,两性人占人类的百分之四(算一下就可以看到,如果他们单独集中起来的话,那么可以住满一个大陆)。
  这个人数众多、被科学界确定为非正常另册的客观存在,(我是从阅读这些论文中获悉这一情况的,对我来说,这些论文尤其具有情爱方面的意义),——我以微不足道的方式为他们的解放、受到社会的承认和接纳进行斗争——,正在怒视着像您这样的人,你们极力要把人类按照性别分离成一个个赛纣纶:阴茎归这一类,阴蒂归另一类;阴道放到右边,阴囊放到左边。这种泛泛的图解方法不符合实际。在性别问题上,我们人类还表现出种种差异、派别、例外、独创和特色。为了在这个领域如同在其它领域一样抓住这个人性中不《变更和转移的现实,就必须放弃群体的说法和混乱的观点,就必须收缩到个人身上来。
  简而言之,我想说:任何打着某种集体利益——阶级、种族、人类、国家、性别、民族、习惯或者职业——的口号企图解释(或者替代)个人为争取自主权利的斗争的所谓运动,我认为都是为了进一步束缚人类已经被践踏了的自由而制造的阴谋。人类自由只有在个人天地里才能获得完整的意义,这个天地是由您通过您那好战的阴蒂和我那遮遮掩掩的阴茎来体现为热烈和不可分裂的家园的(我有包皮,我儿子阿尔丰索也有,我反对对新生儿施行宗教割礼——不反对由于智力的原因人们选择的包皮环切术——出于同样的原因,我谴责非洲伊斯兰教徒施行的切除阴蒂和大阴唇的做法);为着捍卫这一自由,我们首先应该反对这样的企图:
  有人打算把我们溶解到权力野心家操纵的那种死气沉沉、磨灭个性的集体中。一切似乎表明您和您的追随者们是属于这个群体的;因此,我有责任通过这封信告知您我的态度:对抗和敌视。此外,我也不想把这封信送到邮局里去。
  为了稍稍解除一点这封信葬礼般的严肃性并且用微笑来结束它,我斗胆给您讲一讲埃玛的故事:他(或许应该用“她”?)是个有实用价值的雌雄同体人,此事是由泌尿科专家休·H·杨(也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讲述出来的,因为埃玛是由他来治疗的。埃玛虽然有个阴茎大的阴蒂和一条热情好客的阴道,这使得她可以同男人和女人进行性交流,但是她接受的是女孩的教育。在她还是少女时,就同男男女女发生了性关系,尤其是与姑娘们,她来扮演男人。后来,她与一名男子结了婚,又扮演女人的角色,但是这个角色不如扮演男人让她感到快乐;因此地有不少女子做情人,用她那阳具般的阴蒂让那些情人快乐。她到杨医生那里去咨询,这位专家给她解释说:鉴于她喜欢男子角色,可以很容易地做个外科手术,让她完全变成一个男子汉。埃玛的回答具有载入史册的价值,它说明了人类的困境:“‘医生,这么说您是要摘除我的阴道了?我想这对我没有好处,因为阴道是我的饭碗。如果做了手术,我就不得不跟丈夫离婚去找工作。与其如此,那还不如保持现状呢!”这个故事引自安妮·福斯特-斯特林博士的(性的神话:关于男人和女人的生物学理论)。建议您看一看。
  再见,亲爱的朋友。

  陶醉于谎言

  在巴兰科区宁静的夜幕下,利戈贝托仿佛玩蛇者舞弄的毒蛇般的灵活地从床上坐起来。
  卢克莱西恤太太就在那里,身穿黑色薄纱做领口的晚礼服,美丽之极,肩膀和胳膊都裸露在外,她面带微笑,在招待十几位客人。她吩咐男仆给大家上饮料,让胡斯迪尼婀娜——身穿蓝裙子,腰上是雪白的围裙,端上来一盘盘小点心——万卡伊那特产的腿木薯片、奶酪块、意大利于贝肉、腌橄榄——一到家庭主妇落落大方的派头。可是利戈贝托的心脏猛然一跳,在间接的记忆中(那次聚会中,他是最重要的缺席者,会上的情况,有的是卢克莱西她告诉他的,有的是自己想象出来的)极力要占领那个事件舞台的人就是菲托·塞保亚和他那荒诞的声音。是醉了吗?几乎要醉,因为连续不断的威士忌一杯又一杯从他手上经过,仿佛女信徒手中的念珠一样。卜“既然你不得不出差,那我们本应该取消这次酒会。这话我跟你说过。”卢克莱西娘躺在他怀里说道。
  “为什么?”利戈贝托问道,一面调整二人的姿势。“出什么事了?”
  “好多事情。”卢克莱西笑了,嘴巴须在他胸膛上。“我不给你讲。你也别猜想。”
  “有人不规矩?”利戈贝托来了精神。“比如,菲托·塞保亚有越轨的地方?”
  “不是他还能是谁。当然是他了。”妻子为了让他满意,如此说道。
  “菲托,菲托·塞保亚,”他心里想:是喜欢他呢?还是讨厌他?不大容易弄明白,因为有种蔓延开来的矛盾感觉苏醒过来,这种种矛盾的感觉成为他的个性。他认识菲托,是在公司领导决定任命菲托担任公共关系主任的会上。菲托的朋友遍天下,虽然他处于明显的颓废之中,并且陷于最愚蠢的嗜酒狂之中,但是他会把这个响亮的任命所包含的意义——联络和公共关系——做得尽美尽善。
  “他干了什么荒唐事?”他不安地问道。
  “他拿手乱摸我。”卢克莱西娅难为情地说道,然后转移了话题道:“他差一点强奸了胡斯迪尼婀娜。”
  利戈贝托耳闻此事以后,就暗下决心:只要看到菲托上任就职,一定要臭骂他一顿。这小子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见不得人的臭流氓而已,一个混迹于体育活动中的无赖罢了——在利戈贝托的模糊记忆中,菲托这个名字总是与夏威夷冲浪、网球、高尔夫、时装表演、选美比赛联系在一起,因为他是这种比赛的评委;他的名字还与那些不严肃的报刊联系在一起,因为他那两颗虎牙、那在海滩上晒黑的皮肤、那身上的礼服、体育装、夏威夷民族装、晨装、晚装、上午装、下午装,一手举着酒杯,身边美女如云的形象,经常出现在那些报纸和杂志上。在他那个利马多变的上层社会里,人们总是盼望着种种愚蠢言行的发生。当人们发现菲托恰恰是大家所盼望的那种人——轻浮、奢侈、无耻、讲究生活、不劳而获、搞过体育、喝过鸡尾酒——他还是个怪人,是个不可预测的人,甚至是个因为酒精过度而虚脱的人,总之,有趣之极的时候,才大吃一惊。他也曾经读过一些书,并且有所收获,时不时地引证费尔南多·卡索斯的话:“在秘鲁,没有发生的事情是令人惊讶的。”在一阵告诫性的大笑中,他引用保罗·克鲁萨克的话说:“佛罗伦萨是艺术城,利物浦是商城,利马则是女人城。”(为了用统计学证明这一判断,他手上拿着一个笔记本,把路上遇到的美女和丑女记录下来。)他们相识不久,便经常同办公室两个同事在联盟俱乐部喝鸡尾酒,这四个人曾经打赌,看谁能说出一句最卖弄学识的话来。菲托的这句话(每当我在澳大利亚经过道格拉斯门的时候,就要吞下一块鳄鱼肉排,然后扑向一个土著姑娘。)赢得了大家一致赞扬。
  在领黑的孤独中,利戈贝托感到一阵醋意造成的冲动袭上心头,加快了心跳。他的想象力如同女打字员一样地工作着。卢克莱西娅又一次出现在那里。光彩照人,光洁的美人肩,华丽的双臂,脚踏雕花高跟鞋,裸露着线条圆润的小腿,在那里同客人谈话,三三两两地解释着利戈贝托那天下午紧急去里约热内卢替公司办事的原因。
  “这有什么关系!”菲托·塞保亚开玩笑道,一副殷勤的模样,先亲吻了女主人的面颊,又亲亲她的手背。“难道这还不知足吗!”
  他虽然年轻时在体育方面有所建树,可现在肌肉已经松弛;他身体高大,有些摇晃,长着一对青蛙眼,好动的嘴巴把吐出的每个词汇都污染上淫荡的色彩。他出席晚会当然是不带女入的,难道他知道此时此刻利戈贝托正在飞越亚马逊原始森林?菲托这时已经把从三个合法的前妻那里分来的微薄财产挥霍一空,他总是领着这些女人逛遍世界上著名的大浴场,一面榨于她们的钱财。终于到了休息的时候了,心甘情愿地接受了第四个妻子,毫无疑问,这是最后一位了,她那大大减少了的祖业,不能保证他过上豪华的生活,也不能保证过多的旅游、美食和时装的消费了;而是仅仅可以维持在帕拉尼歌区有座漂亮的住宅,有一份恰到好处的食物和足以遮体的苏格兰方格布,以便让他的肝硬化维持到最后一天,只要不超过七十岁即可。她体弱、矮小。气质高雅,仿佛对于回顾那个美少年——一度就是菲托——的赞美总是不知所措。
  如今,他已经是个六十岁的胖子,热爱生活,整天拿着笔记本和望远镜,开着那老牌红酒沉淀色的卡迪拉克,行驶在市中心和等待红灯变绿灯的时候,就观察和记录;除去做一般性统计(美人和丑女)之外,还做专门记录:翘起臀部的,乳房高耸的,腿部修长的,颈部天鹅式的,嘴巴性感的,眼睛会勾魂的,总之是来往交通给他提供的一切。他这项严格但极其武断的调查,有时用一天,有时用整整一个星期在女行人的剖析上,这与利戈贝托用在清洁自己的器官上的方式没有很大的不同:星期一洗屁股;星期二洗胸脯;星期三洗大腿;星期四洗胳膊;星期五洗脖子;星期六洗嘴巴;星期日洗眼睛。分数是从零到二十,每月底打一个平均分。
  自从菲托·塞保亚允许利戈贝托翻阅那些统计资料以来,后者就开始从这深不可测的任性和解好的大海里预感到与自己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相似之处;也开始对这样一个能够以如此傲慢的态度来维护自己古怪言行的榜样表示不可遏止的好感了。(二人的情况并不相同,因为利戈贝托的古怪言行是隐藏起来的,仅限于夫妻之间。)在某种意义上,如果去掉他的胆小和羞怯,而菲托是没有这个问题的,他凭直觉认识到他俩是一对兄弟。利戈贝托试图闭上眼睛——但是没用,因为卧室里漆黑一片——,悬崖峭壁下面的涛声令人昏昏欲睡,这时他腰肌地看到了那只手:手背长毛,小指上带着结婚金戒指,正阴险地停留在卢克莱西娅的臀部上。一声几乎可以吵醒阿尔丰索的咆哮破口而出:“婊子养的!”
  “事情不是这样的。”卢克莱西虹说道,一面抚摸着他。“当时我们有三四个人在一起聊天,菲托也在其中,他已经灌进去不少威士忌了。胡斯迪尼婀娜端着大托盘走过来。于是,这个脸皮最厚的家伙就立刻对她恭维起来。”
  “多漂亮的女仆啊!”他大喊了一声,眼睛发红,嘴巴流出涎水,声音走了调。“一个地地道道的桑巴美人。瞧瞧这个身条吧!”
  “‘女仆’这个词真难听,是贬义的,有点种族主义的味道。”卢克莱西娅马上做出了反应。“胡斯迪尼婀娜是个家务职员。菲托,她和你一样。我、利戈贝托和阿尔丰素都非常喜欢她。”
  “女职员,受敬重,人人喜欢,大家都保护,等等,无论怎样,我没有伤害她的意思。”
  菲托继续说道,他已经被那个走远的姑娘吸引住了。“我真想家里也有这么一个桑巴美人。”
  就在这个时候,卢克莱西娅确凿无疑地感觉到臀部左边内侧有一只略微潮湿、温暖的男性大手,沿着这个敏感的地区滑向曲线下面的大腿。有几秒钟的时间,她没有找到反抗的方式,没有拨开这只手,也没有躲避,更没有发火。这小子事先就利用了人们身旁巴豆树的大叶子掩护这一行动,因此没有人能够察觉。这时一个法语成语:la main baladeuse分散了利戈贝托的注意力。怎么翻译呢?译成游动的手?译成游牧的手?滑动的手?匆匆而过的手?流动的手?因为没有解决这个语言学上的难题,他又生气了。这个恬不知耻的菲托用暧昧的微笑注视着卢克莱西娅,同时他的手指开始活动起来,把衣服的薄纱推起了皱折。卢克莱西娅突然甩开了他的手。
  “当时给我气晕了,就到厨房拿水去了。”她给利戈贝托解释说。
  “太太,出什么事情了?”胡斯迪尼婀娜问她。
  “‘那个讨厌的东西把手放在我这里!我不知道怎么没有给他一个耳光!”
  “真应该扇他,用花盆架子砸烂他的狗头!抓破他的脸!把他踢出家门!”利戈贝托狂怒地说道。
  “我扇了他,砸了他,抓了他,把他踢出了家门。”卢克莱西娅那爱斯基摩人式的鼻子摩擦着丈夫的鼻子。“但那是后来的事情。前面的就算过去了。”
  利戈贝托心里想:“这一夜真是漫长。”他早就对菲托·塞保亚发生兴趣了,如同昆虫学家出于收藏的需要对一个稀有的虫子一样。他一向羡慕这个胖子竟然那样厚颜无耻地展示自己的疯狂想象,展示人们按照道德原则所说的恶习、毛病、堕落的一切。这个愚蠢的菲托·塞保亚由于过分自私并不知道自己的毛病,可是却获得了比他更多的自由;他一切都知道,可是个伪君子,而且还要加上一条,是个保险公司的人(“如同卡夫卡和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森一样”他徒劳地给自己辩白。)利戈贝托感到开心,他回忆起那次在塞萨尔酒吧馆里的谈话,后来记录在笔记本上了;菲托·塞保亚在那次谈话中承认:他生活里最大的刺激,不是由某个情人雕塑般的玉体挑起的,也不是由巴黎情人游乐场上那些污七八糟的东西引起的,而是那个朴素的路易斯安那州。那个纯洁的巴吞鲁日大学,他那充满幻想的父亲让他上大学,希望他能获得工业化学的学士学位。一个春天的下午,在大学宿舍的窗台上,让他有幸看到了自恐龙通好以来最惊人的性纠缠。
  “是两个蜘蛛吗?”利戈贝托的鼻翼一张一开,剧烈地翕动着。他那扇风的大耳朵也在不停地活动,处于极度的激动状态。
  “它俩的体积有这么大。”菲托·塞保亚喜爱这个场面,他伸出十指,收缩成包围圈,猥亵地把两个蜘蛛围在一起。“它俩一见面就冲动起来,互相靠拢,准备要么爱个够,要么就去死。确切地说,就是爱个死去活来。一个跳到另一个身上,立刻发出一阵地震般的轰隆声。
  窗台上,宿舍里,充满了精液的气味。”
  “你怎么知道它们是在性交呢?”利戈贝托横下里刺来一枪。“为什么不是打架呢?”
  “既是打架又是性交,一定会是这样,必须总是这样的。”菲托·塞保亚在座位上跳起来,他双手交叉,十指骨节搬弄得嘎吱嘎吱作响。“它俩的步足、螯肢、纤毛、眼睛和身体上的一切完全交配在一起。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幸福的动物。我也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利戈,我以我神圣母亲的在天之灵起誓。”
  根据菲托·塞保亚的说法,这对蜘蛛性交所产生的刺激,帮助他抵抗了一次意淫射精和几次冷水浴。经过40年和无数的冒险活动之后,那两个多毛的蜘蛛在巴吞鲁日爽朗的蓝天下进行交配的印象时不对地来打搅他,就是现在,年岁告诫他生活要节制的时候,突然之间那个遥远的形象又出现在脑海里,把他抬高到超过了眼下壮阳剂的水平。
  “给我们讲讲你在巴黎情人游乐场里都干了些什么吧。”迪迪·巴里卡要求道,虽然她很清楚对方会讲些什么。“哪怕是瞎编呢,一定非常好玩!”
  “把手放进火里是胡编乱造的。”卢克莱西娅太太提醒道,推迟了他的故事。“可是迪迪喜欢争吵。”
  菲托·塞保亚在他躺着的长椅上转了一个身,威士忌已经差不多把他给打倒了。
  “什么?胡说!那是我一生中唯一高兴的工作,尽管他们对待我很不好,就像你丈夫在办公室里对待我那样。卢克莱,你过来!坐到我们这里来!照顾照顾我们!”
  他眼睛朦胧,声音苍老。客人们开始看手表了。卢克莱西娅太太强打着精神坐到了巴里卡夫妻身旁。菲托·塞保亚开始回忆起那个夏天的故事。那年他滞留在巴黎,身上分文无有,亏了一位女友的帮助,他在“里歇大街上的历史剧院”里找到一份当“揉乳员”的差事。
  “这个词来自‘乳房’,不是‘磅秤员’。”他解释说,露出一个色情的红舌尖,眯缝着淫荡的眼睛,仿佛要看清楚正在看的东西(“亲爱的,他正在看的就是我的胸脯。”利戈贝托的孤独感开始蔓延开来,感到浑身发热。)“虽然这是最末等的小伙计,给的钱也最少,可演出的成功与否却取决于我。鸡巴大的责任!”
  “具体是什么事?”迪迪·巴里卡催促道。
  “女演员要上场的时候,让她们的乳头挺起来。”
  为此,他站在横幕的缝隙处,手里提着一个冰桶。姑娘们头戴冠羽、鲜花、异国情调的发式、长长的睫毛、长长的假指甲、网状纱衣、孔雀尾羽、臀部和胸脯裸露在外,一个个在菲托·塞保亚面前弯腰,他用一个小冰桶摩擦每个乳头和乳晕。她们立刻发出轻声尖叫,跳上舞台,直挺挺的乳房如同对准前方的宝剑。
  “管用吗?管用吗?”迪迪·巴里卡追问道,一面瞥着自己干瘪的乳房,与此同时她的丈夫在打呵欠。“用冰摩擦就能胀起来?”
  “可以笔直、坚挺、坚硬、坚实、傲慢、傲视、令人发狂。”菲托·塞保亚运用一大堆同义词来表现他的讲话才能。“经过计时,可以保持15分钟。”
  “是的,管用。”利戈贝托重复了一遍。百叶窗上显露出一线曙光。远离卢克莱西娅的黎明又开始了。要不要叫醒阿尔丰索应该上学去了?还不到点。可是她不在这里吗?好像他们早已经在她漂亮的乳房上验证了巴黎情人游乐场上的方法。他看到了那深色的乳头在红色的乳晕中是如何尖挺起来并且像石块一样送到他冰冷和坚硬的嘴唇上。这场试验的代价是让卢克莱西娅得了感冒,还传染了他。
  “洗手间在哪里?”菲托·塞保亚问道。“我去洗手。你们别胡思乱想!”
  卢克莱西娅领他去走廊,始终与他保持一个谨慎的距离。她再次担心那个吸盘样的手掌随时都会模上身来。
  “你的桑巴美人,我真的喜欢。”菲托嘟嘟嚷嚷地说道,一面磕磕绊绊地走着。“我是讲民主的,只要她们精明能干,黑人、白人、黄种人我都要!送给我,好吗?要不然,如果你乐意的话,转让给我也行。我给你一笔小费。”
  “那里就是洗手间。”卢克莱西娅打断了他的话。“菲托,把你那张臭嘴也洗洗!”
  “你的要求就是命令。”他淌着口水说道。在她还没有来得及离开的时候,他那只可恶的手直接伸向了她的乳房。他立刻收了回去,一头钻进了洗手间。“对不起,对不起,我摸错了门。”
  卢克莱西娅太太回到了客厅。客人们开始离去。她气得浑身颤抖。这一次一定要把他赶出家门!她改变了刚才那轻浮的态度,把客人送到花园里告别。“这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几分钟过去了,菲托·塞保亚还没有露面。
  “你的意思是说他已经走了?”
  “我那时也是这么想的。我以为他一出洗手间就悄悄地从厨房那个门溜走了呢。可是没有,根本没走。那坏蛋留下来了。”
  客人都走了,雇来的服务生也走了。看门人和厨娘帮助胡斯迪尼婀娜收拾了杯盘、关闭了门窗、熄灭了花园的灯火、安放好警报系统之后,向卢克莱西娅太太道过晚安,便回到他们那距离较远的宿舍去了——一座建在游泳池后面的楼房里。胡斯迪尼婀娜平时睡在楼上利戈贝托的书房旁边,此时正埋头照看厨房的洗衣机。
  “菲托·塞保亚留下来,是藏在家里了吗?”
  “他藏在桑拿浴的小房间里了。也有可能是在花园的树丛中。他一直等着别人都走光,等着后娘和看门人睡下,然后潜入到厨房里。跟小偷一模一样!”
  卢克莱西娅太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累了,还没有从刚才那糟糕的时刻中恢复过来。
  菲托·塞保亚那个逃犯再也别想踏进这个家门了。她在想:要不要把这件事说给利戈贝托听呢,正在这时一声大叫传了过来。呼声来自厨房。她跳起来就跑。在挂着白门帘的地方——
  瓷砖墙在药店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那场面把她给惊呆了。这时利戈贝托在注视百叶窗报道黎明来临的一线曙光之前连连眨眨眼睛,他仿佛看到:胡斯迪尼婀娜被拖到松木桌子上,四肢都在挣扎,抵抗着那个肌肉松弛的肥大身躯;他把她压在身下,寻找她的嘴唇,喉咙里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声音。卢克莱西娅站在门口,面孔变了形,气得要发疯。她惊呆的时间并没有多久。这时,利戈贝托的心跳急速加快,充满了对这位怒美人的钦佩之情:她随手抓起眼前的得面杖来,向菲托·塞保亚冲去,一路上骂不绝口:“死鬼,坏蛋,垃圾,酒鬼!”
  接着,毫不留情地打下去,擀面杖落到了那家伙的脊背、短粗的脖子、树顶的脑袋和屁股上,一直打到他放开那姑娘起来自卫的时候为止。利戈贝托似乎能够听到擀面杖落到那个强奸未遂者的肌肉和骨骼上的声音。最后,那家伙被擀面杖打怕了,加上喝醉了以后动作不便,便转过身来,双手伸向卢克莱西娅这个进攻者,哪知脚下一绊,滑倒在地,好像一摊果冻。
  “揍他,揍他,你来出出气!”卢克莱西娅叫喊道,一面挥动着那根不知疲倦的擀面杖,朝着身穿蓝色西装的肉团打下去;胖子企图站起来,举着双手,打算减轻打击。
  “胡斯迪尼婀娜真的把小板凳打碎在他头上了吗?”利戈贝托快活地问道。
  她把小板凳打碎了;碎片飞到了天花板上。她双手高高地举起小板凳,用上全身的力量砸了下去。利戈贝托仿佛看到了那苗条的侧影、那白色的围裙、踮起的双脚,为的是打出那一重炮。躺倒在地的非托·塞保亚发出一声洪亮的惨叫:“哎呀——!”简直要震破了她的耳膜。(可是竟然没有吵醒后娘、看门人和阿尔丰索吗?)他双手捂着脸,手上都是鲜血。他昏迷过去了,只有几秒钟。大概是两个女人的叫喊声把他唤醒了。她俩还在不停地叫骂着:“坏蛋,酒鬼,色鬼,流氓!”
  “出了这口气真痛快!”卢克莱西娅笑着说。“我们打开了小门。他连滚带爬地跑了。真是四肢着地,我敢起誓。他还哭哭啼啼他说;‘哎哟,我的脑袋壳;哎哟,打破了。”
  这时,警报才响起来。嘿,吓了一跳。可就是这么闹腾,阿尔丰索没醒,看门人和厨娘也没醒。不可信吗?难以置信。可是很有好处,利戈贝托这样想。
  “我不知道怎么就把警报给停住了。我们回到屋里,关上房门,重新安上了报警器。”卢克莱西娅张着嘴巴哈哈大笑。“后来我们才渐渐平静下来。”
  到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那个混蛋给可怜的胡斯迪尼婀娜造成的伤害。他撕破了姑娘的衣裳。姑娘仍然心有余悸,放声哭了起来。可怜的孩子!假如卢克莱西娅太太早一步上了楼上的卧室里,假如她没有听到姑娘的呼救声,而看门人、厨娘和阿尔丰索也没有听到喊声,那流氓就可能把她给强奸了而得意杨扬。她安慰着姑娘,把她拥抱在怀里:“好啦,过去了,他走了,别哭了!”姑娘在她怀中——似乎显得更年轻,紧紧抱在一起——从头到脚都在颤抖。
  她感觉到姑娘的心跳,看到她努力在抑制啜泣。
  “这让我很难过。”卢克莱西娅低声道。”“除去撕毁了她的衣裳,他还打了姑娘。”
  “那家伙也得到了报应。”利戈贝托打着手势说道。“他挨了臭骂,浑身是血地滚蛋了。
  干得漂亮!”
  “瞧瞧这个坏蛋把你给弄的!”卢克莱西娅稍稍离开一点胡斯迪尼婀娜,仔细看看姑娘身上的破烂制服,摸摸姑娘的面颊,此时已经不是那张总是闪烁着爽朗、快乐光泽的面孔了;
  几颗泪珠留在脸蛋上,嘴唇旁颤动着一线苦笑。目光已经变得黯然失色。
  “出什么事情了?”利戈贝托非常谨慎地暗示道。
  “没有。”卢克莱西娅同样谨慎地回答道。“无论如何,我还没有发现呢。”
  她还没有发现。她以为姑娘的不安、紧张、激动都是恐惧造成的,毫无疑问,是恐惧造成的;她感到内心充满了同情和热爱,急于要做点什么,随便什么事情,以便让胡斯迪尼婀娜脱离眼前这种状态。她拉住姑娘的手,向楼梯走去:“来吧,脱掉这身衣裳!最好去叫医生来。”离开厨房时,她熄灭了一层楼的灯火。二人在黑暗中,手拉着手,拾级而上,小旋梯是通向书房和卧室的。走到楼梯中央的时候,卢克莱西渡太太一只胳膊搂住姑娘的细腰。“真把你给吓坏了。”“太太,我以为要吓死了呢。可是总算过去了。”并非如此,她的手仍然紧紧地摸着女主人的手,牙齿还在捉对地打架,好像冻得在发抖一样。二人挽手搭背,绕过摆满艺术类书籍的架子,走进卧室。米拉弗洛尔区的灯火、防波堤上的路灯和扑向悬崖的巨浪,站在落地窗前可以尽收眼底。卢克莱西缴太太点燃了落地灯,一下子照亮了带鹰爪腿的石榴红色的躺椅、摆着杂志和中国瓷器的方桌和四散在地毯上的小枕头以及腰垫。宽大的双人床、两个床头桌和布满了波斯、埃及和日本版画的墙壁都在昏暗中。卢克莱西娅太太走到更衣室里。她递给胡斯迪尼婀娜一件睡衣,后者站在那里,双臂环抱,有些窘迫。
  “这身衣服应该扔到垃圾箱里去,应该烧掉它。对,最好烧掉!就像利戈贝托对待他不再喜欢的图书一样。穿上这个!我看看还有什么可以送给你的。”
  在洗手间,她一面把香水洒在小毛巾上,一面照照镜子“你漂亮极了!”利戈贝托赞美道。
  “实际上,她也吓了一大跳:脸色惨白,眼圈发黑,淡妆已经走样。她还没有发觉衣服上的拉锁早已经扯开。
  “胡斯迪尼婀娜,我也是伤员。”隔着门,她说道。“这个可恶的菲托把我的衣服给撕坏了。我要穿一件睡衣。进来,这里更亮一些。
  胡斯迪尼婀娜走进洗手间的时候,卢克莱西娅正把衣裳褪到脚下——她没带乳罩,只穿了一件黑绸的三角裤——,她从盥洗盆上方的镜子里看到了那姑娘;又从浴盆那里的镜子中看到了她。姑娘紧裹在长及小腿的白色睡衣中,看上去更黑、更瘦了。由于没有腰带,她用两手拉住衣裳。卢克莱西娅摘下自己那件中国浴衣——“那件红绸浴衣,上面绣着两条金色蟠龙的。”利戈贝托要求道。——穿上浴衣,招呼姑娘过来:
  “倒这里来。身上有伤吗?”
  “没有,我想没有。两处轻伤罢了。”胡斯迪尼婀娜露出一条腿。“这些青瘢是撞在桌子上弄的。”
  卢克莱西娅太太弯腰,一只手扶着那光润的大腿,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用洒满香水的小毛巾擦拭着那些青紫的皮肤。
  “没什么关系。很快就会好的。别处呢?”
  肩膀上和前臂上还有。敞开睡衣,胡斯迪尼婀娜给她看开始肿起来的紫瘢。卢克莱西娅发现这姑娘也没有戴乳罩。姑娘的乳房就在她眼前。她看到了乳头。这是个姑娘的乳房,不大,肉纹清晰,乳晕上有一些稀疏的小粒。
  “这更难看。”她低声说。“这里疼吗?”
  “有一点点。”胡斯迪尼婀娜说道,没有收回卢克莱西娅小心抚摸的那只胳膊。女主人这时注意自己的慌乱心情超过了对女佣血肿的关心。
  “也就是说这时发生了点什么,对吗?”利戈贝托恳求并追问道。
  “对,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妻子让了步。“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但的确是发生了。我俩挨得那么近,又是穿着睡衣。以前从来没有跟她有这么亲密的接触。或者是因为厨房里发生的事情。或者是别的什么。突然之间,我已经不是我了。从头到脚都在发热。”
  “她呢?”
  “我不知道,天晓得!我想没事吧。”卢克莱西娅说话变得复杂起来。“一切都变了,这是真的。你明白吗?利戈贝托。出了这种吓人的事情之后,你想想我的变化吧!”
  “这就是生活。”利戈贝托高声议论道。他听到自己的话在卧室的孤独中回响,日光这时已经照到了房内。“这就是欲望的广阔世界,欲望无法预言的世界,欲望神奇的世界,欲望可怕的世界。亲亲的女人啊,我就在你的身旁,可现在你距离我是多么地遥远哟!”
  “有件事你知道吗?”卢克莱西娅对胡斯迪尼婀娜说道。“你和我要是想从今天晚上的激动状态中摆脱出来,就需要喝一杯。”
  “要想不梦见这个长臂猿,”姑娘笑起来,一面跟在太太后面走进寝室。她为这个“长臂猿”的说法感到兴奋。“说真的,我想只有一醉方休今天晚上才能不梦见他。”
  “那咱们就一醉方休。”卢克莱西娅向书房的小吧台走去。“你要威士忌吗?喜欢威士忌吗?”
  “什么都行。您喝什么我就喝什么。让我来,让我来!我来斟酒。”
  “你留在这里。”卢克莱西娅从书房门口伸手拦住了她。“今天晚上我来服务。”
  她笑了,姑娘也跟着她开心地乐了。在书房,卢克莱西娅太太感到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不愿意多想就倒了两大杯威士忌,外加矿泉水和两块冰。她回到寝室,猫一样地滑过散在四处的枕垫。胡斯迪尼婀娜已经依在躺椅的靠背上,没有把双腿举上来。这时,她做了一个要起身的动作。
  “你别动!”她又一次拦住姑娘。“挪一挪!可以坐得下俩人。”
  姑娘稍稍犹豫了一下,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但是,立刻恢复了常态。她脱掉鞋子,收拢双腿,向窗户方向挪动身体,给太太让出地盘。卢克莱西娅太太在她身边躺下来,把椅垫安放在脑后。躺椅上穿得下二人,但是俩人的身体挨得很近。肩膀、胳膊、大腿和臀部互相都有预感似的,很快就碰在一起了。
  “咱们为谁干杯?”卢克莱西娅太太说道。“为了痛打了这条狗,好吗?”
  “为了我那一板凳吧!”胡斯迪尼婀娜又恢复了精神。“我跟您说,当时给我气坏了,差一点就要打死他。您以为我把他的脑袋给劈成两半了吧?”
  姑娘又喝了一口,突然笑了起来。卢克莱西娅也笑了,笑声中有点歇斯底里。“你劈开了他的脑袋,我打伤了他别的地方。”就这样,二人过了一阵工夫,如同两个好朋友一道分享高兴的私房话和某个微妙的话题,因此笑得浑身乱颤。“胡斯迪尼婀娜,我敢肯定:菲托·塞保亚身上的青肿比你的多。”“他找什么借口给妻子解释身上这么多肿块和伤口呢?”“就说是一群小偷袭击了他,又挨了一顿拳打脚踢。”在一阵哄笑声中,二人喝光了威士忌,终于平静下来了,逐渐恢复了正常的呼吸。
  “我再去倒两杯。”卢克莱西娅太太说道。
  “我去。让我去!保证把酒调好。”
  “好吧。我来放音乐。”
  但是,她没有从躺椅上起身让姑娘过去,而是用双手搂住姑娘的细腰,帮助她从自己身上滑过去,没有楼住不放,可是动作很慢,有那么一瞬间,两个身体抱在一起了——女主人在下,女仆在上。在半明半暗中,就在卢克莱西娅感觉到胡斯迪尼婀娜的面孔离自己很近的时候——姑娘的呼吸热呼呼地扑在她脸上并且钻进了她的嘴巴——她从姑娘乌黑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惊慌不安的闪光。
  “你从那里又察觉了什么?”利戈贝托催促道,接着话语就噎在喉咙里了。与此同时,他感到卢克莱西娅在自己怀抱里动物般地缓缓蠕动,这是他俩在做爱时她身体发出的焦虑感。
  “她没有恼怒,可能只是有些害怕,尽管时间并不长。”她说,被压得有点透不过气来。
  “害怕的原因是我会如此信赖地搂着她的腰、滑过我的身体。大概她意识到了什么。不知道,当时什么也不知道,我也毫不在乎。我那时是飘飘然的感觉。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她没有生气。她觉得有趣,她会机灵地对待一切。菲托是有道理的,她很迷人。特别是半裸体的时候。她那牛奶咖啡色的身体与白绸缎衣裳形成强烈反差……”
  此时此刻,真想搭上性命也要看到她俩,利戈贝托找到了刚才在寻找的参考书:库尔贝的《慵懒和淫荡或者美梦》。
  “你一直在看着我们吗?”卢克莱西娅嘲笑他说。
  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尽管卧室不是在白天,而是在黑夜,并且房间的那一部分是在黑暗之中,处于脚灯的照射之外。气氛变得有些沉重了。那刺鼻的、令人头晕的香气毒化了利戈贝托。他的鼻子吸进,呼出,重新吸收。远处可以听到大海的涛声;书房里,传来胡斯迪尼婀娜调酒的声音。卢克莱西娅太太在被针形的大叶子植物的半途半掩不,伸出双臂,仿佛神懒腰一样打开了电唱机;一首巴拉圭的竖琴曲伴着用瓜拉尼语的合唱飘扬在房间里。与此同时,卢克莱西娅又恢复了在躺椅上的姿势,她的眼睑,怀着一种利戈贝托嗅出并听见了的紧张心情在等待着胡斯迪尼婀娜的到来。从中国睡衣里露出了她那雪白的大腿和裸露的胳臂。
  她的头发乱蓬蓬,她的眼睛在柔软的睫毛后面窥洒着什么。利戈贝托心里想:“这是一头窥视着猎物的美洲豹猫。”胡斯迪尼婀娜端着两杯酒出现在门口时,脸上带着微笑,灵活地迈动着脚步,已经习惯了这一同谋性的活动,不再与女东家保持应有的距离。
  “你喜欢这个巴拉圭音乐吗?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卢克莱西娅低声道。
  “很喜欢,好听。可是不能跳舞,对吗?”胡斯迪尼婀娜说道,一面坐在躺椅的边缘上,一面把酒杯递过去。“这行吗?要不要来点水?”
  她不敢从太太身上过。卢克莱西娅向原来姑娘占据的角落挪动;然后,做个手势,鼓励姑娘仍然在躺椅上坐下。胡斯迪尼婀娜坐了下来,在太太身边躺下时,睡衣撩开了,结果右腿也暴露出来,与太太裸露的大腿近在毫厘之间。
  “干杯!胡斯迪尼婀娜。”太太说道并且与姑娘碰杯。
  “干,干!太太。”
  二人一饮而尽。刚一放下杯子,卢克莱西娅就开玩笑说:
  “菲托·塞保亚要费多大力气才能跟咱们这么亲热啊!”
  她笑了,胡斯迪尼婀娜也笑了。二人的笑声涨上去,又落下来。姑娘大着胆子开了一个玩笑,她也说道:
  “至少他再年轻些,嫩一点还差不多。可那副癞蛤蟆样,又是醉醺醺的,谁会理他呢!”
  “至少高雅一些。”卢克莱西哪一只空闲的手梳理着胡斯迪尼婀娜的头发。“说真的,你太漂亮了。让男人发疯是不奇怪的。难道只有菲托一个人吗?你大概已经害了一些人得相思病了。”
  她不停地梳理着姑娘的头发,伸伸腿碰到了姑娘的身上,胡斯迪尼婀娜并没有躲开。她保持平静,脸上挂着一丝微笑。几秒钟后,卢克莱西娅太太心里一震,她发觉:胡斯迪尼婀娜的一只脚慢慢地挪过来碰到了她的脚上。几个脚趾胆怯地活动着,在她脚上难以觉察地搔痒。
  “胡斯迪塔,我非常喜欢你。”她第一次像阿尔丰索那样如此亲热地称呼姑娘。“今天晚上我才明白这个。我一看到那个胖子对你那样,真是气坏了!好像你就是我妹妹一样。”
  “太太,我也喜欢您。”胡斯迪尼婀娜悄悄地说,一面侧过身来,这样一来除去双脚和大腿之外,小腹、胳臂和肩膀都有所接触。“有一种感情不知道怎么跟您说,可我非常羡慕您。
  无论品性还是模样都那么文雅。您是我认识的女人中最好的一个。”
  “让我亲亲你,行吗?”卢克莱西娅太太低下头,挨近了胡斯迪尼婀娜的面孔。二人的头发汇合在一起了。她看到了姑娘那深沉的瞳仁,那眼睛睁得很大,一眨不眨、毫无恐惧地注视着太太,虽然有些焦虑。一我能亲亲你吗?咱俩互相亲亲,行吗?像朋友一样。”
  片刻间,——两秒、三秒,还是十秒?——她感到不舒服,有些后悔,期待着姑娘的回答。终于,那张在她下方的可爱面孔点点头并且扬起脑袋、把嘴唇伸给她的时候,一颗心才放回胸腔里——几乎不能呼吸。二人在热烈亲吻的时候,舌尖卷着舌尖,时而接触,时而分开,身体也紧紧地贴在一起。与此同时,利戈贝托有一种升腾的感觉。他为妻子骄傲吗?当然。比从前更爱她了?这是自然而然的。他倒退回去观看和倾听她俩的言行。
  他听到胡斯迪尼婀娜在卢克莱西娅耳边轻声细语地说道:“我有一件事得跟您说。很早以前,我做过一个梦。它重复出现,一直到我醒来为止。我梦见一天夜里,天气很冷,先生出差去了。您害怕有小偷,就要我去陪陪您。我想睡在这个躺椅上,您说:‘不,不,过来!到这里来!’您让我躺在您的身边。我梦见了这个,我还说:‘这是做梦吗?’我下面都湿了。
  真不好意思。”
  “那咱们就来做这个梦吧!卢克莱西娅太太坐起来,一面拉起胡斯边尼婀娜。“咱俩一起去,不过是到床上去。那里比这个躺椅上柔软。来吧!胡斯迪诺!”
  二人脱掉了睡衣,搭在双人床上的角上,钻进了被窝。在竖琴曲之后而来的是古老的华尔兹舞曲,几把小提琴的演奏为她俩的互相爱抚伴奏。二人在被下嬉戏和抚摸,忙碌的床罩在她俩上而翻腾、收缩和飘动,即使灯光已经熄灭,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利戈贝托对她俩的攻守没有漏掉丝毫细节;他同她俩时而纠缠在一起时而又分开;他与那只抚摸乳房的手同在,与每个抚摸臀部的手指同在,与她俩的嘴唇同在:经过几次小规模的交锋之后,终于敢大着胆子向那无底的黑洞深入了;她俩在寻找快感的火山口、那温暖的洞穴、跳动的口腔、颤动的肌肉。利戈贝托看到了一切,感受到了一切,听见了一切。他的鼻孔一直陶醉在那两个女人皮肤的香气之中;他的嘴唇不停地吸吮着那对美人流出的香液。
  “她从来都没有干过这样的事吗?”
  “没有。我也没有。”卢克莱西娅太太证实道。“我俩从来也没有。整个是一对新手。我们学会了,自然而然。我得到了快感,我俩都得到了快感。心肝儿,那天夜里我一点也没有想你。我说这个你不介意吧?”
  “我很高兴你把事情告诉我。”丈夫搂紧了她。“她呢?事后没有不好的感觉吗?”
  一点也没有。她表现出的自然和谨慎给卢克莱西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是到了第二天早晨,当两束鲜花分别展现在她俩面前时,那个话题就再也没有提起过。(献给女东家的鲜花的卡片上写着:菲托裹着绷带衷心感谢他亲爱和令人钦佩的女友卢克莱西娅所给予的理所当然的教训。献给女佣的是:菲托·塞保亚问候并向“桂花”表示由衷的歉意。)从局外人的角度观察,她俩的关系没有变化,举止和来往也没有变化。实际上,卢克莱西娅时不时地对胡斯迪尼婀娜献上一些小小的殷勤,送上一双新鞋啦,一件新衣服啦,或者拉她出门上街啦,但是这虽然令看门人和厨娘嫉妒,却没有任何人感到吃惊,因为家里所有的人,上至利戈贝托、阿尔丰索,下至司机,早就发现胡斯迪尼婀娜以其精明和善于恭维收买了太太。

  热爱扇风耳

  眼睛要看,鼻子要闻,指头要摸,而耳朵仿佛神话中的丰饶杯是用来让指头抚摸的,如同驼背或者是弥勒的肚皮——给人带来好运气——,然后还要被舔和亲吻。
  利戈贝托,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但是你身上最让我喜欢的是你的扇风耳。我很想跪下来,仔细盯住你每天都用一个小棉花很清洗的耳朵眼儿(习惯成自然),你还用银子在清洗的日子里,拔除里面的小绒毛——哎呀,对着镜子一根一根地拔掉。从这个深深的小洞里我能看到什么呢?看到一个深渊。这样也可能发现你的秘密。比如,什么秘密?利戈贝托,不知不觉中你还爱着我。还能看到别的什么东西吗?东伯,亲爱东伯,我是多么地爱你!
  作家们没有写出味道和颜色之间的东西。你,对我来说,虽然有人说就凭着你的鼻子和耳朵可以获得“秘鲁大象人奖”,你是人间最有魅力的、最漂亮的美男子。利戈贝托,来!你猜猜如果人们让我在你和罗伯特·雷德菲尔德之间选择的话,谁会是我的心上人呢?对,是你,我的扇风耳;对,是你,我的大鼻子,是你,是你。
  假如我从你那听力的深渊朝下面窥视,我还能看到什么呢?一块种满三叶草的田野,到处都是三叶草。还有一束束玫瑰,它的花瓣在白色的茸毛上绘制出一张可爱的面孔。谁的面孔?我的。
  利戈贝托,我是谁?那个爱你、敬你、不远的某一天会像别人攀登喜马拉雅和瓦斯卡兰山那样攀登上你耳朵的登山运动员又是谁?
  是你的、你的、你的、为你耳朵发疯的小妇人。


2011-2-20 09:14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冬雪儿

#4  

四、痛苦的小阿尔丰索
自从小阿尔丰索去过位于圣伊西德罗大街上的住宅并且在卢克莱西娥肯定他的黑眼圈和躲闪的目光与画家埃贡·希勒——每天下午必定无疑的话题——有关之后,他就变得垂头丧气和面色苍白了。大家喝茶的时候,他几乎不张嘴;这几周以来,他第一次忘记了夸奖胡斯迪尼婀娜烤的酥脆饼干。是不是在学校里得了坏分数了?莫非利戈贝托发现了儿子旷课跑来者继母?他把自己封闭在略带悲伤的缄默不语中,一味地啃着手指头。此前,他还曾经含含糊糊地说了一些关于尊敬的埃贡·希勒的父母或者亲戚阿道夫和玛利亚的可怕事情。
  “如果心里有什么难受的事情,最好大家来分担。”卢克莱西娅伸出了支援的手。“你不信任我吗?给我说说发生什么事情了,或许我能帮助你。”
  那孩子惊慌地望着她的眼睛。他眨动着睫毛,看上去要放声大哭。太阳穴上的微血管在跳动;卢克莱西娅还看到了他颈部的蓝色血管。
  “事情是我一直在想,……”他终于开口道。他躲开了继母的目光,闭上了嘴巴,对自己要说的话有些后悔。
  “在想什么?小阿尔丰索。好啦,说吧!这对男女为什么让你这样忧虑?阿道夫和玛利亚是什么人?”
  “是埃贡·希勒的父母。”孩子说道,仿佛在谈班上的同学。“可是让我忧虑的不是阿道夫先生,而是我父亲。”
  “是利戈贝托?”
  “找不愿意他像河道夫那样结束生命。”那张小脸变得越发阴沉了;他的手奇怪地挥动着,好像在驱赶着一个幽灵。“这让我害怕,不知道怎样才好。我一直不想让你担心。你至今还喜欢我爸爸,对吗?母亲。”
  “当然啦!”她点点头,心中很是困惑。“小阿尔丰索,你把我给说糊涂了。利戈贝托跟一位50年前死在另一个大陆的画家的父亲有什么相干?”
  开始的时候,他这种奇怪的游戏、非常符合他个性的游戏,她觉得很有趣:他一看到埃贡·希勒的绘画,一谈起这位画家的生平眼睛里就闪光,他研究这些绘画、学习这些作品,处处模仿他,甚至以为或者说了出来:认为自己是埃贡·希勒的再生,也会经过闪光般的人生之后,在28岁的时候,悲惨地死去。可是这个游戏就变得越来越令人扫兴了。
  “他父亲的命运又在我这里重复出现了。”小阿尔丰索嘟嘟嚷嚷地说道,一面吞下口水。
  “母亲,我不想让父亲也像阿道夫先生那样变成疯子和梅毒患者。”
  “可是这太傻了。”她试图安慰他。“你瞧,生命是不能继承,也不能重复的。你这些胡说八道的东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那孩子实在无法克制,脸上出现了要哭的表情,接着放声大哭起来,啜泣声震动着他那瘦弱的身躯。卢克莱西娅太太急忙从沙发上跳起来,坐到他身边的小餐室的地毯上,把他拥抱在怀里,亲吻着他的头发和前额,掏出手帕给他擦拭眼泪,帮他摸摸鼻子。小阿尔丰索紧紧地贴在她怀里。深呼吸不停地使他的胸脯起伏,卢克莱西娅感觉到他的心脏在激烈地跳动。
  “好啦,过去了。别哭了!那些荒唐的话是毫无根据的。”她抚摸着他的头发,又亲吻着他的头发。“利戈贝托是最健康的人,他的脑袋再好使不过了。”
  埃贡·希勒的父亲是个梅毒患者吗?在死于疯狂吗?由于阿尔丰索多次提及此事而引起了卢克莱西娅的好奇心,她曾经去“绿房子”书店——距离她家只有两步之遥——寻找有关埃贡·希勒家族的书籍,可是没有找到相关的专题著作,只有一本关于表现主义的历史中用了一小段文字是说到这位画家的。她不记得有什么地方书中谈及画家的家庭。那孩子表示同意,撅起嘴巴,半闭着眼睛。时不时地他还打个寒噤。但是,他逐渐安静下来,丝毫不想离开她的怀抱,缩成一团,可以说很高兴地躲在卢克莱西娅的臂膀保护下,这时他开始说话了。
  难道她不知道阿道夫·希勒先生的故事吗?不,不知道。她没能找到这位画家的传记。小阿尔丰索,我以前可是在你爸爸的书房里读过一些传记,还查过大百科全书。母亲,那可是一个可怕的故事。据说,如果不了解发生在阿道夫·希勒先生和玛利亚·索库普太太身上的事情,就无法理解埃贡·希勒。因为这个故事后面隐藏着他绘画的秘密。
  “好啦,好啦。”卢克莱西娅企图让故事与个人无关。“那他绘画的秘密是什么呢?”
  “他爸爸的梅毒。”那孩子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可怜的河道夫·希勒先生的疯病。”
  卢克莱西娅咬住嘴唇,忍住不笑出声来,免得伤害了孩子。她好像听到了鲁比奥博士——一位利戈贝托认识的心理分析学家在说话,这位专家自从在会议上引证了威尔海姆·里奇的例子,当众脱光衣裳,为了更好地解释那些女患者的病情,以及在聚会上用同样的思想制造出来同样的事件以后,他就在利戈贝托的朋友中间名声大震了。
  “可是,小阿尔丰索,难道你知道什么是梅毒?”她说道,一面吹吹他那漂亮前额上的汗水。
  “是一种性病,因维纳斯女神而得名,我不知道这位女神是干什么的。”他心平气和地坦率说。“我在辞典里没有查到。可是我知道是有人把这种病传染给阿道夫先生的。我给你讲讲怎么回事,好吗?”
  “条件是你要保持平静。还有不能再用那些胡思乱想的东西折磨自己了。你不是埃贡·希勒,利戈贝托也和那位先生没有丝毫联系,小傻瓜!”
  那孩子没有答应什么,可也没有反驳。他在继母那保护性的怀抱里沉默了片刻,脑袋依靠在她肩膀上。他一开口,就大量引用日期和细节,仿佛亲眼所见一般。或者自己就是故事中的主角,因为他激动的程度犹如自己亲身体验一样。仿佛他不是出生在20世纪末的利马,而是一个埃贡·希勒、一个奥匈帝国最后一代臣民中的小青年,他将看到所谓的“美丽时光”是如何消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灾难中,他还将看到那个帝国、那个闪闪发光、世界性的、充满文艺硕果的社会是怎样毁灭在战火中的;利戈贝托是如此热爱那个帝国,曾经在婚后的头几年里不厌其烦地给卢克莱西娅上讲解课。(现在,阿尔丰素又在继续给她上这门课程了。)
  这个社会里有:马勒、勋伯格及弗洛依德、克里木特、希勒。在激动的讲述过程中,除去一些时间上的错误和孩子式的幼稚,一个故事的轮廓逐渐显露出来。一个名叫图茵的村庄,位于多瑙河畔,属于维也纳的范围(据说,距离市中心25公里);一场婚礼,时间是19世纪末的最后几年,新郎名叫阿道夫·欧根·希勒,新教徒,德国血统,刚满26岁,帝国铁路职员;新娘名叫玛利亚·索库普,17岁,天主教徒,捷克入。由于女方家庭反对,这是一桩遭到非议、不合潮流的婚姻。(你家里也反对你和我爸爸结婚吗?恰恰相反,我家里人都很喜欢利戈贝托。)那个时代是属于清教徒的,到处都是偏见,对吗?母亲。是的,肯定是的。怎么了?因为玛利亚一点也不会生活;这以前没有人教给她怎么样生小孩,可怜的小媳妇以为孩子是鹳乌从巴黎接来的。(继母结婚时是不是也这么天真啊?不是。卢克莱西娅早已经知道了应该知道的一切。)玛利亚是如此地天真,居然没有察觉自己怀孕了;她异想天开地以为不舒服的感觉是苹果造成的,因为她特别喜欢这种水果。不过这已经是后话了。必须退回到蜜月旅行中去。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的。
  “蜜月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有任何事情。”那孩子说道,一面直直身子擤鼻涕。他眼睛红肿,可面色的苍白已经褪去,此时他的整个身心都系在故事上了。“玛利亚很害怕。新婚的头三天,她不让阿道夫先生碰她的身体。婚姻还没有成为事实。母亲,你笑什么?”
  “听你说话像个老头子,可你还是个小娃娃呀。你别生气。这个故事,我很有兴趣。好啦,结婚的头三天,阿道夫和玛利亚之间没有发生一点点事情。”
  “这没有什么可笑的。”阿尔丰索不高兴地说。“确切地说,应该哭。蜜月是在意大利的里雅斯特度过的。埃贡·希勒和他最喜欢的妹妹格蒂为了纪念父母这一次蜜月旅行,在1906年也做了同样的旅行。”
  在的里雅斯特,整个失败的蜜月中,悲剧开始了。因为,鉴于妻子不让接触身体——每当阿道夫先生接近妻子试图亲吻的时候,她就哭闹,跺脚,抓人,大闹一通——丈夫就出门上街。他到哪里去?去找妓女开心。一次,有个地方,维纳斯女神把梅毒传染给他了。从那时起,这种病就开始一点点地消灭他。让他失去了理智,给全家带来不幸。从那时起,一种诅咒降临到希勒家族。到了第四天,当婚姻成为事实的时候,阿道夫在不知不觉中把梅毒传给了妻子。因此玛利亚头三次怀孕都流产了;因此,女儿埃尔维拉仅仅活了10岁就去世了。
  同样因此,埃贡长得非常瘦弱,很容易得病。因此,大家都以为他活不长,因为他终日靠求医吃药过活。卢克莱西娅终于看到了:一个孤独的孩子,用玩具小车做游戏,画画,画画,不停地画画,在作业本上,在(圣经)的空白处,甚至在垃圾堆里捡来的脏纸上。
  “看到了吧!你一点也不像他。按照利戈贝托的说法,你是世界上最健康的孩子。你喜欢玩飞机,而不是小车。”
  阿尔丰索不肯开玩笑。
  “让我讲完这个故事,还是你已经厌烦了?”
  她不讨厌这个故事,而是觉得好玩;但是比起故事情节和那些奥匈帝国世纪末的人物来,更让她感兴趣的是阿尔丰索讲述故事的热情:激动地转动着眼睛,挥舞着双手,带着表演性的抑扬顿挫的腔调。梅毒的可怕之处在于:发病较慢,并且出其不意;它破坏患者的名誉。
  这就是阿道夫先生一直不承认他得了这个病的原因。亲戚们劝他去看医生的时候,他抗议说:
  “我比任何人都健康!”他会怎么样呢?他的道理早就站不住脚了。埃贡热爱父亲,二人相处得很好。父亲的病情加重以后,他很痛苦。阿道夫先生开始玩牌,好像朋友们来了一样,可实际上是孤独一人。他给大家发牌,敬烟,而图茵村里一幢住宅的桌子周围并没有别人。玛利亚、梅拉内和格蒂想让他看到现实:“可是,爸爸,你没发现吗?没有人跟你说话,也没有人跟你玩牌。”埃贡站出来反驳她们:“你们说得不对。父亲,您别理睬她们。这是警长,这是邮局局长,这是学校老师。父亲,您的朋友都跟您在一起呢?跟您一样,我也看到他们了。”
  他不想接受这样的现实:爸爸眼前出现了幻觉。一天,阿道夫先生突然穿上铁路制服,戴上闪亮的制帽,登上锃光的皮靴,出门来到月台上站岗。“父亲,您站在这里干什么?”“孩子,我来迎接皇帝和皇后。”他已经疯了。他不能在铁路上继续工作了,只好退休回家。觉得羞愧,希勒一家从图茵搬迁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他们的地方:克洛斯德尔纽堡克。德文的意思是:修道院新村。阿道夫先生的病情恶化了,失去了说话的记忆。他终日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一言不发。看到了吗?看到了吗?突然间,一个激动不安的想法占据了阿尔丰索的心头。
  “这和我爸爸的情形一样呀!”他尖叫了一声。“他也是这样,从办公室回来,一头钻进房间,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跟我讲话。甚至星期六和礼拜天也是这样;一整天都在书房里关着。我找他说话的时候,就是一个字:‘对’、‘不’、‘好’。”
  他会不会也有梅毒?会不会也变成疯子?得病的原因可能与阿道夫先生的一样。卢克莱西娅太太离他而去以后,他也是孤独一人。他也去过那种下流地方。维纳斯女神也把梅毒传染给他了。母亲历,我可不想让爸爸死去!
  他重新哭起来,这一次是无声无息的,声音闷在里面,双手蒙着脸。卢克莱西娅太太比上一次资的力气更大,来安慰他。她安慰他说:别胡思乱想了;一面抚摸他说:利戈贝托什么病也没有;她轻轻摇晃着他说:利戈贝托比她和阿尔丰索理智;她感到这金发孩子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胸衣。说了许多甜言蜜语之后,终于让他安静下来了。利戈贝托喜欢关在书房里看他那些版画、那些书籍、那些图画;他喜欢读书,听音乐,写他的语录和见解。这难道你不知道吗?他一向不是如此吗?
  “不,不都是这样。”那孩子坚决否认道。“从前,他给我讲述画家们的生平,解释图画的内容,拿许多东西给我看。还给我念他笔记上的内容。跟你在起,他有说有笑,喜欢出门,都很正常。自从你走了以后,他变了。一副痛苦的样子。如今,连我得多少分数地都不感兴趣了;他看都不看就在记分册上签字。对他来说,唯一重要的就是他的书房。他一连几个小时地关在里面。这样会发疯的,就像河道夫先生一样。说不定,他已经疯了呢。”
  那孩子早已经把双臂挂在了继母的脖子上,这时他把脑袋依靠在她肩上。从奥里瓦尔大路上传来一阵阵小孩子们的尖叫声和跑步声,如同每个下午隔壁的小学生放学归来一样:从各个街口涌入公园,来这里背着父母吸烟,踢足球,追求居民区的女孩子。为什么阿尔丰索从来不干这些事情?
  “母亲,你还喜欢我爸爸吗?”问话里充满了担心,仿佛生死攸关的大事就取决于她的回答了。
  “小阿尔丰索,我已经给你说过了。我一直都是喜欢他的。你问这个干嘛?”
  “他今天这样是因为他想你。母亲,因为他爱你,你不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他很难过。”
  “事情已经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卢克莱西娅太太克制着心中增长的不快。
  “母亲,您不打算再结婚了吗?”那孩子胆怯地暗示道。
  “这一辈子再也不结婚了。绝对不结婚了。再说,我和利戈贝托并没有离婚啊,只是分居里了。”
  “这么说是有可能和好的。”阿尔丰京喊了起来,他松了一口气。“打架的人是可以和好的。我跟学校里的小孩每天都打架,每天都和好。你也可以回家嘛。还有胡斯迪。一切会像从前一样的。”
  卢克莱西娅心里想:“这是让我们去给你那个疯了的爸爸治病。”她很恼火。阿尔丰索这些幻想她早已经不感兴趣了。她越是重新回忆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就越发感到怒火、痛苦、焦躁的冲击。她扶住孩子的双肩,把他推开一些。紧紧逼视着他的眼睛,她愤怒的是:那双红肿的蓝眼睛非常纯真地抵抗着她那充满责备的目光。难道他真的如此恬不知耻吗?他可连个少年也算不上啊!他怎能说起利戈贝托和她的决裂就如同谈别人的事情一样,仿佛他根本就不是这一决裂的起因似的!让利戈贝托揭穿整个勾当的秘密,难道不是他安排的吗?这张充满泪痕的面孔、彩笔绘画出的特征、玫瑰色的嘴唇、小小的尖下巴,都摆出一副纯真无邪的神情。
  “这发生的事请你比谁都清楚。”卢克莱西娅太太嘟嘟嚷嚷地说,极力不让怒火爆发出来。
  “你非常明白为什么我们会分居。你用不着装出一副乖孩子的样子,好像在为分居难过似的。
  你的过错和我一样多,可能比我还多。”
  阿尔丰索打断她的话说:“母亲,正因为这样,既然是我让你们打架的,那么也就应该由我让你们俩和好。但是你得帮助我啊!你会帮助我的,对不对?母亲,你说‘对’啊!”
  卢克莱西娅太太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她想给他一个耳光,然后再亲吻他。她已经脸红了。
  更有甚者,这个不要股的阿尔丰索,情绪突然一变,这时显得非常高兴。忽然间放声大笑起来。
  “你脸红了。”说着,他又一次扑到她怀里,搂住了她的脖子。“那你的回答就是:‘对”。
  母亲,我太爱你了。”
  “先是哭天抹泪,现在又嬉皮笑脸。”胡斯迪尼婀娜这时出现在通向走廊的门口同时问道::
  “可以打听一下这里出什么事情了吗?”
  “我们有个好消息。”那孩子做了个表示欢迎的手势。“母亲,咱们告诉她吗?”
  “不是给利戈贝托,而是在给你治病。”卢克莱西娅说道,一面掩饰着心中的火气。
  “难道维纳斯女神把梅毒也传染给我了不成!”阿尔辛索解嘲地说,一面转移视线,一面用同样的声调对胡斯迪尼婀娜说道:“我爸爸和我母亲要和好啦,胡斯迪尼婀娜!这可是个头号大消息!”

  抨击体育运动员

  我理解您夏天要在太平洋惊涛骇浪的夏威夷海面上冲浪;冬天要在智利的波尔达约和阿根廷的巴里络切跑道上滑雪(因为秘鲁的安第斯山不能搞这种螺旋型的运动);您每天要在体育馆练吊环,或者在田径场上赛跑,或者在公园里和大街上长跑,围绕省部和腰部系着热水袋,仿佛早年间勒得我们祖母感到窒息的束腰一样,总之一定要练出一身大汗来;您从不错过全国选拔赛,也不放过利马联盟与大学体育中心的对抗赛,更不放过南美杯、拉美杯、美国杯、欧洲杯和世界杯的拳击赛,每当遇到这些赛事,您就像钉子一样钉在电视机前,一手举着啤酒、古巴甜酒或者加冰威士忌,时而声嘶力竭地狂叫,时而脸红脖子租地怒吼,时而为您崇拜的英雄的胜利而拍手称快,时而为他们的失败而沮丧,无论如何总是与您狂热的崇拜对象保持一致。先生,这里有足够的理由可以让我证明对这个我们生活的世界提出最糟糕的怀疑;同样不足够的理由可以让我把您看成是一个缺乏理智、缺乏头脑、缺乏智力的人。
  (我用第一和第三人称做比喻;第二人称是字面含义。)
  的确,在您那萎缩的智力中,出现了一点亮光:我从事种种体育锻炼,我特别迷信体育锻炼,但其主旨极端愚蠢:把人类变成绵羊、大雁和蚂蚁,即动物盲从的三个重量级别。请您别火烧火燎地急着责备我;请听我说:咱们先谈谈希腊人和虚伪的mens sana In compre sa。
  (拉丁文:精神健康在于肉体健康。——译注)首先,我应该告诉您:我唯一不把它们钉在耻辱柱上的体育活动是桌边体育(排除乒乓球)和床上体育(当然包括手淫)。至于其它的体育项目,当代文化已经把它们都变成了妨碍精神、敏感、想象(因此也包括快感)发展的绊脚石了。而尤其妨碍了意识和个人自由的发展。今天还没有什么东西能像意识形态和宗教那样刺激可鄙的人类群体如同自动反射的机械人,还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帮助文身要人和隐蔽在现代化外衣下的三角裤的文化起死回生,如同当代社会操作的体育锻炼和比赛的神圣化。
  现在,咱们可以谈谈这几位希腊人了,免得您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再跟我捣蛋。但是请您注意,雅典青年在爱琴海湛蓝的天空下、在体育场上竞技或者投掷铁饼和标枪之前涂抹油膏的情景并不能给您帮忙,而是把您更加置于可耻的深渊、一个肌肉发达的傻瓜,其代价是大量消耗您的睾丸激素和您的智商。只有足球的劲射、或者拳击的猛打、或者自行车的车轮以及这些东西引起的早发老年痴呆症,(还能刨除性欲减退、失禁和阳瘘一吗?)说明这样一种企图:在性感和富有哲理的肉体表演赛之后涂抹树脂的柏拉图的穿长袍的弟子们与当代足球比赛中在现代化的看台上呐喊的醉态的乌合之众之间建立起继承的关系;在当代足球比赛中,20个身穿迷彩制服、毫无个性的小丑在长方形的草皮上跟在一个足球后面乱蹦乱跳,为集体非理性的表现癖充当口实。
  体育在柏拉图时代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如同今天生活由市政管理的年代又重新成为手段一样。体育可以用来丰富男子的快感(女性不大玩体育),通过展示一个漂亮、健壮、匀称、有线条的身体可以刺激和延长快感;通过准色情性的健美操——一一些动作、姿势、摩擦、裸露身体、连贯动作、舞蹈、触摸——可以煽起快感,这些动作常常点燃了参与者和观众的情欲,甚至会让他们进入性交状态。即使这些人都是一流的同性恋者,也不会加强或者减弱我的理由;同样,在性别问题上,即使支持我意见的人是个令人厌烦的正统分子、只爱女人——而且只爱一个女人——对主动或者被动的同性恋都毫无兴趣,那也不会加强或者减弱我的理由。请您明白我的意思,我丝毫不反对同性恋者的所作所为。我衷心希望他们生活幸福;
  我支持他们为抵制法律的歧视而开展的运动。由于一个实际问题,我不能跟他们走得太远。
  有关克维多的“屈服论”丝毫不让我觉得有趣。自然之神或曰上帝,如果真的存在,他们在这些事情上浪费了时间,因为他们把这个我经历的最敏感的洞眼儿变成了屁眼的秘密。肛门栓剂会伤害屁眼,灌肠器的尖嘴会使屁眼出血(有一次我得了顽固性便秘,人家给我灌肠,其经历可怕之极),因此,一想到有人会把阳具放进那个地方取乐,就让我感到又惊又怕。我敢肯定:假如我遇到这种情况,除去疼痛的哀叫之外,我还可能因为一个硬硬的阴茎的插入、哪怕是矮人的阴茎插入那娇嫩的洞眼儿,也会感受到一场真正的身心灾难。我这一辈子唯一打出的一拳是送给一位医生的,这小子事先不招呼,以检查我是否有阑尾炎为借口,企图打着“肛门触摸”的科学招牌,对我的人身进行隐蔽的折磨。尽管有这样的事,我在理论上还是赞成人类做爱可以正面也可以反面,单独地或者成双地,或者集体混杂同居(哎呀呀)的;
  我还赞成男人可以和男人性交,女人可以和女人,男女也可以用鸭子、狗、西瓜、香蕉、甜瓜以及一切可以想象出来的肮脏东西做爱,条件是双方要达成协议,要以追求快感为目的,而不是繁衍后代即性的偶然性,只是忍受一次小病而已,但是绝对不能用神圣化来为尘世的欢乐做辩解(教会的这套愚蠢言行让我感到愤怒的程度如同一次篮球比赛一样)。还是回到正题上来吧,让我感动的是这样的意象:那几位古希腊的老人、哲学的智者、尊贵的立法先驱、能征惯战的将军和祭司长前往体育场借助观看年轻的铁饼运动员、角斗士、马拉松选手和标枪手来消除性欲的麻木感。这类体育是情欲的撮合者,我免它一死;假如我的健康、年龄、可笑的感觉和每天可能安排的时间都允许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玩上一把。
  还有另外一种情况,对于我们的文化界(不知道为什么我把您也算进这个亲密的圈子中来,尽管您凭借足球上的头顶脚踢。自行车上的流汗和空手道上的背胯已经把自己排除在这个圈子之外了)来说,它比较遥远,体育在里面也有某种辩解。人们在从事体育运动时,超越了人的动物性,触及到神圣性,达到强烈的精神境界。如果非要我们使用这个大胆的“神秘论”一词,那也可以。显而易见,这样的情况已经少见了,其中,富有牺牲精神的日本相扑武士属于奇异的遗风,他们从小就被养肥,用一种可怕的菜汤灌成大象一样,命中注定要在40岁之前因心脏破裂而死;他们的一生就是在努力不被另外一座像他一样的肉山推出那个小小的魔圈中度过,这个圈子就是他们的生活;这样的情况是很难被次货的崇拜对象、即后工业社会所说的“体育烈士”所接受的。把由人类的劳动成果做出的摩托方向盘撞成粉末一样,把一个有思想的人退化为大脑简单、由于断球或者劲射睾丸变得瘦小,从而让一群没有理智的人们每当进球时就来一次集体主义的自我宣泄如同射精一样,这难道就是英雄主义?
  对于当代人来说,所谓的体育锻炼和比赛,并没有把他们推向神圣性和宗教性,而是让他们远离了精神,把他们变得粗野了,因为体育在不断地满足他们那下流的本能:部族的爱好,大男子主义,统治的欲望,把个性的“我”溶解在随大流的浑浑噩噩之中。
  我还没有见过哪个谎言能比这个经常用来教育孩子们的说法更加卑鄙了:“健康的心灵在于健康的身体。”谁说过健康的心灵就是具有欲望的理想?在这里,“健康”二字就意味着“愚蠢”。“墨守成规”、“没有想象力和灵性”,它被既定的道德和官方的宗教模式庸俗化了。
  这就是“健康的心灵”?这是信女、书记员、保险公司的职员、教堂侍童、处女和童子军的顺从心灵。这不是健康,而是毛病。一种有个性而丰富的内心生活要求有好奇心、灵性、想象力、永不满足的欲望,换句话说,要求有一颗“肮脏”的心,有一些“坏”思想,敢于让一些被禁止的形象出笼,有探索陌生领域和革新已知领域的强烈欲望,系统地亵渎传统思想、不断重复的知识和流行的价值观念。
  但是,今天从事体育活动会创造健康心理的肤浅说法也是站不住脚的。实际上恰恰相反;
  你比谁都更清楚,为了赢得星期日的百米赛,你敢在对手的场里放进砷和氰化物,你敢吃下保证你取胜的植物和化学的兴奋剂或者魔幻剂,你敢向裁判行贿或者讹诈他们,你敢策划取消对手健康或者法律资格的阴谋,你由于关注胜利、记录、奖章名次而患下神经官能症,这些东西把你这个职业运动员变成了一种失去自由的动物、一种有害社会的人、一种神经质、一种歇斯底里、一个精神病患者,与喜欢交际、慷慨大方、乐于助人、“健康”的人截然相对,即那个仍然敢于把“体育精神”的说法按照充满公民道德的高尚竞技者的含义来使用的傻瓜想要影射的人,而隐藏在这一说法后面的却是一个潜在的杀手,他准备消灭裁判、烧死对方啦啦队全体成员、毁灭对方居住的城池、制造启示录式的末日,这完全不是出于诗人尼禄唆使的纵火罗马的高尚的艺术企图,而是为着这个杀手所在的俱乐部能增加一个镀银奖杯,或者为了看到自己崇拜的十一个队员登上领奖台、可笑地炫耀着闪闪发光的短裤和条格衬衫、双手放在胸前、热泪盈眶、高唱国歌!

  海盗兄弟

  在那个冬天星期日总鼻炎的下午,利戈贝托在他那面对乌云和阴沉大海的书房里,急切地随着激起想象力的那些思想在整理自己的笔记本。他遇到的第一个想法是来自诗人菲利普·拉金的,Sex is too good to share with anyone else(英语:性妙不可言,不可与人共享——译注)使他想起对年轻的那喀索斯爱恋自己在井水的影子的多种解释以及卢浮宫里的两性海豚。但是,这让他感到无法言说的沮丧。此前,他多次赞成这样的哲理:快乐与否的责任仅仅在自己肩上。这个哲理对吗?有时是这样的吗?说实在的,即使是在他感到最纯洁的时候,他的孤独也是一种解释,是卢克莱西娅绝对不会缺席的约会。心头一阵模糊的醒悟告诉他:希望之光可能再现。拉金的论点与利顿·斯特雷奇在(维多利亚女王四名人传)
  里谈到的圣徒古贝托恰好一致(这属于笔记的另外一页了);古贝托非常不信任女人,他同妇女谈话时,包括圣女埃娃,都是在度过“那黑暗的时刻,一面祈祷,一面沉浸在齐颈的水中”。
  对于这个相信拉金式以孤独为欢乐的人来说,信仰让他注定要患上多少次感冒和肺炎啊!?
  他焦躁不安地翻过写有阿索林提醒人们“独创来自疯狂”的一页。他在外交官阿尔丰索·德·拉·塞尔纳描写的海顿的(离别交响曲)一页上着迷地停下来阅读:“每个音乐家当他写完了自己的乐谱时,总要熄灭照在乐谱架的蜡烛,然后只留下一架小提琴,一面弹奏着他那孤独的最后旋律。”这不是一种巧合吗?他这不是以神秘的方式、仿佛屈服于一种秘密的秩序、让海顿自言自语的小提琴与菲利普·拉金这个令人愉快的自私鬼协调一致吗?而拉金一直认为:性实在太重要了,很难与他人分享。
  但是,尽管他把性置于最高的尊位上,也总是与他人分享的,哪怕是最辛酸、孤独的时期,比如现在。记忆力无缘无故地提起了道格拉斯·菲邦克,在一部一度搅乱了他童年生活的影片里:(海盗兄弟)扮演过角色。当然,除去卢克莱西娅,他从来没有在实质上与任何人分享过性。此外,少儿和成年以后,他都与他自己的海盗兄弟分享过性,是那喀索斯吗?他俩一向相处得很好,虽然在精神方面差异巨大。当然,由这对兄弟策划和享受的游戏和辛辣的嘲讽与那个诗人加图书管理员使用动词“分享”的讽刺意义是不一致的。他翻了一页又一页,目光落到了《威尼斯商人》上:

  The man that hath no music In himself Nor Is not moved with concord of sweet sounds,Is fit for treasons,stratagems,and apolls

  (第五幕,第一场)

  “自身不能孕育音乐的人!遇到甜蜜声音的纠缠也不会激动,他偏爱阴谋、欺骗和背叛。”
  他用意译的方式译了出来。那喀索斯一点也不会孕育音乐,他对墨尔波墨涅的魔法心身都是封闭的,他不会区分海顿的《离别交响曲》和佩雷斯·布拉多的《曼博舞曲第五》。莎士比亚首创出这个对艺术中最抽象的艺术麻木不仁的人,音乐失聪会把他变成一个玩圈套、设赌抽头和欺骗他人的人,这有道理吗?是的,可能有道理。讨人喜欢的那喀索斯不曾当过或公或私或神学的模范,他可能会靠吹牛活到老,如同哈罗德主教一样,(那引文是谁的?那份情况介绍早已经被利马神秘莫测的潮湿或者蠢虫的勤奋劳作给吞食了。)躺在死亡的床铺上,由于他坚持不懈地参加过所有重大的不良活动,因此脉搏仍然不停地跳动,主教管区的钟声也响个不停。假如他不是这种精神面貌,那天晚上绝对不敢向他的海盗兄弟提出那样胆大妄为的交换——利戈贝托感到内心深处一向孕育着的莎士比亚式的音乐正在苏醒。在他眼前,隐约可见的是卢克莱西娅和那喀索斯的妻子、金发女郎依尔赛,她俩在那个冒险之夜一起坐在那个小客厅里、一座矫揉造作的纪念碑和一番针对保护动物的社会的猖狂挑衅,因为客厅四周竖立着老虎、水牛、狗熊、犀牛和梅花鹿,它们在这个平川大街的府第里散发着防腐香料的气味。莎翁是有道理的:耳聋对于音乐来说,是心灵卑鄙的症状(也许是产生心灵卑鄙的原因?)不对,这不能泛泛而论;因为果然如此的话,那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和安德烈·布勒东由于对音乐不够敏感,就是犹大和该隐了,可是众所周知,博尔赫斯和布勒东从文学的角度说,都是大好人。
  那喀索斯老弟不是魔鬼;只是喜欢冒险而已。他具有魔鬼般的本领,可以从四处游荡的爱好和对禁止的、秘密的和异国情调的东西的好奇中捞到巨大的经济好处。可是由于这家伙有说说谎癖,要想知道他四处活动时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想象的可并非易事;而他就是用这些活动迷惑听众的,如在豪华的晚宴上(不吉利的时刻)、婚礼上或者酒会上,这都是他争取获得演说巨大成功的舞台。比如,利戈贝托从来都不相信他那套发财的说法:什么与亚洲富国核走私犀牛角、老虎睾丸以及海象和海豹阴茎的生意(前两种东西来源于非洲;后两种来源于阿拉斯加、格陵兰和加拿大)。这些货物在泰国、韩国、新加坡、日本、马来西亚甚至中国都是用黄金的价格来付款的;因为识货的人都拿它们当成强壮剂和治疗阳瘘的可靠药物。
  恰恰就是在那天夜里,这对海盗兄弟带着各自的妻子:依尔赛和卢克莱西娅,在“绿色海岸”餐厅吃晚饭前喝开胃酒的时候,那喀索斯为了让大家开心就讲述了一个荒唐的春药故事:那是在沙特阿拉伯,为了那些春药他成了英雄和牺牲品;他发誓——那些地理细节和难以记忆的阿拉伯人名都有根有据而无遗漏——自己险些在利雅得广场被砍头,因为人们发现他在私运一箱“采阴片”,而这种药是好色的阿布德莱兹·阿布·阿米德总督维持性功能而使用的,因为他四位合法的妻子和八十二位小妾已经有些讨厌他了。人家是用黄金付给他这批安非他明的。
  “还有壮阳碱呢?”依尔赛问道,打断了她丈夫的故事,这时他正要说到自已被带到由一群慌乱的伊斯兰长老组成的法庭前审问。“它在每个人身上都像人们说的那么有效吗?”
  这位衣着考究的兄弟——利戈贝托毫无嫉妒地回想起:经过了二人在少年和青年时期的没有差异阶段,中年时期使得他俩逐渐有了区别,如今那喀索斯的耳朵比起人们夸奖利戈贝托的引人注目的扇风耳来说要正常得多;如果与他用来嗅觉生活的大鼻子或者蚁熊式的勾鼻子相比,那喀索斯的鼻子要笔直和谦虚多了——一刻也不浪费地就神“侃”起壮阳碱来(在秘鲁,受土著人发音懒惰的影响,人们称“育亨宾”为壮阳碱;他们为发送气的字母H,要比发口腔内的字母P还要费力)。那喀索斯的演说持续了整个喝开胃酒的时间——女士们喝冰镇白葡萄酒;先生们喝皮斯科酒)——吃海鲜米饭和甜饼加米粉杏仁的时间,至于他讲述的内容则产生了一种令人发痒的性欲焦虑效果。就在这个时候,出于命运的捉弄,情爱笔记为他提供了莎士比亚的指示:土耳其宝石改变颜色是为了提醒携带这些宝石的人会有危险迫在眉睫(又一次引证《威尼斯商人》)。他说这话是认真的呢?是真的知道呢?还是编造的这点知识?以便制造心理气氛和为了实现将来的打算所需要的非道德观念。他从来没有问过,今后也不想问,因为既然达到了这个程度,还有什么关系呢?
  堂利戈贝托放声笑起来。下午灰色的天空开始放晴。泰斯特·德·瓦莱里先生在这一页下方自诩道:“愚蠢不与我同在。”他是走运的;利戈贝托在保险公司度过了团团打转的25年,终日沉没其中,为愚蠢所窒息,直到变成一个专家为止。那喀索斯难道是个纯粹的傻瓜吗?难道是又一个利马城里自称是“正派人”的原生质吗?是的。当他试图变得令人愉快时,这种原生质并不是障碍。比如,那天晚上就是一例。牛皮大王坐在那里,面部修得光光,由于休闲皮肤晒得黝黑,他在解释一种也叫做“壮阳碱”的灌木中的生物碱,在草药传统和自然医学中属于名门血统。它可以提高血管舒展度,可以刺激控制勃起组织的神经节,可以抑制5一羟色胺,过分使用的话会干扰性欲。这个勾引女性的老手的热情声音、他的姿势表情,与他那一身蓝色运动上衣、灰色衬衫、黑绸手帕和围绕脖子的白色斑点非常般配。他的表述,不时地给人们一个笑脸,总是保持在这样一个巧妙的界限之间:介绍与暗示,叙事和想象,智慧和闲话,消遣和刺激。堂利戈贝托突然发觉依尔赛碧蓝的和卢克莱西娅深黄色的眼睛在闪闪发亮。是不是他那好卖弄的海盗兄弟已经让两位夫人感到不安了?从她俩的笑声、笑话、问题、合上腿、分开腿等动作上判断,加上她们喝“贝壳和公牛”牌智利葡萄酒的欢乐样子,可以肯定是感到不安了。为什么她们不体验一下他现在的情绪低落呢?到了夜里这个时候,那喀索斯是不是已经订好计划了?当然是的,利戈贝托得出了结论。
  因此,他精明地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也不让他们的谈话脱离由他制定的狡猾方向。从壮阳碱,他把话题转到日本的“福谷——一种由小鱼制成的睾丸液;这种东西除了可以大大滋补精液之外,还有可能由于中毒而造成暴亡——日本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好色之徒死于此道——还叙述了在那个京都的五光十色的夜晚是如何出了一身冷汗去品尝“福谷”的:从一位身穿肥大和服的艺妓手中接过来这种液体,不知道喝下这种乏味的毒药之后是鼾声大作呢,还是死神立刻到来,还是快乐得要爆炸100倍(实际上是后者,只是少了一个“零”)。依尔赛是个标准的金发女郎,从前是汉莎航空公司的空中小姐,是沃丁女神的使女染上了秘鲁本地的习俗,同丈夫谈恋爱时,丝毫没有追究他以往过失的兴趣。是她提议在吃过饭后点心以后到他们在平川大街的府第上喝酒宵夜(莫非她也有感情纠葛?)。堂利戈贝托说道:“好主意。”他丝毫不考虑这个建议的分量,因为卢克莱西娅接受建议时的那热情的眼神感染了他。
  半小时后,他们四位已经坐在那喀索斯和依尔赛拙劣到了怕低程度的客厅里的舒适沙发中了——秘鲁人的假斯文加上普鲁士人的规矩——;周围是制成标本的野兽无所畏惧地用那冰冷的玻璃眼珠注视着他们。他们喝着威士忌,沐浴在间接的灯光下,听着纳金高乐和弗兰克·西纳特拉的音乐,透过面向花园的玻璃窗欣赏着灯光照耀下的游泳池的瓷砖。那喀索斯继续阐述他那套春药文化,其轻松自如的程度犹如伟大的卓别林从大礼帽中掏出手帕的功夫——堂利戈贝托回想起童年看杂技表演的情景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那喀索斯一面把异国情调掺杂到他那大学问中去,一面断言道:在意大利南方,每个男子一生中要消费一吨的罗勒,因为意大利传统确信:除去通心粉的味道取决于这种香草之外,阴茎的大小也取决于它;他说:在印度,市场上出卖一种油膏——他曾经给满50岁的朋友们送过这种礼物——,它是用大蒜和猴屎做成的,抹在有关的地方,可以连续勃起,仿佛过敏症患者打喷嚏一样。他盛赞牡蛎、芹菜、高丽人参、菝葜、甘草、花粉、块菌和鱼子酱的效用,听得大家喘不过气来;
  但是听了3个多小时以后,堂利戈贝托开始猜测:是不是世界上所有动、植物都可以设计出有助于性爱的产品来,人类对这个所谓的性交活动实在是太重视了(他本人也不排除在外)。
  这时,那喀索斯拉起利戈贝托的胳臂,让他离开夫人们一会儿,借口要给他看看最近收藏到的一根手杖(除去那些涂上了防腐剂的野兽、那些阴茎勃起的动物、那个可移动的阴茎和手杖之外,他还能收藏什么别的东西呢?)皮斯科酒、葡萄酒和白兰地已经产生效果了。堂利戈贝托不是在走路,而是飞行在通往那喀索斯书房的路上,那里的书架上,除去一本斯蒂芬·金写的袖珍长篇小说之外,当然还有站岗的毛边书:赤身裸体的《大不列颠全书》、里查多·帕尔玛的《秘鲁传说》、杜兰夫妇合著的《文明史》。他不由自主地降低了声音,附在那喀索斯耳边问道:是不是还记得在莱马罗电影院的池座里跟姑娘们玩的那些调皮的勾当。
  是哪些勾当呢?可是在他兄弟没有回答之前,他自己首先醒悟过来。交换女友!这位保险公司的律师后来给这种交换起了个名字:“篡改身份。”利用相似之处,穿上同样的衣裳和梳同样的发式来加强相似之处,互相扮演成别人。然后,在看电影的时候亲吻和抚摸别人的情人——在这个街区里,这被称之为“扮演约会”。
  “兄弟,那是什么时代呀!”堂利戈贝托微笑道,沉湎于往事之中。
  “你那时候以为人家没有察觉,把我两个弄混了。”那喀索斯回忆说。“你一直就没弄明白大家所以这样干,是因为这个游戏让人们开心。”
  “不,不,人家是没有察觉。”利戈贝托肯定地说。“如果察觉了,她们绝对不会让别人亲热的。那个时代的道德观念也不允许人们这样做。芦赛丽多和琴奇亚会让生人抚摸?她们实在是太守规矩了,既做弥撒又领圣餐!绝对不会胡来的!若是真的察觉了,她们会告到咱们父母那里去的。”
  “你别把女人看得像天使一样。”那喀索斯告诫他说。
  “那是你的认为。问题是我为人谨慎,跟你不一样。但是,只要不是用在跟我的饭有关的责任上,那每一秒钟我都用在玩乐上。”
  (这时情爱笔记为他提供了一条博尔赫斯的语录:“任何事情的责任就是让事务成为幸福;如果不是幸福,那就是无用的或者有害的。”这时,利戈贝托忽然想起一条大男子主义的批语:“如果我们不把女人当东西,那当成什么?”)
  “兄弟,生命只有一次。你不会有第二次机会的。”
  “那时一看完日场电影之后,咱们就向瓦迪卡三角地跑去,向法租界跑去。”堂利戈贝托做梦似地说道。“那是没有爱滋病的年代,只有无害的毛虱和这样、那样可爱的月经。”
  “那个时代没有过去。现在就是。”那喀索斯肯定地说。“我们没有死,也不会马上死。
  这是一个无法逆转的决定。”
  他两眼炯炯有神,声音悦耳。堂利戈贝托明白:他听到的这一番话没有半点是即兴发挥的;他清楚这番精心的回忆后面有个阴谋。
  “你是想问我给你带来什么意外的东西吗?”他好奇地问道。
  “海盗兄弟,你心里很明白。”这条恶狠把嘴巴伸到堂利戈贝托的扇风耳旁。无需更多的手续,他直截了当地提出了建议:“交换!再来一次交换!就在今天,就是现在,就在这里!
  你不喜欢依尔赛吗?我非常喜欢卢克莱西娅。就如同过去与芦赛丽多和琴奇亚一样。难道你和我之间还会吃醋吗?兄弟,来个二度青春吧!”
  在这星期天孤独的时刻,堂利戈贝托的心脏加快了跳动的速度。是因为吃惊?激动?好奇?刺激?如同那天夜里一样,他产生一种急于杀死那喀索斯的感觉。
  “咱俩已经上了年纪,与过去大不一样了,咱们的媳妇一定会认出来的。”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慌乱得有些醺醺然。
  “她俩没有必要把咱们弄混了。”那喀索斯回答说,口气非常自信。“她俩是现代妇女,不需要约束。我来安排一切。你这个老无赖。”
  堂利戈贝托心里想,但是没有开口:“到了这一大把年纪,永远、永远也不会玩这种交换情人的游戏了。”刚才出现的醺醺然状态已经烟消云散了。好家伙!那喀索斯可是已经拿起了武器!他抓住利戈贝托的胳臂,很快回到那个摆满动物标本的客厅。那里,依尔赛和卢克莱西娅在一阵热烈的蜚短流长中,把个女友败坏得一塌糊涂,一个刚刚“升天”的人死不瞑目地(至少是在埋葬前或者火葬前)离她而去了。接着,他宣布:早就到了打开一瓶多姆·佩里尼翁牌老酒的时候了,这是特别保存起来用于非同寻常场合的饮品。
  几分钟以后,大家听到了一声带出泡沫的“炮响”。于是,四个人就用这种雪白的美酒干起杯来。顺着利戈贝托的食道急忙奔向他灵魂的这些带气泡的琼浆玉液,与整个晚上他那海盗兄弟都在垄断的话题产生一种联系:难道那喀索斯用据说是走私贩和行家们的春药之一改良了这个令人愉快的香槟不成?因为依尔赛和卢克莱西娅的笑声和忸怩作态越演越烈,增加了胆量;而利戈贝托本人,五分钟前还在因为那个建议感到慌乱、害怕和生气——尽管如此他没敢反对——,现在却没有那么愤怒地对待这个建议了,仿佛这是无数难以抵御的诱惑之一,这在他信仰天主教的青年时期一直在煽动他犯罪,随后,他在忏悔室的阴影下悲伤地描写了这些罪孽。在缭绕的烟雾中——抽烟的人是那个海盗兄弟吗?——,他看到弟妹那雪白、光洁的长腿踏在客厅兼动物园兼殡仪馆的地毯上、从一头亚马逊狮的锋利牙齿面前走过去了。
  一种兴奋的感觉在他肚脐眼儿上通过一种谨慎的痒痒表现出来。他还看到了依尔赛那缎子般发亮的圆膝盖,用法语讨好女人的话来说就是polies(光滑的——译注);这预示着在那褐色的褶裙里面有结实的大腿根,毫无疑问,一定是湿润的。欲望从头到脚滑过了他的全身。
  他对自己这些感觉有些吃惊之后,心里想:“既然如此,干吗要拒绝呢?”那喀索斯早已经把卢克莱西娅拉出去跳舞了;二人搂抱在一起,开始摇晃起来,慢慢悠悠,从安装着鹿角和熊脑袋的墙壁前滑过。嫉妒带着又酸又甜的味道跑来引向(不是代替,也不是毁灭)他那些邪恶的思想。他毫不犹豫地一弯腰,拿过依尔赛手中的酒杯,放到一边,一把拉住她说:“跳舞好吗?亲爱的弟妹。”当然,他兄弟早已经放好了一系列浓浓密密的博莱拉舞曲唱片。
  当他通过这位沃丁神使女的头发看到那个海盗兄弟和卢克莱西娅正在跳贴面舞的时候,感到心里有一股刺痛。那喀索斯搂住了卢克莱西娅的细腰;她抱住了他的脖子。这种互相信任从何时开始发展到现在的?在结婚十年的时间里,他一点也想不出有类似的情景。对了,那喀索斯大概用妖术精心设计好了这种饮料。就在他晕头转向地猜想时,他的右臂早已经把弟妹的身体逐渐拉到怀中来了。依尔赛没有拒绝。当利戈贝托感到她的大腿不断地在摩擦自己的腿根、二人的肚皮已经贴在一起的时候,他并非没有不安地思量:无论什么或者谁都无法避免阴茎勃起了。果然,就在他感到依尔赛的面颊贴到自己的脸上时,勃起发生了。音乐的结束起了一场残酷的拳击赛钟声的作用。他吻吻弟妹的手说:“谢谢,美丽之极的布鲁内西尔达。”他的头一面不断地撞在装满灰浆或者papier mache(法语:混凝纸浆——译注)
  的篮子上,一面朝着卢克莱西败和那喀索斯正在脱离拥抱的地方前进——是不是不情愿和不乐意脱离?他把妻子搂到怀里,低声粗暴地说:“夫人,可以跟我跳这个舞吗?”他拉着卢克莱西娅来到客厅里最暗的角落。他用眼梢看到那喀索斯和依尔赛也拥作一团,接着通过一个协调好的动作,开始亲吻起来。
  他紧紧地搂住妻子那令人怀疑的疲惫身体,勃起又发生了;这时他毫不矫揉造作地贴在这个熟悉的身体上。嘴唇贴着嘴唇,他悄声说道:
  “你知道那喀索斯向我提出什么建议吗?”
  “我可以想象出来。”卢克莱西姐回答说,口气非常自然,这让堂利戈贝托感到惊讶,更让他吃惊的是她下面用了一个动词,即使是他和她在夫妻房事最亲密的时候也没有用过:“是不是让你干依尔赛,与此同时他来干我?”
  他很想揍她一顿;可是不但没有动手,反而亲吻她,因为他突然产生一阵狂热的激情,他经常屈从于这种突发的感情。他克制着自己,觉得自己会放声哭起来,接着他悄声说:我爱你;我需要你;你给我带来的幸福终生感激不尽。“对,对,我爱你。”他提高了嗓门道。
  “怀着我最美好的愿望,我爱你。卢克莱西娅。”巴兰科区星期日灰色的天空开始放晴了;他书房里的孤独减轻了。堂利戈贝托发觉一滴眼泪从面颊上落下来,玷污了一条研究瓦莱里(瓦莱丽亚娜和瓦莱里是多么幸福的一对夫妻!)的泰斯特先生的非常恰当的语录,他是这样给自己和爱情的关系下定义的:Tout ce qui m’etait facile m’etait indlfferent etpresque ennemi.(法语:任何我觉得轻佻的,我都会感到冷淡,甚至加以敌视。——译注)
  在悲伤占据他心头和刚才那灼热的感情完全沉没在腐蚀性的忧郁之前,他努力集中精神,半睁半闭着眼睛,再度回到那个布满野兽的客厅,回到那个乌烟瘴气的夜晚——依尔赛,那喀索斯吸烟吗?——危险的交往、香槟、白兰地、威士忌、音乐和周围放松的气氛,已经不是分成准确、固定的两对了,比如像夜幕降临时去“绿色海岸”餐厅吃晚饭前那样,而是混杂在一起,时聚时散的不稳定的配对,其速度之快是同那昏暗、多变的气氛一致的,犹如万花筒一样。是不是熄灭了灯光?已经熄灭了好一阵工夫。是那喀索斯干的,否则还能是谁!
  布满死兽的客厅柔和地接受了来自游泳池的照明,因此仅仅可以隐约看到黑影、侧影、无身份的轮廓。他那海盗兄弟已经安排好了陷阱。堂利戈贝托的灵与肉终于分离开来;就在灵魂漫游在极力地思考:那喀索斯建议的游戏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时,他的肉体早已经摆脱了种种顾虑,无拘无束地游戏起来。他一面在位子上摇晃、心里想象着跳舞,同时朦胧地感觉到音乐不时地停下来又更新,一面在此时又抚摸着一个人。她是谁呢?是卢克莱西娅吗?还是依尔赛?他不想弄明白。这是多么愉快的感觉啊!那个紧贴在他身上的女性肉体,透过衬衫可以感觉到的那美妙无比的乳房,那光润的颈部皮肤,他的嘴唇轻轻嘬啃着她的脖子,逐渐地向耳朵进发,最后用舌尖在她的耳朵眼儿里急切地探索着。不,这块软骨或者耳骨不是卢克莱西娅的。他抬起头来,极力想穿透这个角落半明半暗的迷雾地记得不久前看到那喀索斯是在这里跳舞来着。
  “他和她上去有一阵工夫了。”依尔赛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声音模糊并且令人讨厌。
  甚至流露出一些嘲弄的口气。
  “他俩在哪儿、”他愚蠢地问道。立刻,他对自己愚蠢的发问感到羞愧。
  “你以为会上哪儿去?”依尔赛反问道,话音里带着调皮的笑声和德国人的幽默。“会去看月亮吗?难道去撒尿?你想能去哪里?大哥!”
  “利马从来都看不到月亮。”堂利戈贝托嘟嘟哝哝地说。一面放开依尔赛,一面脱离她的拥抱。“只有夏天才看得到太阳。因为可恶的空气太混浊了。”
  “好久以前,那喀索斯就想把卢克莱西娅弄到手。”依尔赛把他送回到老虎凳上,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她说话的神情仿佛与她无关。“你别说自己没有察觉,因为你并不傻。”
  醉意消失了;兴奋也云散了。他开始冒汗了。沉默不语,呆若木鸡,他心里在暗暗发问:
  卢克莱西娅怎么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同意他那海盗兄弟的阴谋诡计呢?这时,依尔赛那居心叵测的甜美声音又一次撼动了他:
  “利戈,你是不是有点吃醋了?”
  “对,是的。”他承认了。接着,更坦率地说道:“实际上,醋劲很大。”
  “起初,我也是醋意大发。”她说道,那口气好像是打桥牌时遇到一张废牌。“慢慢你就习惯了,如同看到下雨一样。”
  “好啦,好啦!”他说,感到有些困惑。“也就是说,你和那喀索斯经常玩这种交换情人的游戏了?”
  “每三个月玩一次。”依尔赛用普鲁土人惯常的准确性回答说。“不算经常。那喀索斯说:
  这种冒险活动应该时不时地玩一玩,免得失去它的美妙之处。一定要选拔好对象。如果是等闲之辈,那就没有乐趣了。”
  他想:“他是不是已经脱光了她的衣裳?”“是不是已经把她接到了怀中?”卢克莱西娅是不是也像他那个海盗兄弟一样如饥似渴地亲吻和抚摸对方?他像一个被圣维特附体的人一样地发抖,这时仿佛被电击了一样,又一次听到依尔赛的发问:
  “你想看到他俩吗?”
  为了跟他说话,她的脸已经挨近了他的面孔。弟妹金黄色的长发触到了他的嘴巴和眼睛。
  “说话当真?”他低声问道,一副惊呆了的样子。
  “你到底想不想看?”她追问道,一面用嘴唇磨擦他的耳轮。
  “想,想。”他点头说。他有一种正在被人剔除了骨头、逐渐被蒸发的感觉。
  她抓住了他的右手。“慢慢地,别出声!”她发出告诫。她带着地飘向那个铁制的螺旋楼梯,从那里可以上到寝室。周围一片漆黑,中央的走廊也如是,虽然花园里的探照灯的光线可以达到走廊。粗麻地毯吸收了他和她的脚步声;二人踮着脚尖前行。堂利戈贝托感到心脏的跳动在加快。什么在等待着他?他会看到什么?他弟妹停住了脚步,在他耳边又下了一道命令:“脱掉鞋子!”与此同时,她弯腰脱鞋。堂利戈贝托服从了命令。没有了鞋袜,他感到荒唐可笑,有种当贼的感觉;在黑暗的走廊里,让依尔赛牵着手走路,好像自己是小阿尔丰索一样。“别出声!不然就都毁了。”她悄悄说道。他点点头,仿佛是个机械人。依尔赛再度前进,打开一扇门,让他进去。里面是一间双人卧室,中间有一道半人高的砖墙隔开,透过菱形的缝隙可以看到有一张床。它宽大之极,好像是个舞台。借助来自一盏嵌在天花板上的锥体灯光照耀,他看到了那个海盗兄弟和卢克莱西娅融为一体在有节奏地动作着。二人柔和、对话式的喘息声也传进了他耳中。
  “你可以坐下。”依尔赛告诉他。“这里,坐到单人沙发上来!”
  他照办了。后退一步,他一屁股坐到弟妹身边,那里大概是个摆满靠垫的长沙发,位子非常合适,坐在那里的人可以看到节目中的每个细节。这意味着什么?堂利戈贝托情不自禁地扑哧一笑:“我这个海盗兄弟比我想象的要讲究得多。”他早已经感到口干舌燥了。
  根据这对男女熟练的上下姿势和完美的结合,仿佛一辈子都在做爱一样。两具肉体始终没有分开;在每个新的姿势里,腿、肘、肩、胯似乎缠绕得更美妙;自始至终,每一方都更加深切表达出对方的快感。那里有完整圆满的形式,有女方乌黑的波浪状长发,有高高耸起的臀部,令人想起迎接浪涛冲击的挺拔的海角。他心里说:“不对。”更确切地说是让人想起曼·雷1930年拍摄的精彩照片《祈祷》中的漂亮屁股。他在笔记本中翻找这张照片,几秒钟后,那形象就出现在他眼前了。他的心收紧了,因为回想起卢克莱西娅每次在二人亲热前为他摆出的这个姿势:跪坐在脚后跟上,双手撑在臀部的两个半圆上。如果与笔记中提供的曼·雷1925年拍摄的另外一张照片《蒙特帕尔纳高地的咽喉》相比也是不合适的,因为那上面赏心悦目的脊背恰恰与此时卢克莱西娅翻过身来的后背一模一样。她胯部的弯曲变化刹那间让他感到心惊肉跳、失魂落魄。但是,怀抱住她身体的那两个长毛手臂、夹住或者打开她大腿的两条腿,却不是他的;那张面孔也不是他的——他还没有看清那喀索斯的脸——此时,正漫游在卢克莱西娅的脊背上,那张半闭半开犹豫不决的嘴巴正在一毫米一毫米地察看究竟应该停在哪里为好,究竟应该亲吻什么地方。这时,闪过堂利戈贝托混乱大脑的是“人鹰”杂技团的那对吊杆演员的形象:在距离地面十米高的地方飞来飞去——下面不用网保护——,在空中汇合。卢克莱西娅和那喀索斯就是属于这种情况的:熟练、完美、互相配合默契。三种混合在一起的感情(惊叹、羡慕和嫉妒)塞满了胸膛;多愁善感的眼泪重新从面颊上滚下来。他发觉依尔赛的手正在熟练地探索他的裤子开口。
  “哎呀,你一点都不激动呀!”他听到她这样的批评,并不降低声音。
  堂利戈贝托意识到床那边有个吃惊的动作。一定是那一对听到了依尔赛的话音;二人不可能再继续装作不知道有人在窥视的样子了。卢克莱西娅和那喀索斯不再动作了;前者转身面对他们这个方向的花砖墙;后者再次亲吻她,把她拉到情爱的搏斗中去。
  “依尔赛,对不起。”利戈贝托轻声说。“真遗憾,我让你失望了。因为我、我,怎么跟你说呢,我是主张一夫一妻的。我只能跟我妻子做爱。”
  “你当然是这种人了。”依尔赛笑起来,很有感染力,声音很大,以至于这时那边灯光下可以看到蓬头垢面的卢克莱西娅太太从那位海盗兄弟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堂利戈贝托看到她那双大眼睛睁得很大,惊慌失措地望着他和依尔赛呆的这个方向。“你和你那个海盗兄弟一模一样。但是,他需要零食、开胃酒、开场白。他不像你这么简单。”
  依尔赛又笑了;堂利戈贝托感到她渐渐离开了他,一面用卷发抚摸着他,仿佛女教师爱抚表现好的男孩一样。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依尔赛是什么时候脱光了衣服?她的衣裳就在沙发上;她本人如同女体操运动员一样,从头到脚脱个精光,冲破了床上的昏暗,仿佛她的祖先们一样,那些沃丁神的使女们,戴着有犄角的头盔,冲进森林去捕捉狗熊、老虎和男人。恰恰就在这个时候,那喀索斯离开了卢克莱西娅,滚到中央,留下一个空间——
  他的脸上流露出难以描写的愉快神情——,然后张开双臂,用一声野兽般的怒吼表示同意依尔赛的到来。这时,尴尬的卢克莱西娅,有收缩性的卢克莱西娅,一面向床头退去,一面充分意识到:从现在起,她已经是多余的人了;她在左顾右盼寻找一个可以为她说明应该如何行动的人。堂利戈贝托产生了怜悯之情。他没有说话,打个手势招呼她。他看到卢克莱西娅从床上下来,踮着脚尖走路,为的是不打搅那对快乐的夫妻;她在地上找到了衣裳;半遮半盖着身体;然后向丈夫这里走来。后者伸开双臂迎接着她的到来。她在丈夫怀里缩成一团,心儿在“怦怦”地跳动。
  “利戈贝托,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他听到她在发问。
  “我只知道我爱你。”他回答说,一面紧紧地搂住她。“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你是这么漂亮!
  来吧,来吧!”
  “瞧,这两个海盗兄弟!”他听到远处沃丁神的那个使女在哈哈大笑,远远地伴随着野猪粗野的响鼻和瓦格纳的小号声。
  棕黄色的鹰身女妖拍打翅膀你在哪里?在维也纳的下观景富、奥地利巴罗克艺术博物馆的奇花异兽厅。
  你在那里做什么?你在仔细研究约纳斯·德林特怀特的女孩中的一个,这群雕像令人产生遐想,使四壁生辉。
  是女孩中的哪一个?是那个伸长脖子,为了更好地挺胸显示那美丽之极、带有红晕、乳头尖尖的雪白乳房;要不是你已经保存在先,所有胆大的人都会跑来吮吸。
  你为谁保存?为了你那个远方的情人,你身份的重建者,那个任意打碎你又重塑作的画家,你那个失眠的幻想家。
  你应该做什么?应该记住那个女孩,在严守秘密的寝室里同她比赛,等待着我要到来的那个夜晚。即使知道了你没有尾巴,没有鹰爪,没有四肢行走的习惯,也不要泄气。如果你真的爱我,你将来会有尾巴和鹰爪的,也会有四肢行走的,只要你按照爱情大业的要求:坚持不懈,持之以恒,你就会不再是奥里瓦尔大街上的卢克莱西娅,而是神话中的女人,是棕黄色的鹰身女妖拍打翅膀的卢克莱西娅,是从希腊神话、传说中来到我心坎上和欲望中的卢克莱西娅(带着一个梯子,从古罗马帝国的壁画上,通过约纳斯·德林将怀特的临摹走下来。)
  你是不是同她一样了?是不是收臀、挺胸、抬头了?是不是已经感觉到长出了猫一样的尾巴?长出了胭脂红色的针叶形翅膀?目前你缺少的是发箍,是黄玉项链,是黄金和宝石制成的束胸,它将休想在你那柔软的乳房上,这些东西将作为爱慕和崇敬的信物由爱你超过万物一切的人送给你一

  即鹰身女妖的幻想者。


2011-2-20 09:28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冬雪儿

#5  

五、阿尔丰索和女孩们
卢克莱西娅太太又一次擦擦笑眯眯的眼睛,她在争取时间。她不敢询问阿尔丰索那个黛特·巴里卡给她讲述的事情是否属实。她曾经两次要发问,两次都没敢开口。
  “母亲,你笑什么呢?”那孩子出于好奇想打听个究竟。因为,自从卢克莱西娅太太走进圣伊西德罗区奥里瓦尔大道上的这座小住宅以后,她就总是不合时宜地哈哈大笑,好像要用眼睛把他吃掉不可。
  “‘我在笑一个女友给我讲的故事。”卢克莱西娅脸红了。“真不好意思问你。可是我又特别想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一定是关于我爸爸的闲话。”
  “这故事虽然相当俗气,我还是讲给你听听。”卢克莱西娅太太下了决心。“我的好奇心很强,超过了我的教养。”
  据黛特说,她丈夫也在场,是他半喜半怒地讲出来的,那是每两三个月在利戈贝托书房里举行的一次会晤。与会者都是男人,是五六个年轻时的朋友、中学大学里的同学或者是街区里的伙伴,他们纯粹出于惯例才聚会到一起,已经失去了热情,但是又不敢破坏了这个规矩,可能是因为这样一个迷信的推测:谁要是缺席,厄运就会降临到那个开小差的头上,或者降临到大家身上。于是,大家就坚持见面,虽然他们跟利戈贝托一样。已经对这每两三个月一次的会晤失去了兴趣。会上,大家总是喝白兰地,吃奶酪饼,回忆故去的朋友和讨论现在的政局。卢克莱西娅太太回忆说:随后,利戈贝托由于厌倦就会头疼,就必需喝几滴缬草汁。在上个星期那次会上,又是如此。这些朋友们——五十或者六十岁的人了,其中有人已经迈入退休的门槛——看到阿尔丰余头发乱篷蓬地走了进来。他那蓝蓝的大眼睛吃惊地注视着这群聚会的人们。他那身校服穿得很不规矩,这给他那漂亮的身段增加了一种自由的颜色。
  这些先生们纷纷冲地微笑,打招呼:阿尔丰索,你好!你长大了!真高哇!
  “不向我问好吗?”利戈贝托干咳一声,责问儿子。
  “当然要问好。”利戈贝托前奏的儿子用清脆的声音回答说。“可是,爸爸,求求你,告诉你那些朋友们,喜欢我的时候,千万别摸我屁股!”
  卢克莱西娅太太哈哈大笑,这是下午的第五次笑声。
  “阿尔丰索,你就跟他们说了这种粗话?”
  “因为他们借口喜欢我,就总是摸我屁股。”那孩子耸耸肩膀,不觉得这个话题有什么要紧。“我不喜欢他们摸我这里,闹着玩儿也不行,摸了以后我这里痒痒。只要一痒痒,我就用手挖,挠得这里一片红肿。”
  “那这是真的啦,事情你告诉他了。”卢克莱西娅太太从发笑到吃惊,接着又笑了起来。
  “当然,黛特不可能编造这样的事情。那利戈贝托呢?他有什么反应?”
  “他恨恨地瞪着我,让我回自己房间做作业去。”阿尔丰索说道“后来,客人都走了。
  他又狠狠地骂了我一通。还取消了我一周的零花钱。”
  “这些老东西,臭手伸得真长!”卢克莱西娅太太突然之间愤怒地喊叫起来。“真不要脸!要是让我看到了他们,非得一脚把他们都给踢出门外不可!你爸爸知道了这种情况,还那么冷静吗?不过,你得先发誓:你说的都是真话?他们真的摸你屁股?是不是你又在异想天开地胡编?”
  “他们真的换了我。就是这里。”那孩子拍拍屁股说道。“跟学校里的神甫一模一样。
  母亲,这是为什么?我这个屁股上有什么?他们干吗都想要摸一摸?”
  卢克莱西娅太太盯着他的眼睛,打算猜出来他是不是在撒谎。
  “假如这是真的,那他们就太不要脸了,简直是胡作非为!”她终于高声说道,不过心中总是有怀疑。“学校里也有这种事情?你跟利戈贝托说过这件事吗?应该去打一架!”
  那孩子露出一副平静的神情。
  “我不想再让我爸爸操心了。尤其是现在,因为我看他实在太伤心了。”
  卢克莱西娅太太低下了头,她有些慌乱。这孩子是个大师,经常会说出一些让她难过的事情来。好啦,如果这是真的,就应该让那些不要脸的家伙难堪一下。黛特的丈夫曾经给黛特讲过:他和他的朋友们有一次惊呆了,长时间不敢看利戈贝托。后来,他们才开起玩笑来,虽然脸上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不管怎么说吧,这个话题就算过去了。她转到另外的事情上去了。她问阿尔丰索在学校里表现如何?下课前就早退会不会影响念书?是不是看电影去了?是不是踢足球去了?还是参加什么聚会去了?可是这时胡斯迪尼婀娜端着茶和饼干走了进来,她的一番话让卢克莱西娅改变了计划。这姑娘听到了谈话的全部内容;她针对最放肆的部分开始发表意见。她肯定那孩子又在撒谎:“太太,您别相信他的话!这个强盗又在捣蛋,为的是让那些先生们发觉当着堂利戈贝托面上了一个当。您还不了解他吗!”“胡斯迪,要不是你做的这些饼干特别好吃,我非得跟你急不可。”卢克莱西娅太太感到自己太不谨慎了;由于自己让这种不健康的好奇心驱使——对付阿尔丰索,她毫无办法——她惊醒了那头野兽。果然,当胡斯迪尼婀娜收拾茶杯和盘子的时候,那孩子的问题如同刺剑一样向卢克莱西娅刺来:
  “母亲,大人到底为什么那样喜欢小孩儿?”
  胡斯迪尼婀娜喉咙里或者是肠胃里发出一万只能理解为谴责性的笑声,然后悄悄退出房间。卢克莱西娅太太在捕捉阿尔丰索的目光。她冷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看着那里面是否有一种诽谤他人的闪光,是否有什么阴险的企图。没有。确切地说,那里是一片明朗的晴空。
  “大家都喜欢小孩。”她言不由衷地说。“有人看到孩子就高兴是很正常的。娃娃又小又嫩,有时很招人喜欢。”
  她觉得自己很蠢,迫不及待地避开盯住她的那双平静和明亮的大眼睛。
  “埃贡·希勒就特别喜欢孩子。”阿尔丰索点头道。“本世纪初,在维也纳有许多被家里扔出来的女孩,她们就住在街上,在教堂和咖啡馆门口要饭。”
  “跟利马一样。”她开口道,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再次感觉到自己好像是个苍蝇,尽管极力挣扎,还是被托到了蜘蛛的嘴巴里。
  “埃贡经常出入舍恩布龙纳公园,那里有一大群流浪的女孩。他就常常把她们带回画室,给她们吃的和零用钱。”阿尔丰索并不动情地继续说道。“帕里斯·冯·古德尔拉斯先生,希勒的朋友,曾经请希勒画像,您看就是这副肖像,他说他经常看到希勒的画室里有两三个街上的女孩。是他花钱请来的。希勒绘画时,她们就在那里做游戏或者睡大觉。您认为这里有什么不好吗?”
  “既然他管她们吃饭又帮助她们,那能有什么不好呢!”
  “可是,他让她们脱光衣服,画出她们的各种姿势。”那孩子补充了一句。卢克莱西娅心里想:“这下子可没有退路了。”只听到他在发问:“埃贡·希勒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我想是没有的。”这位继母咽了一口唾沫。“艺术家需要模特儿。为什么要有坏心眼呢?埃德加·德加不是也很喜欢画巴黎大剧院的小舞蹈演员吗?好啦,小女孩也会让埃贡·希勒产生灵感的。”
  那为什么控告埃贡·希勒犯有诱拐少女罪把他关进监牢呢?为什么说他散布不道德绘画作品而把他下狱呢?为什么借口小孩子在他的画室里看到了一些下流的东西,他不得不烧毁作品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渐渐激动起来了,她要他冷静下来。“阿尔辛索,希勒的事情,我一点也不知道。你才是非常了解他的人死。艺术家都是些复杂的人,让你爸爸给你解释把。不能把他们当成圣徒。不能把他们理想化,也不要把他们说成是魔鬼。重要的是他们的作品,而不是他们的生活。希勒留给人们的是他怎样画女孩,而不是他在画室里跟她们玩什么。”
  “他让她们穿上一些他特别喜欢的五颜六色的袜子。”’阿尔丰索准备讲完这个故事。“让她们躺在沙发上或者地上。单独地或者两个两个地躺着。然后,他登上一架梯子,为的是从高处着那些女孩。他攀登在上面,打草稿,后来集中在画册里出版了。我爸爸有这么一本画册。可是用德文解说。只能看看图画,没办法读懂。”
  “他竟然登上梯子?从那里画女孩!”
  卢克莱西娅见你已经落进了蜘蛛网!那个毛孩子总是能够成功。现在,她不打算让他离开这个话题;她在跟着话题走,因为她已经被吸引住了。母亲,这是千真万确的。据说,他的理想就是当个猛禽。从空中画人间,从天上俯视大地,如同秃鹰或者兀鹫那样看世界一样。
  请注意,这是千真万确的。马上我就拿给你看。他跳起来去翻书包;片刻后,他跪在地脚下——她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地跪在地上——一页页翻看埃贡·希勒的作品集、一本厚厚的新书,就放在继母的膝盖上。阿尔丰索真的了解有关这位画家的一切事情吗?其中有多少是真实的?为什么他会对希勒有如此的偏爱?这些事情是从利戈贝托那里听来的吗?这位画家是不是她前夫最近才着迷的人物?无论如何,总不会没有道理。这些躺卧的女孩、拥抱在一起的情人、模糊不清的城市,看不到人、动物和车辆,那挤作一团的房屋,仿佛冻结在荒芜人烟的河岸上,似乎都收在高空中一只雄鹰的眼底,它翱翔在万物之上,目光横扫一切,没有任何怜悯之情。对,这一个猛禽的视角。那张天使般的小脸在冲她微笑:“母亲,我不是给你说过吗?”她点点头,心中感到不快。在这张小天使般的面孔的后面,在这个可以创造奇迹画面的纯真后面,隐藏着一种早熟的聪明智慧,一种如同利戈贝托那样错综复杂的心态。
  就在这个时候,她弄清楚了眼前这一页的含意。她面颊烧得像一把火炬。阿尔丰索早已经翻开了一幅白地、红色有一条紫带的水彩画;只是到了现在卢克莱西娅太太才注意到这本画册:
  身躯干瘦的艺术家本人坐在地上,在他劈开的双腿中间,有个背对着读者的裸体女孩,艺术家那粗大的阴茎顶端高高地支撑着她的臀部。
  “这对男女也是从高空的角度画的。”清脆的声音在提醒她。“可是他怎么打草稿呢?
  他不能从梯子上画呀!因为坐在地上的那个人就是他本人嘛!母亲,你发现了没有?”
  “我发现这是一幅非常淫秽的自画像。”卢克莱西娅太太说道。“阿尔丰索,你最好还是翻过去吧!”
  “这张画让我很难过。”那孩子信心十足地争辩说。“你看着希勒的脸上表情!他非常沮丧,好像再也不能忍受更多的痛苦了。看上去他要哭了。母亲,他那时才二十一岁啊!您说为什么他要给这幅画起名叫《红色祭品》呢?”’“最好别研究这个,你这个好卖弄知识的家伙。’卢克莱西娅太太开始生气了。“真的是这个名字?除去淫秽之外,他还亵渎神明。好啦,翻过这一页,不然我就断了它!’”阿尔丰索反过来指责她说:“可是,母亲,你不能充当那个判处埃贡·希勒有罪并且要销毁他作品的法官。你也不能那么不公平,不能那么有偏见。”
  看来他是真的愤怒了。他的瞳仁里冒着火花,细巧的鼻翼在颤抖,甚至连耳朵也竖了起来。卢克莱西娅太太对自己刚才说的话表示遗憾。
  “好啦,你说得对。对待绘画,对待艺术,应该宽宏大量。”她揉揉双手,有些紧张。“阿尔丰索,这是因为你打乱了我的正常生活。我一直不明白你的言行是发自真心呢,还是另有企图。我一直不清楚我是在跟一个孩子打交道呢,还是跟一个藏在圣婴面孔后面的变态老家伙较量。”
  那孩子困惑地望着她,惊讶的神色似乎来自内心深处。他不解地眨动着睫毛。难道是她弄得这个小孩子惊愕不已吗?当然不是。可是一看到阿尔丰索眼泪汪汪的样子,她就感到自己有错。
  “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她低声道。“忘掉我的话吧!就算我什么也没说。来吧!
  亲亲我!咱们和好了。”
  那孩子站起身来,用双臂搂住了她的脖子。卢克莱西娅太太感到那娇嫩的身躯、小小的骨架、介于儿童和少年之间的身体在怀中颤抖,他还处在男孩特征与女孩不分年龄里啊!
  “母亲,别生我的气!”她听到他在耳边说道。“我要是做得不对,你纠正我好了。教给我怎么做才对。我愿意成为你希望的那种人。总之,你别生气!”
  “好啦,过去了。忘掉刚才的事情吧!她说。
  他的双臂牢牢地套住了她的脖子;他说话的声音又低又慢,弄得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可是她的全部神经都在记录那孩子小小舌尖的活动,因为他的舌尖仿佛一只慎重的探针已经进入她的耳朵眼儿中,并且给耳孔沾上了唾沫。她克制住了躲开的冲动。片刻后,她感到他那娇嫩的嘴唇已经滑到了耳垂上,还不时地轻轻亲吻几下。到时候了,她温和地推开了他——因为舌尖在到处乱蹿——,然后她看到的是一张顽皮的面孔。
  “是不是弄得你好痒痒?”他好像在炫耀什么英雄行为。“你浑身都开始颤抖了。母亲,是不是有过电的感觉!”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勉强地笑了一笑。
  “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阿尔丰素来帮她摆脱困境,同时回到习惯的座位上去,坐到沙发脚下。“我已经开始做爸爸的工作了。”
  “什么工作?”
  “你们和好的事情呗。”那孩子打着手势解释道。“你知道我做了什么事情吗?我告诉他:我看见你挎着一位先生的胳膊,穿得非常漂亮,从皮拉尔圣母大教堂里走出来。你们好像是正在度蜜月的新婚夫妻。”
  “你干吗要对他这样撒谎?”
  “让他吃醋。他果然吃醋了。母亲,他可紧张呢!”
  阿尔丰索笑了起来,笑声宣告了生活的富丽和欢乐。他爸爸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眼睛瞪很快要跳了出来,尽管一开始一言不发。可是,好奇心弄得他焦躁不安,因此特别想知道更多的情况。这孩子实在太精明了!为了让事情顺理成章,阿尔丰索开了火:
  “爸爸,你以为我继母打算再结婚吗?”
  堂利戈贝托在回答之前,脸上显得醋意十足,拉得老长,好像马脸一样。
  “不知道。你本来应该问问她嘛!”接着,他犹豫片刻,故意装出非常自然的神情。“天晓得啦!你认为那位先生的样子已经超过朋友的身份了吗?”
  “我不清楚。”阿尔丰索作怀疑状,像钟表上的布谷鸟一样摇摇头。“他和她挎着胳膊。
  那位先生就像电影里那样望着她。她望着他的眼神也是撒娇的样子。”
  “我宰了你,你这个强盗加瞎话篓子!”卢克莱西娅太太拿起一个坐垫扔了过去;阿尔丰索虚张声势地用脑袋接住了。“你这个会做戏的家伙。其实作什么也没说。你这是拿我随便开心呢!”
  “看在老天爷的分上!母亲!”那孩子哈哈大笑起来,一面亲吻画过十字的手指。
  “你是我见到的人中间最恬不知耻的东西。”她又抢过去一个坐垫,接着也笑了起来。“你长大以后会成什么样子噢!愿上帝保佑将来爱上你的那个可怜的天真姑娘!”
  那孩子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这种情绪的突变常常让卢克莱西娅太太感到困惑不解。他双臂抱在胸前,如同菩萨一样盘腿而坐,有些担心地注视她。
  “母亲,你是在开玩笑,对不对?还是你真的认为我是个坏人?”
  她伸出手去摸摸他的头发。
  她说:“不,你不是坏人。你让人很难说。自以为很懂事,可是想象力过于丰富,对,就是这么回事。”
  “我希望你们和好。”阿尔丰素打断了她的话,神情坚定。“因此,我才编了这个故事。
  我已经有了一个计划。”
  “既然这事与我有关,你至少得经过我的同意吧。”
  “这是因为……”阿尔丰索揉搓着双手,“这个计划还不完善。母亲,你应该相信我。你们之间有些事情,我需要了解。比如,你和我爸爸是怎么认识的,后来又是怎么结婚的。”
  一幕幕往事的景象出现在卢克莱西娅太太的脑海里:那一天——十一年前——在那个为了庆祝叔叔、婶婶银婚纪念的乱哄哄又烦人的晚会上,有人给她介绍了这位长着扇风耳、鹰钩鼻、开始谢顶、脸皮很厚的先生。此公已经五十多岁。为他牵线的一个女朋友,极力希望天下人都结婚,是这样介绍情况的:“刚刚成为鳏夫,有一个儿子,本人是保险公司经理,为人有些古怪,可是出身正派,有钱。”起初,她记住利戈贝托的就是他那悲伤的神情、孤僻的态度和邋遢的样子。但是,从那一夜开始,那个其貌不扬的人身上有某种东西吸引了她,某种令人会猜到他的生活里有复杂和神秘色彩的东西。卢克莱西娅从小开始就迷恋站在悬崖之上俯视深渊的感觉,喜欢在大桥的栏杆上走平衡步。后来,她接受了他的邀请,一道去“白房子”喝茶,一道去圣达·乌苏拉学院音乐爱好协会听音乐,尤其是她第一次迈进他的家门之后,就更加证实了那吸引力的存在。利戈贝托拿出版画、艺术书籍、保存秘密的笔记本给她看向她解释如何收藏这些东西,如何焚毁被淘汰的书籍和画册。听着他说话,望着他待人的那份郑重和有怪癖的规矩,她留下了深刻印象。为了让亲戚朋友吃惊(“卢克莱,要结婚你还等什么?难道是个白马王子吗?你总不能拒绝所有追求你的人吧!”),当利戈贝托向她求婚时(“他都没有吻我一下。”),她立刻就同意了。而且从来没有为此而后悔。连一天,一分钟也没有。十年来,发现丈夫的怪癖、典礼程序和想象的世界,与她一道分享这个世界,同他一道建设这种秘密的生活,曾经既开心,又刺激,更是美妙无比的。直到发生了与阿尔辛索一起卷入其间的那段荒唐、疯狂和愚蠢的历史。就是同这么一个现在似乎对发生的那件事情什么都不记得了的毛孩子的故事。就是她!就是她!就是这个人人都认为办事审慎、小心翼翼、井井有条的女人,就是这个每走一步都非常理智加以算计的女人!她怎么能同一个还在上小学的孩子发生危险的恋情呢!那是她前夫的儿子啊!特别是利戈贝托表现得非常正派,努力避免丑闻张扬出去,仅仅要求她分居,还给她现在的独身生活提供经济支援。要是换了别人早就把她给宰了,早就把她赶出家门并且分文不给了,早就把她当成引诱少年的荡妇给钉在社会的耻辱柱上了。设想她和利戈贝托能够和好如初,这实在太傻了!他会在精神上继续为发生的事情产生被伤害感;他永远也不会原谅她的。这时,她发觉那两只小胳膊又一次搂住了她的脖子。
  “你为什么变得伤心起来?”阿尔丰索安慰她道。“我做错什么事情了吗?”
  “我忽然回想起过去的事情,因为我实在多愁善感……好啦,都过去了。”
  “我一看到你这副样子,立刻吓了一跳!”
  他再次亲吻她的耳朵,还是如同鸡啄米一样,最后又是用舌尖弄湿了她的耳廓才结束了这番亲热。卢克莱西娅太太感到沮丧之极,竟然不打算推开他。片刻后,她听到他在说话,口气有些不同:
  “母亲,你也一样。”
  “什么事情?”
  “你现在摸我的屁股呢!就跟爸爸的那群老朋友和学校里的神甫一样嘛。真奇怪,为什么大家都对我的屁股感兴趣呢?”

  致扶轮社社员的信

  朋友,我知道由于我拒绝加人扶轮社你生气了,因为你是该组织的领导和发起人。我猜测你有怀疑,丝毫不相信我对扶轮社的暗示绝对不意味着我会去参加雄狮俱乐部或者最近刚刚出现的秘鲁基瓦尼斯,你的社团在同这两个组织竞争,你们争先恐后地要当公共慈善、公民精神、人类团结、社会救助等等方面的第一把交椅。你放心好啦:我现在不属于、将来也不会属于任何这类俱乐部或者协会或者可能类似的这种团体(比如,童子军、耶稣教同学会、共济会、天主事工会等等)。我对这类社团的敌意非常强烈,甚至拒绝加入巡回汽车俱乐部,何况那些以种族性质和利马人的经济财产为尺度的所谓社会俱乐部了。自从我多年前参加到天主教行动阵线以来,并且也由于这个组织的原因——就是参加这个组织的经历让我看清了所有社会乌托邦理想的真面目,也正是这番经历让我起来捍卫享乐主义和个人权利——,我对任何群体奴役制的形式产生了来自精神、心理和意识形态方面的厌恶情绪,其程度达到了——不是开玩笑——连进电影院排队都让我感到我的自由度受到伤害和压缩(当然,有时就不得不加塞儿),还让我感到这是倒退到了群体生活的境遇中了。我记得我唯一的让步是由于体重超标造成的(我跟西里尔·康诺利的看法一样,确信:“肥胖是一种心病。”)的威胁,这迫使我去一家体育馆报名,那里有个弱智的人猿泰山命令我们这十五个白痴每天出汗一个小时,跟随着他那怒吼式的节拍,做一些他称之为“aerobics”的模仿猿猴的抽筋活动。这种用体操折磨人的办法证明了我对人类群体全部偏见的正确性。
  对了,请允许我给你抄录?条写满我笔记本中的语录,因为它绝妙地概括了我的思想。语录的作者是个西班牙阿斯图里亚斯省的人,喜欢周游世界,那时他下榻在危地马拉,名字叫佛朗西斯科·佩雷斯·德·安东,他说:“众所周知,人群就是由一组不说粗话、括约肌不大强壮的人合在一起的。此外,在混乱的年代里,人们宁可要奴役制,而不要混乱,这是经过验证的事实。因此可以推论:凡是生活得像母羊般的人群,一定没有领袖,而只有公羊。当人群里那种能把大众领到礁石边缘、到了那里以后又让大家跳海的领导人成为屡见不鲜的现象时,那一定是羊群里有什么东西传染了我们。因此就有毁灭文明的事情发生,这也是相当经常的事。”你可能会说:看到几位每周共进一次午餐。讨论在哪个新县竖起带有“扶轮社欢迎各位光临”铜牌的石灰石碑、立碑的费用人人平摊的好好先生们的后面,有一种人类等级从个人自主到群体的可惜贬值,是偏执狂的看法。可能我有些夸张。但是,我不能忽略不计。
  由于世界如此飞速地向全面非个性化、消灭历史事故、建立个人自由、自主的王国发展,种种意外和偶然都可能发生(当然是对一小撮人而言,至于国家则更少),我已经动员起全部感觉器官做好战斗准备,每天二十四小时值班,以便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推迟生存溃败的到来。这是一场殊死而全面的战斗;一切、所有的人都要参加进来。那些由一周共进一次营养餐(是由夹心土豆片、小牛排配米饭、米粉杏仁羹配甜饼,外加特酿的红葡萄酒佐餐,组成的食谱吗?的高级官僚、企业家和总裁们的肥胖联合,是一种有利于最后大偷窃和蒙昧主义的战斗,是计划性、组织性、强迫性、规定性的步步进攻,是自然性、灵感性、创造性和独特性的大步后退,后者只能放在个人天地里才能理解。
  根据你读到的上面内容,你还怀疑我这个五十岁的资产阶级分子平淡无奇的外表下面隐藏着一个带有无政府主义色彩。粗暴危害社会的家伙吗?对了,你说对了,老兄弟。(我开了一个玩笑,可是没有结果:“老兄弟”这个称呼让我联想起伴随这一称呼的拍肩膀以及由于啤酒和无节制地吞食辣椒使得两个醉醺醺的男子汉令人厌恶的模样,他们形成集体,组成一个社会,放弃了血液中的灵魂和自我)的确,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是个反社会的人,不幸的是我的力量太小。在一切不危及我的生存和我高高的生活水平方面,我都抵抗从众的大流。如同你读到的这些话一样,搞个人主义是自私的,但是不会成为呆傻(见阿首·兰德《美德与利己》。此外,如果呆傻是遗传继承,而不是刻意的选择,我觉得也是应该受到尊重的。
  我担心当上扶轮社社员、或者雄狮俱乐部会员、基瓦尼斯会员、共济会会员、童子军队员、天主事工会会员,会成为押在愚蠢上的可怕赌注。
  还是让我给你解释一下这句骂人的话为好,这样可以冲淡其中的分量,到下一次咱们的保险业务让咱俩又相会的时候,请你别一拳打破我的脑袋(或者别一脚踢在我的迎面骨上,对于咱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这可是最合适不过的攻击了)。我不知道用什么更恰当的方式来给这些社团所表现的美德和高尚情操的体制化下个定义,而不是放弃个人责任和获得良好“社会”觉悟的廉价方式(“社会”二字我加了引号,为的是强调在我心中引起的不快)。换句实在的话说,你和你那些同志们的所作所为,依我看,无助于恶的减少,(或者按照你喜欢的说法,善的增加),没有任何可赞赏的意义。那些集体化的慷慨行为的主要受益者,是你们自己,这首先从你们的口腹开始,它们吞下那每星期的美味佳肴,还有你们那惟利是图的心,在那些有着兄弟般情谊(可怕的说法!)的集会上,你们交换流言蜚语、色情的笑话,无情地诽谤不在场的人,因此快乐得要呕吐出来。我并不反对这些消遣,原则上也不反对任何产生快感的手段;我反对的是虚伪,为什么不光明磊落地提出享受快感的要求呢?我反对打着正义行动的预防幌子去追求秘密的快感。你曾经瞪着色情狂的眼睛,送给我一本黄色画报,一面对我说;当扶轮社社员还有个好处,就是社团每周提供一次一流的借口,让我们离开家庭而不惊动老婆,对不对?这里我再补充另外一条反对的理由。在你们的组织里没有女人参加,这是章程规定的呢?还是约定俗成?在你拉着我参加的午餐里,从来没有看到过女士。可以肯定你们并不都是两性人,这是唯一可以温和接受的理由,用来给扶轮社(雄狮俱乐部、基瓦尼斯、童子军等等)的大男子主义辩解。我的论点是:参加扶轮社是一种借口,为的是男子汉度过一段愉快时光,摆脱家里的监视、奴役和规定,而这些章程是根据你们的要求,与同居的女人一道确立的。我觉得这是很不文明的,就如同向性别宣战的顽固的女权主义者的偏执一样。我的哲理是:在不得不忍受群体化的情况下,——学校,工作,娱乐——性别的汇合(以及种族、语言、习惯和信仰的汇合)是减轻帮派主义产生愚蠢的办法;也是把一种辛辣因素、讥刺因素(或曰坏思想,我是坚定的实践者)引入人际关系的办法,按照我的观点,这是可以从艺术和道德上提高人际关系水平的办法。这并不是说,对我来讲,二者是一回事,因为你可能不理解这个意思。
  人类任何在睾丸和卵巢沸腾时期无助于精子和卵子汇合的活动,哪怕是最不直接的方式,都是不值一提的。比如,销售保险证券,这是你和我参加了三十年的工作;或者是扶轮社员那不让女人参加的午餐。这一切都偏离了人类生活真正本质的目标,按照我的看法就是满足各种欲望。我看不出为了什么别的事情咱们能在这里像个陀螺似地缓慢旋转在这个廉价的宇宙当中?一个人可以销售保险证券,如同你和我已经做成的那样——而且颇有成绩,所以我们在各自的公司已经升到人们都期望的位置——,因为需要吃饭、穿衣、住房和挣到足以产生和满足欲望的收入。没有其它别的充足理由来为销售保险证券辩护,也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解释修水库、骗公猫或者当个速记员。我听见你在发问:如果有个人,他与你不同,利戈贝托你已经丧失了生活的信心,他销售火灾保险、盗窃保险、健康保险,是不是就实现了自我并且享受了生活呢?假如他出席扶轮社的午餐,拿出少量赞助在公路旁竖起写有“一路平安”的标语牌,是不是就实现了他最强烈的愿望呢?是不是恰恰像你一样幸福呢?你不也就是翻阅着少女不宜看的版画册和收藏的图书而其乐融融吗?或者与你那些笔记自言自语、在精神空虚中感到幸福吗?不是每个人都有享受自己欲望的权利吗?是的,每个人都有。但是,如果一个人最宝贵的愿望(词典上最美的词)就是销售保险证券和加入扶轮社(或者类似的社团),那这个人就是架造粪的机器。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会同意这个看法的。我看你慢慢就会明白了,尊敬的保险公司经理。
  你就为这么点小事大惊小怪吗?你画十字的手势是要我转到别的话题上去,还是这个吧。
  在这通抨击中,宗教占据什么位置?难道也要挨这个天主教行动阵线的叛逆者、曾经狂热地阅读圣奥古斯丁、纽曼大主教、圣胡安·锗·拉克鲁斯和约翰·基东著作的前读经师的耳光吗?是的,又不是。如果说这方面我算个什么的话,那我是个不可知论者。我不相信无神论者,也不相信教徒,而主张人们应该有信念并且实践它,否则的话,就不会有任何精神生活了,野性就会增加。文化——艺术、哲学和一切世俗的文艺活动——不能代替上帝死后、超验性生活消失所产生的精神空虚,而只能局限于一个非常狭小的圈子里(我是成员之一)。这个精神空虚把人们变得更有破坏性,比正常情况下更多一些兽性。在我主张人们应该有信念的同时,通常的宗教让我捂住鼻子,因为一切宗教都包含着宗教游行时的群体性和对精神独立的放弃。一切宗教都限制人的自由,都企图束缚人们的欲望。我承认:从美学的角度说,宗教——天主教以其漂亮的大教堂、宗教仪式、礼拜、装束、宗教戏剧、圣徒肖像、音乐等而超过任何教会——常常是赏心悦目、刺激想象力、点燃我们丑恶思想的巨大快感源泉。但是,在任何宗教里,都经常隐藏着监察、检查、狂热分子和宗教裁判所的镊子和铁钳。如果没有他们的种种禁令、罪孽、精神上的摧残,那么种种欲望——尤其是性欲——不可能达到某些时期的完美程度,这也是千真万确的。因为,这不是理论,而是实践;通过我个人有限的调查研究,可以肯定地说:宗教盛行的国家比世俗统治的国家更会做爱(爱尔兰比英国好;
  波兰比丹麦好);天主教国家比新教好(西班牙和意大利比德国和瑞典好);上教会修女办的学校的女学生比在世俗读书的女孩的想象力、勇敢和敏锐的程度要好上一千倍(对此,罗歇·瓦扬理论化为“冷静的目光”)。假如卢克莱西娅的青少年时期不是由圣心会严厉之极的修女加以管束的话(教育内容之一是女孩落座时如果两腿分开,那就是罪过),卢克莱西娅就不可能是这个十年来日夜(尤其是夜里)给我充满难以报答的幸福的卢克莱西娅了。这些为了上帝而牺牲的女奴们(指修女——译注),在爱情问题上,用她们强烈和特殊的感受力,在历史上培养出一代又一代高级荡妇。愿上帝保佑她们!
  还有什么?结论如何?亲爱的同事(为了不使用另外一个令人作呕的称谓),我不晓得你的结论是什么?我还在矛盾之中,此外,对于我这类难驾驭、难归类的精神,矛盾是快感的一个源泉。我这种精神既反对感情和信仰的体制化,但是又主张感情和信仰的高扬。我的精神是排斥教会的,但是对教会有兴趣了解并且感到羡慕,而且主张积极利用教会,可以拿来丰富我想象中的世界。我告诉你:我是教会某些思想原则的公开赞美者,因为这些原则曾经有能力用最高级的形式把精子和主教的紫袍协调在一起。我翻阅笔记本,找到了一个例子,即艺术高超的阿索林笔下的那个红衣主教,他这样写道:“极端的怀疑主义者,私下里嘲笑他本人活动于其中的喜剧,不时地对于那精彩的喜剧用金钱来维持的人类愚蠢居然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表示惊讶。”这不就是给著名的贝尼斯大主教的一枚奖章吗?这位法国主教在18世纪曾任驻意大利大使,曾经与卡萨诺瓦在威尼斯一道分享两个搞同性恋的修女的柔情(见卡萨诺瓦的回忆录)他还在罗马招待过萨德侯爵,而并不知道此公河人,那时萨德侯磊由于生活极端放荡而逃离法国,以马桑伯爵的身份为掩护走遍了意大利。
  可是,我已经看到你打呵欠了,因为我向你射出的这些名字——兰德、瓦杨、阿索林、卡萨诺瓦、萨德、贝尼斯——对你来说,是些难以理解的闹声,因此这封信就此打住,画上句号(请放心,不会寄给你的人)
  祝你多共进午餐,多挂扶轮社的铜牌,再见,社员!

  寡妇的气味

  在这个被大海躁动惊吓的潮湿夜晚,堂利戈贝托突然醒来,浑身汗水如洗:卡尔尼基寺庙里的无数老鼠在婆罗门教僧侣快乐的铃声中纷纷跑去吃下午的点心。一个个大锅、一个个铁盘。一个个木盆都已经装满了肉末或者是乳状的糖浆,二者都是它们特别喜爱的食物。从大理五墙壁下的各个洞穴里(这是慈悲的僧侣为它们凿出来的窟窿,为了让它们感到舒服,还特意铺上了一束束谷草),成千只灰鼠争先恐后地窜出老窝,个个如饥似渴。它们互相撞来撞去,推推搡搡,一起扑向食物。有的钻进盆里舔食糖浆,有的啃嚼着肉未;最高级的是去僧侣脚下用雪白的牙齿啃咬他们赤脚上的老茧。僧侣听凭它们咬来咬去,很高兴自己皮肤上的疣物能为老鼠们的快乐做出贡献,因为老鼠是男女逝世后的化身。
  这座寺庙是500年前为老鼠建造的,地点在印度的拉贾斯坦北方的边睡地带,那时是为纪念卡尔尼基女神的儿子拉克汗的,这位美少年后来幻化成一只肥硕的老鼠。从那时起,就在这座有镀银大门、大理石客房、雄伟的拱顶和高墙的庄严建筑物里面,每天要举行两次这样的进食仪式。如今婆罗门教的首领周图丹在这里,几百只灰鼠爬在他的肩膀、双臂、两腿、脊背上,因为他就坐在糖浆大盆的边缘。但是,让堂利戈贝托翻胃和几乎要呕吐的是那里的气味。强烈、浓密、比骡马粪还要呛人,一种垃圾堆或者腐肉的气味,一种黑白混血人群中的恶臭,此时在他心里翻腾。这股臭味通过血管和汗腺流过脊背,渗入到骨缝和骨髓中。他的身体已经变成了卡尔尼基寺庙。他害怕地想道:我浑身充满了老鼠气味。
  他穿着睡衣跳下床,没有披上长袍,只踏上拖鞋,向书房跑去,他要看看翻阅一下图书、查查版画、听听音乐或者在笔记上胡乱写点什么是不是能用别的意象把噩梦中的残余驱除掉。
  他很走运。在他打开的第一本笔记中,一条关于科学的语录就解释了疟蚊的不同种类,其中最突出的特点就是雄蚊从令人难以置信的远方就可以闻到雌蚊的气味。他想:“我就是一只雄蚊。”一面翕动着鼻翼四处闻起来。“如果我有这个打算的话,现在就可以闻一闻睡在圣伊西德罗区奥里瓦尔大街住宅里的卢克莱西娅,马上可以清晰地分辨出她头皮、腋下和阴部分泌物的区别。但是,他闻到的是另外一种气味——淡淡的、文学性的。愉悦人心的、充满想象力的——,仿佛晨风正开始驱散黑夜的迷雾,驱散了噩梦老鼠的臭气。这是克维多翻译的佛朗西斯科德萨雷斯的《虔诚生活人门》发出的圣洁、神学、高雅的气息:“用芳香的圣油点燃的灯火,即使熄灭了火光之后也会从自身散发出又一股更柔和的气味。寡妇们就是如此,结婚后她们的爱情是纯洁的,丈夫去世后,火光虽然熄灭了,她们散发出一股道德纯洁的芳香。”这些贞节的寡妇的香味是肉体独守空房造成的哀伤,是对往日欲望没有得到满足的眷恋,香味让利戈贝托感到不安。他的鼻翼急切地翕动着,极力要从这一气氛中重现、捕捉和发觉她们姿容的踪迹。仅仅想一想这种寡妇气味就让他激动起来了。它驱散了噩梦的残余,赶走了睡意,让健康的信心又回到了心田。这还促使他思考:——为什么?——在那些飘浮在群星中、在克里木特笔下的贵妇人中、在那些香喷喷的女性中、表请放荡的妇女中,——有那个“金鱼”、带颜色的鱼美人;有达那厄,她假装睡觉,憨厚地展览着吉他般的弯曲腰身。那时还没有哪个画家能像克里木特这位维也纳东罗马帝国的艺术家善于画出女人的气味来;他笔下淡淡的、轻盈的女人总是同时从眼睛和鼻孔进入他的脑海。(对了,是不是应该关心一下另一个维也纳画家、埃贡·希勒在小阿尔丰索身上产生的巨大兴趣了?)
  自从他和卢克莱西娅分居以来,她身上是不是也散发出这种圣洁的萨雷斯会的气味呢?
  果真如此,她就还在爱着他。据圣佛朗西斯科·德·萨雷斯说,这种气味证明了来自坟墓的忠贞爱情。那就是说,他还没有被别人替代。对,她仍然在“守寡”。传到他耳中的那些流言、不忠实行为的说法、种种指责,——包括阿尔丰索的闲话——说什么卢克莱西概最近勾引了一些情人,统统是诽谤。他一面急切地闻闻四周,心里暗暗高兴。她在那里吗?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存在?那是卢克莱西娅的气味吗?不是。那是夜晚、潮湿、图书、油画、木板、书房的布料和皮革的气味。
  他闭着眼睛,努力从过去和虚无中追溯那十年中闻到的夜的气息,那让他快乐无比的芳香,那帮助他抵抗周围恶臭的香味。沮丧占据了他的心头。翻过这本笔记的一页之后,聂鲁达的几句诗让他感到安慰:
  为了看到你在黑暗中、在房子尽头小便,仿佛流出一丝纤细、颤抖、银白、持久的蜜汁,我可以多少次交出我拥有的这支幽灵合唱队,我。七中听见的那些无用的击剑手们的吵闹声……
  这首诗的名字叫做《鳏夫的探戈》不是很古怪的吗?无需过渡,他望见卢克莱西娅坐在马桶上,听到她撒尿时溅在马桶里面欢快的水声,感激地接受那“哗哗”的声音。当然,静悄悄的,蹲在角落里,聚精会神,又听又闻,那个快乐地享受水声交响乐播送的人也在那里:
  他就是装假肢的曼努埃尔!但是,就在此时,格列佛出现了,他用带泡沫的尿液把利立浦特(小人国)的女星从燃烧的宫殿中拯救出来。他想到了约拿旦·斯威夫特,这位作家一生都在执著地研究人体美与可怕的肉体功能之间的矛盾。笔记本回忆了在一首斯威夫特写的著名诗篇中一位情人如何解释他决心抛弃情侣的原因,诗中写道:

  Nor wonder howl lost my wits;
  Oh!Celia,Celia,Celiashits
  英语:(也不奇怪怎么我就浪费了我的才智
  哦!西莉亚,西莉亚,西莉亚在腹泻)
  —译注

  “真够愚蠢的!”他批判道。卢克莱西哑也在shited(英语:腹泻——译注);这非但没有贬低她,反而在他眼前和鼻子下显得更加光彩。片刻后,带着这天夜里脸上第一次出现的微笑,他脑海里呼吸着前妻走在洗澡间里的朦胧蒸汽。尽管这时性学专家哈夫洛克·埃利斯又不合时在地搀杂进来;笔记上说,这位专家最隐秘的幸福就是倾听情人溶化在蒸汽中的动静;
  他在书信中宣称,他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就是他所爱的女人在绣有花边的维克多里亚女王式的裙子的掩护中,就在海军上将纳尔逊纪念碑的脚下,特拉法尔加广场上大石狮子的注视中,就在来往行人没有察觉的情况下,为他撤f一泡尿。
  可曼努埃尔不像聂鲁达那样是个诗人,也不像斯威夫特那样是个伦理学家,更不像哈夫洛克·埃利斯那样是个性学专家。他差不多就是个阉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个太监?这两种废人都不能让女性受孕,但是二者之间有天壤之别。前者还有阴茎和勃起;后者已经失去了阳物和生殖能力,显露的是一个光滑、凹陷和女性般的阴部。曼努埃尔是个什么?是个太监。那卢克莱西娅怎么会让他干那种事情?是大方?好奇?还是同情?她认识曼努埃尔是在那赫赫有名的事故之前,那时的曼努埃尔连连获得摩托车运动赛冠军,他戴着闪闪发亮的头盔,身穿塑料潜水服,骑在一辆装有油管、手柄和车轮的机械马上,名字总得是日本的(本田,川崎、铃木,或者雅马哈),借助震耳欲聋的“突、突”屁响把自己弹射出去,奔向田野——人们称之为“摩托越野”——;虽然也参加一些莫名其妙的试验——例如,特雷尔和恩图罗——这大概是受法国阿尔比市影响而进行的最新试验——每小时飞车200或者300公里。
  曼努埃尔飞驶过河流,登上一座座山丘,扬起层层沙浪,跨越岩石或者深渊,从而赢得了一块块奖牌,报纸上经常刊登他打开香槟酒和女模特儿亲吻他面颊的照片。直到有一天,在一次绝对愚蠢的表演中,当他流星般地登上一座小山后,发现搞错了地方:山顶下面不是他预料中的减速沙道,而是布满岩石的悬崖。他一下子跌了下去,喊了一声:“天啊!”身下的铁骑也随同他一道向谷底落去;片刻后,在一阵骨骼和金属的破碎、撕裂和折断的轰鸣中,人和车到达了崖下。真是奇迹!脑袋完好无损;牙齿一颗不缺;视力和听力没有任何影响;由于骨折和肌肉拉伤,四肢有些疼痛。这笔债务集中补偿到他的生殖器上,包罗了全部不幸。
  螺母、螺钉、车架压模穿透了他的睾丸,虽然有弹力背带保护着阴茎;这些东西把他的生殖器变成了一种介于皮糖和ratatoulle(法语:焖菜——译注)之间的混杂物;与此同时,他的阴茎被某种利器从根上切除了,也许——生活在嘲弄他——这个利器不是来自给他带来爱情和胜利的摩托车。那么又是什么把他给阉了呢?是他为创下摩托英雄业绩而经常佩带的求上帝保护用的耶稣受难像:一把大雕刀。
  美国迈阿密的外科专家为他接上了骨头,拉直了萎缩的部分,收缩了过分突出的骨肉,缝合了撕裂的皮肉,又瞒着他从臀都取下一块皮肤,为他制造了一个人工阴茎。它总是直挺挺的,但纯粹是个样子货,是在塑料阴茎上蒙了一层皮。堂利戈贝托残忍地说:“中看不中吃;
  或者说得准确些,无物可吃。”这个人工阴茎只能用于撒尿,但是不能随意使用,而是在他喝水以后,由于可怜的曼努埃尔丝毫没有控制尿液流出的能力,为了不让连续滴漏的尿液弄湿短裤,就在人工阴茎上挂着一个塑料袋,状如兜帽。除去这一不便之外,这位阉人过着非常正常的生活;——每个疯子都有自己的疯话——封闭在各种摩托车的领地上。
  “你又去看他啊?”堂利戈贝托有些生气地问道。
  “他请我去喝茶。你知道,他是个好朋友,我很为他难过。”卢克莱西奴太太解释说。“如果你不高兴,那我就不去。”
  “去吧,去吧!”他用表示歉意的口气说。‘“回来可要给我讲讲赚!”
  她和曼努埃尔是从小长大的朋友。二人都住在同一个居民区里,到了中学时谈起了恋爱;
  所谓谈恋爱就是每个礼拜天十一点望弥撒之后在米拉芙洛尔区的中央公园里手拉手散步;还有下午在萨拉萨尔小公园的电影院里接吻和胆怯而有礼貌的抚摸。不久,二人订了婚;后来曼努埃尔在赛车中连连获得优异成绩,照片屡屡登在报纸的体育版上,一些漂亮姑娘也为他闹得要死要活。他同时和好几个女孩调情,这激怒了卢克莱西娅,随即撕毁了婚约。一直到他从山上摔下来,二人才又见面。是她到医院里去看望他的,给他送去一盒凯德伯里兄弟公司制造的巧克力。俩人恢复了关系,但这时仅仅是友谊了,卢克莱西娅结婚之后仍然保持下去——利戈贝托也一向认为是友谊关系,直到发现了那尿液真相为止。
  堂利戈贝托有一次看到曼努埃尔坐在一家新开的摩托车买卖商店的玻璃窗里面,他经营从美国和日本进口的摩托(他在日本象形文字的商标上又贴上了美国的哈利·戴维森和凯旋的名字以及德国B.M、W的牌子),地点在大沟岸边,距离哈维尔·布拉多大街不远。他再也没有做为赛车运动员参加冠军赛;但是,怀着显而易见的残暴的虐待心理,继续与这项体育活动保持联系,推动和赞助这变相的杀戮和毁灭。堂利戈贝托经常看到他出现在电视新闻晴日里,他在向下挥动一而可笑的方格小旗,摆出一副发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神情;或者是在起跑线上或者是在终点线上给优胜者颁发镀银的奖杯。据卢克莱西娅说,从赛事的参加者变成了主办者,减轻了这位阉人对豪华摩托车的长期迷恋。
  那另外一种呢?另外一种缺憾呢?什么,谁来减轻那另外一种缺憾呢?在曼努埃尔和卢克莱西娅经常聚会、吃茶点的下午,他对这个问题明显保持谨慎的态度;她当然也不会冒失地提出来。他和她的谈话都是闲聊天,是对米拉美洛尔区的童年和圣伊西德罗区的青年生活的模糊回忆;二人谈到往日的伙伴,有的结了婚,有的离了婚,有的二次结婚,有的生了病,有的生了小孩,有的去世了……也谈到现时:新上演的电影,新唱片,流行的舞蹈,婚事或者灾难性的破产,最近揭露出来的诈骗案或者药物、鹿茸和艾滋病丑闻。直到有一天——堂利戈贝托的双手迅速地翻阅笔记本,寻找一条与心潮起伏中一连串形象有关的注释,——卢克莱西娅发现了曼努埃尔的秘密。她真的发现了那秘密?还是曼努埃尔刻意安排让她相信这个秘密的?而实际上,她只是踏进了他事先准备的陷阱而已?事实是:有一天,在曼努埃尔那座位于平川大道上的住宅里喝茶时,先是二人坐在种满桉树和桂树的庭院里,后来他请卢克莱西娅到卧室里看看。借口呢?说是请她看一张多年前在圣安东尼奥中学拍摄的排球比赛的照片。她一进那里就大大地吃了一惊。那里有满满一架令人不寒而栗的关于阉割和阉人的书籍!一种特殊的藏书!有各种语言的图书,特别是有曼努埃尔不懂的语言书籍,他仅仅掌握了变成了秘鲁话的西班牙语,更确切地说,是米拉芙洛尔一圣伊西德罗区的方言。还收藏了一些唱片和光盘,内容都是模仿阉人声音的!
  “他变成这方面的专家了。”她告诉堂利戈贝托,为自己这一发现感到非常激动。
  “其理由是显而易见的。”他推论说。
  莫非这一招是曼努埃尔战略的一部分?在台灯的小光圈里,堂利戈贝托点点大脑袋。自然是这样。目的是制造一种微妙的亲密感,一种在许可的禁区内共同犯罪感,然后再乞求一个冒失的帮助。他坦率地告诉她——莫非用胆小人那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伪装成不好意思?——就是如此——自从做了那次残酷的手术以来,“阉割”这个题目就渐渐把他给迷住了,甚至变成了他生活中主要关注的焦点。他已经成为了不起的专家,一谈就是几个小时,可以从历史、宗教、物理、临床、心理分析等方面论述这个问题。(这位前摩托车赛手从前是否听别人说过那个最高会议厅里的维也纳人?从前没有听说;是后来听到的;甚至还阅读了他的某些著作,虽然一句话也看不懂。)一次次谈话把二人置于越来越亲密的交往中,喝茶时,通过表面上纯洁的聚会,曼努埃尔给卢克莱西娅解释阉人中的区别,主要是在阿拉伯人中的差异,就是从中世纪开始,在对淫乐场所的守卫采取的措施,毫不怜悯地切除阴茎和睾丸,把他们变成了纯洁无假的人;去势的人,则是西方罗马天主教的说法,只是去掉那一对蛋蛋,——
  其余的部件原封不动——并不想剥夺受术者的性交能力,而仅仅是阻止孩子发育到少年时不会变嗓,否则会下降八度。在一次二人聚会时,曼努埃尔给卢克莱西娅讲述了一个名叫戈尔多纳的去势者的故事,他给教皇莫诺森十一世写信,申请结婚。理由是:阉割并没有让他受到损伤,不影响欢喜快乐。教皇陛下可一点也不天真,他亲笔在申请信的空白处写下:“请人将其阉得更好些!”(堂利戈贝托高兴地说:“这就是教皇!”)
  他,他,曼努埃尔,摩托车比赛的一流高手,在多次邀请她喝茶的谈话中,以现代人的姿态批评教会,曾经给卢克莱西娅解释过:怀着艺术目的、没有好战意图的阉割,是意大利从17世纪开始实行的,因为教会禁止宗教仪式中出现女性的声音。这一禁令为使用两性人提供了机会,即使用有女性声音的男子(专家卡洛斯·戈麦斯·阿玛特在笔记本中说明:“是山羊的声音”或者是“假声”,是“介于颤音和飘音”之间的声音。),这种男子通过手术是可以制造出来的,曼努埃尔就在喝茶、吃点心的间歇中介绍了这种手术的情况。曾经有过一种原始的方法,就是把声音好的男孩浸泡在冰水中,以便控制出血和用按摩石揉搓他们的睾丸,然后敷上假药。(利戈贝托喊叫起来:“哎呀呀!”忘记了老鼠和开心的大海。)就是说:那个外科医生兼理发师的家伙,用鸦片给孩子做麻醉剂,拿他那把刚开刃的刮脸刀切开腹股沟,从那里取出那对娇嫩的宝贝来。这样的手术会给那些幸存下来善唱的孩童造成什么后果呢?
  发胖,胸腔扩展,声音高亢,如同那不常用的升半百一样;有些被去势的人,比如法里内利,可以一分多钟不换气地唱出咏叹调。堂利戈贝托在宁静、昏暗的书房里,只有远处大海在喧闹,兴趣和好奇多于享受地倾听着那声带的颤抖,它非常尖细,无限地在拖长,仿佛巴兰科黑夜一道长长的伤口。现在,对了,他闻到了卢克莱西娅的气味。
  “装了假生殖器的曼努埃尔,已经喝下了死神的毒液。”接着,他想到了这句话,为自己的发现高兴。但是,他立刻想起上面这句话。喝下死神的毒药?他一面动手翻阅笔记,一面回忆那个不寻常的夜晚卢克莱西娅拽着他去的那个属于本地小圈子的乌烟瘴气的地方。那是一次很少有价值的泡娱乐性夜生活的记忆,而且是他销售保险单的地方,从管理的角度说是他的地盘,这个飞地是与世隔绝的,对这个地方他虽然谨慎,却做了极大努力,方才做到一知半解。题为《傲慢》的华尔兹舞曲中有这么几句诗

  我傲慢得如同各路神仙,
  将继续为我的命运抗争,
  不去听喝下死神毒药者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

  这个歌手没有吉他,没有大鼓,没有善于切分音的嗓子,作曲的诗人身上的某种凄凉和自恋的勇气不见了。但即使没有音乐,小有才气和神秘的哲理仍然可见。这首本地华尔兹舞曲是谁作的呢?卢克莱西娅给它定为“经典”之作,她打算调查一下名字。调查的结果是:
  作曲的人是奇克拉约(秘鲁北方兰巴耶克省首府——译注)人,名叫米盖尔·帕斯。利戈贝托想象出这么一个人物:喜欢夜游、充满野性的土生白人,脖子上是围巾,肩膀上是吉他,常演小夜曲,时时在肮脏、污秽的民俗节日的场地上睡到天亮,有个可以唱整个通宵的破嗓子。但无论如何,曲子是棒极了。即使巴列霍(秘鲁著名诗人——译注)加上聂鲁达,也创作不出任何与这类诗句可媲美的作品,何况这首华尔兹还可以跳舞呢。利戈贝托露出一丝微笑,然后再次抓住装了假生殖器的曼努埃尔,后者正要从他的记忆中溜走。
  那是在多次下午喝茶、谈话之后,是在给卢克莱西娅大量、系统灌输关于土耳其和埃及的太监、那不勒斯和罗马的阉人的知识之后,那个前摩托车赛手(利戈贝托心情越来越好,他即兴编造了几种称呼:“假鸡巴的曼努埃尔”、“永远在撒尿的曼努埃尔”、“尿裤子的曼努埃尔”、“滴尿的曼努埃尔”、“戴兜帽的曼努埃尔”、“带尿袋的曼努埃尔”)迈出了那重大的一步。
  “他给你讲完那事之后,你是怎么反应的?”
  二人是在卧室的电视上看到了维斯孔蒂导演的一出斯丹达尔式的情节副;《感觉》。利戈贝托让妻子坐在怀中,卢克莱西俄身穿睡裙,他则披着睡衣。
  “那时我在发愣。”卢克莱西娅太太回答说。“你认为这可能吗?’“既然他又握手又哭泣地告诉你那一切,他干吗要撒谎呢?”
  “当然,没有任何理由。”她嘟嘟嚷嚷地说,一面扭动着腰身。“你要还是这样没完没了地吻我的脖子,我可要叫喊啦!我不明白的地方是为什么他要给我讲这个。”
  “这是第一步。”利戈贝托的嘴唇渐渐沿着她温馨的颈部爬到耳朵上去,接着亲吻那里。
  “下一步就会是请求你同意再见面,或者至少听你说话。”
  “他讲给我听,为的是让人们好好分享他的秘密。”卢克莱西缴税着要离开他的怀抱。利戈贝托的脉搏加快了。“如果让我知道他的秘密,他就会不那么孤独了。”
  “咱们打赌吧:下一次喝茶的时候,他肯定会提出要求来。”丈夫极力要慢慢亲吻她的耳朵。
  “那我就摔门而去,再也不见他了。”卢克莱西仅在丈夫怀里转个身,决心也亲吻对方。
  她既没有摔门,也没有离去。这个装假生殖器的曼努埃尔提出那个要求时是那样谦卑和伤心,是那样一再表示歉意和冲淡要求的分量,因此她连生气的勇气都消失了(连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吗?)她是不是说了:“你忘记了:我是个已婚的正派人家的太太?”没有说。也许你说了:“你这是滥用咱们的友谊,在破坏我对你的好印象。”也没有说。她只是安慰曼努埃尔。后者脸色苍白,满面羞愧,一再求她别认真,别生气,别中断了如此宝贵的友谊。这是一次高级和成功的战略行动,因为借助大量的心理表演引起了对方的同情;卢克莱西娅又一次同他喝茶——堂利戈贝托感到太阳穴那里有股针灸般的刺痛。——最后决定满足他的要求。
  这个喝下了死神毒药的家伙听到了那银铃般的音乐,他被那流水般的琶音醉倒了。仅仅是听一听吗?是不是还有看一看啊?
  “我发誓:没有。”卢克莱西娅抗议遭,偎在他怀中,嘴巴对着他的胸膛说话。“要绝对黑暗。这是我的条件。他照办了。他什么也没看到。他听见了。”
  二人在原地又看完了一盘录象带:由塞西·奥萨瓦指挥的〈卡米纳、布拉纳〉,地点是柏林的歌剧节,还有北京合唱团的表演。
  “这有可能”利戈贝托回答说,合唱中颤抖的拉丁语词激发了他的想象力。(在这些长着细长眼睛的合唱队员中间会不会有阉人?)“但是,也有可能曼努埃尔出乎寻常地发挥了自己的视力。结果是你虽然没有看见他,可他看到了你。”
  “既然是推测,一切都是可能的。”卢克莱西娅太太还在争辩,尽管信心已经不足。“可就算他看到了,可能也是很模糊的,甚至片漆黑。”
  气味就在这里;没有怀疑的可能:是身体上的,非常隐秘,带有些许大海的气息和对水果的联想。他闭上眼睛,鼻翼张得很大,急切地吸气。“我闻到了卢克莱西娅心灵的气息。”
  他心里激动地想到。杯中液体的欢快流动声压不住那股香味,只是通过一种生理色彩改变了隐秘腺液的挥发,骨质营养液的渗出,肌肉发育和混合在一种强烈的日常气味中的分泌。她的气息让利戈贝托回忆起那最遥远的童年时期——一个充满尿布和滑石粉、呕吐物和粪便、香水和吸收了温水的海绵世界,一个丰满的乳房——以及那些同卢克莱西娅在一起缠绵的夜晚。啊,是的,她对那个被阉的摩托车赛手理解得多么好哇!但是,没有必要成为法里内利的对手,也没有必要为了吸收那种文化和皈依那种宗教而去办理安装假生殖器的手续,也没有必要像中了毒的曼努埃尔、像当了鳏夫的聂鲁达、像无数听力、视力和想象力丰富无名氏那样(他想起了印度总理、九旬的德赛,在宣读演讲稿时,常常停下来喝自己的尿液;“假如他喝的是他妻子的,该多有趣啊!”)感到自已被运送到了天堂,看到和听到了那个亲人正跪着或者坐着解释那个表面上无关紧要、实用的排空膀胱的仪式,它已经升华为表演,化为爱情的舞蹈,是做爱的序言或者附言(对于那个被砍头的曼努埃尔来说,是个代用品)。这时,堂利戈贝托已经是热泪盈眶了。他再次发现巴兰科之夜的宁静以及身处版画和文艺图书中的孤独感。
  “亲爱的卢克莱西娅,不管你是多么爱他,请你也为我撒泡尿吧!”他连连哀求道,一面亲吻他请人散乱的头发。
  “首先,我必须检查一下关好门窗之后洗手问是不是完全处于黑暗之中。”卢克莱西娅太太以遗嘱执行人的现实态度说道。“到时候我会叫你的。进门时你别出声,免得打断我。你坐到角落里去。别动,也别说话。到那时,四杯水就开始有效果了。曼努埃尔,一声别喊,别出长气,一点也别乱动。否则的话,我马上就离开,永远也不进这个家门。我用纸擦干以后要整理衣服,这期间你可以留在角落里。离开洗手间的时候,你要爬到我身边来,为了谢谢我,你得亲吻我的双脚。”
  他照办了吗?大概是的。他可能从瓷砖地上一直爬到她脚下,把嘴唇贴到她的鞋上,像狗一样地感谢主人。随后,他会洗洗手和脸,眼睛还是湿漉漉的,就去客厅与卢克莱西娅会合,会对她油腻腻地说:说话多有不周,她为他做的这件事,给他带来极大的幸福。赞美之词把她灌得喘不过气来,他还会说:实际上,他从小就是这样,不仅仅是从落下悬崖开始。
  那次车祸使他有可能把此事当成他唯一的快感源泉,而在从前这会让他感到非常羞愧,因此总是瞒着别人,也常常欺骗自己。这一切都是从小开始的,他那时跟小妹妹睡一个房间,保姆常常半夜起床去撒尿。她不愿意关门;他就经常清晰地听到那清脆、有力的漏漏水声,这让他昏昏欲睡,产生当上了小天使的感觉。这是他童年最美、最和谐、最温柔的回忆。她理解这个,对吗?杰出的卢克莱西娅理解一切。由人的怪癖组成的乱麻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吓倒她。曼努埃尔知道这一点,因此他佩服她,因此他敢于向她提出那个要求。假如没有发生那场摩托车悲剧,他绝对不会这么做的。因为从前他在爱情和性方面的生活是一场噩梦,到他的摩托车飞向悬崖峭壁为止。真正点燃他激情的这件事,是从来不敢向正派姑娘提出的,而是和妓女做交易。虽说他为此掏了钱,他忍受了多少羞辱啊!那些笑声、嘲讽、轻蔑和挖苦的目光让他感到难受,觉得自己是一堆垃圾。
  这是他同许多女友断绝来往的原因。这些姑娘中谁也没有同意这个不寻常的要求,而卢克莱西娅答应了:倾听撒尿的声音!一阵发自同情的大笑晃动了利戈贝托的全身。这个可怜虫!谁能想象得到这位体育明星、摩托车比赛中耀眼的冠军、铁马骑手,在宛若天仙的美女包围和追求下,并不想抚摸她们,不想脱光她们的衣裳,不想亲吻她们,更不想同她们做爱;
  而是仅仅希望听听她们撒尿的声音!而宽宏大量、高尚的卢克莱西碰就为这个受了伤的曼努埃尔撒了一泡尿!此举将永远铭刻在他的记忆中,如同英雄战功要载入史册一样,如同奇迹要写过便捷列传一样。可亲可爱的卢克莱西娅!可以迁就人性弱点的卢克莱西娅哟!卢克莱西娅,这个来自古罗马帝国的名字,它的意思是“令人幸福”。卢克莱西娅喝?他的手迅速地翻阅着笔记本,很快有关的资料出现了:
  “卢克莱西娅,古罗马帝国的贵夫人,以其美貌和贤惠闻名进这。曾被国王塔奎尼乌斯(高傲者)的儿子塞斯托·塔奎尼乌斯奸污。她把被辱一事讲给父亲和丈夫之后,请他们为她报仇,随即在他们面前掏出匕首刺入胸膛,自杀身亡。卢克莱西娅之死引发了驱除罗马国王的战事和公元前509年共和国的建立。卢克莱西娅的形象成为贞节和忠诚的象征,尤其是忠贞妻子的象征。”
  “是她,是她。”利戈贝托想道。他妻子可以引发历史上的灾难和成为永久性的象征。
  是忠贞妻子的象征吗?当然,不能用基督教教义去理解这个“忠贞”。什么样的妻子能以如此的献身精神去分担丈夫的想象和虚构,如同卢克莱西娅已经做到的那样?没有。那阿尔丰索那件事呢?是的,最好勾画出这片流沙的轮廓。最后,一切不都是在家庭范围内发生的吗?
  她难道做不出那位古罗马贵夫人被塞斯托强奸后同样的事情吗?一股寒意穿透了利戈贝托的心。他面色恐惧地极力摆脱卢克莱西娅这样的形象:胸膛上插着匕首,仰卧在地上。为了赶走这个形象,他又退回到那个为女性膀胱排泄而目瞪口呆的摩托车赛手身上去。只是女性的膀胱吗?还是也有男性?男士撒尿的情景也让他想入非非吗?
  “从来没有过。”曼努埃尔立刻坦率地说,口气是那样诚恳,不由得卢克莱西娅不信。
  好了,说就因为有这个需要(如果不说是恶习,那叫什么好?),他的生活仅仅是一场噩梦,这话也是不对的。假如粉饰一下这片不满足和失意的荒凉景色,那么也有过总是由偶然性提供的激动而芬芳的时刻,即对他痛苦的些许补偿。比如,那个洗衣妇,曼努埃尔经常怀着好感回想起那张脸,至今他都动情地想念那些与他童年的热烈生活有密切关系的阿姨、阿婆和教母。那女人一周有两次来洗衣裳。她大概患有膀胱炎,因为过一会儿她就从洗衣房跑到供佣人使的厕所去,那旁边就是储藏室。小曼努埃尔总是爬到顶楼去,留神外面的动静,他脸贴在地上,支起耳朵听着。过一会儿,演奏音乐的就来了,一阵大瀑布般的飒飒响传过来,真是一场泛滥。这女人简直就是一个比足球还大的膀胱,是个有生命的水库,因为她的排尿显示了迅疾、充沛。有节奏而且响亮的特征。有一次,——卢克莱西娅看到这个装有假生殖器的摩托车赛手眼睛睁大了——曼努埃尔看见了这位洗衣妇。是的,看见了。当然,不是整个人体。他勇敢地从花园的栅栏登上那厕所的气窗,无依无靠地坚持了辉煌的几分钟地看到了那女人的头发、肩膀、穿着绒袜的双腿和平底鞋,她正坐在马桶上排尿,喧闹到了漠视一切的程度。哎呀,大开心了!
  另外,还有那个美国女人,金发,古铜色的皮肤,有点男子味道,总是穿着皮靴,戴着牛仔帽,是来参加“周游安第斯山”活动的。她是个摩托车赛手,非常勇敢,差一点就拿到了冠军。但是,曼努埃尔却对她掌握机器(当然是哈里·戴维森制造的摩托车)的熟练技巧没有太多的印象,而是记住了她那机敏的态度和毫不矫揉造作的举止,这使得她在宿营地里可以同男驾驶员一道共睡一个单元;如果只有一个洗澡间的话,可以当着他们的面淋浴;假如有几个摩托车赛手同住一个房屋,中间只用一道薄板隔开,她甚至可以进厕所大小便,而没有任何不适。那是怎样的日子哟!曼努埃尔一听到桑迪·卡纳尔这个解放了的女性轻松、愉快的排尿声,就感到一阵阵急促的呼吸声,感到生殖器不断地动起,因为对他来说,这排尿声把那场比赛变成了没完没了的节日。可无论是那个洗衣妇还是桑迪,无论是偶然的经验还是他神话中的雇佣兵(指妓女——译注),都不能同眼下这一次相比,这是最高级的恩赐,是液体吗哪,卢克莱西娅用它给吴努埃尔带来一种当神仙的感觉。
  堂利戈贝托微微一笑,感到心满意足。周围没有老鼠。卡尔尼基寺庙、里面的婆罗门教僧侣、老鼠大军和糖浆大盆都在海洋、陆地和森林的那一边。他在这里,独自一人,面对正在结束的夜晚,藏身于画册和笔记中间。地平线上,黎明的曙光已见端倪。今天到了办公室里又要打呵欠了。他闻到什么了吗?寡妇的气味已经消散。他听到什么了吗?海涛声,还有消失在海涛声中一位太太撒尿的飒飒声。
  他微笑着想道:我是个在小便前而不是之后洗手的人。

  小小的食谱

  我知道你喜欢吃得少而有营养,但是要香味可口;我已经准备好要在饭桌上也让你高兴。
  上午,我就去市场,要买最新鲜的牛奶,刚刚出炉的小面包和最甜的柑橘。我会端着早餐叫醒你,奉上一束鲜花和热吻。“先生,给您送来了您要的无籽果汁,草莓酱烤面包片,不加糖的牛奶咖啡。”
  午餐,按照你的要求,只准备了一盘凉拌菜和一瓶酸奶。我会把莴笋洗得闪闪发亮,会把西红柿切得像艺术品,我的灵感来自你书房里的图画。我会在生菜里拌上油、醋、我的几滴唾液;我不加盐,而是加眼泪。
  晚餐,每天都要换一份你喜爱的菜肴(我准备了一年的菜单,一次也不重复。)落葵烧腊肉,熬菜豆,羊肉炖鸡,凉拌土豆鸡蛋,辣子杂碎土豆,炸里脊,煎小牛排,清炖石首鱼,炸虾段,鸭丁米饭,肉丁米饭,烧杂烩,肉末大椒,蒜瓣炒鸡块。不过,我还是暂时打住为好,免得勾起你的食欲。当然,还有红葡萄酒或者冰镇啤酒供你选择。
  关于饭后点心,有:金鱼果,利马风味的鸡蛋点心,蜜心炸糕,蜜炸果,油煎饼,甜心面包,杏仁糖,螺状蛋糕,贝芭夫人甜点,桑葚面糊,鲜奶酪无花果饼。
  你要我这个厨娘吗?我是个爱干净的人,因为我一天至少要洗两次操。我不呼口香糖,不吸烟,没有腋毛,我的手脚完美无缺,如同我的乳房和臀部一样漂亮。为了让你口腹愉快,我随时可以下厨房。如果需要,我还可以为你穿衣裳,脱衣裳,打肥皂,刮脸,剪指甲,擦屁股。每天晚上,我会在床上用身体为你御寒。除去为你做饭,我还是你的伴侣、火炉、刮脸刀、小剪子和卫生纸?

  老爷,你要我吗!
  我是你的、你的、你的
  苗条的厨娘。


2011-2-22 08:56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冬雪儿

#6  

六、匿名信
卢克莱西娅太太心情愉快地睡醒了,而不是像昨天晚上那样生气,手里摸着那张揉烂了的纸片上了床。浑身有股轻微的淫荡感在流动。她伸手拿起那封用印刷体书写潦草的信来,那是一张浅蓝色有小颗粒的纸,手感很好。
  “面对着镜子,在床上或者沙发上……”她有一张床,但不是那种手工绘制的印度绸缎床,也不是印度尼西亚的爪哇蜡防印花床,因此无法满足那位蒙面主人的要求了。对,就这样,仰卧在床,脱光衣裳,披散着头发,蜷起一条腿,头枕上臂,心里想:这是克里木特笔下的(达内)(尽管她并不相信),还要装出熟睡的样子。当然,她还可以照着镜子,自言自语地说;“我被占有,我被称赞;有人想我,有人爱我。”梳妆台的镜子里一再发射出唇边带着的一丝嘲笑和眼里闪烁出萤火虫般的光亮,她推开被子,玩起服从指示的游戏来。可是由于只能看到上半身,她不知道是否能比较准确地模仿克里木特画中的姿势,这是那个有情的幽灵用一个粗制滥造的明信片给她寄来的图画。
  她一面吃早饭,一面同胡斯迪尼婀娜心不在焉地聊天;后来去淋浴,接着是穿衣,都在又一次掂量给那封信作者起名字和想象出一张什么面孔的理由。叫堂利戈贝托?叫阿尔丰索?会不会是两人一起策划的什么呢?真够荒唐的!没头没尾。从逻辑上说,她倾向于利戈贝托。这是他让她了解他还爱她的一个方法:虽然有过那件事而且又分居了,他还总是在梦中想着她。这也是寻找是否有可能同她和好的一种方式。不对。那件事对他来说实在太残酷了。他永远也不会跟一个同他儿子一道就在他自己家中欺骗了他的女人和好。那个老蛔虫:
  自尊自爱禁止他这样做。那么,既然不是她前夫寄来的匿名信,那作者就是阿尔丰索了。他不是也像他父亲一样地迷恋这种图画吗?不是也有把画中的生活和真实生活混杂在一起的好习惯或者坏毛病吗?对,应该是他。此外,他把克里木特放进来,这本身就是自我暴露。她打算告诉他:她已经知道匿名信的作者了,她要让他感到羞愧。就在今天下午。
  等待的时刻让卢克莱西娅太太觉得实在漫长极了。她坐在小餐室里,不断地看着手表,一面担心恰恰是今天他不来这里。胡斯迪尼婀娜调侃地说:“我的上帝,太太,这好像是您的情人第一次来家里拜访您一样。”太太脸红了,但没有骂女仆。话音刚落,阿尔丰素就出现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儿,还有那胡乱穿着校服的苗条身躯,他把大书包往地毯上一扔,吻吻她的面额表示问候。卢克莱西娅立刻发出警告:
  “小骑士,今天咱们得谈一件恶心事。”
  她看到一到好奇的表情和一双越睁越大的蓝眼睛,流露出不安的神情。他已经在她对面坐下,双腿交叉在一起。卢克莱西娅太太发现他鞋上有条拉链开了。
  “母亲,谈什么?”
  “一件非常恶心的事。”她又重复了一遍,一面把那封信和那张明信片拿给他看。“这是世界上最卑鄙和肮脏的勾当:寄送匿名信。”
  那孩子脸色没变,既不白,也不红,一眼不眨。他继续望着她,充满好奇,没有半点慌乱。她把信和明信片递给他;在他吐出舌尖,非常认真、仿佛一个字一个字地在解读密码一样地阅读那封匿名信时,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那双聪明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地扫过那一行行的字母。
  “有两个词我不明白。”终于,他开口道,一面用他那清澈的目光看着她。“埃莱娜和bank。
  学校里有个女孩名叫埃莱娜。可这里是另外的意思,对吗?我从来没有听到过bank这个词。
  母亲,这两个词是什么意思?”
  “你别装傻!”卢克莱西娅太太生气了。“你为什么要给我写这种东西?你以为我会发现不了是你干的?”
  这时,阿尔丰索是真的非常慌乱了,他摇摇头,不知所措,再次拿起信来,无声地翕动着嘴唇又念起信来。对此,她感到有些恼火。当她看到他抬起头嘴巴笑得咧到了耳根时,便完全惊呆了。那孩子喜洋洋地举起双臂,扑到她怀里,搂住’她脖子,发出一阵胜利的欢呼声:
  “母亲,咱们成功啦!你还不明白吗?”
  “小天才,我要明白什么?”说着把他推开了。
  他充满柔情地望着她,用同情的口气说道:“母亲,咱们的计划呗!现在有结果啦。我不是对你说过吗?要设法让他吃醋。应该高兴啊!事情很顺利呀。你不是想跟我爸爸和好吗?”
  “我丝毫不能肯定这封匿名信就是利戈贝托写的。”卢克莱西娅犹豫不决地说。“我倒是更怀疑你,臭苍蝇!”
  她不说了,因为那孩子在笑,看着她的那种目光是亲热和善意的,仿佛对待精神乞丐一样。
  “你知道克里木特当过埃贡·希勒的老师吗?”她还没来得及提问,他就喊出这个问题来了。“埃贡佩服老师。为老师在病榻上作画。是一张非常漂亮的炭笔画,1912年画的,题为(挣扎)。那一年他还画过(修士),他和克里木特身穿修士苦行农出现在画中。”
  “我肯定是你写的信,你很会装成一到上了年纪的样子。”卢克莱西娅太太再次愤慨起来。
  她感到被种种矛盾的猜测弄得心烦意乱;阿尔丰索那张无忧无虑的面孔和说起自己来那副高兴的样子让她感到气愤。
  “可母亲,别再胡思乱想了,应该高兴才是。我爸爸给你寄这封信,是让你知道他已经原谅你了,他愿意跟你和好。你怎么还不明白呢!”
  “胡说八道!这是一封无耻的匿名信,有点肮脏,如此而已。”
  “这不公道!”那孩子强烈地抗议道。“他把你比做克里木特的一幅画。他说:克里木特在画那个女孩时,大概在猜测你是怎样一个人。这有什么肮脏的呢?是一种很美的恭维罢了。
  是我爸爸寻找跟你接触的方式。你回信吗?”
  “我不能回信,因为还不能证明信是他写的。”这时,卢克莱西娅太太不大怀疑了。莫非他真的打算和好?
  “你看,让他吃醋的作用简直好极了!”那孩子快乐地重复说:“自从我告诉他我看到你挎着一位先生逛街,他就想象出许多事情来。他担心极了,就给你写了这封信。母亲,我是个出色的侦探吧?”
  卢克莱西娅太太交叉双臂,沉思起来。她一直没有认真考虑过与堂利戈贝托和好的事情。
  她一直在听着阿尔丰索那滔滔不绝的废话,而不动声色。突然之间,她第一次觉得这也不是什么遥远的幻想,而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她愿意吗?回到巴兰科区那个家里去?恢复从前的生活吗?
  “除去我爸爸还能有谁把你比成克里木特的绘画!”那孩子坚持说下去。“你没看到吗?
  他一直记着你和他在夜里玩图画的情景。”
  卢克莱西娅太太感到喘不过气来。
  “你在说什么呀?”她软弱无力地嘟哝了一句,为的是否定他的话。
  那孩子一面打着手势一面回答说:“母亲,我可说的是你们那些夜间游戏呀!他不是经常对你说:今天你是克娄巴特拉;今天你是维纳斯;今天你是阿芙萝迪塔你呢,就立刻模仿那些画中女人的姿势,为的是让他高兴。”
  “可是,可是,”卢克莱西娅太太羞愧之极,想发火都办不到;觉得他说的那一切把她进一步给揭露出来了。“你从哪里听到的这些事情?你的想象力非常别扭,非常、非常……”
  “这都是你亲自给我讲的。”那孩子给她当头一棒。‘“母亲,瞧你这个脑袋!都忘啦?”
  她沉默下来。以前对他说过这些事情吗?她在记忆中搜索,没有结果。她不记得跟阿尔丰索谈到过这个话题,哪怕是最间接的方式也没有印象。从来没有过,当然没有。可是这番话又是从何而来呢?难道是利戈贝托泄露了机密?不可能,利戈贝托不会和任何人谈到他的想象和欲望。甚至在白天都不同她谈这个话题。这是一条十年的夫妻生活中得到尊重的规矩;
  无论开玩笑还是认真,白天绝对不涉及夜间床上秘密的言行。利戈贝托说,为的是不把爱情庸俗化,要给爱情保留一道魔幻、圣洁的光彩。卢克莱西娅还记得结婚初期那段时光,那是她刚刚发现丈夫生活的另一个侧面,那次关于约翰·赫伊津哈的著作《奥姆·鲁登斯》的谈话,那是他恳求她阅读的第一批书中的一部,他肯定地说:他俩未来幸福的关键就在于游戏人生的理念和神圣不可侵犯的空间中。她想:那神圣不可侵犯的空间就是双人床。做那些夜间游戏,二人感到幸福;起初这些游戏只是让她感到好奇,可是逐渐地给生活增添了乐趣就征服了她——那夜生活总是有新花样,直到发生她和那孩子的疯狂勾当方才停止。
  “谁独自发笑,就会记得自己的毛病。”胡斯迪尼婀娜清脆的声音把太太从遐想中唤醒,声音未落已经端着茶盘走进屋来。“你好!阿尔丰索。”
  “我爸爸给我继母写了一封信,他和她很快就要和好了。就像以前我跟你说的那样,胡斯迪塔。你给我做酥饼了吗?”
  “烤面包片,还有奶油和草荡酱。”胡斯迪尼婀娜转身看着卢克莱西娅太太,睁大了眼睛说:“您要跟先生和好啦?那咱们还要再搬回巴兰科区吗?”
  “胡说八道!”卢克莱西娅太太说。“你还不了解他吗?”
  “走着瞧!看看是不是胡说八道。”阿尔丰索抗议道,一面向面包片进攻,一面看着卢克莱西娅太太给他倒茶。“打赌好吗?如果你和我爸爸和好了,你输给我什么?”
  “一块烤面包。”卢克莱西娅太太说道,心里已经屈服了。“你要是输了给我什么?”
  “一个吻。”他笑起来,挤挤眼睛。
  胡斯迪尼婀娜放声大笑。
  “我还是走吧!让这对鸳鸯单独在一起为好!”
  “闭嘴!疯子!”卢克莱西娅呵斥那姑娘,可是人家已经听不到了。
  二人静静地喝茶。卢克莱西娅太太仍然沉浸在同利戈贝托生活的源我回忆中,对于曾经发生的事情感到难过。她和他的决裂是没有办法收拾的。实在是太可怕了,没有后退的余地。
  他们三个难道还能重新生活在原来那个家里?这时,她突然想起基督在十二岁时同寺院里的长老平等地讨论神学问题并让大家吃惊的故事。是的,可阿尔丰索并不是基督那样的神童。
  这孩子是魔鬼,是阎王。不是她,而是他,这个所谓的孩子犯下了那件事的过错。
  “母亲,还有一件事我也很像埃贡·希勒,你知道是什么吗?”那孩子把她从心事里拉出来。“我和他都有早衰性痴呆症。”
  她忍不住大笑起来。可是,笑声突然中断了,因为如同往常一样,她意识到在这类孩子气把戏的后面埋伏着某种居心险恶的东西。
  “难道你知道早衰性痴呆症是什么东西?”
  “就是虽然你是一个人却以为自己是两个或者更多不同的人。”阿尔丰京背诵课文似地回答,口气颇为夸张。“昨天晚上我爸爸给我解释的。”
  “好吧,那你有可能是这种病。”卢克莱西娅低声说。“因为在你身上有个老头,又有个小孩。有个天使,又有个魔鬼。那这个与埃贡·希勒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尔丰索的面孔又一次松弛下来,化成一个满意的微笑。他飞快地嘟哝了一声“等一下,母亲”,就翻动书包寻找那本总是带在身边的画册。或者确切地说是几本画册,因为卢克莱西娅太太记得看到过至少有三本画册。是不是总有一本放在书包里呢?他在每时每刻各个方面都把自己与埃贡·希勒等同起来的怪癖是有些过分了。如果她同利戈贝托有联系的话,会建议他带这孩子去看精神病医生。可她立刻就嘲笑起自己这份热心了。这想法是多么地不理智!
  给前夫出主意教育这个造成她和他夫妻反目的孩子!近来,她变得是越来越傻了。
  “母亲,你看这个怎么样?”
  她拿起阿尔丰索指给她看的那一页书;有好一会工夫,她不停地翻看,努力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那些性欲冲动、明显不同的形象,那些男子汉有两个一组的,有三个一组的,展现在她眼前,一个个热情地望着她,有的穿着长衫,有的裸体,有的半裸体,有的遮盖着性器官,有的露出来,直挺挺,又大又粗,一副厚颜无耻的样子。
  终于,为了说些什么,她开口道:“好啦,都是些自画像。有的很好,有的也不见得怎么了不起。”
  “他画了一百多住。”那孩子给她提供情况。“希勒是伦勃朗之后画自画像最多的画家。”
  “可这并不意味着就是早衰性痴呆症啊!确切地说,是个自恋者罢了。阿尔丰索,难道你也是这种人?”
  “你没有仔细看。”那孩子又打开一页,接着又是一页,一面指着图画一面说明:“你没有发现吧?他是一个变两个,甚至变成三个。比如,这一幅就是:1911年画的《遥看自我》。
  这些人物是些什么人呢?是画家本人,反复画自己。这张1911年画的《预言家们》是双重自画像。请注意!这是他本人,裸体的和穿衣的。是1913年画的(三重自画像)。三次都是他一人。右边有三个小的。看上去好像他一个人的身体里装了好几个埃贡·希勒。这是不是精神分裂症的结果呢?”
  由于他急急忙忙地要说话,而且目光炯炯,卢克莱西娅极力安抚他。
  “好啦,他可能有精神分裂症的倾向,许多艺术家都是如此。”她同意他的看法。“画家、诗人、音乐家都是这样。他们心里装了好多事情,由于实在太多了,有时一个人就承受不了。
  但是,你是世界上最正常的孩子。”
  “母亲,你用不着跟我这么说话,好像我有毛病一样。”阿尔丰索生气了。“我跟他一样,这你很清楚,因为你刚才对我这么说的。我既是老头,又是小孩。我既是天使,又是魔鬼。
  也就是说:精神分裂症。”
  她摸摸他的头发。乱蓬蓬、柔软的金色发卷滑过她的手指。卢克莱西娅太太克制住了把他抱在怀中,让他坐在裙子上和他说悄悄话的诱惑。
  “你需要你妈妈吗?”她溜出这样一个问题。接着,极力重新造句:“我的意思是:你非常想念她吗?”
  “差不多从来没有想过。”阿尔丰索非常平静地说道。“我几乎想不起她的模样了,除非着照片。母亲,我需要的是你。因此,我希望你赶快和我爸爸和好。”
  “这事不大容易。你还不明白吗?有的伤口很难愈合。与利戈贝托发生的冲突就是这样一种伤口.他觉得自已被重重地伤害了,他是很有道理的。我干的疯事是不可原谅的。我不知道,永远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越是思考,越是觉得不可思议。好像那不是我,仿佛身上有另外一个人替代了我。”
  “那母亲,你也是精神分裂症了。”那孩子笑起来,脸上又一次露出抓住了她把柄的表情。
  “有那么一点吧。不,还是比较多的。”她承认道。“最好别谈这些伤心事了。给我讲讲你的事吧!或者你爸爸的也成。”
  “他也需要你。”阿尔丰索神情严肃而又郑重地说。“因此他给你写这封匿名信。他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他想跟你和好。”
  她没有情绪跟他争论。眼下,她觉得自已被惆怅和某种凄凉的东西给压倒了。
  “利戈贝托好吗?还是像往常那样生活?”
  “从办公室到家;从家到办公室,每天都是这样。”阿尔丰索承认道。“他总是往书房里一钻,听音乐,欣赏他那些版画。可这是个借口。他关在房间里不是读书、看画和听音乐,而是想你。”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自言自语。”那孩子用肯定的口气说道,一面降低声音一面向内宅望了一眼,看看胡斯迪尼婀娜会不会出现。“我听见了。我悄悄靠近书房,耳朵贴在房门上。从来没有落空过。他自己在说话。每过一会儿就提到你的名字。我向你发誓!”
  “撒谎,我不相信你。”
  “母亲,你很清楚我不会拿这种事编瞎话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希望你回家呀!”
  他说得是那样肯定,简直很难不被他那个世界所吸引:既非常有诱惑力又非常虚假,既有纯洁、善良的一面又有险恶的可能,既天真又肮脏,既自然又有算计。卢克莱西娅太太这时心里想:“自从发生这件事以后,我不会因为没有儿子而感到痛苦了。”她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原因。那孩子此时此刻就蹲在她脚下,手里拿着打开的画册,眼睛却察看着她的神情。
  “阿尔丰索,你知道吗?”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道。“我非常喜欢你。”
  “母亲,我也喜欢你啊!”
  “别打断我的话。正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就让我很担心了。你才长这么大,就失去了你这个年龄应该有的东西。如果是别人的话,最美妙的就是有你这个好年龄。可是你呢,你正在浪费大好时光。”
  “母亲,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阿尔丰索不耐烦地说道。“可你刚才还说我是世界上最正常的孩子呢!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吗?”
  “没有,没有。”她安慰他说。“我的意思是:我愿意看见你踢足球,去体育场,跟居民区和学校里孩子上街去玩。要跟你同龄的孩子交朋友。办晚会,跳舞,跟女生谈恋爱。难道你对这些事情就没有丝毫兴趣?”
  阿尔丰索耸耸肩膀,一副颇不以为然的样子。
  “这些事情多没有意思!”他嘟嘟哝哝地说,丝毫不在意她说的话。“课间休息时踢踢足球就够了。有时我也跟居民区里的孩子出去玩。可是我讨厌他们喜欢的那些愚蠢的玩艺儿。
  至于女孩嘛,那就更愚蠢了。你想想我能跟她们谈埃贡·希勒的画吗?我和我那些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是在浪费时间。跟你在一起刚好相反,我在抢回时间。在这里谈话,我一百个愿意,也绝对不去巴兰科的防波堤上跟那帮孩子一起吸烟。至于女孩子,既然我有了母亲你,干吗还要她们!”
  她不知如何开口才好。她想笑一笑,可实在太假了。她确信:那孩子已经意识到她为难的处境。望着他那张前伸的小脸,由于兴奋而变形的特征,那用男人目光想把她吞下去的眼睛,她觉得他会扑过来跟她亲嘴。刚好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胡斯迪尼婀娜的身影出现了,于是松了一口气。可是这放松的时间很短暂,因为她看见那姑娘手中拿着一封信,她立刻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太太,有人从门下塞进来这封信。”
  “我敢打赌:这是我爸爸写的又一封匿名信。”阿尔丰索鼓掌道。
  怨恨的激化和防御彼得·辛普龙,亲爱的朋友:
  如果辛普龙是您的名字,而不是报纸上的毒蛇为了更丑化您而阴险地编造出来的绰号,我从这个地球上的偏僻角落向您表达对您的声援和钦佩。自从今天早上我前往办公室的途中听到美洲广播电台的新闻里说到纽约州的锡拉丘兹市的法庭就因为您多次爬上女邻居的屋顶窥视如洗澡而判处您监禁三月以来,我就一分一秒八计算着下班人时间,为的是回家给您写这封信。我急于告诉您:这份对您的热烈感情已经在我胸膛中爆炸(这不是比喻,我的感觉是:一颗友谊的炸弹在我的胸腔里爆炸了),这不是在法庭宣判您有罪的时候,而是听到您对法官的答复时(这个倒霉的法官认为您的答复是罪上加罪),您说:“我窥视是因为女邻居的腋毛有着令人无法抵抗的诱惑力。”(播音员响尾蛇般的声音在播到这一段时使用了开玩笑式的甜蜜声音,使得听众明白俄比他职业造成的毛病还要愚蠢。)
  有窥视癖的朋友:我从来没有到过锡拉丘兹,对这个城市一无所知,仅仅听说冬天里暴风雪和严寒经常袭击它,但是这块土地内部一定具有某种特别的东西才能孕育出您这样的敏感力和想象力以及您表现出来的勇敢精神,而不怕什么声名狼藉,我可以想象出您的为太粗俗和对友谊的嘲弄以及为捍卫您那小小的古怪行为所做的陈述(我说是小小的古怪行为,当然是因为它无害、温和、健康和施恩惠于人;因为您和我都知道;任何爱好或者怨恨都不乏伟大之处,因为它们构成一个人的本性,是自主意识的最佳表达方式。)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为了避免误会,因此感到有责任让您明白:对于您是美味又东西,对我来说是垃圾;我还想让您知道:在欲望和梦想的丰富世界里,那女性腋毛花一般地绽开,您的视觉(我猜想还有味觉、触觉和嗅觉)会帮助您得到幸福的升华,而对我来说,如此的花开让我堕落,让我恶心,让我降低性欲。(一次欣赏里贝拉的《有胡子的女人》造成我三个月阳痿。因此,我亲爱的卢克莱西娅总是把腋毛处理干净,让腋下连一根毛刺都没有,那里的皮肤在我眼中和口舌之间总是如同小天使的光洁屁股一样。关于女性腋毛问题,只有顾客对我来说是有扭力的,只要他们修剪整齐,不过分浓密、蓬乱和肮脏以至于妨碍性交,把一桩欢娱的事情变成冒着窒息的危险即可。
  然而,为了模仿您的样子,我要说些心里话:软毛(这个词把情况弄得更糟,增加一个皮脂溢出和皮屑增加的问题)不仅弄黑了腋下,而且引起我对性欲的恐怖。只有下列情形可比:女人嚼口香糖或者故意炫耀上唇的汗毛;无论男女用那种名叫牙签的肮脏玩艺儿剔除牙垢;咬手指甲;大庭广众之下,毫无顾忌、不知羞愧地吃芒果、柑橘、石榴、桃子、葡萄、南美番荔枝或者随便哪种可怕的硬果,只要一提硬果(还不说看到)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就会让我心里冒火、急着杀人,因为它们带着枝条、须根、籽、硬壳或者是薄皮。做为咱们在幻觉方面可以自豪的同志,如果我告诉您:每当我看到有人吃水果时从嘴里拿出或者吐出不能吃的废物时,我就感到恶心,甚至产生要杀死这家伙的欲望,这一点都不夸张。另外,我一向把那种吃饭时用叉子把食物送进口中的同时胳膊肘也高高抬起的家伙看做是野蛮人。
  咱们就是这样的,用不着脸红,我非常钦佩那种敢于因为自己的癖好而冒着被诽谤的危险去蹲监狱的人。我本人不属于这种人。我秘密地安排自己的家庭生活,为了达到您在公众面前达到的道德高度。鉴于我的具体情况,一切都是在小心、谨慎中进行的,不冒险,不炫耀,用曲折的方式实施,为的是不让我周围的人、我不得不因为工作的原因、亲戚关系或者社会束缚的联系而共同生活的人们中间引起敌意和嘲弄。如果您认为我身上有很多胆小的成分——尤其是与您那面对世人无拘无束、我行我素的态度相比——那您真的打中了靶子。
  如今,我比年轻时面对我的解好和怨恨是胆子大多了——我不喜欢任何这种由于带有贬义和与精神病学家或者心理分析学家有联系的提法,可是如果不伤害这些癖好和怨恨的内涵又如何称呼它们呢?叫做“怪诞”叫做“私人欲望”眼下,可以叫做“私人欲望”,因为害处较小。
  那时,我是个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又是天主教行动组织的成员和领导人,是受雅克·马利丹那类思想家影响的结果;也就是说,是个社会乌托邦思想的崇拜者,因为我坚信:通过根据福音思想开展的强有力的宣传活动,可以认罪恶思想——那时我们称之为“罪孽”——的手中夺回人对历史的支配权,建设一个以精神世界为支撑点的整齐划一的社会。为了把这个集体主义精神的乌托邦、即基督教共和国的思想变成现实,我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投入到这个伟大事业中了,一面怀着改宗者的热情抵抗着一种人类现状对我和我的同志们不停的种种粗暴的否定,这个人类现状认定用团结和平均主义的方式建造一个具有不兼容特性的旋状结构即人类集体的全部努力是胡说人道。亲爱的彼得·辛普龙朋友,就是您在锡拉丘兹的那几年里,起初我怀着某种同情,接着是羞愧和难堪,发现了那些我区别于他人和把我变成一种标本的癖好。(后来又不得不度过许多时光和难以计数的体验方才明白:地球上所有的人都是个性的人,个性使得我们具有创造性,个性使得我们的自由具有意义。)当我察觉到,只要看到那个一直是好朋友的人居然用手剥柑橘、把一块果肉放进口中、毫不在乎讨厌的果丝挂在嘴角上、四下乱吐那些无法下咽的白色果籽时,就足以让好感变成无法克制的不快了,不久后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就同他中断了友谊,这时我对自己的变化感到非常吃惊。
  我的仟侮神甫多兰托,一个老式学校里伊戈纳西奥教派中的老好人,平静地对待我的惊慌和疑虑,他认为:“这些小小的怪癖”是每个富家子弟、被父母过分娇惯的孩子身上不可避免的任性结果、可以原谅的小毛病。“利戈贝托,你这个了不起的人,还能怎么样?他笑道。
  除去你那扇风耳和蚁熊般的鼻子,还没有见过谁能比你更正常了!这样吧:以后你看到有人吃带果核和果丝水果的人,就望着别的方向,晚上安心睡觉就是了。”可是,我不能安心睡觉,总是心惊肉跳,惶恐不安。尤其是与奥蒂丽妞断交之后,那借口微不足道,那时奥蒂丽姬梳着大辫子,爱穿旱冰鞋,长着小小的翘鼻子,那时我非常爱她,整天纠缠她,希望她理睬我。
  为什么我会跟她打架呢?美丽的奥蒂丽妞,身穿马利亚镇学校白色校服,她犯了什么罪呢?
  因为她在我眼前吃葡萄!她把葡萄一粒粒放进嘴里,一副美滋滋的样子,一面不停地转动眼珠,一面叹气,为的是更加尽情地嘲笑我那充满恐怖的表情——一因为我早就告诉过她我恨这种吃东西的样子。她不时地张嘴,双手捏出那些讨厌的葡萄籽和肮脏的葡萄皮,随手就扔进她家的花园里——我俩就坐在那里的铁栏杆上——摆出一到挑战的样子。我讨厌她!我恨她!我长期以来对她的爱情犹如阳光照射下的冰糕一样地融化掉了;后来有好几天的时间,我盼望她让汽车撞死,让大浪把她卷走,让她染上猩红热。多兰托神甫说:“小伙子,这不算罪孽。”他以为这可以安慰我:“这是气得发疯。你不需要忏悔神甫,而是应该去看精神病医生。”
  但是,锡拉丘兹的朋友和对手,所有这一切让我感到自己是个不正常的人。那时候,这个想法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因为有许许多多的人——我担心是大多数——还没有把人与人是不同的思想同维护我个人独立的要求联系起来,而仅仅是同社会应该惩罚调皮鬼的思想联系在一起。被当做传染病患者、即排除于正常人之外,让我觉得这是最大的灾难。直到后来我才发现这个癖好之中也不都是怨恨,其中有些癖好是快感的神秘源泉。比如,姑娘们的膝盖和臂肘就是之一。我的有些同学喜欢漂亮的眼睛,细高或者丰满的身条;胆子再大的,还喜欢胳臂和细腿。只有我才想起来专宠膝盖和臂肘,现在我可以毫不羞愧地在我笔记本的秘密深处供认这一点:姑娘的膝盖和臂肘要比她们身体的任何部分都更有价值。这话是我说的,绝对不否认。滚圆,但不过分隆起,富有曲线、绸缎般光洁的膝盖,光润,没有皱纹,令人心安,手感柔软,具有再生石膏的海绵特性的臂肘,这两个部位让我感到焦虑和亢奋。看到这两个地方,抚摸着它们,我就感到幸福;如果可以亲吻它们,我就飘飘欲仙了。您是不会有机会这样做了,但是如果需要卢克莱西娅出来作证的话,我亲爱的她可以告诉您我度过了多少时光——如同儿时站在耶稣受难像前——怀着陶醉的祈祷心情欣赏着卢克莱西娅那完美的膝盖和那举世无双、光滑如玉的臂肘;我亲吻着这两个地方,像调皮的小狗患一样啃咬着心爱的骨头,沉浸在陶醉之中,直到舌头麻木或者嘴唇痉挛又让我回到庸俗的现实中来为止。
  亲爱的卢克莱西娅哟!她身上的优点很多,但是我最感谢她的是这样一个优点:理解我的弱点和善于帮助我实现我的梦想。
  正是由于这个癖好,我不得不经受一次反省。天主教行动组织里一个非常了解我的同志,注意到姑娘身上最吸引我的东西是膝盖和臂肘时,便提醒我:你心里有某种坏毛病了。他喜欢研究心理学,这把事情弄得更糟,因为他出于正统,希望人类的行为和动机应该与教会的道德和教育协调一致。他谈到了种种异常现象,说出了“物恋”和“物恋癖”这两个名词。
  如今我觉得这是词典里最可以接受的两个词了(您、我以及一切敏感的人都属于有、“物恋癖”的人);可是在那个时代我听起来就等于是“道德败坏”和“令人不齿的恶习”。
  锡拉丘兹的朋友,您和我都知道:“物恋”不是像皇家学院大词典中吝啬地解释为:“对物的崇拜”;“物恋”是人类个性表达的一种特殊方式,是男女设计自己空间的一条渠道,是运用自己想象力和反群体精神的一种方法,是争取自由的一种手段。我很愿意跟您坐在锡拉丘兹城外乡村的某处小房子里,我想象那周围一定有湖泊、松林和白雪皑皑的小山,咱们一面喝着威士忌一面倾听着干柴在壁炉里的劈啪声,我给您讲述发现“物恋”在个人生活中的重要作用是如何具有决定意义的,此事发生在我对社会乌托邦思想失望之际,——这种思想是要集体建设幸福和美好的生活,或者是要把任何道德或者艺术价值人格化——,发生在从有信仰列不可知论的过渡时期,以及现在支撑我精神的信念中:根据我目前的信念,既然男女没有乌托邦思想就不能生活,那么实现这一思想的唯一现实方法就是把这一思想从社会转移到个人的天地里去。不破坏许多人的自由,不以可怕的共同名称消灭个人之间美好的差异,一个集体就不可能为获得完美的形式而组织起来。反之,一个孤立的个人——按照他自己的欲望、癖好、恋物、怨恨或者喜爱——则可以建造起一片接近那生活与愿望相符的最高理想的独特天地(或者像圣徒们和奥林匹克冠军们那样实现最高理想)。当然,在某些得天独厚的情况下,一次幸福的巧遇——比如,精子和卵子相遇并受孕——可以让一对男女用互补的方式实现他和她的梦想。肯尼思·廷南就属于这种情况(我刚刚从他那善解人意的遗孀写的传记中读到),他是个记者、剧作家、评论家、歌舞演员、一个不够严肃的从业人员、秘密的色情受虐狂,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认识了一位仍然从事性虐待行当的姑娘,也因为她羞于当众乞讨的缘故;这样一来给二人提供了快乐的机会,他和她每周在金斯顿市内的一处地下室里玩上两三次:她拍鞭子,他挨鞭子——一种让二人有升天感觉的浑身发育、发紫的游戏。我尊重这种游戏,但不实践这种结果必然是红汞加药膏的玩艺儿。
  既然是讲故事——这方面的有成千上万——我就忍不住要说一说卡奇多·阿尔尼亚的性欲令人想入非非甚至得了圣比多病(精神病)的故事。卡奇多是让人接受保险动嘴皮子这个职业中一流好手。这个故事是——在一次我不能不参加那种国庆日还是圣诞节令人讨厌的酒会上,他坦白交代出来的——说他看见一位裸体但是脚踏高跟鞋(用针做的后跟)的女人在抽烟和打台球。这个形象,他认为小时候在什么杂志上看到过,一下子与他早期的勃起联系起来了;从那时起就成为他性生活的指针。可亲可爱的卡奇多哟!当他和一个会计科的黑发而又活泼的姑娘结婚时,我敢肯定她有能力帮助他。我干了一桩带有淫亵念头的勾当:以贝里乔里保险公司的名义——我是经理——赠送他一套标准台球,一辆搬家运输公司的卡车在婚礼的当天把一应俱全的球案、球杆和台球卸在他家里。人人都觉得这个礼物太荒唐了;但是从卡奇多的眼神和感谢我时流出的口诞来看,我知道是搔到痒处了。
  可爱之极的锡拉丘兹市的朋友,热爱腋毛的先生,赞扬种种癖好和怨恨不能是没有限制的。应该承认限制,如果没有限制,罪恶就会泛滥,就会倒退到原始的兽性中去。但是,在这个属于个人天地的幻觉领域里,在同意游戏和游戏规则的成年人中,为了他们能够互相开心,一切都是应该允许的。这些游戏中有许多让我感到非常恶心什(比如,会引起放屁的奶糖,在法国风流的一百年里,人们特别喜欢这种奶糖,尤其是萨德侯爵,他不满足于虐待妇女,还要求她们用臭屁把他轰得头晕脑胀,这的确是事实,如同这个世界里的任何差异都应该受到尊重一样,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更好地表现人性难以捕捉的复杂性。
  您爬上女邻居的屋顶去欣赏和赞美她的腋毛是不是侵犯了她的人权和自由呢?当然是!
  是不是应该以社会共处的名义对您进行谴责呢?哎呀,哎呀,当然应该!可您早就知道这个道理并且冒了险,您早就准备为窥视女邻居的腋毛而付出代价了。前面我已经说过:我不能模仿您这种过分的英勇行为。我对尴尬处境的看法和对英雄主义的蔑视,实在太强烈了,除了我动作笨拙之外,也不敢登上别人的房顶去看一个没有遮掩的女性身体上的圆圆的膝盖和球形的臂肘。我天生是个胆小鬼,这可能仅仅是合法的病态本能,仅促使我为自己的癖好、怨恨和种种恋物的毛病找到一个适合在众所周知的正当范围内的壁龛。胆小会剥夺我好色的宝贝吗?当然会!但是我目前掌握的,只要能捞到相应的好处,就足以让我努力去做了。
  希望这三个月您觉得短暂,梦中的腋毛森林,由红色、发黑、柔软、蚕丝般毛发组成的街道,您在其中骑马、游泳、跑步、乐得发狂的梦境能够减轻您铁窗下夜晚的沉重。

  女教师的内裤

  堂利戈贝托睁大了眼睛:女教师的内裤在那里!丢在楼梯的第三和第四个台阶中间,蓝色,闪光,有花边线,带着诱惑和诗意。他像着了魔似地颤抖起来。尽管已经躺在床上好大一会儿了,黑暗中他倾听着涛声,大脑沉浸在流动的遐想中,无论如何不能入睡。直到那个夜里,那个电话又一次响起来,粗暴地把他从梦中唤醒。
  “喂,谁呀?”
  “是利戈贝托吗?是您吗?”
  他辨认出是那位老教授的声音,虽然老先生是用手捂着话筒并且压低了发育。他们在什么地方?在高级大学城。哪个国家?美国。哪一州?弗吉尼亚。哪个大学?州立大学,那座由托马斯·杰裴逊设计的、有白色柱廊、漂亮的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大学。
  “教授,是您吗?”
  “是的,是的,利戈贝托。可是,清说得慢一点。对不起,我吵醒了你。”
  “没关系,教授。您和卢克莱西娅老师共进晚餐的情况怎么样?吃完了吗?”
  尊敬的法学家和哲学家内波姆塞诺·里卡的声音破碎成象形文字般的口吃。利戈贝托明白他在利马夫主教大学读书时的法律系的哲学老师一定出了什么严重的事情,老先生是来弗吉尼亚大学参加一个研讨会的;而他是在这里读研究生的(攻读立法与保险),所以有幸给老师当向导和司机,他陪老师去蒙地塞约,去参观杰裴逊纪念馆和马纳萨斯国家战地公园。
  “‘利戈贝托,请原谅我打搅你。可你是这里我唯一能信任的人。因为你是我的学生,我又了解你的家庭,这几天你又这么殷勤周到……”
  “老师,您用不着客气。”年轻的利戈贝托鼓励老人说。“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堂利戈贝托在床上坐起来,被一串有倾向性的笑声所震动。他觉得洗澡间的门随时都会打开,卢克莱西娅太太的身影会像图画一样地出现在门口,她身穿一件那种梦幻式的精致内裤:黑白相间,刺绣制品,有洞眼,丝绸花边,针脚细密光滑,紧紧裹住大腿根,故意突出阴毛,几根小小的阴毛从内裤边缘试探性地——不听话,轻佻地——露出来。那条不可思议地躺在楼梯上的内裤就属于这一类,仿佛是卡塔卢尼人胡安·庞塞或者罗马尼亚人维克多·布劳内尔超现实主义图画中挑逗性的东西;而堂内波姆塞诺·里卡这位好人和天真汉必须从这个楼梯上到自己的宿舍去;在这位老师七年中给他们上过的值得纪念的法律课中,他经常用自己的领带擦黑板。
  “利戈贝托,事情是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遇到一件麻烦事。虽然我好大一把年纪,可这种事情我一点经验也没有。”
  “老师,是什么事情?您说吧!别不好意思。”
  为什么不让老师下榻在假日饭店或者希尔顿饭店呢?其他主席研讨会的人不就是住饭店的吗?为什么让他住在国际法女教师的家中呢?一定是出于对他声望的敬重吧。或者是因为他和她多次相遇在法律系?相遇在国际代表大会、讨论会、圆桌会上?或许是合作起草过渊博的论文,里面充满了拉丁语词、大量的注释和令人窒息的书目,发表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希宾根或者赫尔辛基的专门杂志上?实际情况是:尊敬的堂内波姆塞话没有去住假日饭店那无人情味的塔楼里,而是在卢克莱西娅老师那舒适、既朴素又现代的小住宅里过夜。利戈贝托非常熟悉那里,因为这学期他和她一起参加了第二学年的国际法研究班;他有好几次登门拜访给她送去作业或者还给她热心借出的大量法规。堂利戈贝托闭上眼睛,他感到毛骨悚然,因为他又一次看到了那位法律女教师离开时优美的形象、苗条的身影和按节奏摇摆的臀部。
  “老师,您好吗?”
  “好,好,利戈贝托。实际上,是一件蠢事。你会笑话我的。可是我已经说了。我一点经验也没有。我犹疑不决,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小伙子。”
  他不需要说下去了;声音在颤抖,仿佛他要沉默,而话语是用产钳夹出来的一样。他一定是在出冷汗。他敢把发生的事情告诉这个小伙子吗?
  “你瞧,事情是,从那个会议办的那种招待会上回到家里以后,卢克莱西娅博士在她家里准备了一顿小小的晚餐。只给两个人准备的,对,这也是她的友好表示。一顿非常亲切的晚餐;我俩喝了一小瓶葡萄酒。我是不习惯喝带酒精的饮料的;这么一来,可能我的全部发昏,就是从上脑袋的眩晕开始的。显而易见,是那点加利福尼亚的葡萄酒作怪。是的,有些后劲。”
  “教授,您就别拐弯抹角了。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情!”
  “等一等,等一等。你想想看:吃了晚饭又喝了那瓶葡萄酒以后,那位女博士还坚持我们再喝一杯白兰地。当然,出于礼貌,我不能拒绝。可是,小伙子,那时我头痛得眼睛直冒金星。那是酒精在燃烧。我咳嗽起来,甚至我想:酒精会让我失明的。确切地说,我一定出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孩子,我躺倒就睡着了。对,对,就在那个大沙发上,那个既是客厅又是书房的大沙发上。等我醒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十分钟还是十五分钟?不知道。女博士已经不在房间里了。我心里想,她大概回卧室睡觉去了。我也打算回去睡觉。当我、当我,你想想吧!当我上楼的时候,‘侧’的一家伙,迎面看到……你猜猜什么东西吧?
  一条内裤!对,挡住了我的去路。小伙子,你别笑。因为虽说这事再可笑,可我实在是慌乱极了。跟你再说一遍: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堂内波姆塞诺,我当然不会笑的。您不认为那么一条内裤出现在那个地方纯粹是偶然事件吗?”
  “什么仍然!什么小事!小伙子。我可从来没见过这种事情,可我也还没有变成老糊涂呢!是那位女博士特意放在那里的,为的是让我看到。那所房子里,除去我和女主人就没有别人了,是她放在那里的。”
  “可是,教授,您做为客人,这是遇到最好不过的事情了。你这是受到了东道主发出的邀请了。这再清楚不过了!”
  教授的声音中断了三次才说出一句让人明白的话来。
  “利戈贝托,你是这么想的?好啦,我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吓了一跳之后,我也想到这一点了。可能是一种邀请,对不对?不可能是偶然的,整个小住宅都是井井有条的,如同女博士本人一样。内裤放在那里是故意的。再说,放在楼梯上的方式也不是偶然的;我发誓:
  她在显示它,是故意给人看的。”
  “堂内波姆塞诺,如果可以开个玩笑的话,那东西放得可够狡猾的。”
  “利戈贝托,其实我心里也在暗暗发笑。也同时又有些慌乱。所以我才需要你出出主意。
  我该怎么办?我做梦也没想到会碰上这种情况。”
  “教授,您应该做的事情再明白不过了。您不喜欢卢克莱西娅女博士吗?她是个很有扭力的女人;我是这么想的。我的同学们也是这么认为的。她是弗吉尼亚大学里最漂亮的女教师。”
  “这是毫无疑问的。没人怀疑这个。她是个很美的女性。”
  “那您就别耽误工夫啦!上去敲门吧!没看见她在等着您吗?一定要在她睡下之前啊!”
  “我能这么做吗?无缘无故去敲门?”
  “您现在在哪儿呢?”
  “还能在哪儿!就在客厅这里,楼梯脚下。要不然我怎么会说话的声音这么小呢。我上去敲门啦?就这么无缘无故的?”
  “您一分钟也别浪费了!她已经给您留下暗号了,您可不能装糊涂!尤其是您又喜欢她。
  因为您喜欢这位女博士,对不对?教授?”
  “我当然喜欢。对,我应该这么做,你说得有道理。可我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谢谢你,小伙子。我用不着特别嘱咐你一定要守口如瓶!对吗?为了我,尤其是为了女博士的名誉。”
  “教授,我一定守口如瓶。您别再担心了!上楼吧!捡起那条内裤来!给她送去!敲门吧!先开个玩笑,就说捡到这个吓了一跳。您瞧好吧:结果会美妙无比的。堂内波姆塞诺,您会永远记住这个夜晚的。”
  堂利戈贝托在结束谈话挂上听筒之前,听到老教授来不及克制的一阵肠鸣、一阵打嗝儿的声音。他在那弗吉尼亚万物充满勃勃生机的春夜里,置身于那间摆满法律图书的小客厅的黑暗中,该是怎样的紧张和不安啊!因为他要把这次梦寐以求的冒险——在生儿育女的一生中是不是第一次呢?——与掩盖在道德准则、宗教信仰和社会偏见的严肃外衣下的胆怯分离开来。他心灵中搏斗的种种力量哪一种会取胜呢?是欲望?还是恐惧?
  堂利戈贝托不知不觉地沉浸在那个已经成为图腾式的情景中了:内裤扔在女教师的楼梯上,他下了床,走进书房,没有点灯。他的身体躲避着障碍物——小板凳、阴沉的雕像、坐垫、电视机——由于坚持不懈的锻炼而动作灵活;因为自从他妻子出走以后没有一夜不是在失眠的推动下起床摸黑,去书房的故纸和图画里寻找消愁和解闷的安慰。脑袋仍然专注于被那个情节(化做一条芳香、淫荡的女人内裤,摆在楼梯的台阶之间)淡化的可尊敬的法学家的身影上,很像汉姆雷特式的犹豫踌躇,但是堂利戈贝托已经坐在书房的长木桌前翻阅笔记本了;当电灯的金色光芒照耀到那一页开头上的一句德国谚语时(谁有选择,就有烦恼。),他震惊了:非同寻常!您不知道从哪里抄来的这么一句谚语,不是正好描绘了那可怜又幸运的堂内波姆塞话的精神状态吗?老先生已经被充满魅力的女教师卢克莱西娅给迷住了。
  他的双手本来是在随手翻阅另外一本笔记,想着一看是否能第二次在为他的想象力提供燃料的梦境和现实之间确立一种关系,这对突然停了下来(“仿佛赌场收付员朝旋转的轮盘赌上抛球的手一样”),立刻如饥似渴地埋头写起来。关于帕特丽夏·希戈斯米特的(伊迪斯的日记)的一些思考,胡乱地写在那一页纸上。
  他抬起头来,感到困惑。他听到从悬崖下传来的大海愤怒的涛声。帕特丽夏·希戈斯米特?那个写令人厌倦的犯罪小说的女作家,他一点也不感兴趣,因为总是由那个冷漠而无缘无故的罪犯里普利干的坏事。过去他一向用打呵欠的方式来回答那几年里由这位女作家在利马成千上万的读者中(通过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的电影)掀起的时髦(可与《生着和死着的西藏》相比)。这个随着电影风向写作的二流作家钻到他笔记本里来做什么?他甚至连什么时间和为什么要写下那篇关于(伊迪斯的日记)的评论都记不清了,甚至连这本书也给忘了。
  评论是这样写的:
  “优秀小说,可以了解虚构是一种想象世界中的神游,可以弥补生活的不足。伊迪斯家庭、政治和个人的失意不是凭空而来的,其根源在于那个让她更痛苦的现实:她的儿子克利菲耶。他不是像在(日记)中那样设计的——一个懒散、屡屡失败的青年,大学没有考上,又不会工作——在他母亲写的字里行间,他脱离了原稿,出现了伊迪斯希望他过的生活:当上一流记者,与一个家境良好的姑娘结了婚,生儿育女,有个好职务,让他母亲感到非常满意。
  “但是,虚构是个暂时的办法,因为它虽然给伊迪斯以安慰并且让她不注意受挫折的一面,却限制了她为生活而进行的斗争,把她孤立在一个内心世界里。她与朋友们的关系淡薄了,受到了破坏;丢了工作,最后落得无依无靠。尽管她的死有些夸张,从象征的角度说,是有联系的;从肉体的角度说,伊迪斯过渡到了生前已经变化的世界中去了:非现实性。
  “这部小说是用骗人的简单方式营造起来的,在这个方式下面展现出一个戏剧性结构,展现了敌对的姐妹之间、现实和欲望之间的殊死斗争以及它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只有人类精神的神奇领域除外。”
  堂利戈贝托感到牙齿在打颤,双手在出汗。现在他回忆起来那部转瞬即逝的小说和思考它的原因来。他会像伊迪斯那样由于滥用想象力而滑向毁灭吗?但虽然有这件事,有这个与死亡有关的假设,那条内裤、芳香的玫瑰,仍然留在他意识中。堂内波姆塞诺那里发生什么事情了?他与年轻的利戈贝托通过电话之后,他的动作是什么?他的选择是什么?他是不是接受那个学生的劝告了?
  他已经开始跟着脚尖上楼了,周围半明半暗,可以辨认出放图书的搁板和家具的轮廓。
  他在第二级台阶上停步,弯下腰去,用僵硬的手指抓住那件宝贝——是绸缎的?是针织的?
  ——他拿到鼻子下闻了闻,仿佛一头小野兽在察看这个陌生的东西是不是能吃的食物。他半睁半闭着眼睛,吻了一下内裤.开始感到一阵让他发抖的眩晕,便赶忙抓住了扶手。他下了决心,要干下去。他继续爬楼梯,手里拿着那条内裤,一直跟着脚尖,担心被人发现,或者是害怕响动——楼梯轻微的吱吱声——会破坏了这个美梦。他心跳得特别厉害,因此闪过此事不宜的念头,除了愚蠢,有可能在这美妙的时刻由于心脏病发作而躺倒。没有,不是晕厥,而是好奇心和品尝禁果的感觉(一辈子都没有过)在加快血液循环。他终于到达走廊尽头,站到了女法学教师的住房门前。他用双手紧紧地托住了下巴,因为牙齿打颤的荒唐样子会让女主人产生极坏的印象。他鼓起勇气(堂利戈贝托大汗淋漓的同时又在发抖,他低声说:“他是强打精神!”用指关节敲敲门,动作极缓慢。房门没有上锁,好客地吱扭一声就打开了。
  这位法律系哲学教授站在门里地毯上看到的景象,改变了他对世界、人类——肯定还有法律——的观念;这让堂利戈贝托狂喜地发出一声叹息。从弗吉尼亚州满天星斗的空中,一轮金黄的圆月发射出的带靛蓝的金色光芒(是梵高的?波提切利的?某个表现派画家比如埃米尔·诺尔迪的?),在一位要求严格的舞台设计师或者熟练的灯光照明专家的安排下,整个落在床上,唯一的企图就是突出女教师的裸体。谁能想象得到她那在讲台上展示的楚楚衣冠,那在代表大会上陈述论据和提案时穿戴的剪裁入时的服装,那在冬天时常裹在身上的风雨衣,竟然掩盖着普拉克西特利斯为着和谐、雷诺阿为着肉感的塑造而争论的形体呢?她脸朝下躺着,头部枕在交叉的双臂上,因此这个姿势加长了她的身材,但不是肩膀,也不是柔软(“是意大利语意义上的‘柔软’。堂利戈贝托如此确定道,他对任何阴森的东西没有丝毫的兴趣,反之都很喜欢“柔软”)的胳膊,也不是脊背的曲线;这些都没有吸引住堂内波姆塞话的视线。
  也不是那乳白色丰满的大腿和那双玫瑰色的脚丫子。而是那两个快乐得厚颜无耻地翘起和炫耀的肥臀,仿佛双峰山的圆顶(堂利戈贝托高兴地联想道:如同日本明治时期版画中白云缭绕的群山峰顶。)可是还有鲁本斯、迪西阿诺、库尔贝、安格尔、乌尔古罗以及六七位创作女性臀部的大师似乎搭帮结伙地要表现那昏暗中发出白色磷光的肥臀,要显示它的坚实、牢固、丰满,同时还有精致、温柔、灵性和令人产生快感的颤动。堂内波姆塞诺这时已经眼花缭乱,无法控制自己,(难道永远堕落了?)不知不觉地向前迈了两步,走到床边跪了下来。多年的地板发出了抱怨的声音。
  “女博士,清原谅,我在楼梯上捡到了您的东西。”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同时觉得一串串口水从嘴角里流出来。
  他说话的声音太低,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或者也许是仅仅抖动了嘴唇而没有发出声音来。可无论是他的声音还是他的出现都没有能够唤醒女法学教师。她呼吸平静而均匀,处于天真无邪的睡梦中。但是,这样的姿势:裸体,紧挨着卧室的房门,披散着头发——浓密、乌黑的长发——垂落在肩膀和脊背上,与皮肤的白皙形成强烈反差,能是天真无邪的吗?堂利戈贝托的判断是:不可能,不可能。那位备受折磨的教授也随声附和地说:“不可能,不可能。”他的目光在那波浪起伏的体表上移动着,在她身体的两侧,女性的肌肉在月光下显得高贵起来(堂利戈贝托纠正道:确切地说是被迪西阿诺笔下昏暗中一个个肉体的油光给衬托得高贵了。”)仿佛汹涌的大海一样就摆在他目瞪口呆的面前:“这不是天真无邪,绝对不是。我来到这里是因为她要我来的,是她策划的。”
  可是,他不能从这个理论化的结论中吸取足够的力量去做一再出现的本能强烈要求他去做的事情:用手指肚去抚摸那缎子般光洁的皮肤;用夫妻亲吻的嘴唇放在那山峰和洼地里,那里温暖而芳香,散发着甜味和咸味共处但不混杂的一种气味来。可他没有决定做任何事情,因为幸福得愣住了,只是一味地看个不停。这个奇迹从头到脚上下来回多次以后,一次又一次传遍了全身,他的眼睛静止不动了,仿佛无需再继续品尝的鉴赏家一样,因为他已经识别出“这个酒库里也没有极品”,因为肥臀本身就是一出好戏。它高高地耸立于身体其它部位之上,犹如皇帝面对着臣民,宙斯面对奥林匹斯山上的小神仙们一样。(堂利戈贝托用资料加以点缀:19世纪的库尔贝与当代画家马尔古罗的愉快联盟。)这位高尚的教师发疯地注视着这个奇迹,静静地顶礼膜拜。他在说什么?在重复济慈的一句格言。(美就是真理,真理也就是美。)他在想什么?“因此这些东西就存在。不仅存在于坏思想中,在艺术中或者诗人的想象中,而且也存在于实际生活里。”因此一个这样的肥臀在有血有肉的现实中是可能存在的,在遍布活人世界的女人身上是存在的。他遗精了吗?是不是险些弄脏了短裤?还没有,虽然在腹部下方,这位法学教授察觉到一些新症状,一种觉醒,一个醒来以后正在神懒腰的毛毛虫。
  还想别的什么?在想这个:怎么恰恰发生在我尊敬的老同事的腿部呢?怎么恰恰是这个在深奥的哲学——法律、道德——立法、历史——方法论方面与我非常投机的好朋友身上呢?怎么可能在此之前,在任何座谈、报告、研讨、讲座等等会议上交谈、讨论、发言中,就丝毫没有想到那方格衣裳、翻毛大衣、风衣、雨衣里面掩藏着如此美丽的身躯呢?有谁能想到这个非常有头脑的人、充满聪明智慧的人、这个法学方面的酒词典,会在肌体和无节制方面拥有如此令人眼花缭乱的肉体呢?一刹那间,他想象出——也许他看到了?——对他的出现无动于衷,那两座平静的肉山,自由地处于沉睡状态之中,喷发出一阵阵欢乐、无声的虚恭,带着酸腐之气冲进他的鼻孔。他没有笑,也没有觉得不快(党利戈贝托心里想:也没有让他感到刺激。)他觉得自已被认了出来,好像这无声的局用某种方式、由于一种复杂得难以解释的理由,(他心里在比较:“类似凯尔森的理论,他说得非常明白。”)成为那个美丽的肉体向他表示赞同的方式,向他展示最隐秘的私处,由盘成蛇状的大肠孔洞喷出那些废气,他想象那孔洞处应该是玫瑰色、湿润、清洁、非常娇嫩和规范的,如同他眼前那自由自在的肥臀一样。
  就在这时,他惊讶地发现:卢克莱西娅是醒着的,因为她虽然没有动弹,可是却在说话:
  “教授,您来啦?”
  她好像没有生气,更没有害怕。那当然是她的声音,但是充满了补充的热量。那声音里面有某种推迟的东西、讨好的因素,一种性感的音乐。这位法学教授在困惑中终于想到:今天晚上这位老同事怎么可能发生如此之多魔术般的变化呢?
  “对不起,对不起,女博士。求求您:别误会我的到来。我可以解释清楚。”
  “是不是吃得不舒服?”她用安慰的口气问道。说话的声音没有丝毫的变化。“来杯汽水好吗?”
  她已经侧过身来,面颊枕在手臂上,那双大眼睛在注视着他,透过乌黑的长发缝隙发出炯炯的目光。
  “我在楼梯上发现一件您的东西,博士,我给您带来了。”教授低声说道。他仍然跟在地上;这时,他才发觉膝盖疼痛得厉害。“我敲了门,可您没有回答。因为门没有上锁,我才斗胆进来了。我本来不想叫醒您。恳求您别介意。”
  她摇摇头,表示不介意,已经原谅他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同情他这个傻乎乎的老头。
  “好朋友,您怎么哭起来了?出什么事情了?”
  堂内波姆塞诺弯下腰来,无力抵抗她那亲热又尊敬的表示、那些欣慰的话语、那黑发后面闪烁的柔情目光。此前一直在面颊上无声流淌的泪水,这时变成了响亮的啜泣、不顾羞耻的叹息、一串串极力用双手拦截的鼻涕和口水——由于心情慌乱,一时找不到手帕,也找不到放手帕的口袋——一面努力喘气一面详细地吐出真情:
  “哎呀,卢克莱西娅,卢克莱西娅,请原谅我!我实在忍不住了。你可别认为这是要伤害你,恰恰相反。我从来没有想象到您的身体会是这个样子的,我的意思是说,会这样漂亮,这样完美。您知道我一向是多么尊敬您和钦佩您。用法律语言说,就是您的智慧和学问都让我钦佩。但是,今天晚上看到您这模样,是我一生最美妙的事情。卢克莱西娅,我发誓。为了眼前这个时刻,我可以把所有头衔、人家授予的名誉博士、奖章和证书统统扔到垃圾堆里去。(堂利戈贝托读到笔记上秘鲁诗人恩里克·贝尼亚的一句话:“假如可以不要现在我这个年龄,我会烧掉全部书籍,仿佛乞丐一样坐到你的家门口去。是的,我亲爱的宝贝,请注意:
  仿佛乞丐一样坐到你的家门口去。”)卢克莱西娅,我从来还没有感到如此巨大的幸福。看到你这个模样,完全裸体,如同尤利西斯看到了纳乌西卡,这是最高奖赏,是我认为受之有愧的荣誉。这让我激动,给了我很深的刺激。我因为激动才哭,也因为感谢你才哭。亲爱的卢克莱西娅,别瞧不起我。”
  这一席话非但没有让他感到轻松,反而越说越激动,以至于啜泣声使他感到哽噎。他的头部须在床沿上,继续哭个不停,始终跪在地上,一面不停地叹息一面觉得既伤心又快乐、既痛苦又幸福。他嘟嘟哝哝地说:“原谅我,原谅我!”直到又过了不知多少分钟或者多少小时以后——他的身体突然一激灵,好像猫让什么吓了一跳——他感到卢克莱西娅的手放到了他的脑袋上。她的手指抚摸着他那花白的头发,表示安慰并且分担他的感情。她的声音又一次来减轻他的烦恼,如同清风吹拂在心灵的伤口上一样。
  “安静下来吧,安静下来吧!利戈贝托?心肝儿,别哭了!我的宝贝。好啦!都过去了。
  什么也没变呀。你想要的不是都干了吗?你进来了,看见我了,又走到我身边,也哭过了,我也原谅你了。难道我会生你的气吗?擦擦眼泪吧!打个喷嚏就好了。睡觉去吧!噢噢噢,乖孩子,噢噢噢。,睡觉吧!”
  海浪拍击着下面巴兰科和米拉芙终尔区的悬崖峭壁;厚厚的乌云让人看不到利马天空上的群星和月亮。但是,黑夜已经走到尽头,黎明随时都会到来。又少了一天,同时又多了一天。

  给美人下达的禁令

  你不许看安迪·沃霍尔的图画,也不许看芙里达·卡赫洛的作品,不许为政治演说鼓掌,别让人家擦伤你的臂肘和膝盖,别让脚底板变硬。
  不许听路易西·诺诺的曲子,不许听麦尔塞德斯·索萨的歌声,不许看奥利弗·斯通的电影,不许直接吃洋蓟菜叶。
  千万别探伤膝盖,别剪头发,注意别长粉刺,龋齿,结膜炎,(更不要得)痔疮。
  绝对不许赤脚走在柏油、石头、碎石、细砖、橡胶、烟尘、石板和金属上;不许跪在不松软的地方,比如饼干渣上(特别是上烤炉之后)。
  在你使用的词汇里,绝对不许出现下列这类词:地球的,混血的,科学化,想见,国家主义的,果籽,果皮,社会性的等。
  永远不许有仓鼠,不许漱口,不许用假牙,不许玩桥牌,不许戴草帽、贝雷帽或者盘发髻。
  肠胃里永远不存气体,不说粗话,不跳摇摆舞。
  永远不许离开人世。


2011-2-22 08:58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冬雪儿

#7  

七、埃贡·希勒的拇指
 “埃贡·希勒笔下所有的女孩都是瘦高的,我觉得很漂亮。”阿尔丰索说道。“你呢,正相反,有点丰满,不过我觉得也很漂亮。母亲,怎么解释这个矛盾现象呢?”
  “你是说我发胖了?”卢克莱西娅太太脸红了。
  她一直心不在焉,听着这孩子的说话仿佛来自远处的嗡嗡’声,因为心里集中在想那些匿名信——不到十天居然有七封信——;也在考虑昨天夜里写给利戈贝托的那封信,现在就装在衣袋里。她只记得阿尔丰索早就开始说个不停,如同往日一样又谈起埃贡·希勒来,直到他说到“有点丰满”才让她支起耳朵来。
  “不是发胖。我说的是‘丰满’,母亲。”他打着手势辩白道。
  “我今天这样是你爸爸的过错。”她审视着自己,一面抱怨道。“结婚的时候,我很瘦。
  可是利戈贝托却认为,消瘦的时髦破坏女性健美,美的伟大传统是肥胖。他就是这么说的:
  “肥胖的形体。’为了让他高兴,我就养胖了。可是再也瘦不了了。”
  “你这样挺棒的,母亲,我发誓。”阿尔丰素仍然在辩解。“我跟您说埃贡·希勒的姑娘一个个很瘦,是因为您虽然比她们胖一倍,可我既喜欢她们也喜欢您,这您不觉得奇怪吗厂不,匿名信的作者不是他,不可能是他。因为信中赞美她的身体,甚至在一封题为(情人那尊贵的身体冲,歌颂她身体的各个部分——头部、肩膀、腰身、乳房、腹部、大腿、小腿、踝部、双脚——,还附有一首诗或者一幅象征性的图画。这个喜欢她丰满体形的匿名者只能是利戈贝托。(胡斯迪尼婀娜看完这封《尊贵的身体》之后,宣告:“这个男人爱您爱得发疯。太太,他是多么熟悉您的身体啊!这一定是堂利戈贝托!阿尔丰京就算他长得再大,可他从哪里挖出这些词汇来呢?当然,他也完全熟悉您的身体,对不对?”)
  “母亲,作为什么一直不说话?为什么不及我?你望着我的眼神,好像我不存在一样。
  你今天很怪。”
  “都是这些匿名信闹的。阿尔辛索,我没办法把这些信从脑海里赶出去。就像你着迷埃贡·希勒一样,现在这些匿名信总是缠着我。我每天就是等信,看信,想这些可恶的信。”
  “母亲,为什么是‘可恶的信’?难道里两写了你?还是说了什么坏话?”
  “因为没有署名。还因为我有时觉得奇这些信的不是你爸爸,而是个幽灵。”
  “你很明白,信是他写的。母亲,一切都会如愿以偿。你就别自寻烦恼了。你们很快就要和好了。你走着瞧吧!”
  卢克莱西娅太太和堂利戈贝托的和好已经变成了这个孩子第二个着迷的问题。他说起和好来的口气非常肯定,弄得这位继母都不敢驳斥他,也不敢对他说:这是已经变成不可救药的那个幻想家的纯粹幻想。把这些匿名信拿给他看是不是对呀?有些信涉及到她的隐私,读完之后,她暗下决心:“这绝对不能给他看。”每当给他看了信以后,她都窥视着他的反应,看看他有什么表情吐露出心里话。可是,没有。每次的反应都是态度吃惊而又激动,总是得出同样的结论:这是他爸爸写的,再次证明父亲已经不再生她的气了。她发现,阿尔丰索如今也好像在冥思苦索,常常远离小餐厅和橄榄树林,沉浸在对某件往事的回忆中。他常常看着双手,放到距离眼睛很近的地方;时而合拢双手,时而分开;时而展开五指,时而致起大拇指;时而双手交叉,时而错开;姿势很奇怪,仿佛有人用手的影子在墙上作画一样。
  而阿尔丰索可不想在这个春天的下午制造什么中国的皮影戏;他仔细察看着手指,好像昆虫学家用放大镜检查一个陌生的昆虫一样。
  “能不能说一说这是在干什么?”
  那孩子不动声色,仍然保持原来的姿势,与此同时用提问的方式来代替回答:
  “你认为我的手是畸形吗?母亲。”
  这个小鬼头今天又在玩什么花样?
  “来!让我看看!”她装出医学专家的样子来。“把手放在这里!”
  阿尔丰索可没有做游戏的心思。他很严肃,站起身来,走到她身旁,把双手放在她伸出的手掌上。卢克莱西娅太太一接触到这些柔软、光洁、娇嫩的小小手指,心头感到一阵颤抖。他的手细嫩,指头尖尖,指甲微微发红,修剪得十分仔细。但是,在手指胜上有钢笔和铅笔留下的污点。她装出一副临床诊断的样子,一面抚摸着他的小手。
  “没有任何畸形。”她下了结论。“当然,来点水和肥皂洗一洗可能没什么坏处。”
  “真遗憾!”那孩子没有半点幽默地说,一面把手从卢克莱西娅太太手中抽回来,一面又说:“这就是说,在这方面我一点也不像他了。”
  好啦!每天下午的把戏又来了。
  “说说这是什么意思!”
  那孩子急忙解释起来。您没注意到手是埃贡·希勒的痹好吗?他画自己的手,也面姑娘和太太们的手。如果以前没留心的话,那么现在请注意。转眼之间,卢克莱西娅太太的膝盖上就出现了那本画册。看到没有埃贡·希勒总是很讨厌大拇指?
  “讨厌大拇指?”卢克莱西娅太太笑了起来。
  “你注意地的肖像画。比如,这张阿图尔·罗斯莱尔的画像。”孩子激动地坚持道。“或者这张也是:(海因里希·贝内斯奇总监和他的儿手奥托双人像);恩里希激德莱的画像;还有他的自画像。他只画四个手指。大拇指,他总是藏起来。”
  这是为什么?他干吗要把大拇指藏起来?是因为大拇指是最难者的吗?还是他喜欢双数?是不是他以为单数会给他带来坏运气?要不然就是他的大拇指是畸形?他不好意思给人看?他的手一定出过事,否则的话,为什么他一照相就总是把手藏到口袋里,或者用手做些荒唐可笑的姿势,有时像巫婆那样弯曲着手指,有时用双手挡住镜头,有时把手放在头顶上,好像要让双手飞走一样?他的手,男人的手,姑娘的手,都是如此。你以前就没有发现吗?
  这些裸体的姑娘,身材很苗条,可是她们的二招像是男人的,骨节又大又粗,这是很难理解的啊?比如,这张1910年的版画,(长发仁立的裸体姑娘),这男性化的双手,方格形的指甲,与埃贡·希勒本人的自画像上的手一模一样,这不是很不协调吗?他画的几乎所有女人,不是都有类似的做法吗?比如,1913年这一张(站立的裸体)。阿尔丰索透了口气:
  “换句话说,他是有自恋病的,如同你以前说的那样。他总是画自己的手,不管画上的是什么人,是男还是女。”
  “这是你自己发现的吗?还是从什么地方读到的?”卢克莱西娅太太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翻翻画册,她看到的画面证明阿尔丰素是有道理的。
  “任何一个看他的画看多了的人,都会发现这个。”那孩子耸耸肩膀,对这一点并不以为然。“我爸爸不是说过吗:艺术家如果不固执,肯定成不了天才。所以我经常注意画家在自己作品中反映的痹好。埃贡·希勒有三种痛好:第一是把比例不协调的手放在所有人物身上,而且隐藏大拇指;第二是让姑娘们和先生们撩起裙子或者劈开大腿露出自己的东西来;第三是他画自己的时候双手总是摆出做作的姿势来引人注意。”
  “好啦,好啦!你要是想让我大吃一惊,那你已经办到了。阿尔丰索,知道吗?你自己就是一个最固执的人。如果你爸爸的理论可以成立,你已经具备了成为天才的条件之一。”
  “我就差画画了。”他笑起来。然后,又躺在地上,看起双手来。他挥动着双手,模仿着埃贡·希勒绘画和摄影中希奇古怪的手势。卢克莱西娅太太很开心地注视着他表演的这场哑剧。突然间,她决定:“把我的信念给他听听,看看他有什么反应。”再说,高声朗读一遍,也可以知道是不是写得好,然后再决定是不是寄给利戈贝托或者干脆就撕掉它。但是,当她真的要念时却胆小起来。只是这样说道:
  “你这么白天黑夜地只想着埃贡·希勒,真让我担心。”那孩子不再玩手势了。“我是怀着对你全部的爱心说这番话的。起初,我觉得你这么喜欢他的画、甚至处处和他相比是件很好的事。可如果你在各方面都像他,你慢慢就失去自己的个性了。”
  “母亲,因为我就是他晚。虽说你是开玩笑,可事实就是这样。我觉得我就是他。”
  他微微一笑,为的是让她放心。“等一下。”他低声说,一面坐起来,一而翻阅那本画册,然后再次把书放到她的膝盖上,画册是打开的。卢克莱西娅太太看到一幅彩色铜版画,路色的衬底上,躺着一位曲作的女人,身上套着狂欢节时穿的花装外衣,挂着一串串绿色、红色、黄色和黑色的条纹布;做盘旋弯曲状。她的头发藏在一个旋涡式的发誓下,光着赤脚,大而黑的眼睛里流露出郁郁寡欢的神情,双手高举在头顶,仿佛准备敲击响板似的。
  “一看见这幅画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我就是他。”她听到阿尔丰索如是说,完全是一副严肃的口气。
  她想笑一笑,可没有笑出来。这孩子打算干什么呀?吓唬人吗?她心里想:他是在和我玩小猫抓大老鼠的游戏。
  “啊?是吗?这幅画里有什么东西告诉你是再生的埃贡·希勒啊?”
  “母亲,你还不明白吗?”阿尔丰索笑起来。“你再看看,一块儿一块儿地看。你会发现他虽然是1914年在维也纳他的工作室里画的,可是秘鲁在这位夫人身上。他重复了五次。”
  卢克莱西娅太太重新察看这幅画里的形象。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终于,她注意到:在这个赤脚模特儿的小丑般彩服上,有五个小人,在右侧,小腿上方裙边处,高及胳膊。她把书凑近眼前,静静地细看起来。是的。看上去像是印第安姑娘,土著女人。她们穿着库斯科地区农妇的衣裳。
  “就是这么一回事,安第斯山里的印第安妇女。”阿尔丰索说道,猜出了她的想法。“看到吗?秘鲁就在埃贡·希勒的绘画中。所以我就明白了。对我来说,这是个信息。”
  他不停地说下去,炫耀这条关于埃贡·希勒生平和创作的奇妙信息,这给卢克莱西娅太太一个博学的印象,同时让她怀疑有个阴谋存在,一个有发烧征兆的陷队。母亲,这是有解释的。画上这位夫人名叫弗雷德里克·马利亚·贝尔。这个人只有在维也纳同时代的两个大画家画过:一个是埃贡·希勒;另一个是克里木特。她是一位大富翁的女儿,父亲拥有几处娱乐场所;她是个很出名的贵夫人;给这两位艺术家提供了许多帮助;为他俩找到不少买主。
  埃贡·希勒为她做画之前,他曾经去玻利维亚和秘鲁做过一次旅行,从那里带回去印第安妇女穿的衣裳,大概是在库斯科或者拉巴斯的集市上买到的。后来,他想起把这些土著女人画到那位夫人的裙子上。也就是说,这幅画上的五个印第安妇女的形象,并不是什么奇迹。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卢克莱西娅太太鼓励他说下去,她已经被阿尔丰索的故事吸引住了,正盼望有什么重大发现呢。
  “什么也没有了。”那孩子加了这么一句,露出疲倦的神色。“这些印第安妇女画在上面是让我有一天找到她们。五个秘鲁妇女在埃贡·希勒的一幅画上,这你还不明白吗?”
  “她们跟你说话了吗?说没说是你在80年以前画的她们?说没说你是再生的埃贡?’”“好啦!母亲,如果你要拿我开心,那咱们还是说些别的事情吧!
  “我不喜欢你胡说八道。”她说。“也不喜欢你胡思乱想,不.喜欢你相信那些蠢事。你就是你,埃贡·希勒就是埃贡·希勒。你现在住在这里,在利马;他是本世纪初生活在维也纳的。根本没有什么再生。因此,别再胡说八道了!如果你不希望我生气的话,同意吗?”
  那孩子点点头,颇不情愿的样子。他的表情很难看,可是不敢反驳继母,因为她说话的态度是少有的严厉。他打算和好。
  “我想给你念一念我写的东西。”她低声说道,一面从衣袋里拿出那封信的草稿来。
  “你给我爸爸写回信啦?”那孩子高兴起来,一面坐到地上,一面抬起头来。
  是的,昨天晚上写的。还不知道要不要把它寄出去。不能不写了。已经有七封了,这么多的匿名信。写信的人就是利戈贝托。不然的话,还能是谁呢?谁能用这种亲切和激动的方式谈起她呢?谁能这么熟悉她的生活细节呢?她决心结束这场戏了。你看看怎么样吧。
  “母亲,你快念吧!”那孩子急不可耐地说道。他两眼炯炯发光,小脸上露出极大的好奇心;还流露出某种、某种……卢克莱西娅太太在寻找词汇,某种狡猾的开心,甚至是尽心不良的快乐神情。开始前,她清清喉咙,一口气念到结尾,没有抬头:亲爱的:
  自从我得知这些热情的书馆是你写的,我就极力克制着给你回信的诱惑。两个星期以前,这些信就一封又一封地给这个家带来火焰、欢乐、怀念和希望,它们来到我的心上,来到结合成幸福婚姻的爱情和欲望之久的心灵上。
  为什么你不在只有你才能写得出的信上签字?谁能像你这样研究我,塑造我?谁能说到我腋下的红点、我脚趾缝玫瑰色的筋脉、那个“振起的蓝错色唇纹包围的小嘴巴,它会爬上你那光滑和大理石般的双腿上”?只有你,我亲爱的!
  从第一封信的头几行里,我就知道信是你写的。因此,在读完你的信之前,我就听从你的指示。我脱光衣服,在镜子面前为你摆出模仿克里木特的《达内》这幅画中的姿势来。我又一次如同许许多多个我在孤独中怀念的夜晚一样,同你一道飞向多年来我俩共同探索的想象王国,那过去的岁月现在对我来说是安慰和生活的源泉,今天我通过回忆又来品尝这泉水,为者忍受同你一道冒险和欢乐之后所出现的空虚和常规的生活。
  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已经一丝不苟地服从你七封信中的要求了——不是建议和祈求。我穿衣又脱衣,化妆又卸妆,躺下又坐起,伸展又下跪,——用我的整个心身——把你信中的怪念头形体化,因为,对我来说,让你快乐就是最大的快乐,还有什么能与之相比见?
  为了给你看,也是因为你的要求,我扮演了梅萨丽娜和而达,马达莱娜和撤罗米,佩有导和话袋的秋安娜,《裸体》婆媳外,被老色克撞见的圣洁的苏撒拿,在土耳其浴室中,安格尔笔下的女奴。同我做爱的人:玛尔斯,那淡帕拉萨尔亚达巴尼投,拿破仑,天鹅,森林之神,男女奴隶,我像美人鱼一样从海里出来,挑起和熄灭尤利西斯的爱情之火。我还扮演过安托尼·华托笔下的侯爵夫人,迪西阿诺笔下的仙女,牟利罗笔下的圣母,友耶罗·德亚·弗朗西斯卡笔下的圣母,藤田用治笔下的艺妓,土鲁斯劳特累克笔下的混胀女入。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像德加笔下的舞蹈演员那样用脚尖站住;相信我:为了不让你感到失望,我甚至做了这样的尝试:不怕抽筋,试图变成你所说的胡安·格里斯笔下的立体主义令人产生快惑的套桶。
  重新跟你做游戏,虽然由于远距离也可产生快感,可是我感觉不好。我再次感到我是你的,你是我的。游戏结束的时候,我的孤独更增加了,也更加伤感。失去的就这样永远失去了吗?
  从收到体第一封信起,我就终日盼室着第二封信的到来,同时疑团满腹,极力要猜出你的企图。你真的希望我给你回信吗?莫非寄匿名信给我是要说明:你不愿意对话,只是要我听你独白?可是,昨天晚上,在我顺从地扮演了弗美尔笔下会料理家务的资产阶级贵夫人之后,我决定给你回信。从我内心深处——只有你探索过——,有某种东西命令我拿起笔和纸来。我做得对吗?我是不是违反了这样一条不成文的禁令:画中人不得走出画面与画家谈话?
  亲爱的,你是知道答案的。让我也知道吧!
  “好家伙!多棒的信啊!阿尔丰索叫道。他的热情看上去很真诚,“母亲,你非常喜欢我的爸爸呀!
  他脸红了,但是满面春风卢克莱西娅太太还发现——第一次发现——他甚至有些慌乱。
  “我一直就很喜欢他,即使是出了那桩事情以后也一样。”
  阿尔丰索立刻换上那种患有遗忘症的胆怯目光,只要卢克莱西娅太太用某种方式暗示那次奇妙的母“于”情爱,他的眼神就变样。但是,她发现:那孩子脸上的羞级正在褪去,代替的是有着珍珠光泽的白色。
  “因为尽管你和我都不愿意有那件事,虽然咱们也从来没有谈过那件事,但是它的确发生了。这是无法抹掉的。”卢克莱西俄太太说道,一面探询着他的目光。“虽然你看着我的那种眼光好像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其实你跟我一样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可以肯定,你像我一样感到遗憾,或者比我更感到遗憾。”
  她无法再说下去了,因为阿尔辛索已经又一次一面注视着双手一面挥舞起来:模仿埃贡·希勒画中人物的装腔作势;双臂体在,与肩平行,大拇指藏起,仿佛被切除了一样;或者双臂举过头顶,好像刚刚投出一根长矛似的。卢克莱西娅太太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不是魔鬼,你是小丑。”她叫道。“你更应该去演戏。”
  那孩子也笑起来,他放松下来,继续出怪相,仍然用双手表演。就在他做滑稽动作的同时,突然之间用这样的议论让卢克莱西娅太太吃了、惊:
  “你写这封信用的是非常雕琢的风格,对不对?你跟我爸爸一样也相信过分雕琢与爱情是分不开的吗?”
  “我写这封信是模仿着你爸爸的风格:夸张,极力庄严,刻意雕琢,一副做戏的样子。
  他就喜欢这样。你觉得非常雕琢吗?”
  “他会高兴的。”阿尔丰索肯定地连连点头。“他会关在书房里翻来覆去地读这封信的。
  母亲,你不想署名吗?”
  说实话.他事先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能这么用匿名的方式寄给他吗?”
  “当然可以,母亲。”那孩子用强调的口气说道。“你应该遵守他的游戏规则嘛!”
  他说得大概有道理。既然他不署名,她为什么要署名呢?
  “孩子,你很清楚礼尚往来的道理。”她低声说。“对,这是个好主意。我不署名就寄给他。总而言之,他会很明白信是谁写的。”
  阿尔丰素装出鼓掌的样子来。他已经站了起来,准备离开。今天没有酥脆饼干,因为胡斯迪尼婀娜出门了。他像往常一样收起画册,放到书包里,系好灰色衬衫的纽扣,整理好校服的小领带。卢克莱西哑在一旁注视着他,看着他每个下午来来去去地重复这些同样的动作,感到非常开心。但是,这一次可与往日不同,他没有说“母亲,再见广,而是一下子坐到大沙发上,距离她很近。
  “走之前,我想问你一点事情。可是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每当他打算唤醒她的善心或者让她发慈悲,他就用那种细细、甜甜、柔柔的声音说话。
  尽管卢克莱西娅太太一直都在怀疑他这纯粹是演戏,可是到头来又总是动了善心或者发了慈悲。
  “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别给我讲故事,也别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来!”她说,为着减轻话里的生硬程度,她摸摸他的头,拉拉他的耳朵。“有什么就问吧!”
  那孩子一转身就用双手搂住了她的脖子,把小脸埋进她的肩窝里。
  “如果我看着你的眼睛,我就不敢说话了。”他轻声细语地说道,那声音降低到几乎听不到的程度。“你信中说到的那个充满唇纹的小嘴巴,是不是这个?母亲。”
  卢克莱西娅太太感到贴在她脸上的面颊在挪动,两片细嫩的嘴唇慢慢移下来贴到了她的嘴唇上。起初,那嘴唇是冰凉的,不久就兴奋起来了。她感到那嘴唇在增加力量,在亲吻她的嘴唇。她闭上了眼睛,张开了嘴巴:一条湿润的小蛇造访了她的口腔,舔舔她的牙床,触触她的上颚,与她的舌头搅在一起。片刻间,她失去了时间的感觉,眼睛发黑,变成一种强烈的刺激,感到惊愕,快乐,既不做什么,也不想什么。可是,当她打算举起胳膊抱紧阿尔丰索的时候,这孩子突然情绪就变了——个性如此——,松开双臂就离开了她。随后,他一面走远一面挥手告别。面部表情非常自然。
  “如果你愿意的话,请把匿名信誊清,放到一个信封里。”他站在门口对她说道。“明天你交给我,趁我爸爸看不到的时候,我把信投进家中的信箱里。再见,母亲。”

  不是香蒲编织的小马
  也不是古堡上的独角仙

  我理解国旗迎风飘扬的情景会让您加快心跳;国歌的曲调和词句会让您的血管躁动,汗毛收缩、竖立即所谓激动。“祖国”这个词(您总是把它大写)并不能与青年聂鲁达不恭敬的诗句联系起来:

  祖国,
  伤心的词,
  如同温度计或者电梯。

  也不能与约翰逊博士致命的警句(Patriotism is the lastrefuge of a scoundreh 英语:爱国主义是流氓恶棍的最后庇护所。——译注)联系,而是与骑兵的英勇杀敌、刺入敌人胸膛的军刀、冲锋的号角、枪声、炮声,而绝对不是开香核酒的瓶塞声联系起来。根据种种迹象表明,您是属于这样一群男女中的一个:你们尊敬地仰望着装点着大众广场上的名人雕像,为群鸽在雕像上大小便深感遗憾;您可以黎明起床,为着在玛尔代练兵场上占据一个好位置可以等上几个小时,因为不能失去观看重大节日中阅兵式的机会,那场面会得到您的一番赞赏,其中会闪烁出威武雄壮、热情爱国、男子气概等等字眼的火花来。先生或者女士:在您身上潜伏着一头狂怒的猛兽,在威胁着人类的安全。
  您是一种有生命的障碍,从文身、穿孔、吃人、阳萎戴套的时代开始,你们就是文明滞后的因素,在那个远古、蒙昧、魔幻的时代,你们用跺脚的办法求雨,用吃敌人心脏的办法盗取力量。实际上,在你们歌颂那由随心所欲划定的疆土时的演说和高举的旗帜后面,在你们认为是历史和社会精神体现的一种高级形式的演说和旗帜下,有的只是古老和原始恐惧的“现代化”、狡猾的“现代化”而已,是对脱离部落的恐惧,是对离开群体、变成个体的恐惧,是对祖先的怀念;对于这位祖先来说,世界的开始和结束都是在他熟悉范围内进行的:林中空地、黑乎乎的山洞、陡峭的高原、那个小小的语言区——人们共同分享语言、巫术、困惑。
  习俗,尤其是部落的无知和恐惧,这一切给他勇气,让他感到可以抵抗雷鸣、闪电、野兽和其它部落的攻击。虽然从那远古的时代算起已经过去几千年、几万年了,尽管您今天身着西服革履,或者您女士,身穿短裙,在迈阿密兜风,您以为比那位裹着树皮。口鼻挂着金属器物的祖先要高级得多,可是,先生,您仍然是那位祖先;女士,您仍然是那位组先。多少个世纪以来,把您和祖先联系起来的那根脐带的名字就是对陌生领域的恐惧,就是对异物的仇视,就是对冒险的拒绝,就是害怕自由和每天都要承担发现新事物的责任,就是服从常规和群体的天命,就是拒绝脱离集体而不去迎接挑战:个人自主、自立。在远古时期,那个没有自卫能力的人吃人的群体,面对发生的事情和周围的环境是处于精神和物质的无知状态中的,因此有某种可以拒绝独立、创造和自由的道理;而在今天,人们都明白一切应该需要掌握的知识和更多的技能,就没有真正的理由去当奴隶和非理性的人不可了。这个看法您会觉得太严厉、太偏激,因为您认为这只是个对乡土和往事的热爱和怀念的美好和理想化的情感而已(按照法国类人觉学家莫里斯·巴雷斯的说法就是:‘“土地和死者。”),是个环境和文化的参考范畴,没有这个范畴人类就会觉得空虚。我可以肯定地对您说:这仅仅是爱国主义硬币的一面;那另外一面,与歌颂相反的一面,是对他人的低毁,是旨在侮辱和击败他人的欲望,就因为他人与你们肤色不同,就因为他人有自己的语言、上帝、甚至服装和食物。
  爱国主义实际上像是民族主义的一种仁慈形式——因为“祖国”好像比“民族”还要古老、先天和令人尊敬,这是由渴望得到政权的政治家和寻找主子、即保护伞、即提供俸禄的奶头的知识分子制造出来的政治——行政管理上的可笑诡计,这是一个危险但是有效的借口,可以为多少次毁灭地球的战争辩护,可以为强者统治弱者的专横手段张目,这是一道平等主义的烟幕,它的毒雾无视人类的存在,把人类——“克隆”,把共同命名中最没有本质意义的东西:出生地,做为本质和不可避免的东西强加给人类。在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的背后,总是燃烧着居心不良的同一性的集体主义的虚构,这是个本体论的铁丝网,它通过不可赎回和不会混淆的手足情谊,企图把所谓“秘鲁人”、“西班牙人”、“法国人”、“中国人”等等凝聚在一起。您和我都知道,这些范畴的确定是另外一些卑鄙下流的谎言,它们在多种差异性和不可融和性上覆盖让人遗忘的技巾;它们企图废除几千年的历史,让文明倒退,回到个性创造前的野蛮时代,更确切地说,回到人类具有个性、理性和自由之前的时代去,而这三者是不可分隔的,您一定明白这个道理。
  因此,如果我身边有人说“中国人”、“黑人”、“秘鲁人”、“法国人”、“女人”或者什么类似的说法,只要他打算用某人属于某个集体而不是某个可摆脱的环境来下定义,我就想掏出手枪,给他“砰、砰”两枪。(这当然是一种诗化的修辞手段。我从来没有拿过武器,将来也不想;除去射精,我没有射过任何东西。对,我要怀着爱国主义的豪情维护这个射精的权利。)当然,我的个人主义并没有让我去赞扬性独白,说它是性快感的最美形式;在这方面,我赞成二人对话,或者最多三个人;当然,我声明坚决反对放荡的“杂交”,这在床上的通好,就等于是社会和政治上的集体主义。除非性独白是有人陪伴的——那就会变成非常巴罗克式的对话——,比如,毕加索(1902—1903年)在那幅小水彩画和炭笔画里说明的那样,您可以在巴塞罗那本加索博物馆通过这幅画陶醉一番,那画面上有安赫尔·费尔南德斯·德·索托先生和他尊贵的夫人,前者衣冠楚楚,在吸烟斗,后者裸体,但是穿着鞋袜,手里端着一杯香按酒,坐在丈夫的膝盖上,二人互相手淫;这幅画,顺便说一句,丝毫不想伤害任何人(也不会败坏毕加索的名誉);我认为超出(格尔尼卡)和《阿维尼翁的贵族小姐们)。
  (如果您觉得这封信开始表现出无条理性,那么请您想想瓦莱里的《与台斯特先生促膝夜谈卿说的;“演说中的无条理性取决于听众。我觉得精神如果有内在的条理性那是不可理解的。”)
  您想知道这封信中反爱国主义的肝炎病毒是从何而来的吗?从共和国总统的一份演说中来,今天上午的报纸做了摘要,据说,总统在手工艺展览会的开幕式上声称:我们每个秘鲁人都有赞美那些无名的手工艺匠人劳作的爱国主义责任,因为他们在几个世纪以前就制造了查文文化中的陶器,编织和绘画了巴拉卡斯文化中的织物,缝纫出纳斯卡文化中的羽毛被饰,库斯科人制造了台灯;在当代匠人中,应该赞美阿亚库乔的艺术装饰祭坛,普卡拉的独角仙,曼努埃里多的泥塑娃娃,圣佩德罗·德·卡哈斯的地毯,的的喀喀湖的香蒲编织的小马,卡哈玛尔咖的小镜子,因为——我来直接引用国家元首的话——“手工艺是人民大众艺术的代称,是一个民族艺术创新和妇熟的展览,是祖国伟大的象征和表现之一,每件作品都没有写上制作工匠的名字,因为全体匠人一起署上了集体和民族的名称。”
  如果您是眼力很好的男士或者女士,——也就是说,讲究准确性——那会对我们的元首这番爱国加手工艺的局话付之一笑。至于我本人,除去像您一样也觉得这番话既空洞无物又过分雕琢之外,还让我看清了一个道理。现在我已经明白了为什么我厌恶世界上的手工艺品,特别是“我国”的手工艺品(用“我国”这个提法,可便于咱们之间的理解)。现在我已经明白了为什么秘鲁古陶、威尼斯的假面具、俄国的银器、荷兰梳小辫、穿木底鞋的玩具娃娃、木制斗牛士、安达卢西亚的吉卜赛舞蹈女郎、印度尼西亚四肢可以活动的玩具娃娃、日本的玩具武士、阿亚库乔的祭坛、玻利维亚的魔鬼,或者任何用漂白土、木头、瓷土、石头、布料、连续、普遍、匿名制造的面包渣做成的人物和物品,从来没有进过我的家门,而且永远也不会进来,哪怕它假做谦虚。自称人民大众的艺术、具有艺术品的特征,尽管这是私人范围的绝对天下,是非常坚定的个性表现,并且因此要反驳和否定抽象和一般,反驳和否定一切直接和间接希望用所谓“社会”阶级的名义加以解释的道理。爱国主义的先生们,不具个性的艺术是不存在的(请您别说什么哥特式的大教堂!),手工艺是有一天可能发展为艺术的一种原始、不定型、胚胎状的表现形式——当脱离了群体、具有个性的人开始把个人的烙印加在这些可能激发出个人不可转让的隐私的物品上时——。手工艺在一个“民族”里无论多么震撼、繁荣和具有统治地位,都不应该让任何人感到自豪,尤其是那些所谓的“爱国者’们。因为手工艺的繁荣——普遍化的表现——是落后和倒退的标志,是在那个破坏性的国境内的旋风里、景色优美的风俗中、充满地方色彩、省份差异、广为传播的精神、即文明中,不肯前进的下意识。爱国的女士们,先生们,我知道你们仇恨“破坏性”这个字眼,不是它的表面,而是它的内容。这是你们的权利。热爱这个字眼,顶风破浪也要捍卫这个字眼,是我的权利,虽然我清楚地知道:战斗很艰巨,我有可能处于战败的一方——迹象很多。无所谓!这是我们反对强制性英雄主义的人们唯一可以表现英雄主义的方式:签上自己的姓名去迎接死亡,去拥有个性之死!
  我干脆告诉您,哪怕您吓得发科也好:我唯一热爱的祖国就是我妻子卢克莱西娅躁核的双人床(路易斯·德·莱昂教士说:“你的光芒/高傲的夫人精你战胜我那漆黑和忧伤的夜晚。”);唯一可以把我拖进最鲁莽的战斗的旗帜或者国旗,就是卢克莱西娅美丽的身躯;唯一可以让我感到震撼甚至让我噪泣的国歌或者进行曲,就是卢克莱西娅的肉体发出的响动、她的声音、笑声、哭声、喘息声,当然还有(请您捂住耳朵和鼻子!)她的臭嗝、臭屁和喷嚏。
  按照我的方式,我能不能被人们看做真正的爱国者?
  该死的奥内蒂则神圣的奥内蒂!
  堂利戈贝托哭着醒来(近来他经常如此)。他已经从梦中醒过来了;清醒的意识已经辨认出黑暗中寝室的物品;耳边传来的是单调的海涛声;鼻子和汗毛孔吸到的是腐蚀性的湿气。
  但是,那可怕的形象依然还在,依然飘浮在想象中,它是从某个遥远的藏身之地出来的,如同几分钟前一样,在噩梦的潜意识里继续让他感到痛苦。“傻瓜,别哭了!”可是泪水依然流下面颊;他不停地吸泣着,感到心惊肉跳。会不会是心灵感应呢?是不是收到什么信息了?
  的确,昨天下午,苹果心里那个小虫,会不会是它发现了那个预示着灾难的乳房上的疙瘩呢?
  假如卢克莱西娅立刻想到了他、信任他、来找他一起分担痛苦和不安呢?那已经是一次临终前的召唤了。动手术的日子已经决定了。“那个大夫用判决的口气说:只要立刻切除这个乳房,也许两个都切除掉,咱们还算及时。我非常、非常勉强地可以把手伸到火里去:因为还没有发生转移。只要几小时内动手术,她就有救了。”那个可恶的家伙大概已经磨刀霍霍了,他眼睛里一定闪烁着虐待狂才有的喜悦光芒。于是,就在这个时候,卢克莱西娅想到了他,急切地要同他谈谈,要他倾听她的诉说,要他陪伴着她。堂利戈贝托心里颤抖着想:“我的上帝,我要像个蚯蚓似地爬到她的脚下,祈求她原谅。”
  卢克莱西娅的形象:躺在手术床上,忍受着那可怕的切除,这给利戈贝托带来新的痛苦打击。他闭着眼睛,屏住呼吸,回想起她那丰满、结实的乳房,回想起那深色的乳晕和有小颗粒的皮肤,回想起那两个乳头:经他嘴唇的吸润,做爱的时刻,它们以优美和挑战的姿态挺立起来。他经历过多少时刻去欣赏、抚摸、亲吻、舔动、谐戏那对乳房啊!他爱抚着它们,想象着自己变成了小人国里的公民,沿着那玫瑰色的小山攀登,去寻找峰顶上的那座塔楼;或者想象自己变成了一个婴儿,吸吮着那白色的生命乳汁,虽然刚刚离开母体,却从乳房上接受了快感训练的第一课!他回想起如何经常在礼拜天坐到洗澡间的木凳上欣赏浴盆里裹着泡沫的卢克莱西娅。她头上如同男子包头一样裹着一条毛巾,非常认真地梳洗着,不时地送给他一个亲切的微笑,一面用吸足了泡沫的大块黄色海绵擦拭着身体:肩膀、后背、漂亮的双腿,后面这个脂肪多的地方不得不多用几秒钟。就在这个时候,她的乳房吸引住了利戈贝托的全部注意力,成为他崇拜的热点。那雪白的乳房和深色的乳头露出了水面,在滚滚的泡沫中闪闪发亮;卢克莱西娅为了让他高兴和给他奖励(他比较平静地想道:这是主人对卧在她脚下听话的小狗漫不经心地抚摸。),时时地捧起乳房,借口打肥皂和再冲洗一遍,用海绵揉来揉去。它们真的很漂亮,完美无缺!滚圆、坚实、温暖,足以让淫荡的神仙感到满意。‘“好啦,请把毛巾递给我!当当我的仆人吧!”她说,一面起身用喷头冲洗。“要是你乖乖的,也许我让你给擦背。”她的乳房就在眼前,在房间的暗处闪亮,仿佛照亮了他的孤独。
  这凶恶的乳腺癌难道真的能够欺负这使得女性高贵的宝贝吗?它们可证明了行吟诗人对妇女赞美的道理!证明了应该对圣母马利亚的崇拜!堂利戈贝托感到愤怒替代了不久前的绝望,这是针对乳腺癌的强烈反抗情绪。
  就在这个时候,他想起来了。“该死的奥内蒂!”他哈哈大笑。“这部该死的小说!这个该死的圣达马利亚!这个该死的赫尔特鲁迪斯!”(他笔下的人物就叫这个名字,对吗?赫尔特鲁迪斯?对,对!)噩梦就是这么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心灵感应。他笑个不停,有解放的感觉,极度兴奋,快活极了。刹那间,他决定信奉上帝(在笔记的某个地方,他抄录过克维多在(骗子外传)中说的话:“他就是那种出于礼貌才信奉上帝的人。”),为的是感谢上帝保护了卢克莱西娅可爱的乳房没有受到伤害,避开了癌细胞的袭击;感谢上帝,那场噩梦仅仅是对奥内蒂那部长篇小说的模糊回忆造成的,那作品可怕的开头在他同卢克莱西牧结婚的头几个月里把他吓得要死,让他终日担心有一天娇妻美丽、温柔的乳房可能成为外科手术的牺牲品(这句话总是带着这样悦耳的声音出现的:“切除乳房。”)o这与该死的奥内蒂的那部令人不安的长篇小说开头叙述者布劳森描写或者编造的那句话一模一样。他祷告说:‘“感谢上帝,这噩梦不是真的;感谢上帝:保住了卢克莱西娅乳房的完整性!”他既不穿拖鞋,也不穿外衣,摸着黑,磕磕绊绊地到书房里翻阅那些笔记本去了。他可以肯定那次搅得他心神不安的阅读一定留下了证据,不然的话,为什么那天夜里它会从潜意识中冒出来破坏他的美梦呢?
  该死的奥内蒂!乌拉圭人?阿根廷人?总而言之,是拉布拉他河边的人。这个家伙让他度过了多么糟糕的时刻啊!记忆的指向性真是太奇怪了:随心所欲地拐来拐去,巴罗克式的弯弯曲曲,难以理解地出现空隙。为什么在今天这个晚上那部小说又一次出现在他的意识里?
  这是十年前的事啊!十年来,他一天、一次也没有想过那部作品啊!借助书房那盏小灯金黄的光线,他在案头上急忙翻阅那堆笔记本,他估计是在阅读(短暂的生命)时写下的。与此同时,他继续看到卢克莱西俄雪白的乳房越来越清晰而热情地挺立在夜晚的床上,早晨的浴盆里,闪现在睡衣的皱语处或者绸缎外衣的袒胸处。(短暂的生命)讲述的故事越来越清醒地随著作品开头的形象给他产生的可怕印象一道回到记忆中来了,仿佛那次阅读仍然是新鲜的,刚刚发生的一样。为什么是(短暂的生命为什么是这个夜晚?)
  终于,他找到了。在那一页上方,划线标出:《短暂的生命》。接着写道:“精美的建筑,赏心悦目而又巧妙之极的结构:行文和技巧远在可怜的人物和乏味的故事之上。”不是一句太热情的评价。想起这个故事时,为什么会激动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他的潜意识早已经把小说中赫尔特鲁迪斯被手术刀切下的乳房与他想念的卢克莱西娅的乳房联系起来的结果吗?开头的场面非常清晰,就是那个情景反复震撼着他。那个故事的叙述者胡安·马利亚·布劳森,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家广告社的普通职员,一想到这天上午还是前一天下午妻子赫尔特鲁迪斯被切除了一个乳房,就在那肮脏的单元房里痛苦地折磨自己;与此同时,他听到一墙之隔的那一边新来的邻居、妓女或者前妓女盖卡在胡说八道,这时他模模糊糊地虚构出一个他的朋友和老板胡里奥·斯坦因要的电影故事。那段震撼人心的话就抄录在那里:“……我想起了那个不愉快的任务:观看赫尔特鲁迪斯胸脯上即将出现的新伤疤,圆形、过分修饰的伤疤,上面有一种红色或者玫瑰色的筋脉,随着时间的推移可能会变成模糊不清的苍白色,如同赫尔特鲁迪斯在腹部上另外那个伤疤,细细的、没有突起、轻巧得如同签字一样,我早已经用舌尖辨认过多次了。”下面的话让人感到更加痛苦:布劳森一把抓住要害,预测出唯一可以说服妻子的方式:切除了那个乳头也没什么关系:“因为唯一令人信服的证据,唯一可以给他提供幸福和信任的源泉将是毫不掩饰地挺起那做过手术的胸膛,扬起和低下一张因情欲而焕发青春的面孔,亲吻它并让我发狂。”
  堂利戈贝托心里想:“写出这种话的人,真是个上帝,这些话在十年之后仍然会令人毛骨悚然,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想象自己裸体同妻子躺在床上,一面欣赏着那个几乎看不见的伤疤,那里原来占据着一座温暖、摇荡的肉峰,现在他做出过分热烈的样子亲吻她,装出激动的神情,一种他没有感到也永远不会感到的狂热,然后察觉出他爱人的手在抚摸他的头发——是感谢?还是激动?——那只手在告诉他:够了!够了!何必装假见!既然他和她早已经在每天晚上都体验到双方的欲望和梦想的真实性几乎达到深入骨髓的程度,那为什么现在要撒谎呢?为什么要说:没关系呢?而实际上二人都知道这很有关系,都知道那个已经不存在的乳头今后每个晚上都将继续压迫在他和她心上!这个该死的奥大蒂!
  “生活会让你吓一眺。’”卢克莱西娅太太笑道,一面发出准备上台的四剧演员的空音。
  “她告诉我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等到我看见它们的时候,就更加吃惊了。生活会让你吓一跳的!”
  “阿尔及利亚大使夫人丰满的乳房是人工再造的?’吹利戈贝托大吃一惊。
  “当然是阿尔及利亚大使的夫人!”卢克莱西娅把话说得更加完整。“你用不着装傻充愣!你很清楚说的是谁。在法国大使馆的晚餐上,你整个晚上都在看着那对乳房。”
  “说真的,它们太漂亮了。”堂利戈贝托承认道,说着脸就红了。在他抚摸、亲吻和怀着崇敬的态度望着卢克莱西娅的乳房时,给自己的这份热情配上一句恭维话。“但是,不能和你的相kb。”
  “我不在乎。”她说,一面弄乱了他的头发。“她的比我好,那我有什么办法!是小一些,但是很完美。而且更硬实。”
  “更硬实?”堂利戈贝托早已经吞咽口水了。“可你根本没有看到过她裸体呀!你也没有摸过那对乳房啊!”
  出现了片刻间吉利的沉默,但是却传来了海水撞击在悬崖上的轰鸣声,涛声就在脚下,书房的下面。
  “我看到过她裸体,也摸过她的乳房。”妻子一字一顿,说得很慢。“你不在乎这个,对吗?不是为摸而模,而是看看是不是人工再造的。真的是再造的。”
  这时,堂利戈贝托想起《短暂的生命》中的女人们——盖卡。赫尔特鲁迪斯、埃莱娜·萨拉——除去内裤,都使用绸缎的束腹带,为了束腰和有线条。奥内蒂那部长篇小说是哪个年代的?没有哪个女人再使用束腹带了。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卢克莱西娅用过绸缎束腹带。她也不穿海盗装、修女装、骑师装、小丑装、蝴蝶装和鲜花装。但是,穿过吉卜赛女郎装:头上系手帕,耳上戴大耳环,上身穿小丑罩衫,下身穿五颜六色的宽边长裙,脖子和手臂上都戴着串珠。他记得那是在巴兰科区潮湿的黎明中独自一人,与卢克莱西娅分居将近一年了,胡安·马利亚·布劳森在小说中那沉重的悲观情绪传染给了他的全身。他还感受出笔记本这样一句话的分量:“难以忘怀的确信:任何地方都没有女人、朋友、住宅、书籍、甚至病好可以让我感到幸福。”那部小说从他潜意识里发掘出来的正是这种沉重的孤独,而不是赫尔特鲁迪斯长了肿瘤的乳房;如今,他陷入强烈的孤独和压抑的悲观之中,如同市劳森一样。
  “这个人工再造是什么意思?”经过长时间不协调的冷场之后,他大着胆子问道。
  “就是说她长了癌,然后给她切除了。”卢克莱西娅用动手术的粗暴态度介绍说。“接着,慢慢地,在纽约给她做了再造手术。一共六次。明白吗?一、二、三、四、五、六。长达三年。但是,结果比以前还漂亮。甚至为她做了乳头,带小纹的,一切都有。一模一样。
  我之所以能告诉你,是因为我亲眼看到了。因为我亲手摸了摸。你不在乎吧?啊?亲爱的。”
  “当然不在乎。”堂利戈贝托赶忙回答说。但是,这一急忙的神情出卖了他;还有他说话的声音改变了音调、共鸣和措辞。“你能不能告诉我时间和地点呢?”
  “我是什么时候看到的?’”卢克莱西娅太太用一贯的审慎口气打断了他的话。‘俄在什么地方模的?”
  “对,对。”他恳求道,已经不再遵守什么形式了。“只要你愿意说就行。当然,只要你觉得可以告诉我。”
  “当然!”党利戈贝托吓了一跳。他理解这个意思。不是那个象征性的乳房,也不是(短暂的生命)叙述者本质上的忧郁;而是胡安·马利亚·布劳森早已找到了拯救自己的狡猾方式,引起了突然的起死回生,引起了十年后依罗、人猿泰山和三个火枪手的归来。当然!神圣的奥内蒂!他笑了,松了一口气,差不多是高兴了。对往事的回忆不是要把他淹死,而是要帮助他;或者如同布劳森给自己那发烧的想象力下的评语,是来拯救他的。他本人认真实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挪到那个臆造出来的圣达马利亚,想象着那个为赚钱给神秘的埃莱娜·萨拉注射吗啡的堕落的医生迪亚斯·戈雷蒂的时候,不就是这样说的吗?他不是说:这样的挪动,这样的变化,这样通宵达旦的思考,这样求救于虚构的手段,是在拯救他吗?这里,他的笔记本上注释道:“这是个中国套盒。在奥内蒂虚构的小说中,他臆造出来的人物布劳森在臆造一个虚构,其中有个他复制的医生迪亚斯·戈雷蒂,还有一个赫尔特鲁迪斯(虽然那时她的乳房还是完整的)复制的女人埃莱娜·萨拉;这个虚构的故事超过了胡里奥·斯坦因要求的电影故事情节:是他面对梦想、抵抗现实的方式,是他用美丽的虚构谎言消灭可怕的生活真相的方式。”他对自己这一发现感到高兴和激动。他觉得自己就是布劳森,觉得自己已经被拯救,他得救了,这时笔记本上另外一条引言,就在《短暂的生命》的引言下方,引起了他的关注。这是吉卜林的诗作物果冰的一句话:

  If you can dream——and not
  make dreams your master
  (如果你能做梦——又不
  做梦自己当家……——译注)

  这是个及时的提醒。他还仍然是自己梦中的主人吗?或者是梦在主宰着他?就因为自从与卢克莱西娅分居后做梦太滥?
  “从那次法国大使馆共进晚餐以后,我和她成了朋友。”他妻子继续在讲述。“她邀请我去她家做客,一起洗蒸汽浴。看来在阿拉伯国家这是个非常普遍的习惯。蒸汽浴。这和桑拿浴不是一回事,不是干洗。是在奥兰迪亚的住宅里,花园深处,让人建造起一间浴室来。”
  堂利戈贝托继续茫然地翻阅着笔记本;但是注意力已经不完全在上面了;他也进入那个种满木曼陀罗、白花和紫花的月桂、盘绕在露台支柱上散发出浓香的藤忍冬的花园里了。他瞪大眼睛,监视着那两个女人——卢克莱西娅,身穿一件带花的春装,脚踏露出那滑石般光洁的双脚的凉鞋;阿尔及利亚大使夫人身穿一件颜色好看的长袍,在晨光下闪烁——,一面在长满红色天竺葵、绿色和黄色的蓖麻的灌木丛和修剪整齐的草坪中穿过,目标是一座半遮掩在大榕树下的木结构房屋。“蒸汽浴,蒸汽治。”他自言自语地说道,感到心儿在跳。那两个女人背对着他,他惊叹二人体形的相似之处,肥大、稳定的臀部有节奏地扭动着,脊背高傲地挺立,走起来颤抖的大腿给衣裳画出皱格。二人手挽着手,极为亲密友好,手里拿着毛巾。“我也在那里,可以得福升天了;可我在自己的书房里,他想,如同胡安·马利亚·布劳森在他那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单元房里一样,扮演了利用女邻居盖卡的密探阿尔赛,又扮演成迪亚斯·戈莱依医生,逃脱出那个不存在的圣达马利亚。”可是,他从那两个女人身上开了小差,因为翻过一页笔记,看到了另外一段从《短暂的生命》炒来的语录;“您根据自己的了解任命了全权代表。”
  “这是一个属于胸膛的夜晚。”他动情地想到。“我和布劳森难道只是一对精神分裂症患者不成?”他一点也不在乎。他早已经闭上眼睛,这时看到那两个女友毫不或犯作态地在脱下衣裳,动作熟练,仿佛在这个蒸汽浴室小小的木制前厅里曾经多次举行过这样的仪式。二人把衣裳挂在农钩上,围上宽大的浴巾,快活地谈论着利戈贝托不懂得、也不想懂得的事情。
  随后,她俩推开一道无锁的小木门,走进充满蒸汽的小木屋。他感到一股股湿润的热气扑在脸上,弄湿了他的睡衣,钻进了他的脊背、胸膛和大腿。蒸汽从他的鼻孔、嘴巴、眼睛钻进了他的身体,带过去一股类似松香、檀香、薄荷的气味。他浑身颤抖起来,害怕会被两个女友发现。可是她俩丝毫没有理睬他,仿佛他不在那里,或者他是个无影之人。
  “你不要以为人家给她用上了什么人工材料,什么聚硅酿之类的破烂玩艺儿。”卢克莱西娅向他澄清道。“绝对没有。人家是用她自己身上的皮肤和肌肉再造出来的。从腹部、臀部、大腿上各取下一小块。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结果妙极了,妙极了!我敢发誓。”
  的确,他在证实这一点。她俩已经脱下浴巾,在一条背靠墙壁的木条板凳上坐下来,二人挨得很近,因为空间很小。堂利戈贝托透过蒸汽波浪状的运动欣赏着两具裸露的身体。这比安格尔的(土耳其浴室)要好多了,因为安格尔在画中把裸体堆集在一起,因而破坏了注意力的集中——他骂了一声:“该死的集体主义!”——而在这里,他的感觉可以集中起来,可以一眼就抓住了两个女友,可以盯住她俩,而不会错过任何微小的动作,可以把她俩控制在整个视力之下。此外,《土耳其浴室》里的身体是干燥的;而这里卢克莱西娅太太和大使夫人的皮肤上在短短几秒钟内已经挂上了晶莹的汗珠。他激动得心里想:“她俩可真漂亮。”
  “二人在一起显得更漂亮,好像一个人的美启发了另外一个人的美。”
  “一点伤疤的影子都没有。”卢克莱西娅坚持道。“无论腹部、臀部还是腿部,都没有痕迹。至于再造的乳房就更不用说了。简直让人不可思议,亲爱的。”
  堂利戈贝托信服得五体投地。怎么能不令人信服呢?这两个美人就在他眼前,近在咫尺,如果他敢伸出手去,那就可以摸到!(“哎呀呀!”他肾伶地叫起来。)他妻子的身体比较白皙;
  大使夫人的比较黝黑,好像是在野地里长大的一样;卢克莱西娅的头发直且黑;而她女友的则卷曲而且发红。但是,尽管有这许多不同,二人却在以下方面相同:都蔑视时髦的消瘦和针叶型的风格,都喜欢文艺复兴时代的华丽,都讲究充盈丰满的乳房、大腿、臀部和双臂,都追求美妙的圆形——无需抚摸就可以知道——坚实、硬挺和绷紧,仿佛是那些看不见的乳罩、束腹带、背心、袜带塑造压缩成型的。对此,他赞美道:“古典派模式,伟大的传统。”
  “由于多次动手术,多次疗养,她吃了许多苦头。”卢克莱西娅太太同情地说。“但是,她的美丽、一定要成功的毅力、一定要战胜自然的决心、一定要延长美貌的愿望,都给了她很大帮助。终于,她打赢了这场战争。你不觉得她美极了吗?”
  “你也美极了!”堂利戈贝托用祈祷的口气说道。
  热气和汗水已经搅得她俩躁动不安。二人深深地呼吸,胸膛如同海浪一般缓慢而深长地起落。堂利戈贝托感到窘迫难耐。她俩在说什么?二人的眼睛里为什么会发出调皮的闪光?
  他支起耳朵,努力去听:
  “简直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卢克莱西娅太太注视着大使夫人的乳房,夸大她的吃惊程度。“它们能让任何人喜欢得发狂。真是做得再自然不过了。”
  “哦丈夫也是这么说的。”大使夫人笑起来,说着故意挺起胸膛,让乳房烧烟生辉。她说话时吸嘴,有法国口音,但是发字母j和r时是阿拉伯人的方法。堂和戈贝托做出了判断:
  她父亲出生在奥兰,同阿尔贝·加缨一起玩过足球。他们做得比原来的还好,现在他更喜欢了。你别以为手术以后它们变得感觉迟钝了。根本不是这样的。”
  她笑了,装出不好意思的样子;卢克莱西娅也笑了,在大使夫人的腿上轻轻拍了一下,这吓了利戈贝托一跳。
  “希望你别误会,也别瞎想。”过了片刻,卢克莱西娅说道。“我能摸摸乳房吗?你在乎吗?我特别想知道如果用手摸摸的话它们是不是像看上去那样真实。提这种要求,你是不是觉得我发疯了?你在意吗?”
  “当然不在意了,卢克莱西娅。”大使夫人亲切地回答说。她吸嘴的程度更厉害了,笑着张大了嘴巴,真正骄傲地展示她那雪白的牙齿。“你来摸我的,我也摸你的。咱们比较一下。
  朋友之间亲热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就是,就是。”卢克莱西娅高兴地叫起来。接着,她用眼角瞥了堂利戈贝托呆的地方。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呆在这里了。”他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你丈夫怎么样。可我丈夫非常喜欢这个。咱们来玩吧,来吧!”
  她俩开始抚摸起来。起初小心翼翼,随后,胆子越来越大;现在已经互相抚摸乳头了,没有半点伪装。二人越来越靠近,终于拥抱在一起,头发互相汇合成一堆了。堂利戈贝托几乎看不清二人。汗珠——也许是泪水——不断地刺激他的瞳孔,弄得他只好没完没了地眨动和闭上眼睛。“我很幸福,我很悲伤。”他心里想,同时很清楚自己思想的不一致。这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呢?既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又在圣达马利亚;既在这个黎明、孤独、荒凉、堆满笔记本和图画的书房里,又在那个春天的花园里,在蒸汽的包围中,大汗淋漓。
  “开始时是一种游戏。’卢克莱西娅给他解释说。“为的是开心,同时也是去毒。立刻,我就想起了你。想你会不会同意这种游戏。会不会让你激动,会不会让你觉得讨厌,如果我讲给你听,会不会让你跟我装腔作势。”
  他信守自己这一诺言:整宿对妻子享有全权的乳房顶礼膜拜,因此跪在地上,处于卢克莱西败分开的两腿中间,后者则坐在床沿上。怀着求爱的态度,他一手握着一个乳头,极为小心在意,好像那是易碎的玻璃、有可能碰破。他吸着嘴唇,一厘米一厘米地亲吻着乳房,认真耕耘每一块土地,绝不留下半个田埂。
  “也就是说,她挑逗我去抚摸她,为的是让我知道摸上去那不是假造的。她是出于礼貌,为了不保持正经的样子,好像很懒散一样。当然,这可是玩火。”
  “当然。”堂利戈贝托点点头,一面不知疲倦地追求对称,公平地从一个乳头跳向另外一个乳头。“是因为它们渐渐激动了吗?是因为从抚摸要转向亲吻了吗?转向嘬吮了吗?”
  他说完就后悔了。因为他破坏了这样一条严格的规定:快感和说俗话,特别是动词(喝和吮),是重创一切幻想的,二者之间水火不容。
  “我没有说‘吸乳头’。”他辩白道,努力追溯往事并且加以修正。“咱们就说亲吻,行吧?
  两人中是谁开始的?宝贝儿,是你吗?”
  他听到了她那轻优的声音,可是已经来不及看到她的身影,因为她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仿佛镜子上的热气被擦掉,或者被一阵冷风吹掉了一样:“对,是我。不是你让我这么干的吗?
  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不是。”利戈贝托心里想。“我希望把你留在这里,有血有肉地在我身旁,而不是个幽灵。因为,我爱你。”忧伤仿佛倾盆大雨一样浇在他身上,急风暴雨卷走了花园、住宅。檀香、松香、薄荷以及藤忍冬的气味、蒸汽浴室和那两个亲热的女友。还有那几分钟前尚在的湿热和他的梦。黎明时分的寒冷钻了他的骨髓。匀速的海浪愤怒地拍击着悬崖。
  这时,他回想起在那部长篇小说里,——该死的奥内蒂!神圣的奥内蒂!——盖卡和胖姐两个女人躲着市劳森,那个假阿尔赛,亲吻和爱抚;他回想起那个妓女或者前妓女、那个女邻居、后来被人杀害的女人,以为她的房间里挤满了魔鬼、你儒、怪物。前来骚扰她可又不见影子的抽象野兽。“一边是盖卡和胖姐,”他想,“另一边是卢克莱西娅和大使夫人。”这是精神分裂症,与布劳森一个样。就是幽灵也已经拯救不了他,而是每天都把他理进更深的孤独中,让他的书房布满了凶猛的野兽,如同盖卡的房间一样。是不是应该烧掉这座房子?
  也要连同他和阿尔丰索在内?
  笔记本里闪烁着胡安·马利亚·布劳森的一场春梦(“他拿起保罗·德尔沃一些绘画,奥内蒂写作《短暂的生命》时还不知道德尔沃的作品,因为这位比利时的超现实主义的画家那时还没有画出这些大作呢。”一条加引号的注释这样说道。):“我懒散地靠在座位上,靠在那姑娘的肩膀上,想象着自己正在远离一座由妓院组成的小城市;远离一座隐秘的村庄,那里面有一对对裸体男女倘佯在小花园里、长满青苔的小路上,一遇到灯光,一遇到搞同性恋的男仆……情人们就张开手护住面孔。”他会像布劳森那样结束吗?是不是已经成了布劳森了?
  一个如同天主教理想主义、社会福音改革者那样普通的失败者,一个如同后来主张恢复绝对自由主义和不可知论的享乐主义的家伙,一个如同具有高度想象、高品味艺术趣味的私人语言的制造者,他身上的一切都崩溃了:他爱的女人、他养育的儿子、他企图插入现实的美梦,他日渐衰弱,躲在那个成功的保险公司经理讨厌的假面后面,变成一个奥内蒂那部长篇小说中讲的那个“纯粹绝望的人”,变成《短暂的生命》中那个悲观的色情受虐狂患者的复制品。
  布劳森在结尾时至少还设法逃离了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乘上火车。汽车、轮船或者大公共汽车,终于来到了他发明的拉布拉他河租界地:圣达马利亚。堂利戈贝托至少还相当清醒地知道:他不能在虚构小说中自己贩卖自己.不能与梦生气。他还不是布劳森呢,还来得及做出反应,做点什么。可是做什么呢?什么呢?
  无形的游戏我从烟囱里钻进你的家,虽然那里不是圣达卡罗斯。我一直飘浮到你的寝室里,然后贴着你的脸,我模仿蚊子的嗡嗡叫。你在梦中开始黑乎乎地舞动双手同那个不存在的可怜的蚊子搏斗。
  当我玩厌了这个装蚊子的游戏时,我揭开你的被子露出你的双脚,吹出一阵阵冷风,让你的骨头麻木。你开始发抖,缩成一团,乱抓毛毯,牙齿打颤,用枕头盖住自己,直到打起喷嚏来,但不是那种你因为过敏才打的喷嚏。
  于是,我变成一股皮乌拉的热气、亚马逊的热气,让你从头到脚大汗淋漓。你好像一只落汤鸡,把被子端在地上,脱掉衬衫和睡裤。直到你光着身子,出汗,出汗,一面像风箱一样地喘息。
  然后,我变成一根羽毛,让你浑身痒痒:脚心、耳朵、胳肢窝。嘻、嘻,哈、哈,呵、呵,你在梦中笑起来,一面做着绝望的怪相,一面向左、向右地来回扭动,为的是制止大笑引起的痉挛。直到你终于醒来,一脸的惊慌,却没有看到我,可是感觉到有人在黑暗中走动。
  在你起床后准备去书房的时候,去用那些图画开心的时候,我在你路上设下陷阶。我把桌椅、摆设从原地挪开,让你跌跌撞撞,发出“哎呀呀”的叫声,一面抚摸着小腿。我一会儿把你的晨在和便鞋藏起来,一会儿打翻你放在床头桌上准备醒来时用的水杯。当你醒来在黑暗中摸索水杯可是却发现它在地上一滩水里的时候,你是多么地生气啊!
  我们女人就是用这种种方式跟自己的爱人做游戏的。

  你的、你的、你的
  幽灵般的情人。


2011-2-22 09:01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冬雪儿

#8  

八、镜中的野兽
“昨天晚上,我去了。”卢克莱西娅太太脱口而出。她没有完全明白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就听到阿尔丰索在问:“母亲,你去哪儿了?”她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感到羞愧难当。
  “我是想说,我合不上眼睛。”她撒谎道,因为好久以来她的睡眼都很轻,虽然的确是因为欲望的躁动和爱情的幻觉所致。“由于疲劳过度,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孩子的注意力本来是集中在埃贡·希勒表示爱情的画册上,那一页上有画家在自己画室面对镜子的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全身像,双手插在口袋里,短发显得乱蓬蓬,年轻消瘦的身体穿着一件带假领的白衬衫,打着领带,没穿西装,因此双手是插在裤子口袋中的,裤腿挽起,好像要过河的样子。阿尔丰索从一进门就只谈那面镜子,再三要和继母说一说那张照片:可是卢克莱西娅在想着自己的心事,还仍然停留在激动、困惑、怀疑和希望之中,这是昨天开始那匿名通信令人惊讶的发展造成的,因此一直没有理睬阿尔丰索的谈话。她看看阿尔丰索那金黄的发卷,望望他的身影,那查看照片的严肃神情,好像要从照片里挖出什么秘密来。“他不明白,不懂这话的意思。”虽然跟他一直就不能沟通。也有可能他早就明白了,只是在伪装,为的是不增加她的难堪。
  或者对这孩子来说,“去了”不意味着那个意思?她回想起从前利戈贝托和她有过的微妙谈话,这种谈话是管理他和她生活的秘密法规只允许在夜晚和床上、在做爱的序言、过程和结束时进行的。她丈夫告诉她:年轻人已经不说“去了”,而是说“来了”,这表明在敏感的性交快感领域里也有英语的影响,因为讲英语的男女在做爱时说“快感来了”,而不是像拉丁语系的人们说“快感去了”。不管怎么说吧,昨天晚上卢克莱西娅是“来了”、“去了”、“结束了”(“结束”这个动词是她和利戈贝托结婚十年来一直采用的,因为二人一致同意不用那个不文明、只有医生才说的“性欲高潮”,更不用那个产生下雨和好战感觉的“射精”,去说明那个美好的肉体接触的完结),快感强烈,极为舒服,几乎有些疼痛了——醒来时浑身大汗,牙齿捉对打架,手脚痉挛——,她梦见自己与那个匿名者秘密幽会去了,完成了全部离奇古怪的命令,随后,经过一番复杂的穿行于利马市中心和郊区的街道之后,被人领进——当然是蒙上了眼睛——一间房屋,她辨别出了里面的气味;接着又被人拉上楼梯,登上二层楼——从一进门起,她就肯定这里是巴兰科区的住宅——,被脱光衣服放倒在一张床上,她同样辨认出这是她一向使用的床铺,最后感到被人搂住、抱紧和性交,那身体当然是利戈贝托。
  她和他是同时结束的——来的或者是去的——,这种情形并不是经常发生的。二人都觉得这是个好苗头,是奇妙的修好之后开始的新时期的好征兆。就在这个时候,她醒了,浑身潮湿,疲惫,困惑,她不得不用了好大一会儿工夫才接受这个现实:那强烈的快感是一场春梦。
  “这面镜子是埃贡·希勒的妈妈送给他的礼物。”阿尔丰索的声音让她又回到这个家,回到了圣伊西德罗大街上的住宅里来,回到了在奥里瓦尔大道上玩足球的孩子们的喧闹声中来;
  那孩子的目光在看着她。“他求了又求,非让妈妈送给他不可。有人说,那镜子是他偷的。说是他实在太喜欢那面镜子、非要拿到手不可,有一天,他到母亲家里去,从精子里拿出了那面镜子。据说,他母亲无可奈何,就放到他的书房里了。这是他的第一面镜子。他一直保存着,每换一个画室都带着它,直到去世为止。”
  “这面镜子为什么如此重要呢?”卢克莱西娅太太努力做出感兴趣的样子。“我们知道他是有自恋癖的。这张照片,他完整地画了出来、他在自我欣赏,自爱自怜,摆出一副牺牲者的面孔。为了让大家喜欢他,赞美他,如同他自己爱自己,自我欣赏一样。”
  阿尔丰索放声大笑。
  “母亲,你真会想象!’他叫喊道。“所以我喜欢和你聊天;你能想出许多事情来,跟我一样。无论什么你都能编出一个故事来。咱俩很像,对吗?跟你在一起,我从来都没有厌倦的时候。”
  “我也一样。”她送给他一个飞吻。“我已经说了我的意见了。现在,说说你的吧。
  你为什么这么感兴趣呢?”
  “我做梦都想有这么一面镜子。”阿尔丰索坦白地说。然后,狡猾地一笑,补充说:“这面镜子对埃贡·希勒重要极了。你想想他怎么能画出几百幅自画像来呢?就多亏了这面镜子。
  他还用这面镜子画模特儿,因为她们可以反映到镜子中去。这可不是什么怪癖。是因为,是因为……”
  他做了一个鬼脸,在寻找什么。卢克莱西娅太太可猜出了他不是缺乏词汇,而是要准确地说出一个还不够具体、在他那早熟的小脑袋里正在酝酿的想法。现在她确信了:这孩子对画家希勒的狂热是一种病态。可能或许正因为如此,她才可以确定:阿尔丰索会有一个非同一般的未来,当个怪诞的作家,或者古怪的艺术家。如果她要去赶利戈贝托的约会,她会告诉他:“你愿意你儿子既是天才又是神经官能症患者吗?”她还要问他:一个孩子处处拿自己比做一个有怪癖的画家,比如,埃贡·希勒,那会不会对他的心理健康有危害?可是,利戈贝托会反问她:“什么?你一直在跟阿尔丰索来往吗?咱们这不是分居了吗?就在我给你写情书试图忘记过去发生的事情、原谅那些事情,你却一直偷偷地接待他吗?这孩子就是你把他教唆坏的,是不是又把他弄到你床上去了?“”卢克莱西娅心里想:“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真成了一个不可救药的白痴了!”如果要赴约会,唯一不能做的就是提阿尔丰索的名字,一次也不行。
  “你好,胡斯迪塔!”那孩子在问候女仆。后者衣冠整齐、身穿浆洗干净的工作罩衣正走进小客厅——餐室,她手里端着放有茶、永远不可缺少的酥脆饼子夹奶油和果酱。“你别走!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你看这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徐特别喜欢的那种肮脏玩艺儿罢了。”胡斯迪尼婀娜转动着眼珠,瞥了一眼那本书。“一个泡在水里的不要脸的家伙,正在看着两个裸体姑娘,她们只是穿着袜子和戴着草帽,故意让他看的。”
  “看上去就是这样,对吗?”阿尔丰索喊道,还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来。他把书递给卢克莱西娅太太,让她每页都察看一遍。“不是两个模特儿,只是一个。那为什么看上去像是两个呢?一个是正面,另外一个是后背。那是镜子的缘故!母亲,你明白了吗?下面的题目把一切都说明白了。”
  (希勒在为一名面对镜子的裸体模特儿做画)(1910)(格拉菲斯切·萨穆伦·阿尔贝迪纳,维也纳),卢克莱西娅念了出来。她一面察看,一面被某种她不知道的东西所吸引,她只知道那东西不在画面里,确切地说是一个不在这里的东西;与此同时,她模模糊糊听到阿尔辛索说话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激动了,只要一谈到希勒他就是这个样子。他在给胡斯达尼婀娜解释:镜子“就在咱们站的这个位置上,就是看画人的地方。”他还说:正面看到的这个模特儿,不是有血有肉的那一个,而是镜子里的形象;背对着咱们的画家和模特凡是真正的活人。他的意思是想说:埃贡·希勒开始画库阿(女模特儿的名字——译注)的时候是从后背落笔的,是面对镜子的,但是后来被她在镜子里的形象所吸引,于是决定也画下来。结果,在镜子的帮助下,他画了两个摩阿,实际上是一个人:一个完整的摩阿,一个有前身和后身的摩阿;实际上谁也不可能看到那个真正的库阿,因为“咱们只能看到咱们眼前的东西,而不是这个眼前后面的东西。”明白这面镜子对埃贡·希勒来说为什么如此重要了吧?
  “太太,您不觉得那屋顶快支持不住了吗?”胡斯迪尼婀娜夸张地说,一面敲敲自己的太阳穴。
  “有一阵工夫了。”卢克莱西娅点点头。为着控制阿尔丰索,她问道:“这个摩阿是什么人?”
  是南太平洋岛屿上的塔希提人。她一来到维也纳,就跟一位画家同居了。此人也是个滑稽小丑和疯子,他名叫:埃尔温·多米尼克·奥塞。那孩子连忙翻过去几页,给卢克莱西娅和胡斯迪尼婀娜看有摩阿的画面:那个塔希提女人身穿五颜六色的长袍在跳舞,从胸衣皱褶处露出乳头坚挺的小小乳房来;此外,还有仿佛被双臂逮住了的两个蜘蛛般的腋毛。她经常在夜总会跳舞,是诗人和画家的缪斯女神除去给埃贡·希勒做模特儿之外,也一度是他的情人。
  “这我从一开始就猜到了。”胡斯达尼婀娜说道。“这个强盗一画完模特儿就跟她们睡觉,这咱们早就知道了。”
  “以前偶尔有过,做画以后跟她们睡过觉。”阿尔丰索肯定地说,口气平静,表示同意。
  “可并不是所有的模特儿。在他1918年的记事本上,那是他在世上的最后一年,有117位模特儿到过他的画室。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他能跟那么多的模特儿睡觉吗?’”“他也没有变成肺痨。”胡斯迪尼婀娜庆幸地说。“他是不是死于肺病。”
  “他死于西娅牙流感,才活了28岁。”阿尔丰索说明道。“看来要是你不知道的话,我也会死的。”
  “胡说,也不能开这种玩笑,会带来厄运的。”女仆责备他说。
  “可是这里有个地方不大对头。”卢克莱西地打断了二人的话。
  她从那孩子手里拿过来画册,重新翻阅起来,注意寻找那幅深棕色的画,那幅用准确的细线条画出的作品,那幅画家同那位被镜子变成双重(叫做分裂不是更好吗?)的模特儿在一起的画,那个睫毛上染了蓝色的舞女摩阿似乎在用忧伤、柔和、机敏的目光在回答埃贡·希勒特别专注和几乎带有敌意的眼神。卢克莱西征太太对自己刚刚发现出来的某种东西感到不安。啊!对了,就是这项从身后望去的帽子。除了这个细节,在其它任何方面,这个塔希提女人苗条、性感、柔弱身躯的前后两部分,连同那蜘蛛般的腋毛和阴毛,都达到了完美的程度;一旦发现了镜中的形象,立刻可以辨认出面的作者观察的两个形象是来自同一个人物。
  但是,如果看帽子,则不是这样。背对观众的这个女人,头上戴的,从后面这个角度看,不像是一顶帽子,而是某种模糊不定的东西、看了以后令人不安的东西、类似风帽的玩艺儿,甚至、甚至好像是个野兽的头颅。对,好像是个虎头。总而言之,绝对不像从正面看摩河头上那顶俏皮、女性味十足、把她的面庞点缀得格外娇媚的小帽子。
  “真是奇怪呀!”那位继母又重复了一遍。“这顶帽子从背后的角度看,变成了一个假面具。一个野兽的脑袋。”
  “就像我爸爸要求你对着镜子戴的那一顶吗?母亲。”
  卢克莱西娅太太的微笑凝固了。她突然间明白了自从这孩子拿给她看《希勒在为一名面对镜子的裸体模特儿做画》以来她产生那模糊烦恼的原因了。
  “太太,您怎么了下’胡斯达尼婀娜关心地问道。“您的脸色这么白呀!”
  “这么说是你!”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一面不敢相信地望着阿尔丰索。“原来匿名信是你寄给我的,你这个会做戏的家伙!”
  是他,当然是他。那是在倒数第二或者第三封信里。用不着去找那封信,那句话连同逗号和句号都出现在记忆里;“你将面对月亮形的镜子脱光衣裳,但是保留袜子。你将面孔藏在假面具里,那是你喜欢的老虎或者狮子面具。你扭动右胯,弯曲左腿,一只手放在左胯上,摆出最挑逗人的姿势来。我会看着你,坐在我的椅子上,怀着往日的敬意。”他看到的不正是这个吗?这个可恶的臭小子,他随心所欲地戏弄她!她抓起画册,怒不可遏,一下子对准阿尔丰索砸了过去。那孩子没来得及躲开。画册迎面打在他脸上,疼得他立刻叫起来。胡斯迪尼婀娜也吓得喊了一声。画册打得很重,他仰面倒在地毯上,用手捂着脸,躺在地上望着她,摆出一到张是失措的样子来。卢克莱西娅没有想到会下手这么凶狠,她愤怒得失去了理智。
  她气得发疯,根本没有想到后悔。就在女仆帮助那孩子坐起来的时候,她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继续大喊大叫:
  “你撒谎,骗子,臭苍蝇!你以为有权利这么戏弄我吗?我可是个老太婆了,而你还是个没有出壳的鼻涕虫呢!”
  “你怎么啦?我到底怎么你了?”阿尔丰索嘟嘟呼呼地说道,一面挣扎着要摆脱胡斯迪尼婀娜的胳臂。
  “太太,你冷静点!你把他给打伤了,你看:他鼻子在流血!”胡斯迪尼婀娜劝道。“你,阿尔丰索,安静些!让我看看!”
  “什么‘怎么你了’!伪君子!”卢克莱西娅更加愤怒地谴责他。“你还觉得不够吗?居然给我写匿名信!还在我面前他装成这些信是你爸爸写的!”
  “可要是我真的没有给你寄匿名信呢?”那孩子抗议道。与此同时,女仆跪在地上,在用餐巾纸给他擦鼻子上的血迹,一面说道:“别动!别动!你弄得到处是血了。”
  “你那个可恶的镜子,那个该死的埃贡·希勒把你给出卖了。”卢克莱西娅还在叫喊。
  “你以为自己很聪明,是不是?你并不聪明,傻瓜!他要我戴上野兽面具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母亲,是你告诉我的。”阿尔丰索结结巴巴地说起来,可是一看到卢克莱西娅站起身来,他就停住了。他赶忙用两手护住脸,好像怕挨揍似的。
  “你撒谎!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起过假面具的事。”这位继母愤怒地暴跳起来。“我去拿那封信,我念给你听听。我让你把那封信给咽下去!我让你求饶!今后,你别想踏进这个家门。
  听见没有?永远别想!”
  她像流星一样地从胡斯迪尼婀娜和阿尔辛索面前走过,浑身气得发抖。可是在走进寝室去拿信之前,她先到洗手间里用冷水洗洗脸,在太阳穴处擦了一点香水。可是仍然没能平静下来。这个鼻涕虫,这个鼻涕虫!竟然跟她玩小小猫和老母耗子的游戏!给她寄那些咬文嚼字的大胆书信,让她以为是利戈贝托写的,把和好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他要干什么?他在策划什么阴谋?为什么要如此装模作样?是开心吗?用她的激情,用她的生活开心?太淘气了,简直是虐待狂!先让她抱幻想,随后让她的幻想破灭,看着她精神崩溃!
  她走进寝室,用不着费力就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找到了那封信。那是第七封匿名信。事先她就得知的那句话,就在这里,跟她记忆中的差不多一样:“……你将美丽的面容隐藏在猛兽的面具里,最好是鲁文·达里奥《蓝》中的那头发情的母虎……或者是一头苏丹母狮。你将扭动胯部……”等等,等等。那个在埃贡·希勒作品中的摩阿、那个塔希提女人恰好就是如此。这个早熟的淘气鬼!这个爱玩诡计小家伙!他居然厚颜无耻地用埃贡·希勒那面镜子表演了整整一出戏,甚至还给她看那幅把他出卖了的作品!她一点也不后悔用画册打伤了他,虽然他鼻子流了血!干得漂亮!过去毁坏了她生活的不正是这个小魔鬼吗?虽然因为年龄差距,她受到了谴责,可她不是教唆犯;真正的教唆犯是他,是他!他年纪虽小,又长着一张小天使的脸蛋儿,可他是个《浮士德》中的魔鬼,就是魔王的化身。可这一切都过去了。对,要让他把这封信吞下去,然后轰出家门!要让他永远别回来!永远别卷进她的生活里来!
  可是在客厅——餐室里,她只看到了胡斯迪尼婀娜。姑娘愁眉苦脸地给她看那张粘满血迹的餐巾纸。
  “太太,他哭着走了。不是因为鼻子被打破了,而是因为您扔出那本画册的时候,撕坏了他心爱的画家的作品。我跟您说,他伤心极了。”
  “好哇!现在你倒是难过起来了。”卢克莱西娅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感到疲惫不堪。
  “你还不明白他都对我干了什么事情吗?那些匿名信都是他,都是他寄给我的!”
  “太太,他发誓说,不是他干的。他说敢对上帝起誓:是利戈贝托先生寄的匿名信。”
  “他撒谎!”卢克莱西娅太太感到疲倦之极。会不会晕倒在地?她真想上床去,闭上眼睛,连续睡上一个星期肝‘那个假面具和绝妙的镜子,让他自己露了馅。”
  胡斯迪尼婀娜走近她身旁,几乎是在讲悄悄话地说:
  “您肯定从来都没有给他念过那封信吗?您肯定从来没有给他讲过假面具的事吗?太太,阿尔丰索是个机灵鬼。您以为他能这么傻乎乎地被人逮住吗?”
  “我从来都没有给他念过这封信,也从来没有给他说过假面具的事。”卢克莱西娅口气肯定地说道。但是话一说完,她立刻怀疑起来。
  她真的没有念过也没有说过吗?昨天?前天?这几天她脑袋里乱极了;自从这几封匿名信一封接一封地到来,她就迷失在猜测、怀疑、胡说八道、胡思乱想的森林里了。难道就没有可能念过、说过吗?难道就没有可能给他讲述、谈及甚至念过那封荒谬的指令信:面对镜子脱光衣服,留下袜子,戴上野兽面具?假如她真的念过那封信,那对他横加打骂可就是很不讲道理的对待了。
  “烦透了!”她低声说,一面极力不让眼泪流下来。“烦透了,我烦透了,胡斯迪塔。也许我给他讲过,可是我忘了。真不知道这脑袋放在哪里了。可能是说过吧。真想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个国家,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去,远远地躲开利戈贝托和阿尔丰索。这对父子害得我落进水井里去了,永远也看不到天回了。”
  “太太,别伤心!”胡斯迪尼婀娜一手搂住她的肩膀,一手抚摸她的前额。“用不着苦恼!
  也用不着担心!有个办法,很容易就能知道是不是阿尔丰索或者利戈贝托先生写的那些咬文嚼字的玩艺儿。”
  卢克莱西娅太太抬起头望着她。那女仆眼睛里熠熠生辉。
  一太太,这是明摆着的嘛广她说起话来手动,眼动,唇齿都动。“最近那封信里不是向您发出邀请了吗?那就好啦。他说哪里您就去那里。他要您干什么您就干什么!”
  “你是想让我去扮演那种墨西哥电影里的小丑吗?”卢克莱西娅太太装出恼怒的样子。
  “‘用这个方法,您就可以知道那些匿名信是难写的了。”胡斯迪尼婀娜下了结论。“如果您愿意,我可以降您去。为的是让您不觉得孤单。太太,我也好奇得要命。到底是爸爸呢?
  还是儿子呢?究竟是谁呢?”
  她像往常一样放肆而且迷人地笑起来了。卢克莱西娅太太最后也笑了。无论如何,说不定这个疯丫头是有道理的。假如去赴这个可怕的约会,这个烦恼也就会消除了。
  “他不会到场的,肯定再次试试我是真傻还是假傻。”她在寻找理由,口气没有什么力量了,内心里她明白决心已下。她去赴约,无论父子要求她扮演什么丑角,她都照办。无论乐意不乐意,她都将继续玩这场早已经开始多时的游戏。
  “我给您准备个温水澡吧?放上一点盐,好吗?让您去去火气。”胡斯迪尼婀娜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卢克莱西娅太太点点头。真烦人!现在她感到自己过于草率了,对待可怜的阿尔丰索实在太不公平了。

  致《花花公子》读者的信或曰美学短论

  《花花公子》或者《披屋》的读者:鉴于好色是对性交聪明和敏感的博爱化,淫秽是对性爱的贬值和堕落,因此对于您经常光顾这样一些下流场所,我提出指责:放映三级色情影片的地方,出售电动振荡器、橡皮慰安妇、鸡冠阴茎套、主教法冠套的淫秽夜总会。我指责您参与帮助男女效仿神仙(当然是异教诸神,他们在性问题上并不像我们了解得那样不圣洁和矫揉造作)倒退到纯粹动物式的性交。
  您每月都公开犯罪,因为您不肯运用自己的想象力,虽然这一想象力是被您的欲望之火点燃的,但它听从那个盖有市政许可标志的指挥:让那细微而明显的脉搏跳动、即性欲冲动被用克隆方式制造的产品束缚起来,这些产品好像可以满足急迫的性欲要求,实际上它们在奴役这一要求,因为它们冲淡了这一要求,并且把这一要求用连续和限制的方式捆绑在使性庸俗化、剥夺了性的原创性、神秘性和美感的漫画之中,这些滑稽可笑的杂志把性变成了面具,是对高雅审美的卑鄙侮辱。为了让您知道是在同谁打交道,了解一下我掌握着这样两位人物性欲冲动的诱人材料,大概可以澄清我的思想(我是主张一夫一妻制的,但是也宽容地对待通奸现象):以色列已故尊敬的国务活动家科尔塔·梅厄夫人和英国严厉的撒切尔夫人,后者当首相时从来没有人动她一根头发;她俩的材料要比任何一个浑身散发樟脑气味、有用聚硅酮膨胀起来的乳房、似乎可以调换的、经过梳理和着色的阴部的女模特儿更具吸引力,因为这些女模特凡属于用同一模式复制出来的冒牌货;为了让这种荒唐事达到愚蠢的程度,她们就出现在《花花公子》这种与爱情为敌的杂志上,用整页的篇幅刊登耳朵和尾巴都长毛的形象,以炫耀《当月小母兔》的权威性。
  我之所以仇恨《花花公子》、《被侵》以及同类刊物,不是无缘无故的。这类杂志是一种象征:性的堕落,围绕性问题的美丽禁区的消失;而从前正是由于这些美丽禁区的存在,人类精神才能有所反抗,才能行使个人自由,才能肯定每个人的特性,才能在秘密和谨慎的构思在道德上可以使得爱情行为崇高,可以在美学上提高爱情行为的级别,从而逐渐去掉性交的动物性,直到变成创作行为的典礼、表现、形象、崇拜、想象、仪式中,创造出独立自主的个人来。通过这样的创作行为,一对男女(我采用了正统说法;当然也可以指一位绅士和一只蹼足目的鸟类,两个女人,两个或者三个男人,以及可以想象出来的种种结合,只要总数不超过三人一伙,或者最高是四人一伙的限额)在寝室秘密的亲热活动中,可以与荷马、菲迪亚斯、波提切利或者贝多芬赛上几个小时。我知道您没有理解我的话,这没有关系;假如您明白了我的意思,就不会愚蠢到了让自己的勃起和高潮与一个名叫休·埃芬尼先生的钟表同步了(一定是足金、防水表了?)。
  这个问题是属于美学的,它先于伦理、哲学、性学、心理学或者政治学,虽然对我来说,此话是多余的:这样的分类是不能接受的;因为全部重要的内容最终还是美学的。淫秽刊物剥夺了情爱的艺术内容,让它能性的东西压倒了精神和心态,仿佛情欲和快感的主角就是阴茎和阴道,仿佛这两个情爱的辅助品不是为主宰我们灵魂的幻觉充当纯粹的仆役一样,淫秽的东西把性爱从人类的其它体验割裂出来。反之,情爱把我们全部的存在和拥有统一起来了。
  与此同时,对于您这个淫秽书刊的读者来说,做爱时唯一有价值的就是射精,如同一条公狗、一只公猴或者一匹公马一样,那么我和卢克莱西娅,您就得羡慕我俩了:我们在吃早餐、穿衣裳、听古斯塔夫·马勒的音乐、与朋友们谈话、欣赏白云或者大海时,也是在做爱。
  当我说到美学时,您有可能认为——假如淫秽和思想是可以共存的话——我走这条捷径会落入群居性的陷阱您会认为:由于价值观念是普遍共存的,在这个领域里,我很少有自我,更多的是他们,也就是说,部落的一部分。我承认有这样的危险;但是,我日日夜夜不停地与它斗争,经常运用我的自由,顶风破浪,捍卫我独立的人格。
  请您弄懂这个道理并加以判断,否则就得读一读这篇小小的特殊美学论文了(我不希望很多人分享这篇文章,因为它是可以变通的,可以粉碎,也可以重塑,如同技术湖熟的陶瓷工匠手中的漂白黏土一样。)。
  一切闪光的都是丑陋的。有的城市闪光发亮,比如维也纳。布宜诺斯艾利斯和巴黎;有闪光发亮的作家,比如翁贝托·埃戈、卡洛斯·宫恩特斯、米兰·昆德拉和约翰·厄普代克;
  有闪光发亮的画家,比如;安迪·沃霍尔、马塔和塔皮耶斯。尽管这一切都闪光发亮,对于我来说,却是可以放弃不要的。现代所有建筑师无一例外地都是闪光发亮的,为此,建筑已经被排斥在艺术之外,成为广告和公共关系的一个分支,所以应该把建筑师整个排除在外,只用泥瓦匠和木工师傅和外行们的灵感最好。没有闪光发亮的音乐家,虽然他们为之而奋斗终生,几乎闪光发亮的作曲家也有,比如毛里斯·拉威尔和埃立科·萨蒂。电影,如同散打一样让人开心,是反艺术的,不应该列入美学研究,虽然也有几个西方导演和一个日本导演可以例外(今天晚上我打算挑出维斯孔蒂、奥尔索·韦尔斯、布努埃尔、贝尔兰卡和约翰·福特和日本人黑泽明)。
  凡是写下“核子化”、“筹划”、“科学化”、“视觉化”、“社会化”,特别是“地球化”的人都是婊子养的。凡是当众使用牙签。强迫别人接受这个大煞风景的讨厌场面的人也都是龟儿子(或女儿)。那些抠面包渣、揉成球、放在餐桌上排队的可恶家伙,也是狗娘养的。您不要问我这些丑恶现象的始作俑者为什么都是婊子养的;那点知识他们凭着直觉看会了;有些灵感就能掌握;那是天赐的,用不着学习。这句骂人的话,当然也适用于任何企图把英语威士忌非得用西娅牙语拼写出来的男女。这种人应该离开这个世界,因为我猜测他们是在虚度年华。
  电影和图书的责任是让我开心。假如我在看电影或者阅读时走了神、打瞌睡或者进入梦乡,那就是它们的失职,那就是坏电影和坏书。突出的例子是:罗伯特·穆西尔的《没有个性的人》以及那个名叫奥利费·斯通或者昆廷·塔兰蒂诺的骗子的全部影片。
  关于绘画和雕塑,我的艺术评价标准非常简单;凡是我在美术和雕塑方面有可能做到的一切,都是臭狗屎。只有那些我不可能模仿的艺术家。超出我平庸的创造能力之外的作品,才能证夜明他是艺术家。这个标准让我一眼望去就可以确定安迪·沃霍尔和芙里达·卡赫洛那类“艺术家”的全部作品都是垃圾;反之,乔治·格罗茨、奇利达或者巴尔塔斯最肤浅的设计图也都是天才之作。除去这个一般性的规则,图画的责任也是要我兴奋才行(我不喜欢“兴奋”的说法,可即使我再不喜欢,我还要用这个说法,因为它把一种欢快的因素引进了最严肃的范围内,本地人比做:“让我完全做好甜蜜的准备。”)如果说我喜欢这幅画,可是它让我感到冰凉,没有任何戏剧性做爱挑起的想象力,也没有勃起前睾丸上的些许做痒,哪怕它是《蒙娜,丽莎》、《手在胸上的男人)、《格尔尼卡》、或者《夜巡》,那也是没有意思的玩艺儿。因此,如果您若是知道我对戈雅的态度,肯定会大吃一惊:戈雅是又一个神圣的魔鬼,我仅仅喜欢他画的有金扣拌、高跟、缎子鞋面、伴有针织白袜的鞋子;这是他在油画上给那些侯爵夫人们穿的。还有一点也会让您吃惊:雷诺阿的画,我只是怀着慈悲心肠(有时是高兴地)看看他笔下农妇粉红的屁股;她们身体的其它部分,我避而不见,尤其是那戴着廉价首饰的面孔和萤火虫式的眼睛,居然抢在《花花公子》——拿开它!——那些“母兔”前面了。关于库尔贝,我感兴趣的是那些搞同性恋的女人们以及让紧皱眉头的欧仁妮皇后脸红的巨大肥臀。
  对我来说,音乐的责任就是把我带入纳粹感觉的眩晕中,让我忘记自己身上最厌烦的部分,公民和行政的部分,消除我的烦恼,让我躲进一个与这个肮脏现实隔绝的飞地里去,用这种方式,让我清醒地去思考那些幻想(通常是情爱的,总是以我妻子为主角),它们让我的生存变得可以忍受。因此,如果音乐到处都是,因为它让我太喜欢了,或者过于喧闹了,那就会让我分心,不能思考,如果音乐要求我注意去听并且果然吸引了我,——我马上举出卡洛斯·卡尔德尔、佩雷斯·布拉多、马勒、所有的民间舞蹈和五分之四的歌剧——,那就是坏音乐,是要从我的书房里驱逐出去的。这个原则当然就让我爱上了瓦格纳,尽管他的曲子里有讨厌的长号和短号;还让我尊敬勋伯格。
  我希望这些匆匆举出的例子,我当然没打算让您跟我保持一致(更不愿意如此),只是希望它们向您说明:在我肯定情爱是一种私人游戏(伟大的约翰·赫伊津哈给“游戏”下了最高的词义)时我要讲的意思:在这种私人游戏里,只有自我、幻觉和游戏人参加;游戏的成功与否取决于游戏的秘密性质、游戏与公众好奇心之间的隔绝程度;因为从公众好奇心里只能派生出使情爱游戏无效的力量来歪曲和操纵这一游戏的规章。虽然女性腋毛让我反感,但是我尊重那个说服同伴冲洗和热敷腋毛的业余爱好者,他们的目的是用嘴唇和牙齿戏弄腋毛,以便喊叫着高音C而获得心灵的陶醉。但是,如果他购买——比如在前女飞行员比阿特·乌赫斯遍布德国的性商店里——各种形状、体积、气味和颜色的人工腋毛和阴毛(吹嘘最昂贵的是“天生毛”),他绝对不能陶醉,而最多是同情那个被自己幻想的任意性歪曲了的可怜窝。
  法律和观众对情爱的认可,会使情爱归市政府管理,会废除了情爱,会使情爱堕落,把情爱变成淫秽,我认为这对于精神和物质都是贫乏的人们来说,情爱是桩悲惨的事情。淫秽是被动行为,讲究集体主义;情爱是个体行为,讲究创造精神,虽然情爱有时是由两个或者三人进行的(我重申:反对增加参与情爱活动的人数,为的是这样的活动不偏离个人欢乐的方向、自主意识的训练以及避免被披着群众集会、体育锻炼和竞技的外衣所玷污。)。“垮掉一代”的诗人阿伦·金斯堡的论据只能让我鬣狗般地哈哈大笑(请看他在接受艾伦·扬格采访时在《所多玛的领事们》中的谈话),因为他在为集体于黑暗的游泳池里性交辩护时说什么:
  这种混杂性交是民主和公平的,因为借助同样的黑暗,可以使得美和丑、胖和瘦、年轻和年老的人有同等的享受快感的机会。这是多么荒谬的理由!简直是特派大员的口气!民主仅仅与个人的公民权利的大小有关系,而爱情——欲望和快感——如同宗教一样属于私人天地,其中尤为重要的是差异,而不是与他人的一致。性是不可能民主的;性是讲究“精英化”和“贵族化”的;来一点专制(经过双方协议)往往是必要的。那位“垮掉一代”的诗人作为情爱模式推荐的在黑乎乎的游泳池里集体性交,很像牧场上公马和母马的交配,或者很像乱哄哄的鸡圈里公鸡对母鸡不加区别的蹂躏,因此不能与生气勃勃的美丽虚构创造、肉欲想象的创造混淆起来;灵与肉、想象力与性荷尔蒙。品德的高尚与低贱都以平等的资格参与这一创造,对于这位骨子里要确保私有财产的无政府主义加追求享乐的可怜诗人来说,这就是情爱。
  按照《花花公子》的方式进行的性(我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到这个话题,直到我死了才能罢休,或者这个杂志关门),依我之见,取消了爱情的两个基本因素:冒险和羞耻。咱们来弄个明白。吧。在公共汽车上,那个克服了羞耻和恐惧、解开大衣、在几秒钟之内给一位没有顾忌的接生婆——命运安排她与他面面相对地旅行——展示他勃起阴茎的可怕男人,是个胆大妄为的无耻之徒。他明明知道这个瞬间怪僻的代价可能是一顿毒打,一场私刑拷问,监禁和传播给公众的一场本来要带进坟墓的秘密、现在成为哗然的丑闻,而且有可能宣判他为应该下地狱的疯子和反社会的危险分子,可他还是“我行我素”地干了。他还是冒了险,因为这次小小的显露给他带来的快感是与恐惧和克服羞耻心分不开的。他与身上喷着法国香水、手上戴着劳力士金表(还能是别的手表吗?)的大款之间简直有天壤之别——恰恰等于情爱和淫秽之间的距离!后者坐在环境幽雅的豪华酒吧里,听着布鲁斯舞曲,打开最新一期《花花公子》,它在向他显露,它确信向世人显露阴茎就是在展示沉湎酒色、放弃了偏见、时髦和会享受生活的人。那个可怜的傻瓜!他没有想到自己显露的东西就是自己束缚在陈词滥调、广告、毫无个性时髦的通行证,就是自己放弃自由,就是自己拒绝借助个人的幻想摆脱系列化的隔代奴隶制度。
  因此,对您,对这本早已熟悉的杂志及其同类,对一切阅读——甚至翻阅——这种杂志的人们以及用这种下流的半制成品当做食物——我说是消灭情欲——的人们,我谴责你们充当了使性失去神圣、变得庸俗的巨大行动中的先锋,这是当代野蛮的表现。文明掩盖性,使性变得精美,为的是更好地利用性,文明给性包裹上礼仪和法典,其丰富程度为恋爱前、性爱中和孕育后代的男女准备厂出乎预料之外的规定。走过了一条漫漫长路之后,情爱游戏的逐渐雕刻,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脊柱,通过不可思议的道路——放荡的社会,宽容的文化——我们又回到了祖先的出发点:性爱再度成为一种半公开的体操,无缘无故地在人工制造的刺激下训练,这些刺激物不是潜意识和灵魂制造的,而是市场分析人员的工作结果,这些刺激物愚蠢得如同那种假造的母牛阴道一样,在牛棚里拿着它从公牛鼻子前面走过,刺激公牛射精,然后用这种方法储藏人工受精的精子。
  您去购买您喜欢的最新的《花花公子》吧,它已经活活地自杀了;请您在创造那个会射精的男女太监的世界时加上另外一颗小沙砾吧,在那个世界里作为爱情支柱的想象力和幻觉一定会消失的。至于我本人,我马上去找赛伯伊王后和埃及女王克里奥帕特拉七世在一次演出中联袂做爱,这个演出的脚本我不想同他人分享,尤其不与您分享。

  一只小脚丫儿

  堂利戈贝托心里想:亲爱的卢克莱西娅,现在是清晨四点钟。如同几乎每天一样,自从卢克莱西娅搬到圣伊西德罗区奥利瓦尔大街以来,他总是在黎明漆黑潮湿的空气中醒来,为的是举行这个天天重复、不和谐的仪式:从梦中醒来,按照那些养肥了他幻觉的笔记本的要求,创造和再创造妻子。“从我认识你那天起,你就是笔记中的女王和导师了。”
  可是,今天与往日那忧伤或者热烈的黎明不同,仅仅是想她和盼她已经不够了,仅仅是与她那不在的身影交谈已经不够了,仅仅凭借想象和心灵去爱她已经不够了,虽然他的心一天也没有离开过她;今天,他需要一种更物质、更具体、更可以触摸的联系。他想:否则今天我会自杀的。但是,他并不感到痛苦。如果要给她写信呢?如果最后答复她那些调皮捣蛋的匿名信呢?他刚一拿起笔来,笔就脱手落地了。他肯定写不成功;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给她寄这封信的。
  在他打开的第一本笔记里,跳出一句非常及时的话来并且咬了他一口:“我黎明时分猛然从睡梦中醒来,如同一种刺激,让我想起你的形象,无论真实的还是臆造的,你的形象点燃了我的欲望,让我的思念之情发狂,让我焦灼不安,把我拖进书房来抵抗毁灭,用笔记本、图画和书籍这些预防措施来保护自己。只有这些才能救我。”的确如此。可是今天使用往常的方法可能产生不了以前黎明时的良好效果。他感到困惑与烦恼。使他醒来的是几种混杂在一起的感觉,其中有英勇的反抗情绪,很像他18岁时参加天主教行动组织并且让他心里充满了用福音书为武器改造和拯救世界的冲动;还混杂着对亚洲妇女小脚丫儿的深切怀念,那是他在市中心一条大街上停在红灯前的几秒钟里从他身旁的一个行人的肩膀处看到的;还混杂着对一个18世纪名叫尼科拉·阿纳·埃德姆·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纳的笔杆子的回忆,在他的藏书中只有一本这位法国作家的作品,——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这本书——,那是多年前,在巴黎一家老古玩店里花大价钱买到手的。“嘿,这些想法真够热闹的!”
  从表面上看,这些想法与卢克莱西娅没有直接联系。那么,这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一切告诉她、用生动的语言、详详细细地把他心中全部的兴奋都讲述出来的原因何在呢?他想:“亲爱的,我在撒谎。这当然与你有关系。”他所做的一切,包括从星期一到星期五在利马市中心一家保险公司每天八小时捆住他手脚的愚蠢的经理活动,都同卢克莱西娅有着密切的联系,而不是什么别的人。但尤其是每个夜晚及其激动、幻想和狂热的心情,他比奴隶更顺从、比骑士更忠诚地都献给了她。亲密、不容争辩、痛苦之极的证据就在这里,在他正翻阅的笔记的每一页里。
  为什么他会想到反抗的情绪呢?几分钟前让他清醒的是,确切地说,不断增加的愤怒和惊愕,因为他看到晨报上有这样一条消息,卢克莱西娅一定也读到了吧,他立刻用歪歪扭扭的字体抄录在一眼看到的空白页上:

    惠灵顿(路透社消息):新西兰一位24岁的女教师被该
  城法官判处4年徒刑,因为犯有强奸罪,经证实:这位女教
  师与儿子的同学和朋友、一个10岁男孩发生肉体关系。这
  位法官确认从前他还判处过一个强奸10岁女孩的男子。

  他想:“最亲爱的卢克莱西娅,我的宝贝,你千万别把这事当成对咱们之间往事的责备。”“也不要当成什么俗气的影射,更不要什么追溯往事,也不要有小小的怨恨。”不要!恰恰应该看到它的反面。因为,这份电讯的短短几行字,今天早晨从堂利戈贝托眼下滑过的时候,他一面品尝着早餐上的头几口苦咖啡(咖啡苦涩不是因为没有放糖块,而是因为卢克莱西娅不在他身旁,因此无法同她一起评论这条消息),他并没有感到伤心、痛苦,更没有为这一判决感到快慰和高兴。而是为那个由于让那幸运的男孩了解到伊斯兰教义中的天堂快乐(按照利戈贝托的理解,在各种宗教市场上,伊斯兰教的天堂是最有肉体快乐的)而受到粗暴惩罚的可怜的新西兰女教师表示强烈的同情。
  “对,对,最亲爱的卢克莱西娅。”他没有平静下来,没有撒谎,没有说大话。早晨他为那个愚蠢的法官、为某些女权主义思想协调作用的失败而引起的愤怒,这一整天都让他没有消气。一个成年男子强奸一个10岁幼女,毫无疑问是应该惩罚的罪行,难道与一位24岁的女士揭开了一个10岁小伙子的肉体快乐和性爱奇迹可以相提并论吗?这个男孩已经具有悄悄的勃起和少量精液渗出的能力了!如果说在男教师的强奸案里判断对受害人的强暴行为是准确的(即使那女孩有足够的理智表示同意,那她也是处女膜破坏的牺牲品),那么女教师这个案子就是不可理解的了;因为假如真的发生了性行为,那也只能是由男孩来进行的,而且首先表示赞成并且高高兴兴地去干,没有这些条件那就不可能有事实上的性交。堂利戈贝托拿起笔来,奋笔疾书:“我虽然仇恨乌托邦思想,也知道这些思想对于人类生活是灾难性的,现在找却拥抱这样一个乌托邦:所有城市里的男孩,在满10岁的时候,由已婚30岁左右的媳妇,最好是阿姨、阿婶。女教师或者教母破掉他们的童身。”他出了一口气,感到有些轻松。
  惠灵顿那位女教师的命运这一整天都在折磨着他;让他感到同情的是:她得顶住人们的嘲弄,她得忍受种种侮辱和嘲讽,·她肯定会丢了工作,她得被那没完没了的、电子、现在加上电脑。报刊、所谓传媒的脏水当成教唆少年犯罪的堕落分子对待。她没有自欺欺人,也没有演出什么色情狂的闹剧。“卢克莱西娅,没有,我向你发誓:没有。”在这一天一宿的时间里,那女教师的面孔,具体化成他前妻的脸庞,多次出现在他眼前。现在,现在,他感觉到强烈的需要让她知道自己悔恨和羞愧的心情。(我的心肝儿,真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情。)他悔恨和羞愧的是自己竟然像惠灵顿那个法官一样的麻木、笨拙、无人性和心狠手辣,他真想踏上那座城市,仅仅为着在那位令人钦佩和赞美的女教师脚下铺满芳香的红玫瑰,因为她被关在杀人犯、小偷、骗子和扒手中间(有英国血统,有毛利人血统的),为自己的慷慨和博爱付出了代价。
  这位新西兰女教师的双脚是怎样的呢?他想:假如能拿到她的一张照片,那我马上给她点上蜡,烧上香。他衷心希望她的脚如同卢克莱西娅的一样美丽、细嫩,如同那天中午他前往全国俱乐部的米盖尔·戈劳乌大厅的路上、在蜂房大街拐角处被红灯截住时从一个行人的肩头望过去看到(时代)周刊的一张光版纸上的脚丫一样;那是一个打领带的蠢货约他在俱乐部里会面的,搞动产和不动产保险事业的蠢货们,其中包括像他这样的听差,是依赖这些打领带的家伙们生存的。那时他匆匆地看了一眼,可是非常清晰、明亮的一眼,非常激动又是正面而来的一眼,大概就像加利利地方的姑娘看到天使长的那一眼,后者通知她:大乱即将来到人间。
  那是一只脚丫儿的侧面照,半圆的脚跟和柔软细长的脚背,骄傲地举着光洁的脚掌,上端是精美绘画的脚趾头;这是一只女性的脚丫儿,没有被胼胝、硬块、水泡所丑化,更没有大脚孤拐的影子,脚上面没有任何东西破坏和限制全部或者局部的美感;这是个举起的脚丫儿,好像是在它落到松软的地毯上之前的一瞬间被留心的摄影师抓拍到的。为什么是亚洲人的呢?可能是因为那装饰性的通知是亚洲一家航空公司的——新加坡航空公司——或者因为在利戈贝托被压缩的经验中,他以为能肯定亚洲妇女的脚丫儿是地球上最美丽的。他非常激动,因为他回想起一次又一次亲吻妻子脚”门L时曾经称它们为“菲律宾丫子”、“马来西亚脚后跟”、“日本脚面”。
  实际上,整整这一天,在他为这位新朋友、新西兰女教师的不幸感到义愤填膺的同时,《时代》周刊上那张通知上的女性小脚“脚丫儿搅乱了他的思维活动,后来又弄得他梦中不安,因为从他记忆的深处渐渐发掘出的正是那个灰姑娘的故事,那是儿时大人讲给他听的,正是在那个女英雄穿的象征性的小鞋的细节里、即只有她的小脚丫儿才能穿的小鞋,唤醒了他最早的情爱想象(在这个黎明第一次心情好转的时候,他高声说道:“如果我必须给出技术上的准确度的话,那么可以说是:半勃起的湿润。”他不是曾经对卢克莱西娅说过他这样的观点吗:毋庸置疑,可爱的灰姑娘远远压倒了20世纪全部反情爱的淫秽垃圾,是她为成千上万个恋足癖的出现立下汗马功劳),眼下他想不起来了。这是个夫妻关系中他应该弥补的漏洞。
  他的心情已经好多了,刚刚醒来时可是既该想又留恋,让梦中的怒火、孤独和痛苦气得半死。
  几秒钟前,他甚至自我授权——这是他不屈服于每天的绝望情绪采取的办法——今天不去想象卢克莱西娅眼睛、头发、乳房、大腿和跨部,而是一门心思地去想她的脚丫儿。此时,尼科拉·阿纳·埃德姆·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纳(他亲笔注释:1734-1806年)那第一版三卷本的长篇小说、那位无节制的杂家重复写出的几百部作品中唯一的长篇小说(Le pi,d de F。nc5ette on1or-phelln,f。ncal。ru。t。inter。me et。rale)(法语:《弗朗歇特的脚丫儿或曰法国孤女一有趣的道德故事》——译注)(巴黎洪博特·基约出版社1769年出版,上下两部分三卷:第一卷160页;第二卷148页;第三卷192页)就在他的身旁——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在已经合并在一起的书架中找到——。他想:“现在我来翻书。卢克莱西娅,现在你应该露面了。穿鞋或者光脚都行。你要在每章、每页、每句话里露面。”
  在这个通货膨胀式的写匠身上、这个拉布勒扎纳,只有一样东西值得他同情,并且让他在这个细雨蒙蒙的黎明时刻与卢克莱西娅联想起来,其它的东西,让他可以忘记,放下,甚至感到厌恶。他是不是曾经跟她谈起过这个作家?在那些夫妻欢聚的夜晚,他的名字是不是出现过?此时,党利戈贝托不记得了。“可是虽然有些晚了,亲爱的,我把这个作家还是介绍给你,我把他献给你,我把他放在你的脚下(这是最确切的说法)。”他出生和成长的时代,充满了巨大的动乱,那是18世纪的法国,但是让老实巴交的尼科拉·阿纳意识到整个世界都在粉碎和根据革命的变化在重建是不大可能的,因为他在迷恋自己的革命,不是社会革命,不是经济革命,也不是社会制度的革命,——通常这样的革命都有很好的舆论工具——而是与他个人有关系的革命:性欲革命。这一点让利戈贝托觉得他可亲可爱;这一点促使利戈贝托去购买第一版的(弗朗歇特的脚丫儿),这部长篇小说里充满了可怕的巧遇、滑稽的凶残事件、荒唐的男女关系和愚蠢的对话;任何一位令人尊敬的文学评论家或者良好鉴赏力的读者都会认为这是一部应该受到谴责的作品;但是,对堂利戈贝托来说,这部小说有大功劳,因为它把人类有权根据自己的欲望推翻既定的一切和用自己的想象改变世界、哪怕是在短暂的阅读或者做梦中改变世界的权利颂扬到可以弑神的程度。
  他高声朗读关于对这位法国作家的批语,那是他在看完《弗朗歇特的脚丫儿》之后写下的:“我不相信这个外乡人、农民的儿子、虽然上过冉森教会开办的公学、实际上自学成材、语言和教义的成绩都不好,依靠排字和造书为生,(“造书”有双重含意,因为他既写书也制造书籍,尽管他印书比写书更为艺术)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作品将来会有什么重要意义(象征性和道德上的意义,而不是美学意义),当他经过不停地调查总是让他着迷的巴黎工人区和手工艺匠人区,或者作为社会学家提供了法国农村背景材料的调查间歇中,侵占了他做爱的时间,——通好的、乱伦的或者雇佣的,但总是正统的,因为同性恋的主张让他产生强烈的恐惧——他飞快地写作,最可怕的是他完全跟着灵感走,不加修改,行文繁琐、庸俗,携带着法语中的全部垃圾,语言混乱。模糊、保守、愚蠢、缺乏思想、麻木不仁,用一个词可以更好地给它下定义:落后。”
  那么既然对他的结论如此之严厉,为什么还要浪费这个早晨去回忆一部艺术不完美的作品,去回忆一个错误连篇的写匠,最糟糕的是后来竟然干起了告密勾当的家伙呢?笔记本中关于这个写匠的资料非常丰富。他曾经写出近200部作品,但从文学的角度说,都没有可读性。那为什么非要把他跟卢克莱西娅。一个完美的女性、与他相反的对立面联系起来呢?
  因为没有谁能像这个自学成材的知识分子回答得更好了,因为假如他在世,肯定能理解利戈贝托那天中午看到杂志上瞬间出现的亚洲姑娘的小脚丫儿时的激动心情,正是这个脚丫在夜晚给利戈贝托带来回忆,带来对卢克莱西娅女王双脚的思念。对,没有谁能像尼科拉·阿纳·埃德姆·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纳、这个爱好并且最熟悉那一崇拜的专家,即那群讨厌的心理学家和心理分析学家故意称之为“恋足癖”崇拜的行家,更能理解利戈贝托,能够陪伴他,在纪念和感谢那双可爱的脚丫儿的行动中为他出谋划策。他虔诚地祷告说:“我亲爱的卢克莱西娅,谢谢你,自从在布古撒纳海滩上发现了你的双脚以后,并且在水下、在波浪里亲吻了它们,我的快乐时光要归功于它们。”往事又让利戈贝托感受到她那带咸味、灵活的小脚趾头在口腔中的动作以及由于吞咽了海水而感到的胃痉挛。
  对,堂尼科拉·阿纳·埃德姆·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纳爱好的正是这个:女人的小脚丫儿。正如后来一位炼金术士说的:爱屋及乌,自然也要喜欢包装双脚的一切:袜子、鞋子、套鞋、皮靴。一个搬到城里来的乡下人,怀着本身具有的淳朴和天真,爱好并且毫不害羞地宣称对娇嫩的脚丫及其包装的偏爱,还怀着皈依者的狂热在他那数量巨大的作品中,用一个虚构、非常单调、可预测、混乱和愚蠢的世界代替这个真实的世界,如同那个用糟糕的行文和单一题材特点的混合世界一样,但这个世界有一点除外:使得男人激情闪光、突出和得到解放的,不是贵夫人漂亮的脸蛋儿,不是她们瀑布般的长发,不是她们的纤纤细腰、白皙的脖颈、或者丰满的胸脯,而是、也仅仅是女人美丽的脚丫。(他突发奇想:假如这位好朋友拉布勒托纳依然健在,当然要经过卢克莱西败同意,把这位法国作家拉到奥里瓦尔大街的小房子里去,遮盖住她身体的其它部分,只让这位法国朋友看双脚,穿着一双老祖母时的漂亮皮靴,然后让他去脱鞋,这位祖先会有什么反应呢?会欣喜若狂吗?会颤抖?会尖叫?会像兴奋的警犬:舌头在外、袁动鼻孔扑过去嗅个不停?会舔食那美味佳肴?)
  这样一位以此方式尊敬快感、坚定而一贯地捍卫自己幻觉的人,尽管作品写得很糟,难道就不值得尊重吗?虽然善良的拉布勒托纳的文章不讨人喜欢,难道他不属于“我们中的一个吗?”当然是“我们中的一个!”所以夜里他才会出现在利戈贝托的梦中,他为那个缅甸或者新加坡悄悄而至的小脚丫儿所吸引,前来陪伴他度过这个黎明。一阵突如其来的情绪低落钳住了堂利戈贝托的心。寒气钻进了他的骨髓。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卢克莱西娅能够知道悔恨和痛苦是如何折磨着他,就因为一年前愚蠢或者死脑筋作祟,如同在那遥远的惠灵顿、那个判处女教师。那位女朋友(又一位我们中的一个)四年徒刑的下流法官一样,粗暴地对待了卢克莱西娅,就因为她让那个幸运的宝贝儿、那个新西兰式的阿尔丰索看到了——不对,是体验到了——天堂的生活。“我不应该感到痛苦,我不应该为此事责备你,可爱的保姆,我应该感谢你。”现在,在这个喧闹和泡沫飞溅的涛声中的黎明、在这个细雨蒙蒙、寒气刺骨的早晨,在乐于助人的拉布勒托纳的支持下,他在感谢卢克莱西娅拉布勒托纳的小说,有趣地题为(弗朗歇特的脚丫儿)又愚蠢地加了个副标题(法国孤女一有趣的道德故事),归根结底,称之为“道德”还是有道理的,眼下就在他的膝盖上,他用双手抚摸着小说,仿佛抚摸着一对漂亮的小脚丫儿。
  济慈在写“美就是真理,真理也是美”这句话的时候(他打开每本笔记,这句引言都一再出现),他想到卢克莱西娅的脚丫了吗?想到了,尽管这个不幸的诗人并不知道这一点。
  而拉布勒托纳在写出和1769年印刷(大概用同样的快速)《弗朗歇特的脚丫儿》的时候,他已经35岁,从未来的角度说,也是经过近200年以后来到世界上这个拉丁美洲(真的是拉丁文化?)蛮荒之地的一位女子的启发而写出的。堂利戈贝托通过笔记本上的注释,逐渐回忆起这部小说的故事内容。故事是常规性的,内容可以完全预先推测出来,是用两只脚写出来的(不,这不应该想到,也不应该说出来),真正的主角不是美丽的孤女弗朗歇特·弗洛兰西斯,而是她那令人神魂颠倒的双脚,作品颂扬了这个少女,使得她变得与众不同,赋予她生命的体验,使她具有艺术作品的说服力。小弗朗歇特具有珍珠般光泽的双脚所造成的混乱、给周围的人点燃的激情是无法想象的。对于她的监护人、老阿巴德翁来说,他很高兴给这双脚购买精美的鞋子,他利用一切机会抚摸这双脚,它们点燃了老人的情欲之火,他甚至企图强奸这个受他监护的孤女、一位挚友的女儿。画家多尔桑,一个善良的年轻人,自从一看到这双脚穿着绿色、金花的鞋子时,就爱上了它们,结果变成了一个失望的疯子,脑袋里装满了犯罪计划,最后为这双脚丧了命。幸运而富有的青年吕尚维,在没有把梦寐以求的美丽姑娘弄到怀中和口中之前,终日把玩她的一只小鞋,他也是个恋足癖,鞋子是偷来的。凡是看到这双脚的男子汉——银行家、巨商、吃年金的高官、公爵、平民—一拜倒在她的魅力之下,个个被情爱之箭射中,为占有这双脚可以冒任何风险。因此书中的叙述者公正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堂利戈贝托早已抄录在笔记本上):“Le jolt pied rendail tons crimlnels、(法语:这美丽的脚丫儿产生了种种罪犯。——译注)美人弗朗歇特的套鞋、凉鞋、皮鞋、便鞋,成为具有魔力的物品,在故事里流动,用耀眼的精液之光把她照亮。
  尽管有些傻瓜说到这是变态,他,当然还有卢克莱西娅,却可以理解雷蒂夫·拉布勒托纳,可以称赞他有勇气、脸皮厚,敢于当众提出自己有权利与众不同,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模式改造世界。十年来,他和卢克莱西娅每天晚上不就是这样干的吗?他和她不就是根据自己的愿望打乱又重新安排生活的吗?有没有可能地和她重新再这样做呢?或者所有这一切将被幽禁在记忆中,留下脑海里珍藏的形象,以便抵抗对现实中的绝望呢?
  这个告别黑夜的拂晓,堂利戈贝托感到自己如同那被弗朗歇特弄得茫然不知所措的男子汉之一。他度过一个又一个空虚的夜晚和黎明,用那些不足以安慰他的幻觉来替代卢克莱西娅的缺席。有没有什么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倒退并且改正错误是不是为时已晚?在新西兰,一个高等法院、一个宪法法庭不能重新审理惠灵顿那个愚蠢法官的判决吗?不能宣判那个女教师是无罪的吗?某个新西兰没有偏见的执政者就不能赦免她吗?甚至不能给她奖励吗?因为她是平民女英雄:她为少年所做的牺牲是经过考验的。他就不能到伊西德罗区的奥利瓦尔大街的住宅对卢克莱西娅说:那个愚蠢的判决是错误的。法庭没有权利为此事而处罚她,应该把荣誉和自由还给她,为的是,为的是……?为的是什么?他犹豫了一下,但又继续下去了,仿佛在尽量努力。
  这是一种乌托邦吗?是类似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纳这个恋足癖也梦寐以求的那些乌托邦吗?哪怕它不是,因为堂利戈贝托的乌托邦,当他本人被无作用、但是甜蜜的胡思乱想所驱使而沉湎其中的时候,是属于私人的,不能干涉别人的自由意志。这样的乌托邦,不也是合法正当的吗?不是极大地有别于集体的乌托邦吗?而后者正是自由的死敌,总是会播下灾难的种子。
  这就是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纳危险和薄弱的一面;这也是一种时代病,他如同他许多同代人一样也染上了这种疾病。因为社会乌托邦的欲望,启蒙世纪的巨大遗产,加上勇敢地要求恢复享乐的权利和新的前景希望,带来了历史性的恐怖景象。堂利戈贝托全然没有想起这一切;但是他的笔记本中是有的。那些谴责性的资料和铁面无私的怒视都在笔记本上。
  在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纳这个喜欢品尝女性脚丫儿和鞋袜的人身上——“如果他在世上,愿上帝为这一爱好而保佑他。”还有另外一个侧面:他是个危险的思想家,是个耶稣式的人物(如果冷酷地给他下个评语,他是个蠢驴;假如愿意谅解他的一生,或者可以说他是个幻想家。)他是个制度的改革者,是个针对社会弊端而来的救世主,在他起草的堆积如山的纸片中,用了大量纸张计划兴建监狱,这是公共式的乌托邦,为的是规范卖淫行为,把幸福强加给妓女(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愿望出现在一本名字美丽但有欺骗性的书中:《妓业》);为的是改善剧场的作用和演员的习惯(为此写下了《滑稽戏》,为了把妇女的生活组织起来,他规定了妇女的职责和范围,以便男女和谐(这个鲁莽的拙劣计划也引出一本似乎是预言欢乐的书:《妇女地位》——可实际上,他的主张给自由戴上了手铐和脚镣)。当然更具野心和威胁的是他这样的企图:规范——实际上是窒息——人类的行为《男子地位》和建立闻人、打探和侵犯他人隐私的法令,如果真的实行,就会消灭人类自由创造的积极性和对欲望的自由支配《自控温度计》。对于这些过分干预他人生活、宗教裁判法庭式的主张,人们可以看做是一种儿童式的恶作剧使得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纳狂热地建议对书写规则进行全面改革《语言改革》。他把所有这些乌托邦思想集中在一本题为(独特的思想)(1769)的书里,无庸置疑,这些思想是独特的,但是在阴险和犯罪的词义范围内。
  印在笔记本上的这个判决是不能推翻的,因为是堂利戈贝托批准的:“毋庸置疑的是假如这个勤奋的印刷工、文献学家和对女性脚丫儿高雅的爱好者,一旦拥有政治权力,就有可能把法国、甚至欧洲变成一个纪律森严的集中营,那里面会有一个由种种禁令和规定构成的细网把最后一点点自由捕捞起来。幸运的是他太自私了,因而不可能追求权力,因为他聚精会神地忙于在虚构的世界里重建人性的现实,按照他的利益组装,结果在这样的现实里,如同在(弗朗歇特的脚丫儿)里一样,男子汉的最高价值、最高的理想,不是英勇杀敌建立战功,也不是发现物质和生命中的秘密,而是如同奥林匹亚山上的神仙食品一样,让人开心、美味可口的女性脚儿。”比如,堂利戈贝托在〈时代周刊〉的通知上看到的那只脚丫儿一样,这让他回想起卢克莱西娅的双脚,此时在晨光的照耀下,发现他正在把寄给爱人的瓶子投入大海,尽管他很清楚瓶子不会到达她手中的,不存在的东西、用会消失的梦中之笔描绘的东西怎么能到达她手中呢?
  正当堂利戈贝托闭着眼睛结束这番自问的时候,他的嘴唇低声吐出一句充满爱情的呼语:
  “啊,卢克莱西娅!”这时,他的左臂把一本笔记碰到地上去了。他检了起来,瞥了一眼由于落地而打开的那一页。他心中怦然一跳:偶然性往往会产生神奇的细节,从前他和她寻欢作乐时常常有机会证实这一点。他发现了什么?他发现了多年前写的两条备注。第一条可以忘记,说的是世纪末一幅无名氏的小小插图,上面有墨丘利命令仙女卡利蒲索释放奥德修斯的故事——这位仙女爱上了奥德修斯,把他拘禁在海岛上——让他继续旅行,直到期涅罗烟为止。第二条备注,嘿,绝妙无比,是热情的思考,说的是:“约翰内斯·弗美尔赏心悦目的恋足癖,他在《狄安娜和她的女伴们》中生动地表现了女性傲慢的脚丫儿,画面上有个仙女全神贯注地投入用海绵擦洗——更确切地说是爱抚——狄安娜脚丫儿的劳动,与此同时,另外一个仙女悠闲地抚摸着自己的脚。一切都很鲜明和性感,一切都充满了巧妙的肉欲,它伪装成形式的完美和笼罩这一场景的迷雾,赋予人物以非现实和魔幻的品格;卢克莱西娅,你每天晚上就活灵活现地表现出这种品格,还有你的幽灵也常常来到我的梦中。这一切多么实在!多么现实!多么有生命力!
  要不要回答她的匿名信呢?要不要真的给她写信呢?要不要就在今天下午刚一完成这个保险公司经理的苦差事之后马上去敲她的屋门呢?要不要一看到她就跪下来去亲吻她走过的土地?就请求她原谅?就连连称呼她直到她发笑为止:“我亲爱的保姆”、“我新西兰的女教师”、“我的弗朗欧特”、“我的狄安娜”?她会不会笑起来?她会不会扑到他的怀里,把嘴唇送给他,让他感到她的身体,让他知道一切都过去了,他和她可以重新开始携手建设他俩秘密的乌托邦呢?

  老虎的炖肉

  跟你在一起,我就拥有了夏威夷式的爱情:在圆月的照耀下,你为我跳“乌克勒勒”舞,你腰部和脚踝上戴着串铃,模仿着多萝西·拉摩跟你在一起,我就拥有了阿兹特克式的爱情:你把自己奉献给一群急不可耐的古铜色的神仙,他们个个是蛇的形状、披着羽毛,身处长满青苔的石头的金字塔顶端,周围是一片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
  跟你在一起,我就拥有了爱斯基摩和挪威式的爱情:在用鲸鱼油点燃的火把的圆顶冰屋中,或者我和你拴在雪橇上做爱,咱们以每小时100公里的速度,沿着喷发出卢纳文字图腾的白雪山坡飞奔而下。
  亲爱的,今天晚上我喜欢的是现代主义的、残酷和非洲式的爱情。
  你要在圆镜前脱光衣裳,留下黑色的袜子和黑色的吊带,给美丽的面孔戴上一个猛兽的面具,最好是母虎的,让《蓝》中的鲁文·达里奥感到嫉妒……或者是苏丹母狮。
  你要弯右胯,曲左腿,把手放在左胯上,摆出最野性和挑逗性的姿势来。
  我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全身捆绑在靠背上,我望着你,赞美你,用我一贯谦卑的目光。
  我将不眨眼,不喊叫,忍受着你的指甲刺入我的眼中,你雪白的牙齿撕破我的喉咙,吞下我的肌肉,用我充满爱恋的鲜血给你解渴。
  现在,我已经在你体内;现在,我就是你,我亲爱的炖肉。


2011-2-23 09:09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冬雪儿

#9  

九、谢拉顿饭店的约会
 “为了壮壮胆子,提提精神,我喝了两杯纯威士忌。”卢克莱西娅太太说道。“我的意思是在化装之前得有胆量。”
  “太太,您会醉得不成样子的。”胡斯迪尼婀娜说道,她很有点开心。“因为您没有酒量。”
  “你就一直站在那里,放肆的东西!”卢克莱西娅太太骂道。“对我可能发生的事情,你倒是非常兴奋。你一面倒酒,一面帮助我打扮,看到我变成‘鸡’你还笑个没完没了。”
  “变成一只‘鸡’。”女仆回音似地重复道,一面给女主人再涂涂唇膏。
  卢克莱西娅太太心里想:这是我一生中干下的最疯狂的事情。可是阿尔丰索那件事比跟利戈贝托这个疯子结婚还要糟糕。如果我干了这件疯狂的事,将来会后悔一辈子的。可她还是要去干。红毛假发戴上去严丝合缝——她在订货的商店里已经试戴过了——,发套上的卷儿和花儿构成巴罗克式的高高造型仿佛在冒火苗。这个戴着弯弯的假睫毛、圆圆的热带耳环、猩红的嘴唇衬托出真正的美人涛和蓝眼圈、50年代典型的墨西哥电影中的妓女形象几乎让人看不出她本来的面目了。
  “哎呀,哎呀,谁也想不到这是您!”胡斯迪尼婀娜仔细打量着女主人,她吃惊地捂住了嘴巴。“太太,真不知道您像谁。”
  “一只‘鸡’呗!”卢克莱西娅太太用肯定的口气说道。
  威士忌的后劲来了。片刻前的犹豫不决已经烟消云散,现在她好奇、快活地望着室内镜子里自己的变化。胡斯迪尼婀娜越来越感到惊讶不已,她一件件把床上准备好的衣服递给女主人:超短裙,勒得卢克莱西娅喘不过气来;黑色的袜子,其终端连接着金边红色吊带;
  连乳头都可以显露出来的幻想衫。她还帮助女主人穿上银色高跟鞋。然后,她连连后退几步,上上下下反复审视着女主人这身打扮,又一次吃惊地叫起来:
  “太太,这不是您了,这是另外一个人了,另外一个人了。您真的这个样子出门啊?”
  “当然啦!”卢克莱西娅太太点点头。“如果我明天早晨还没有露面,你就报警广然后,二话不说,她要了一辆出租车,前往比拉尔圣母车站。她神气十足地命令司机说:
  “去谢拉顿饭店!”前天,昨天和今天早晨,她一面准备衣物,一面犹犹豫豫。她本来想不去赴约,不想理睬这种洋相,这种残酷的玩笑;但是,一上了出租汽车,她觉得很有信心,决心去体验一下这次冒险,无论产生什么结果,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也不怕。她看看手表。信上说的时间是夜里11点半至12点;现在刚刚11点,这样就要提前到达了。她很镇定,因为酒精的缘故,她忘了自己,出租汽车此时正行驶在几乎荒凉的桑红大道上,方向是市中心;她暗暗思量:假如在谢拉顿饭店里尽管她化了装还是被人认出来了,她应该怎么办呢?要坚决否认,要提高嗓门,用妓女那种甜甜蜜蜜、矫揉造作的腔调说话:“你说我是卢克莱西娅?
  不对,我叫爱伊达。我们俩长得很像,对吗?大概是远房亲戚吧。”撒起谎来要绝对脸不红、心不跳。她心里高兴地想到:“玩一夜当妓女的游戏,真是开心啊!”这时,她发现出租车司机不时地从反视镜里窥视着自己。
  走进谢拉顿饭店之前,她把当天下午在拉帕斯大街一家小店里买的玳瑁架、三叉戟形的墨镜戴上。她选中这副眼镜,是因为它粗俗的样式和面积大,仿佛一具面罩。她快步穿过门厅,直奔酒吧,一路上担心哪个穿制服的守门人——他们个个都带侮辱性目光望着她——会过来盘问她是什么人、在寻找什么,或者一句话也不间就根据她浓妆艳抹的外观把她轰出门外。但是,没有人走近她身边。她登上去酒吧的楼梯,摆出不慌不忙的样子。光线不足帮助她恢复了自信,刚才进门时强烈的灯光几乎使她失去了信心。那大厅上面就是耸立的、监狱式的矩形摩天大厦,由令人压抑的楼层、走廊、栏杆和卧房组成。半明半暗中,透过团团烟雾,她看到只有少量的餐桌被人占据。有人在演出意大利音乐,给一位史前的歌手——多梅尼科·毛杜克诺——一伴奏,这让她想起一部由克劳乌迪娅·卡尔迪纳勒和威多里奥·卡斯曼合演的影片。吧台前有些模糊的身影,衬托他们的是发蓝黄色的酒杯和一排排酒瓶。从一张餐桌上传来一阵阵刚刚喝醉的尖叫声。
  她再次鼓起勇气,相信自己有力量对付任何突发事件,穿过酒吧,来到吧台前,占据了一席高脚凳。她对面有个镜子,里面映照出一个模样丑陋的家伙,但是她不觉得恶心或者可笑,而是令人爱怜。当她听到电台里面的传者、一个打着发错、身穿晃里晃荡的西装、戴着蝴蝶结——仿佛要被绞死的样子——的混血儿,粗暴地用“你”对她说话时,当真吓了一大跳:
  “你是消费呢,还是走开!”
  她差一点就跟他吵起来,但是冷静一想,感到暗暗高兴,因为这小子傲慢无理的态度证明她化装是成功的。她要试一试用新的声调说话,便敢做娇态,甜甜地请求说:
  “劳驾,来一杯黑牌加冰威士忌。”
  那小子望着她,有些怀疑,同时在思量这话是不是当真。终于,地吐出一句:“加冰,明白。”转身走了。她想:如果手上再加一个长长的烟准儿,那化装就完美无缺了。那样一来就可以要加长的科尔牌薄荷味的香烟了,就可以对着满天眨眼的星星吐烟圈儿了。
  酒吧传者给她送上威士忌和账单:她并没有为这一不信任之举提出抗议;地付了钱,但没给小费。刚刚品尝了一小口,有人就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身上微微一颤。游戏真得玩起来了。不,不对,不是个男人。而是个女的,相当年轻,穿着长裤、高领深色无袖运动衫。
  这个年轻女人披散着长而直的头发;脸色红润,有点小流氓的神气,是埃贡·希勒作品中常见的那种姑娘。
  “你好!”娇嫩的米拉莫洛尔区人的口音在她耳边亲切地响起来。“咱们认识,对吗?”
  “大概不对。”卢克莱西娅太太回答说。
  “对不起,我觉得好像认识。”姑娘说道。“说实在的,我记性坏透了。你经常来这里吗?”
  “时不时地来一次。”卢克莱西娅犹疑地说道。以前认识这家伙吗?
  “谢拉顿不像从前那么安全了。”姑娘抱怨道。她点燃一支烟,吐出一口,烟雾缓缓地消散开来。“有人告诉我:上星期五有过一次大搜捕。”
  卢克莱西娅想象着那副被人推上警车、拉到警察局、登记为妓女的情景。
  “是消费,还是走开?”酒吧诗者在向她的女邻居发出警告,还用一个竖起的手指以示威胁。
  “去你妈的!臭混血儿!”姑娘骂道,不再理睬那个家伙。
  “阿黛丽塔,你整天这么骂骂咧咧的。”那侍者微微一笑露出一副变绿的牙齿。卢克莱西灰心里想:那上面肯定是牙垢。“你就呆着吧。跟在家里一样,好啦。谁让我这个人心软呢,让你利用这是了。”
  这时,卢克莱西娅太太认出这姑娘来了。没错,这是阿黛丽塔!埃斯特尔的女儿啊!
  好呀,好呀,恰恰是那个假正经的埃斯特尔的女儿!
  “是埃斯特尔太太的女儿?”胡斯迪尼婀娜笑得弯了腰。“阿黛丽塔?那个小姑娘阿黛丽塔?阿尔丰索教母的女儿?敢在谢拉顿饭店里拉客?太太,我不信。就是喝着可口可乐或者香摈,也不敢相信这件事。”
  卢克莱西娅太太口气肯定地说:“就是她,没错。你可不知道她那个泼辣劲。她在那个酒吧里又说又笑,如鱼得水,好像是整个利马最有经验的‘鸡’。”
  “她呢,没有认出您吗?”
  “没有。真是幸运。可是你还没听我讲下面的事情呢?后来,我和她正在聊天的时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一个家伙,扑到我俩身上。阿黛丽塔显然认识他。”
  那家伙身材高大,强壮,有些肥胖,有些酒意,能够让人感到这家伙无所不为,爱发号施令。他身着西装革履,一副菱形和之字形的样子,呼吸仿佛鼓风箱。大概有五十多岁的样子。他站在两个女人中间,一手接住一个,好像对待终生好友一样,他用提问的方式代替了打招呼:
  “来我房门吧?有美酒和so。ething forthe nose(英语:给鼻子准备的东西——译注)。
  还给表现好的姑娘准备了大把的美元。”
  卢克莱西仅太太感到一阵头晕。那家伙的呼吸就直接撞刻她的脸上。他离她太近了,只要稍稍一动就可能亲吻到她的面庞。
  “表哥,你是一个人吗?”姑娘问道,摆出撒娇的样子。
  “要别人干什么!”那家伙咂咂嘴唇,一面拍拍口袋,那里面大概有钱包。“一个人一张百元的绿票子,干不干?我提前支付。”
  “你要是没有十元一张或者五十元一张的美元,我宁可要索尔。”阿黛丽塔立刻说道。“百元的美元经常是假的。”
  “好的,好的,我有五十元一张的。”那家伙许诺道。“走吧,两位小姐。”
  “我在等人。”卢克莱西娅表示歉意。“真对不起。”
  “不等不行吗产’那家伙不耐烦地问道。
  “不行。真的不行。”
  “你愿意的话,咱俩上楼吧?”阿黛丽塔插进来说道,一面挽住了那男人的胳臂。“小表哥,我会好好伺候你的。”
  可是那男人拒绝了她的建议,泄气地说:“你一个人不行。今天晚上我要好好奖励自己一番。我的马赢了三圈,赚了双倍的钱。给你们讲一讲我要干什么,好吗?我要把个奇怪的想法变成现实,这念头折磨我好几天了。说给你们听听?”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神情严肃,然后松弛一下脖子,不等二人同意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闸门:“下面抽送一个,上面吃着另外一个。从镜子里看着俩人坐在宝座上,互相亲吻和抚摸。这个宝座就是我本人。”
  卢克莱西娅太太心里想:“这是埃贡·希勒的镜子。”她对那家伙的庸俗语言比起他描述这个怪念头时瞳仁里闪出的残忍目光来所感到的不快要减少一些了。
  “表哥,你同时看到这么多东西是会染上病毒的。”阿黛丽塔一面笑着一面假装打了他一拳。
  “这是我的梦想。感谢我的好马,今天晚上我可以实现这个好梦了。”那家伙自豪地说道,然后用告辞的方式又说:“小滑稽人,遗憾的是你今天没空;因为你虽然化了装,我还是喜欢你。再见吧,两位小表妹。”
  当那家伙渐渐消失在一个又一个的餐桌后面时——酒吧里的人比刚才多了起来,烟雾变得更加浓密了,嘈杂的说话声也增大了许多,人们正在听的音乐是胡安·路易斯·盖拉写的梅伦盖舞曲——,阿黛丽塔来到她身边,愁眉苦脸地说道:
  “约会是真的吗?跟这家伙干,可以捞到好处。他说的赛马是讲故事吧。他是弄毒品的,这谁都知道。他干那事,一小时付一百块。人们说他‘早泄’。他射得太快,太快,常常还没开始,他就‘泄’了。小表姐,跟他玩等于是白送礼。”
  卢克莱西娅太太想露出一丝讨好的微笑,可没有笑出来。埃斯特尔的女儿怎么能说出这种事情呢?她母亲是那样一位高傲、富有、虚荣、高雅的天主教徒!埃斯特尔啊,阿尔丰索的教母!那姑娘继续她那无拘无束、令卢克莱西娅目瞪口呆的议论:
  “半小时或者十五分钟就可以赚一百美金的机会就这样丢掉了,真是犯傻!”她在抱怨。
  “咱俩上去给这个傻瓜干活,我觉得是个美差。我敢起誓保证。三下两下,事情就办利索了。
  我不知道你怎么样,我很讨厌给夫妻同时干活。你跟他媳妇温存的时候,当丈夫的看个没够。
  表姐,我恨这种人。因为干活的人总是难堪得要死。嬉皮笑脸,忸怩作态,你都得忍受,亲爱的。哎呀,我告诉你:我甚至都感到恶心。特别是两个人冲着你大哭起来、觉得后悔的时候。我发誓;我都想宰了他们。这种混蛋玩艺儿,他们一干就是几个小时。不管他们乐意还是不乐意,总是让你丢掉了赚大钱的机会。表姐,我可是没有这份耐心。你没有过这种事吗?”
  “谁能没有呢!”卢克莱西娅太太觉得不能不这样说,便努力让每个字都吐出去。“偶尔也有过。”
  “现在的情况更糟糕,一来就是一对男朋友,一对伙伴,你明白吗?”阿黛丽塔叹一口气。她的声音变了。卢克莱西娅心里想:她大概经历过什么可怕的事情,比如:性虐待狂、疯子或者魔鬼。“两个男人在一起,他们觉得真有男子气概啊!接着,就提出种种荒唐、愚蠢的要求。什么让你‘品萧’、‘做三明治’、‘当酒杯’。这种事,你怎么不让你爸爸、你妈妈去干呢?我不知道你怎么样,可是如果让我去‘当酒杯’,连提都不要提。我不喜欢。我感到恶心。再说,也会弄痛我。因此,就是给我两百美金也不干。你呢?”
  “我也不干”卢克莱西娅一字一顿地说道。“跟你一样,恶心,疼痛。‘当酒杯’,无论两百还是一干都不干。”
  “好啦,要是一千,谁知道呢!”姑娘笑起来。“看到没有?咱俩很像。好啦,我猜想,你的约会来了。看看下一次咱们是不是可以给那个赛马的傻瓜干活。再见,希望你玩得开心!”
  她侧过身去,把座位让给一个走过来的消瘦身影。在酒吧不明不暗的光线下,卢克莱西娅太太看到那是个年轻人,金发,长着一张娃娃脸,模模糊糊地有些像什么人,像谁呢?
  像阿尔丰索!一个多长了十岁的阿尔丰索!目光已经变得冷酷无情;身材挺拔而且消瘦。他穿着蓝色精致的西装,打着玫瑰色的领带,上衣口袋插着一条同样颜色的手帕。
  “发明‘个人主义’这个词的人是亚历克西斯·托克维尔。”他这样说道,这是打招呼的方式,声音尖细。“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卢克莱西娅开始冒冷汗了:下面会发生什么事?她决心走到终点,又补充一句:“我是阿尔东萨,安达卢西亚人,住在罗马。卖身、卖相、拉皮条。愿意为您效劳。”
  “我就听懂了一个‘卖身’。”胡斯迪尼婀娜旁边加了一句批语,女主人的介绍让她感到头晕目眩。“您很严肃?没有发笑吗?太太,对不起,打断了您的话。”
  “请跟我来!’测到的那个男人说道,没有半点幽默。走起路来像个机械人。
  卢克莱西娅从吧台前的高凳上下来,她猜出酒吧侍者看到她要离开时眼神里的恶意。她跟在那个金发的年轻人身后走着。小伙子快速穿过餐桌占据的场地,冲破周围的烟雾,向酒吧的出口走去。接着,他穿过走廊,来到电梯跟前。卢克莱西姐看到他按动了24楼的电钮。
  由于上升的速度很快,她腹中有种空空荡荡的感觉,引起心儿怦怦乱跳。他和她刚一踏进走廊,一扇门就打开了。二人走进一个大套房的客厅里;从大玻璃窗望去,脚下伸展开来的是一片灯火的海洋,上面飘浮着烟雾霍震的黑白斑点。
  “你可以在洗手间里摘掉假发脱掉衣服。”那小伙子指一指客厅尽头的一个房间。可是卢克莱西娅没有迈步,她被这张年轻的脸、刚毅的神情和乱蓬蓬的头发给迷惑住了——她本以为那头发是金黄色,实际上是白里透红——由于面对灯光,头发显得有立体感。这怎么可能呢?好像就是他本人一样。
  “好像就是埃贡·希勒本人吗?”胡斯迪尼婀娜出来问道。“就是那个让阿尔丰素养成怪癖的画家吗?那个画模特儿时跟她们于恶心勾当的不要脸的家伙?”
  “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大吃一惊?如果就是他本人的话。”
  “我知道我很像他。”那小伙子用从一开始跟她说话的严肃。实用、冷酷无情的口气解释道。“难道这就是让你感到如此困惑不解的原因吗?好啦,我是很像他。那又怎么样?莫非你认为我是复活了的埃贡·希勒?你总不会真的犯傻吧?”
  “因为太像了,让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卢克莱西娅承认自己很吃惊,一面仔细盯着他看。“不仅脸庞很像。细高、消瘦的身材也像。两只手也那么大。还有玩手指的方式,藏起大拇指的样子都很像。跟所有照片上的埃贡·希勒都一模一样。这怎么可能呢?”
  “别浪费时间了!”那小伙子冷淡而又不耐烦地说道。“摘掉那个恶心的发套和那些可怕的耳环和项链。我在卧室里等你。脱光衣裳进来!”
  他脸上有某种挑衅但又脆弱的神情。卢克莱西灰心里想:这像一个缺乏教养但是有天赋的小伙子。他调皮捣蛋,粗暴无礼,胆大妄为,无所畏惧,因为小时候没有妈妈。她是在想埃贡·希勒或者阿尔丰索吗?卢克莱西娅百分之百地确信:这小伙子提前展示了利戈贝托之子几年后的模样。
  她暗暗思量:“从现在起,最困难的事情开始了。”她确信这个长得像埃贡·希勒和阿尔丰索的小伙子已经把房门加了两道锁,即使她想逃跑,也不可能跑出这个套间。整整一宿她都不得不呆在这里了。心里感到害怕的同时,好奇也占据着心头,甚至还有一点兴奋的迹象。
  献身给这个身材修长。表情冷漠甚至冷酷的青年,就等于是跟已经长大成人的阿尔丰索或者恢复了青春、经过美化的利戈贝托或曰年轻化几乎是少年化的利戈贝托做爱。这个想法使她露出了笑容。洗手间的镜子里反映出她那放松的、几乎是快乐的表情。很费了她一番工夫才脱光了衣服。她感到双手僵硬,仿佛曾经把手伸进了冰雪里一样。摘掉了可笑的假发,摆脱了一度扎紧腰身的超短裙,她松了一口气。她收起内裤和小小的黑边乳罩,走出洗手间之前,她松开并整理了一下头发——本来是用发网束在一起的——,然后在门口停留了片刻。她又一次感到了恐惧。“会不会不能活着离开这里。”但就是这种害怕心理也没能让她后悔来这里,也不后悔为了让利戈贝托(或者是让阿尔丰索?)高兴而表演这出可怕的闹剧。她一走进小客厅就发现那小伙子已经熄灭了房间里所有的电灯,只留下远处角落里的一盏小灯。从巨大的玻璃窗望出去,成千上万的萤火虫从天而降在地面上眨动着眼睛。利马好像被化妆成一座现代化大都会的样子;夜幕抹去了它那褴褛的外观、污垢、甚至臭气。由竖琴、三弦琴和小提琴演奏的轻音乐飘荡在这半明半暗的空间。她一面朝小伙子事先指定的房门走去,总是忧心忡忡,一面感到新的一波激动的浪潮袭来,这使得她的乳房变得坚挺起来(利戈贝托非常喜欢这个。)她无声地滑过客厅的地毯,用指关节敲敲那扇门。门没有关严,无声无息地就推开了。
  “是以前那两个人在里面吗?”胡斯迪尼婀娜更加难以置信地喊起来。“怎么会是这样呢!
  以前那两个人在里面?其中就有阿黛丽塔?那个埃斯特尔太太的女儿产“还有那个赛马的家伙,那个毒品贩子或者别的什么玩艺儿。”卢克莱西娅太太证实道。
  “对,就是他和她。二人躺在床上。”
  “那肯定是光着屁股了!”胡斯迪尼婀娜嘻嘻一笑,一手捂着嘴巴,一面不恭敬地转动着眼珠。“太太,他和她等着您哪。”
  那个房间似乎比通常饭店的卧室要大些,甚至包括了套间的面积;但是卢克莱西娅太太无法准确地弄明白它的大小,因为只有一盏床头柜上的小灯亮着,圆轴形的光线,被巨大的褐色灯罩变成了红色,全部亮度都落在那对男女身上。他和她搂抱着躺在有青果色斑点的橡皮床垫上,下面是一张宽大的双人床。房间的其余部分都笼罩在黑暗中。
  “请进,亲爱的。”那男人摇摇手,表示欢迎;但是并没有停止亲吻阿黛丽塔,他半骑在后者身上。“喝一杯吧!桌子上有香槟。在那个银烟盒里,有古柯粉。”
  在这个地方看到阿黛丽塔和赛马的家伙躺在一起,这让卢克莱西娅吃了一惊,但是她并没有因此而忘记了那个表情冷酷的消瘦青年。难道他走掉了?还是躲在暗处偷看?
  “你好!表姐。”阿黛丽塔顽皮的面孔出现在那男人肩膀的上方。“你能甩掉了约会,真好!快点!来吧!你不冷吗?这里暖和着呢。”
  恐惧彻底消失了。她走到桌前,从冰桶里拿出一瓶香槟,给自己斟上一杯。要不要也来上一口古柯?她一面在黑暗里小口品味着香槟,一面心里想:“是魔术呢还是巫术?不可能是奇迹。”那男人比穿着衣裳的时候还要显得肥胖;肤色雪白,有黑德;腹部有赘肉,臀部汗毛稀少,双腿很短,长着一团团黑毛。阿黛丽塔则相反,比卢克莱西娅想象得还要苗条;身材修长,肤色黝黑,腰部很细,胯骨突出。她让那个玩赛马加贩毒的家伙亲吻和拥抱,也拥抱那男人;但是,尽管她的动作伪装得很热情,卢克莱西娅却发现她并不亲吻那家伙,更确切地说是躲避他的嘴巴。
  “来呀,来呀!我快要憋不住了。”那男人哀求道。突然之间,他急切地喊着:“我那个想法,我那个想法!现在就干,否则永远也干不成了,姑娘们!”
  虽然几分钟以前的激动已经消失,而且这时产生了厌恶的感觉,喝完杯中的香槟之后,卢克莱西娅还是服从了那男人的命令。她一面向双人床走去,一面又看到窗子外面,上上下下,安第斯山脚下闪烁着群星般的万家灯火。她在一个床角边上坐下,不感到害怕,但是不知所措,而且越来越感到恶心。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的胳臂,把她拉了过去,强迫她躺在一具短小而松软的身体下面。她心肠软了下来,让他拉了过去,心中感到颓丧、堕落和失望。她像个机械人似的不断地重复:“卢克莱西虹,你可别哭啊,你可别哭啊!”那男人用左手搂住卢克莱西娅,用右手搂住阿黛丽塔,脑袋则两边转动,来回亲吻她俩的脖子、耳朵,还不断地寻找二人的嘴巴。卢克莱西娅距离阿黛丽塔的面庞很近,她看到后者头发乱蓬蓬的,脸色发红;眼神里流露出同谋作案、嘲弄和厚颜无耻的表示,这是在给她打气呢。那男人的嘴唇和牙齿紧紧地压在她嘴上,强迫她张开。他的舌头钻进了她的口腔,仿佛一条毒蛇。
  “我要操你。”她听到他这样恳求,一面听任他嘬咬和抚摸乳房。“骑上来,骑上来!快一点,我要射了。”
  看到她在那里犹豫不决,阿黛丽塔就帮助她骑到那男人身上,同时也蹲在一边,接着把一条腿跨过那男人的头部,那姿势刚好让他的嘴巴挨近她汗毛稀疏的阴部。卢克莱西娅几乎没有发现阿黛丽塔有什么阴毛。正在这时,她感到有个东西顶进了阴户。几秒钟前那个半软半硬的小东西还在摩擦着她的大腿呢,难道这么快就长大了许多?现在它变成了船头的撞角,变成了掀动她、钻透并且用破坏力伤害她的冲车。
  “亲嘴,亲嘴!”赛马的家伙喘息着说。“我看不清你俩,真他妈的。需要一面镜子!”
  汗水从头到脚流遍了她的全身,懵里懵懂,疼痛万分,没有睁开眼睛,伸出双臂寻找阿黛丽塔的面庞;可是她摸到姑娘细嫩的嘴唇时,虽然她也贴在卢克莱西娅的嘴巴上,却始终不肯开口。卢克莱西娅用舌尖施加压力时,她依然不张开牙齿。就在这个时候,透过睫毛和从前额上流下的密密汗珠,卢克莱西姐看到了那个不久前消失、目光锐利的青年在上方、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在一架梯子的顶端保持平衡。他半躲在一架写有中文的雕漆屏风后面,半竖着尖尖的耳朵,眼睛里燃烧着激动的亮光,嘴唇冷酷地掀起,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炭笔,在一张雪白的优板纸上,疯狂地画着她的形象,他和她们的形象。实际上,他像一只猛禽,蹲伏在剪子形的梯子上端,观察和测量着他们,用长而有力的线条描绘他们,那对残暴但是灵活之极的小眼睛从纸上跳到床上,从床上跳到纸上,全然不睬周围的一切,冷漠地对待窗于外面利马的万家灯火和他本人的阴茎,它早已冲破裤子纽扣的束缚,仿佛充气的皮球一样不断地变大变粗。此时,他飞蛇般地在卢克莱西娅上方摇来晃去,保持着平衡,用他那高大独眼巨人般的一只眼欣赏着她。这并没有让她感到惊讶和有什么了不起。她骑在“马”上,感到满足、陶醉、激动、充实,一面时而想着阿尔丰索,时而想着利戈贝托。
  “你怎么还在跳啊?没看见我已经射精了吗?”赛马的家伙带着哭腔说道。半明半暗之中,他的脸色枯槁如灰。他像顽童似地在出怪相。“运气真糟,总是发生这种事情。正是舒服的时候,我就射了。我憋不住。没有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找过专家,他让我去洗泥巴浴。屁用不顶。洗了以后让我胃疼、呕吐。又去按摩。也是不顶屁用。我去维多里亚区找一个巫医,他把我放进一个泡着草药、臭烘烘的大浴盆里。有什么用吗?一点没用。现在我来得比过去还快。他妈的,为什么这么命苦呢?”
  他叹息一声,便啜泣起来。
  “哥们儿,别哭了!你的怪念头这不是办成了吗?”阿黛丽塔一面安慰他,一面把跨在他头上的那条腿收回来,然后在这个嚎啕大哭的家伙身边躺下来。
  显而易见,赛马的家伙和阿黛丽塔都没有看到埃贡·希勒或者是他的替身在他们上空一米高的地方、在梯子的顶端保持平衡,他借助那根轻轻晃动在床上方的巨大阴茎保持重心的稳定和不至于跌落下来;在昏暗的灯光下,那根阴茎炫耀着自己娇嫩而红润的皱褶和快乐的毛细血管。他和她肯定也没有听到埃贡·希勒在说话。卢克莱西娅听到了,而且清楚之极。
  他咬牙切齿地反复在说,好像一个喜欢尖叫和好战的疯子:“我是胆小鬼中最胆小的一个。我是属于上帝的。”
  “表姐,休息了。你还在干什么?戏已经结束了。”阿黛丽塔亲热地对她说。
  “不能让她俩走!先揍她俩一顿!你不能让她俩走掉!揍她俩,揍她俩,狠狠地揍!”
  这自然是阿尔丰索了。不,不是那个集中精力忙于打草稿的画家。是那孩子,她的继子,利戈贝托的儿子。他来了,也在那里。是的。在什么地方?在房间的某个地方,他被这个神奇房间的黑影隔离在某个角落。卢克莱西娅太太已经冷静下来,缩成一团,不再激动,恐惧地用双手捂住乳房,看看右边,又找找左边。终于,她发现他们都映照在一面月亮形的大镜子里,她自己也在里面,仿佛埃贡·希勒笔下模特儿的复制品。半明半暗的光线并没有破坏他们的形象,而是更清楚地看到那父子二人坐在一起——父亲宽宏大量、满怀热情地望着她们;儿子亢奋之极,天使般的娃娃脸由于狂叫“揍她俩”而变得通红——坐在一个好像悬在床前上方的包厢沙发里。
  “就是说利戈贝托先生和阿尔丰索也露面了。”胡斯迪尼婀娜说道,口气生硬,明显地表示失望。“这种事没人能相信。”
  “父子二人坐在一起,一直看着我们。”卢克莱西娅太太肯定地说。“利戈贝托非常规矩,善解人意,又能容忍。可是那孩子却无法克制自己,像往常一样地调皮捣蛋。”
  “太太,我不知道您怎么样。”胡斯迪尼婀娜突然打断了女主人的故事,一面起身一面又说:“我现在可需要来个冷水浴。免得又度过一个不眠之夜,因为太激动了。和您谈这些事情让我非常高兴。可是让我感到有些困惑,觉得浑身充了电一样。您要是不相信,那就把手放在我这里,您会感到猛烈的颤动。”

  蠕虫的黏液

  虽然我绰绰有余地知道您是个糟糕的必需品,没有您,集体生活就可能过不下去,我还是得告诉您:您代表着我对社会和我自己厌恶的一切。因为,自八至少万年以前开始,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从早上8点到下午6点,除去一些奴隶般的活动(招待会、讲座、开幕式、大会)我不可能逃避,否则会威胁到我的生存,我也是一种官僚,尽管我不在国家机关,而是在私营企业工作。但是由于您和您的过错,在这25年里,我的精力、我的时间和我的才能(我曾经有过一些)绝大部分都被办理各种手续。管理企业、写申请、打报告、完成您用来说明所挣工资理由而编造的程序和给您的屁股加油的办公室所吞食了,仅仅给我留下一星半点的自由去发挥积极性和从事可以称之为创造性的劳动。我早就知道保险业(我的职业)
  与创造性劳动相距遥远,如同在恒星宇宙中土星和冥王星之间的距离;但是假如您这个制定规章的灾星、办理公文的毛毛虫不把这个距离变得天壤之别,那也还不至于令人头晕目眩。
  因为即使是在保险业和再保险业这个荒凉的不毛之地上,也可以激发出人的想象力并且发掘出智慧的动力,甚至产生快感,条件是:您得被囚禁在那张令人窒息的规章制度的密网里,——这些规章制度都是用来说明这个臃肿的官僚集团存在的必要性,而这个集团已经使得行政管理部门爆炸并且制造出无数为诈骗、抽头、倒卖和盗窃辩护的理由来——不能把保险公司的工作变成一种粗俗的常规,如同琼·迪科莱制造的那些复杂而快速的机器一样,它们转动起链条、滑轮、轨道、铲头、火勺和活塞,最后生产出一个小小的乒乓球来。(您不知道迪科莱其人,知道他对您也没什么好处;尽管我可以肯定:即使你们在路上仍然相遇,您也可能由于采取种种预防措施而轻视这位雕刻家作品所发出的尖锐讽刺,因此不能理解它们的含意,而他是能理解我这番话的当代少数艺术家之一。)
  如果我告诉您:在我刚刚获得律师资格,在司法界占据一个微不足道的位置之后就来到了这个公司,在这25年里,我已经升到经理的级别,当上了领导成员,掌握了相当一部分公司的股份,那您就会说:既然有这么好的条件,那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我是不是太忘恩负义了?莫非我生活得不好?难道我没有踏进秘鲁社会这个有别墅、汽车、一年可以去欧洲或者美国旅游度假一两次、可以舒适地生活和享有五分之四的同胞做梦也不敢想象的安全的小圈子中吗?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确实由于这个事业上的成功(你们不就是这样说的吗?),我能够把自己的书房摆满图书和画册,它们帮助我抵御眼下占据统治地位的愚昧和鄙俗(也就是说抵御您所代表的一切);我能够建立一个自由和想象的飞地,在那里我每天、确切地说每个晚上,我可以排除粗俗的常规、不讲信用的惯例、由您组织并赖以生存的阉割他人个性、强调群体化的活动所产生的毒素;我能够生活、真正的生活,能够成为我自己,给居住在我铁门外的天使和魔鬼打开门户——由于您的过错,就是您的过错——他们不得不在白天隐藏在大门外面。
  您还会说:“既然您如此仇视办公时间表、公函、单据、法律文书、协议书、投诉书、许可证和申辩书,那为什么一直没有勇气耸身一摇摆脱这一切去过真正的生活、您那想象和充满欲望的生活,而且不仅是在晚上,也在上午、中午和下午?您为什么把自己多一半的生命让位给同时与您那些天使和魔鬼一道奴役您的官僚动物机器呢?”问题问得好——我自己也多次提出这个问题——,但是,我的回答也总是这样的:“因为这个自由想象、欢乐和充满欲望的世界、即我唯一亲爱的祖国,如果不摆脱物质的匮乏、拮据、经济的困扰、债务和贫困的折磨,那就不能存在。美梦和愿望是不能当饭吃的。如果不解决物质问题,我的生活就会贫困,就会变成对生活本身的嘲讽。”我不是英雄,不是大艺术家,不是天才,因此怀抱着创作一部可以拯救我脱离苦难的“作品”的希望是不能安慰我的。我的理想和才干只限于区分——在这方面我比您强,偶然机遇给您创造的条件把您区分伦理和艺术的感觉减少到“零”的程度——周围种种可能之中我的爱和增、使我生活变得美好和丑恶、愚蠢的东西,使我得到欢乐和痛苦的事物。为了绝对具有经常分辨这些矛盾选择的条件,我需要经济上放心,而我这份被繁琐公文污染的职业提供了这一放心,这个职业就是如同蠕虫吐出黏液那样由您制造出来的可以致人死命的瘴气,而且它已经转化为全世界都在呼吸的空气。想象和欲望——
  至少我的是如此——需要起码的一点的宁静和安全才能表示出来。否则的话,我的想象和欲望就会萎缩死去。假如您从这里就推论说我的天使和魔鬼是不动情的资产阶级,那是一句精确的真话。
  前面我用过“寄生性”这个说法,您可能会发问我是不是有权利使用它来反对什么人,既然我是一个律师,从万年以前就把法律应用到保险专业上来了——而法律是官僚阶级赖以生存的基本食粮和第一个官僚产物。是的,我有这个权利;但仅仅是因为我用它来对付自己,对付我那官僚分子的一半。说实话,最糟糕的是,这个合法的寄生性是我的第一个专长,是为我打开贝里乔拉——对,这是个使公司当地化的可笑名字——保险公司大门的钥匙,是帮助我获得最早升级的关键。那个从他上第一堂法律课开始就发现所谓的法律在很大程度上是片密不通风的原始森林,专家们总是要从乱子、阴谋、规章、诡辩中牟取私利的家伙,将来怎么能不成为巧妙玩弄法律条文的人呢?律师这个职业与真理和正义毫无关系,而仅仅与炮制不容争辩的假象、与无法揭开的狡辩和圈套有关系。的确如此,这是一种根本性的寄生活动,为爬到顶峰我做得很有成效,但是我从来没有欺骗过自己,明白自己是个依靠他人的无自卫本领、软弱无能得以生存的脓疮。与您不同的是,我不打算成为一块《社会的柱石》(请您查阅乔治·格罗茨这幅画也是没用的,因为您不了解这位画家,或者更糟的是您仅仅知道他画的那些表现主义的漂亮屁股,而不是他对魏玛时期德国您那些同行致命的讽刺画);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我看不起自己的这一部分,其蔑视程度与看不起您身上那些毛病有过之而无不及。作为严守法规的律师我所取得的成就,便来源于这样的验证——法律是一门与道德无关的技术,它为那个掌握得最好的恬不知耻的家伙服务——
  以及来源于我的这一发现、也是早熟的发现:在我国(是不是在全世界都如此?)法律制度是个互相矛盾组成的网络,每种法律或者具有法律效力的规定在网中都可以反驳批准或者取消它的其它法律或者规定。所以我们大家总是在违反某种法律和总是针对某种秩序(实际上是混乱)在犯罪。正是通过这个迷魂阵,您令人眼花缭乱地再细分,增加,复制,再繁殖其它法律条文。正是因为有了这一切,我们当律师的才能有饭吃,其中有些人——我的过失——才能发财。
  这样一来,尽管我的生活是一种坦塔罗斯式的苦难,是一场我生存中的官僚累赘为一方和我个性中秘密的天使与魔鬼为另一方之间的每日精神上的搏斗,您却从来没能战胜过我。
  面对从星期一到星期五、从上午八点到下午六点所做的一切,我始终保持足够的嘲讽去蔑视这份工作并且因从事这份工作而蔑视自己,为的是业余的全部时间可以给自己赔礼和补偿、解放和使自己更有人性(具体到我的情况,这意味着不与他人搭帮结伙)。我可以猜想出您会心里发痒,即好奇,并且会怒气冲冲地发问:“这小子每天夜里都做些什么因此得到了免疫力和摆脱了俗气?”您想知道吗?由于我现在孤身一人——就是说,与妻子分居了——我便阅读和欣赏一些画册,浏览和补充这些带书信的笔记,但最重要的是我想象,做梦,建设一个更好的现实,一个清除了全部废物和赘生物——即您和您那些黏液——的崭新现实,因为这些废物把现实弄得如此不幸和肮脏,仿佛在迫使我们要求建设一个不同的现实。(这里我使用了复数的“我们”,因此感到后悔;以后绝对不再出现。)在这个崭新的现实里,没有您的位置。那里只有我现在和将来永远热爱的妻子——不在身旁的卢克莱西娅——,我的儿子阿尔丰索以及一些可以挪动和过渡性的摆设,它们作为狂妄的火焰、对我有用的时间而出现在那里。只要我在那个世界里,有那些东西陪伴,我就存在,因为我快活和幸福。
  然而,如果没有强烈的失望、枯燥乏味的烦事和我现实生活中令人难以忍受的常规,就不可能有这么一星半点的幸福。换句话说,假如没有被您非人性化的生活,没有您运用非法掌握权力的各个齿轮装置反反复复地折磨我,那也不可能有这么一点幸福。现在您明白为什么一开头我称您是“糟糕的必需品”了吧?坚持原则的刻板先生:您以为我这样评定您,是因为我想一个社会应该正常运转,应该拥有秩序、法律、机关、权威,免得陷于混乱之中。
  您以为您这个“必需品”就是那个调节装置,就是那个脂肪结,就是那个拯救和组织蚂蚁窝的机构。不,先生,可怕的朋友。假如没有您,社会可能运转得比现在好得多。但是如果没有您在这里把人类自由沦为娼妓,加以毒化和删削,那我可能不会如此珍惜这点自由了,我的想象力也不可能如此高高飞翔了,我的欲望也不可能如此强烈了;因为所有这些反叛的诞生就是针对您而发的,就是一个自由而敏感的人针对否定敏感和自由意志的人而做出的反应。
  因此,请您注意:从什么地方。什么崎岖小路上会产生这样的结果:假如没有您的存在,我可能减少了自由,不那么敏感,我的愿望可能更加庸俗,我的生活变得更加空虚。
  我早就知道这个道理您也不会理解的,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您那两栖动物式的浮肿眼睛根本不会注意到这封信。
  我要骂您,也感谢您,臭官僚。

  梦就是人生

  堂利戈贝托还浑身都是汗水,还没有完全脱离梦境和清醒混淆的细微界线,仍然还看得到萝莎乌拉,她穿着男式西装,打着领带,在执行他的命令:走到柜台前,俯身到那个引人注目的黑白混血姑娘光裸的脊背上,后者自从看到他和她走进这个充当拉皮条的跳舞厅以后就在向前靠拢。
  他和她正在墨西哥城,不是吗?是的,在墨西哥城。此前,他和她在阿卡普尔科停留了一个星期。准备从这里转回利马,结束这一次短期度假。堂利戈贝托有过一个怪念头:让卢克莱西娅女扮男妆,二人一道去妓女们经常出人的夜总会玩玩。萝莎乌拉——卢克莱西娅跟那个混血姑娘耳边微笑着南咕了几句什么——堂利戈贝托看到她是如何很有气派地挽住混血姑娘的胳膊,后者用那对机警但邪恶的目光在打量着萝莎乌拉——卢克莱西娅——最后请姑娘跳舞。舞厅里正在播放佩莱斯·布拉多的曼博舞曲,当然是《出租汽车司机》;在狭小、热气腾腾、拥挤的舞场里,一盏彩色探照灯通过一条条光柱粗暴地打在人们的身上,这时堂利戈贝托证实了这一判断:萝莎乌拉——卢克莱西吸相当出色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她穿着这身男子衣裳,一点也看不出这是个外国女子,那头剪成“男孩”式的发型也没有任何异常,带着那混血姑娘做了几个动作之后,二人正搂在一起,她也没有任何不自在的样子。堂利戈贝托处于越来越激动的状态,他对妻子满怀钦佩和感激之情,现在不得不克服颈痛的毛病,不错眼地盯住那对舞伴出没在转来转去的人头和肩膀的密林中。当走了调——但是小心翼翼——的乐队从曼博舞改换成博莱罗舞曲时——(两颗心),他想起莱昂·玛里尼——,这时他感到众神是与自己同在的。他一面解释自己的秘密欲望,一面看到:萝莎乌拉立刻用双臂搂住了混血姑娘的细腰,同时还强迫对方把双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虽然灯光半明半暗,他不能看得仔细,但是却能完全肯定:他那可爱的妻子、那个假男子,早已经开始缓慢地亲吻混血姑娘的脖子,仿佛一个真正被激情刺激起来的绅士那样摩擦着姑娘的胸脯和腹部。
  毫无疑问,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但是尽管他的全部感觉器官已经进入警觉状态,萝莎乌拉——卢克莱西娅和那个混血姑娘仍然在那里,拥抱在那个夜晚卖淫***的气氛中,在那个充斥着浓妆艳抹的女人、仿佛热带鹦鹉和烤玉米一样和留着硬胡子、脸蛋胖乎乎、吸了大麻后疯狂目光的嫖客们狂叫乱舞的地方,后者是不是随时准备掏枪、稍不留意就互相残杀?
  “由于这次造访墨西哥之夜的下流夜总会,萝莎乌拉和我会丢了性命的。”他心里想到,不由得打了一个愉快的寒噤。他给那些下流的报刊预先就拟好了这样的标题:“双重谋杀案:商人和他女扮男妆的妻子被砍死在墨西哥妓院”、“诱饵是个黑白混血姑娘”、“恶习毁掉了这对夫妻”、“利马上流社会的一对夫妻被砍死在墨西哥的下流夜总会里”、“吸白粉的恶习:放纵要用血来还。”他好像打嗝一样漾出一丝微笑来:“如果我们已经被人杀掉了,这样的丑闻与我们那些蠕虫官僚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重新回到那个已经熟悉的地方,混血姑娘和萝莎乌拉、那个假男子继续在跳舞。这时,她俩为自己快乐,正在恬不知耻地互相抚摸,而且亲嘴。可这是怎么回事:职业妓女通常不是拒绝与嫖客亲嘴的吗?是的。但是,难道有什么障碍是萝莎乌拉——卢克莱西娅不能克服的吗?她怎么能让这个高大的混血姑娘张开厚厚的红嘴唇并且接受她那蛇信子般的舌头巧妙地钻进口腔呢?她是不是给这姑娘钞票了?是不是让这姑娘激动起来了?甭管她用什么办法吧,重要的是这个甜蜜、柔软如水的舌头已经钻进混血姑娘的嘴巴,在提供唾液和吸吮那丰满的姑娘的唾液——他想象的是浓郁芳香。
  可这时那个问题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为什么名叫萝莎乌拉?这也是个女人的名字嘛。假如要彻底伪装起来,比如全身都穿上男子服装,那最好给她起名叫卡洛斯、胡安、佩德罗、尼卡诺尔。为什么要叫萝莎乌拉呢?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就从床上跳下来,穿上晨衣和拖鞋,转移到了书房。无需看表,他就知道曙光很快会出现在黑暗的东方,如同大海上望日出一样。
  他认识某个有血有肉的萝莎乌拉吗?他找来找去,结论是明确的:一个也不认识。这是他想象出来的萝莎乌拉,来到他的梦中,寄宿在卢克莱西娅身上,这天夜里来同卢克莱西娅融为一体,她来自一部长篇小说上被忘却的一页,或者来自他同样忘却了的某幅素描。油画和版画。无论如何,那个假名还在那里,还贴在卢克莱西娅身上,如同她那身男士服装一样,这是他问过卢克莱西娅是不是同意实现他的梦想,而她回答:是的,是的,——“一如既往,一如既往”——之后,二人在玫瑰区的一家商店里,嘻嘻哈哈地响咕了一阵买下的衣裳。现在,萝莎乌拉这个名字就跟真的一样,如同那对手挽手的情侣——混血姑娘和卢克莱西姐几乎同样身高——已经不再跳舞,而是来到餐桌跟前。他起身迎接,很有礼貌地把手伸给混血姑娘。
  “您好,您好!很高兴认识您。请坐,请坐!”
  “我渴极了。”混血姑娘用双手当扇子扇风。“要点什么喝的,好吗?”
  “随便你要,亲爱的。”萝莎乌拉——卢克莱西娅立刻说道,一面摸摸她的下巴,一面招手呼唤传者。“你要吧,你要吧?”
  “来一瓶香槟!”混血姑娘面露胜利的微笑下令道。“你真叫利戈贝托吗?不会是化名吧?”
  “我就叫这个名字。有点怪,是不是?”
  “怪极了。”混血姑娘点点头,一面注视着他,仿佛那不是眼睛,而是圆脸上长着两块燃烧的黑炭。“至少很独特。说实话,你这个人也相当独特。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像你这样的耳朵和鼻子。我的妈呀!真够大的!能让我摸摸吗?行不行?”
  对于堂利戈贝托来说,混血姑娘——身材高大,很有线条,眼神火热,脖颈秀长,肩膀坚实,皮肤油亮得在袒胸的金莲花色的裙子上格外醒目——的这一要求,使他一时不能开口,不敢用个玩笑来回答看上去如此严肃的要求。这时,卢克莱西娅——萝莎乌拉前来救驾了:
  “亲爱的,暂时不行。”她对混血姑娘说道,一面轻轻拧拧这姑娘的耳朵。“等到咱们进了房间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想怎么摸就怎么摸。”
  “咱们三个还要单独呆在一个房间里吗?”混血姑娘笑起来,一面眨动着她那柔软的假睫毛。“谢谢你提前告诉我。两位天使,我一个人跟你们两位在一起干什么?我不喜欢单数。
  很抱歉。我可以再叫一位女友来,这样就成两对了。让我一个人跟两个,死也不干!”
  但是,当侍者送来他所说的“香槟”而实际上是一种带有松节油和樟脑气味的泡沫甜饮料时,混血姑娘(她说名叫埃斯特莱亚)似乎一想到这天夜里要与这对变化莫测的夫妻度过其余的时光就不由得兴奋起来了,她连续开玩笑,自己也笑个不停,一会儿亲热地拍拍利戈贝托,一会儿拍拍卢克莱西观——萝莎乌拉。她还时不时他像挂在嘴上的口头禅一样反复嘲笑“这位先生的耳朵和鼻子”,并且用一种充满神秘渴望的神魂颠倒的表情望着利戈贝托的耳朵和鼻子。
  “有这样的耳朵,一定比普通人听得要远。”她说道。“有这样的鼻子,一定能闻得到一般人闻不到的气味。”
  堂利戈贝托心里想:“有可能。”假如这是真的吗?如果由于这两个器官的慷慨大度,自己能比一般人听得远、闻得清楚吗?他不喜欢这个故事要走的滑稽方向——他的欲望,几分钟前本来变得强烈起来,此时减退了,可又没办法再刺激它,因为埃斯特莱拉开了这些玩笑,他的注意力离开了卢克莱西嫩——萝莎乌拉和混血姑娘,而去集中思考自己那大得不成比例的耳朵和鼻子去了。他很想省略几道手续:免掉同埃斯特莱拉的讨价还价,这全用在喝那瓶所谓的香槟上了,免掉这位混血姑娘离开舞厅的手续——不得不花50美元买张伴舞的牌子——,免掉乘坐那打摆子似的出租汽车,免掉那在肮脏旅馆——外面的墙上用红、蓝色霓虹灯写着“美丽天堂”——的填表登记,免掉跟那个负责接待的斜眼家伙的谈判,那小子打听个没完没了,就是不让他们三个人占据一个房间。堂利戈贝托又破费了50美元才打消了斜眼的顾虑:他担心警察的突击检查和罚款,因为不能把一间卧室出租给三个人。
  就在那三人迈进卧室的门槛,微弱的一盏灯光下出现了蒙着蓝色床罩的双人床,旁边有个盥洗盆、一个有水的脸盆、一条毛巾、一卷卫生纸、一个有豁口的小便盆——那个斜眼的家伙把房间钥匙交给三人、关上门离去的——同一瞬间,堂利戈贝托突然想起来了:当然,当然!萝莎乌拉!埃斯特莱拉!他拍拍前额,松了一口气。当然如此!这两个名字来自那次在马德里看到的卡尔德隆·德·拉·巴尔卡的《人生是梦》的演出。接着,他便又一次感到从内心深处如同喷泉一般涌出一股温柔的感激之情;他感谢这个深层记忆的宝库总是源源不断地喷涌出惊喜。形象、想象、建议,为的是给他的那些梦提供载体、舞台和情节而他用这些梦抵抗孤独、抵抗卢克莱西娅不在身边的凄凉。
  “埃斯特莱拉,咱们脱衣服吧!”萝莎乌拉说道,时而站起时而坐下。“会让你惊讶一辈子的,你做准备吧!”
  “不让我先摸摸你朋友的鼻子和耳朵,我就不脱衣裳。”埃斯特莱拉回答说,这一次非常严肃。“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摸摸他鼻子和耳朵的欲望弄得我心里这么痒痒。”
  堂利戈贝托这一次非但没有恼火,反而感到高兴。
  那是他和卢克莱西娅结婚后不久第一次去欧洲旅行时在马德里一家剧场看到的演出;
  那是《人生是梦》一次非常陈旧的演出,以至于整个表演过程中可以听到从黑暗的观众席上传来放肆的笑声。扮演波兰王子塞希斯蒙多的那个消瘦的演员非常之糟糕,他的口气极为狂妄,因为这个角色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以至于观众——“对了,应该说这一场观众,”堂利戈贝托更精确地想到——觉得应该宽容地对待那个残暴和迷信的父亲、国王巴西里奥,尽管他把儿子从小到大一直如同对待猛兽一样监禁在那个孤独的城堡里,就因为他担心儿子如果登上王位他用天体和数学预测出来的灾难就会到来。整个演出都很可怜、可怕和愚蠢。尽管如此,堂利戈贝托非常清晰地记得:年轻的姑娘萝莎乌拉女扮男装出现在第一场和随后佩带长剑准备参加战斗时,这个美丽的形象就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对,现在他可以肯定从那时起心中就多次有过这样的诱惑:什么时候着一看卢克莱西娅在做爱的时候用皮靴、插着羽毛的帽子和盔甲打扮起来。人生是梦啊!尽管那次演出可怕之极,导演应该受到谴责,演员糟糕透顶,可不仅是那个年轻的女演员永远活在他的记忆中并且多次燃烧起他的感情。此外,这部作品有某种东西让他感到好奇,因为——他的记忆是确凿无疑的——看过演出后不久,好奇心推动他阅读了这部作品。笔记上有几条备注就是那次阅读后留下的。堂利戈贝托以在书房的地毯上翻拉着一本本笔记。这一本不是,这一本也不是。应该是这一本。这是那一年记下来的。
  “我已经脱光了,老爷。”混血姑娘埃斯特莱拉说道。“快点让我摸摸你的耳朵和鼻子。
  别老让人家求你啦!这不是让人受罪麻!不要总是想着惩罚别人。你没看见我已经急得要死了吗?亲爱的,让我高兴高兴,我也会让你快乐的。”
  她长得很丰满,体型不错,虽然腹部有点软,乳房硕大,尚且坚挺,跨部有些刚刚露头的赘肉。她好像一点也没有察觉梦莎乌拉——卢克莱西娅不是个男子,而是个身材苗条的美人,后者此时也脱光了衣服已经躺倒在床上。这个混血姑娘眼睛只盯着他,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盯着他的耳朵和鼻子;此时——堂利戈贝托已经坐到床沿上给姑娘的操作提供方便——她正在急切地。狂热地抚摸他的耳朵和鼻子。她那热情的手指首先揉搓、挤压。拧掐他的耳朵,随后是鼻子,几乎达到了拼命的程度。他合上了眼睛,感到焦虑不安,因为他猜到这些在摸鼻子的手指很快会引起他的过敏症发作,不打69个——淫荡的数字——喷嚏不会罢休。那一次经过卡尔德隆·德·拉·巴尔卡的启发——在墨西哥的冒险,最后还是结束于一场荒唐的鼻子反常表现之中。
  对,就是这个——堂利戈贝托把笔记凑到灯下去看:是一页引言和注释,边读书边写下来的,题目是:《人生是梦》(1638)。
  前两句引言摘自塞希斯蒙多的长篇独白,让他感觉到像两声响亮的鞭打声:“反对我的爱好,这一点也不公平。”另一句是:“我知道自己是个半人半兽组成的东西。”那一次摘录下来的这两句引言之间有一种内在的因果联系吗?可能是有的。那次旅行之后,当他阅读那部作品时,还不是一个衰老、疲惫、孤独和沮丧的人,还不是像现在这样绝望地在幻想中寻找庇护,免得变成疯子或者在疯狂中自杀;而是一个50岁幸福的男子汉,还仍然充满了活力,正在第二个刚刚娶过来的妻子的怀抱中发现幸福依然存在,发现有可能与爱人一道建设一座特殊的堡垒,去抵抗愚昧、丑恶、庸俗和其余时光中的常规。为什么他在阅读一部那个时候对自己个人处境没有任何影射的作品时会感到有必要做那些笔记呢?或者莫非有了某种影射?
  “我要是跟上一个长着这样耳朵和鼻子的男人,会高兴得乐昏了头,我可以给他当牛做马。”混血姑娘高声叫道,一面呼了一口气。“我可以满足他全部的怪念头。为了他,我可以用舌头扫地。”
  她跪坐在脚后跟上,脸色绯红,布满了汗水,好像曾经俯身在沸腾的热汤上蒸过一样。
  她浑身仿佛都在抖动。她边说话边用舌头贪婪地舔那湿润的嘴唇,刚才就是这红红的嘴唇没完没了地亲吻和舔食堂利戈贝托的听觉和嗅觉器官。他利用她呼吸的机会也喘一口气,还连忙掏出手帕擦擦耳朵。接着,又非常响亮地擤擤鼻子。
  “这个男人是我的,只是今天晚上借给你用用。”萝莎乌拉——卢克莱西哑口气坚定地说道。
  “可你是这些宝贝的主人吗?”埃斯特莱拉问道,一点也不在乎这场对话。她双手捧住堂利戈贝托已经露出惊慌神色的面孔,厚厚的嘴唇重新前进,坚定不移地扑向猎物。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是男人,我是女人。”萝莎乌拉——卢克莱西观气愤地抗议道。
  “至少你总得看我一眼吧!”
  可那混血姑娘只是微微耸耸肩膀,不屑一看,继续热情地工作。堂利戈贝托的左耳已经在她那热乎乎的大嘴中了,他实在忍受不住了,便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起来。说心里话,他非常紧张。他有个预感:说不定什么时候埃斯特莱拉有可能从爱转到恨,会猛然一口把他的耳朵咬下来。“一旦没了耳朵,卢克莱西姐肯定不会爱我了,”他伤心地想到。他深深地叹息一声,忧郁而阴森,如同塞希斯蒙多王子,被关在秘密的塔楼里,长着大胡子,戴着镣铐,一面仰首问天,忿忿地疾呼:我到底犯了什么罪生下来就与你们作对?一面不停地叹息。
  堂利戈贝托心里想:“这个问题很愚蠢。”他一向瞧不起南美人这种自我怜悯式的体育运动,从这个角度上说,卡尔德隆·德·拉·巴尔卡(还是个耶稣会教士)笔下的这个哭哭啼啼地出现在观众前、啜泣地说着“哎呀,我好可怜!哎呀,我真不幸!”的王子,对他没有任何吸引力,也没有必要像他那副模样。那为什么在他的梦中那些幽灵会营造出那样的故事、会使用萝莎乌拉和埃斯特莱拉的名字、还按照《人生是梦》中的那个人物的样子女扮男装呢?
  大概是因为自从卢克莱西娅出走以后,他的生活已经变成纯粹的梦了。难道他在办公室里与别人讨论账目、单据、再保险、预测、投资所度过的消沉、阴郁的时光也算是生活?生活的唯一角落,他交给了夜晚,是他在打瞌睡和意识中梦境之门被打开的时候,大概就像发生在塞希斯蒙多身上那样,躲在荒凉的石培中和僻静的森林里。他也发现:真正的生活、丰富的生活、随心所欲的精彩生活,是依赖谎言的生活,是他的思想和欲望秘密策划的生活——
  清醒地或者睡眠中——为的是把他从牢笼中拯救出来,逃避那隐居地令人窒息的单调生活。
  总而言之,意料之外的梦不是无偿的:在这两个悲惨的爱做梦的人之间,有一种血缘关系,一种近似性。
  堂利戈贝托想起一个用指小词编出的笑话,虽然绝对荒唐,可是曾经让他和卢克莱西娅像一对小孩子一样地笑个没完。笑话是这样的:“一个小小的小象来到一个小小的小湖畔喝水。一条小小的小鳄鱼咬住了小小的小象并且一下子拉断了小象的小小长鼻子。没有小小长鼻子的小象哭哭啼啼地抗议说:“为什么开这种小小臭狗屎的小小玩笑?”
  “快松开我的鼻子!要什么给你什么。”他恳求道,心里害怕极了,声音嚷声嚷气,软弱无力,因为埃斯特莱拉的锋利的牙齿堵塞了他的呼吸。“要钱也给。求你快松开!”
  “闭嘴!我正在来高潮。”混血姑娘吭吭哧哧地说道,松开一下,又用她那两排锋利的牙齿咬住了堂利戈贝托的鼻子。
  这个半鹰半马的怪物真的云雨般地来了高潮,地浑身都在颤抖。与此同时,堂利戈贝托陷于恐惧之中,包斜着眼睛看到萝莎乌拉——卢克莱西娅一副伤心、困惑的模样,她半坐在床上,搂住了混血姑娘的细腰,企图把姑娘拉开,但是用力很轻,没有强制,大概是担心如果强行拉开,埃斯特莱拉会采取报复行动,把她丈夫的鼻子咬下来。这样一来,她和丈夫有好一会儿保持原地不动,都很听话,互相牵扯,与此同时混血姑娘又跳动又喘息,纵情地用舌头舔堂利戈贝托的鼻子。后者在令人恶心的糊涂状态中想起巴贡笔下(人头)中的恶魔,这幅令人震撼的油画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让他着迷,现在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了:埃斯特莱拉咬完之后,那尖牙利齿也会给他留下同样的痕迹。让他感到恐怖的不是那破了相的面孔,而是这样一个问题:卢克莱西妞还会继续热爱一个缺少耳朵和鼻子的丈夫吗?她会不会把他给抛弃了?
  堂利戈贝托在笔记中读到这样一段:

  可能是什么?
  在我睡着时发生
  在我梦想的世界
  这里我终于看到的东西。

  塞希斯蒙多从那个人为的梦境中醒来时朗诵的就是这一段;这个梦境是国王巴西里奥和老克罗塔尔多(用鸦片、罂粟、天仙子配制的化合物)给他设置的;他们炮制出那场下流的闹剧,把他从城堡转移到王宫里,让他短期治理王国,同时要他相信这一变化也是一场梦。
  利戈贝托想:“可怜的王子,这是你睡着的时候发生在作梦境中的事情,因为你让人家用毒药给麻醉了,杀死了。人家暂时让你恢复了你真正的地位,同时又让你以为是在做梦。这样,你就拥有了别人在梦中才享受的不受惩罚权的自由。你放纵了自己的欲望,把一个人从阳台里扔了出去,几乎杀死老克罗塔尔多和国王巴西里奥本人。于是,他们有了必要的借口——
  你性格暴躁,你好发脾气,你不配当君主——给你重新戴上镣铐,让你回到监禁的孤独中去。”
  虽然如此,他还是羡慕塞希斯蒙多的。如同这个被数学和占星术判定要在梦中生活免得死于监禁和孤独中的不孝王子一样,他也是自己在笔记中写下的那种东西:“一具活骷髅”、“一具活僵尸”。但是,他与王子不同,没有什么国王巴西里奥、没有什么贵族克罗塔尔多把他从孤独无助的状态下拯救出来,经过用鸦片、罂粟和大伙子麻醉之后让他在卢克莱西娅的怀抱中醒来。“卢克莱西娅,我的卢克莱西娅啊!”地叹息一声,发觉自己正在哭泣。这一年来怎么变得如此爱哭呢!
  埃斯特莱拉也在流泪,但是因为快乐和幸福。最后进入了鼾声之中,堂利戈贝托在她打鼾的时候,感觉到自己所有神经末梢都在同时猛烈晃动;鼾声之后,她张开了嘴巴,松开了鼻子,仰面朝天地躺倒在蓝色床罩上,用放松和虔诚的口气喊道:“圣母啊,我来得真痛快!”
  随即,怀着感恩的心情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丝毫没有亵渎神明的意思。
  “对,你是痛快了,可我呢,几乎让你给咬掉了鼻子和耳朵,你这个在逃的凶犯!”
  堂利戈贝托抱怨道。
  他非常、非常肯定埃斯特莱拉的抚爱一定把他的面孔弄成了优素福·阿奇姆博多把一根粗粗的胡萝卜插在他笔下人物的鼻孔中的模样。怀着一股越来越强烈的屈辱感,透过捂在受伤的鼻子的手指缝隙,他发现萝莎乌拉——卢克莱西娅对他没有半点同情和关心的表示,而是好奇地望着混血姑娘(平静地躺在床上伸懒腰),与此同时,她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埃斯特莱拉,这就是你喜欢男人身上的玩艺儿吗?”
  混血姑娘点点头。
  “我唯一喜欢的就是这个。”她强调说,端了一口气,喷出一股浓烈的植物气息。“其余的东西,还是让他们放到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去吧!通常情况下,为照顾舆论,我都是克制的,藏而不露。可是今天晚上,我放纵一下。因为从来没有看到过像你男人这样的耳朵和鼻子。太太,你们两位让我感到可以信赖。”
  她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卢克莱西娅,那目光仿佛是个行家里手,最后似乎是通过了检查。她伸出一只手,把个食指放在萝莎乌拉——卢克莱西娅左边的乳头上——堂利戈贝托认为看到了妻子那有小小裂纹的奶子是怎样直立起来的。混血姑娘嘻嘻一笑,说道:
  “咱俩在夜总会里跳舞的时候,我就发现你是女的了。我觉出来你有乳房,还发现你不会带舞伴跳舞。是我带着你在跳舞,而不是你带着我。”
  “你很会掩饰,我还以为把你给蒙过去了呢。”卢克莱西娅用祝贺的口气说道。
  堂利戈贝托一直在按摩那受伤的鼻子和疼痛的耳朵,这时听到妻子又钦佩地叹了一口气。
  她是多么地变化不定!又是多么能适应新玩艺儿啊!这是他一生中首次看到卢克莱西班干这样的事情——女扮男装,在国外到妓女充斥的夜总会去,跟一个婊子钻进一个该死的旅馆——,可她没有流露丝毫的不快、慌乱和厌烦。她在那里跟那个专攻耳鼻喉科的混血姑娘亲热地交谈,仿佛跟那妓女一样,也是那个圈子里面的同行。二人好像是友好的伙伴,在忙碌的工作日里利用片刻的闲暇时刻在交流经验。她那副模样看上去可真漂亮!令人动情!堂利戈贝托闭上眼睛去品味这样的场景:裸体的妻子与埃斯特莱拉躺在灯光昏暗、铺着蓝色床罩的那个普通大床上。卢克莱西仅侧卧在床上,左手支撑着面颊,一副放松的样子突出了她那美妙姿势的自然性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皮肤显得更加白皙,她的短发更加乌黑,她的阴毛更加深蓝。堂利戈贝托爱恋地注视着妻子大腿和脊背的柔和曲线,随后目光又攀登上臀部、乳房和肩膀,这时他渐渐忘记了疼痛的耳朵、被虐待过的鼻子、还有埃斯特莱拉、这个暂时躲藏的糟糕旅馆以及墨西哥城:是卢克莱西姐的身体逐渐占领了他的意识,—一代替和消灭了其它任何形象、看法和顾虑。
  无论萝莎乌拉——卢克莱西娅还是埃斯特莱拉似乎都没有察觉——或者她俩根本没有注意他——机械地—一脱掉了领带、西装、衬衫、皮鞋、袜子、长裤和短裤,—一把它们扔到了呈绿色的亚麻油地毡上。甚至就在他跪倒床脚下、开始用双手抚摸和尊敬地亲吻妻子的大腿时,她俩都没有注意到他身上。二人专心致志地在说悄悄话和闲聊天,对别的一切置若罔闻,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仿佛他是个幽灵。
  他睁开了眼睛,心里想:我是幽灵。激情依然还在那里,敲打着他的双腿,但是信心已经不足,好像一个敲打着破旧大钟生锈的钟舌;这个没有教民的小教堂的破钟,由于没有丝毫的欢乐和决心,已经被时间和习惯弄得走了调。
  可就在这时,记忆又把他送回深深的不快之中,——说实话,嘴中有苦味——是卡尔德隆·德·拉·巴尔卡那部剧作的宫廷结局让他感到不快,因为这个结局卑鄙下流地屈从于权威原则和不道德的政治考虑,因为那个忘恩负义和卑鄙下流新上任的国王判处发动起义反对国王巴西里奥的士兵终生监禁在这位新王自己曾经备受磨难的堡垒里,可恰恰多亏了这个士兵发动的起义塞希斯蒙多王子才登上了波兰的王位,而判处的理由居然是——笔记本抄录了那可怕的诗句:“由于发生背叛,就不能留着叛徒。”
  “令人毛骨悚然的哲理,令人作呕的政治考虑。”他这样思考着,暂时忘记了美丽裸体的妻子,可是双手仍然机械地抚摸着她的身体。“王子饶恕了巴西里奥和克罗塔尔多即曾经压迫他、折磨他的人,却惩罚那个煽动军队起来反对不公道的国王、把塞希斯蒙多从监牢里营救出来并且推举他登上三位的勇敢的无名士兵,就因为高于一切的是应该捍卫服从既定权威的原则,应该谴责反对国王的思想和原则。真恶心户难道被这种非人性、与自由为敌的思想原则毒化的作品也配占领他的梦乡吗?也配做他美梦的营养吗?也配装饰他的愿望吗?可不管怎么说,总得有个理由让那天晚上他那些幻觉完全和独一无二地支配他的梦。他再次翻阅笔记,企图找到一个说法。
  老克罗塔尔多把手枪称做“金属毒蛇”;化了收的萝莎乌拉心里想:“在白天尚有的可怕光线下,眼睛不忍受想象力制造的欺骗。”堂利戈贝托望望大海。远方,在地平线上,一道可怕的光线预示着新一天的开始,正是这道光线每天早晨粗暴地破坏了他那由梦境和黑暗组成的世界,在那里他是个幸福的人(幸福吗?不,只是不幸少一些害了。)。正是这道光线又让他回到一周五天的监牢式常规生活中去(淋浴,早饭,办公室,午饭,办公室,晚饭),其中只有一点点空子可以用于他的创作。有一些短小的诗句,空白处注明了这样的话:《卢克莱西娅》和一个箭头指向:“把智神星的用品与狄安娜贵重的华丽服装混杂在一起。”女猎手和女武士混合为亲爱的卢克莱西娅。为什么不可以呢!但是,显而易见,把塞希斯蒙多的故事镶入他潜意识深处的不是这个,也不是化做今晚梦想的东西。那么会是什么呢?
  王子惊恐地说:“一场梦里不可能容纳这么许多东西。”堂利戈贝托反驳说:“你是个白痴。仅仅一场梦就可以容纳一生。”让他感到激动的是:塞希斯蒙多在药物的作用下,当他被人从监牢转移到王宫里的时候,有人问他回到人间来给他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东西,他回答说:
  “没有任何东西让我感到惊讶,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但是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以让我赞美的话,那就是美丽的女人。”他想:“还有你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卢克莱西娅身上的东西。”现在,他看到了她:在那个蓝色的床罩上,光彩照人,超凡脱俗,芳香四溢;由于多情的丈夫在亲吻她胳肢窝时造成的痒痒,她娇滴滴地哼哼着。可爱的埃斯特莱拉早已经坐起来,给堂利戈贝托让出刚才她躺在萝莎乌拉——卢克莱西娅身旁时占据的地方,已经坐到堂利戈贝托刚才占据的角落里去了,此时她在忙于照顾他的耳朵和鼻子。就在这对夫妻拥抱、接吻和开始做爱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保持不动,因为她不想让这对夫妻分心,更不想打断二人的做爱,而是怀着好心和好奇在观察着他们。

  人生是什么?是一场疯狂。
  人生是什么?是一种梦想,
  是一片黑暗,是一次虚构,
  而最大的幸福只有一点点;
  整个人生就是一场梦
  而各种梦也就是一场梦。

  “谎话!”他高声说道,一面拍打着写字台。人生不是梦,各种梦都是脆弱的谎言,都是仅仅用来临时逃避失望和孤独的转瞬即逝的欺骗,用来以更加痛苦的态度更好地发觉真正生活、吃喝玩乐的生活的美好和本质,比起欲望和想象联合起来宠爱的幻觉,这种生活要高粱和充实。利戈贝托被焦虑不安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天已经大亮,黎明之光照射出灰色的悬崖、铅色的大海、大腹便便的云团、乱糟糟的台阶、为麻风病人设置的道路——,他怀着绝望的感觉紧紧搂住卢克莱西娅——萝莎乌拉的裸体,为了利用这最后几秒钟追求一种不可能的快感,同时有这样一种荒唐的预感:那混血姑娘突然而至的双手随时——可能就是在他陶醉的时刻——降落在他的耳朵上。

  蝰蛇和七鳃鳗

  我一面想你,一面读完了路易斯·德·莱昂的(完美的已婚女人);我明白了那位温文尔雅的诗人为什么突然想起在鼓吹婚姻时不讲合欢床而喜欢讲禁欲和圣奥古斯丁教派的苦行农了。但是,在这个优美的行文和充满不由自主的喜剧性的每一页里,我看到了善良的圣巴西里奥表示俯首站耳的那段话,你能猜出是怎样杰出的女人、模范的妻子和令人想念不已的爱人的洁白如玉的手让他这样顺从吗?

    蛇类中最凶猛的蝗蛇,急急忙忙要和海中的七鳃鳗结
  婚;来到密林里,它发出信号说明已经到达,以此方式吸引
  七绍鳗来同它如同夫妻般地结合。七鳃鳗服从它的召唤,
  毫无恐惧地来到蝗蛇的身边。通过此事我要说什么?这是
  什么意思?我是要说:无论丈夫多么粗暴和凶猛,女入都必
  需忍耐,不能随便破坏安宁。天啊!如果他是个刽子手呢?
  可他是你的丈夫啊!如果是个醉鬼呢?可夫妻的结合把你
  同他拴在一起啦!他脾气简单粗暴啊!可他是你的一部分
  了,是你最主要的部分了。因为要让他听到对他也有利的
  话:蝗蛇由于也重视同它的结合,它排除了自身的毒素,作
  为了夫妻的名誉,难道不能放弃你本性中的冷漠无情吗?

  此事就发生在巴西里奥身上。路易斯·德·莱昂,《完美的已婚女》第三章我最亲爱的七鳃鳗:像夫妻般地拥抱这条蝗蛇吧!

  ------------------


2011-2-23 09:13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冬雪儿

#10  

尾声:一个幸福的家庭
 “无论如何,这次野餐也算不得什么大灾难。”堂利戈贝托说道,满脸的微笑。
  “这回可给咱们上了一课:家里比任何地方都好!尤其是比野外好!”
  卢克莱西娅太太和阿尔丰索也笑着赞成这番话;甚至连胡斯达尼婀娜也笑了起来,这时她端着鸡片和鳄梨的夹馅面包外带鸡蛋和西红柿走进来,由于野餐失败,午饭就只好压缩成三明治了。
  “亲爱的丈夫,现在我知道正面思考问题意味着什么了。”卢克莱西娅用祝贺他进步的口气说道。“面对挫折应该有积极建设的态度。”
  “面对坏天气要有好模样!”阿尔辛索又强调一下。“爸爸,你棒极了!”
  “这是因为今天无论谁、无论什么事情也不能破坏我的幸福。”堂利戈贝托点头道,一面打量着眼前的三明治。“不要说这次糟糕的野餐,就是原子弹也破坏不了我的幸福。来,干杯吧!”
  他带着显而易见的心满意足的神情,喝了一口冰镇啤酒,又咬了一口夹鸡肉的面包。恰克拉卡约地方的太阳晒黑了他的前额、面颊和胳膊,由于日光的照射,这些部分都变成了黑红色。看上去他的确很高兴,津津有味地享受着这临时准备的午餐。星期日去恰克拉卡约吃野餐的主意是前一天晚上他提出来的,为的是躲开利马的薄雾和潮湿,为的是全家在河畔享受好天气与大自然接触。对他这个提议,卢克莱西娅太太感到非常惊讶,因为她还记得野外的一切总是让他产生极大的厌恶,但是她还是很高兴地表示赞成。这不是刚刚开始第二次度蜜月吗?是不是也要开始养成新的好习惯呀!那天上午,他们按照预定时间——九点整——
  装上大量饮料和丰盛的午餐,都是厨娘事先准备好的,甚至包括堂利戈贝托特别爱吃的饭后点心——米粉杏仁羹——上路了。
  第一件倒霉的事情就是市中心的路况:堵塞非常严重,每走一步如同乌龟爬行,他们的车缓慢地行驶在公共汽车、大卡车和各种乱七八糟的车辆中,除去交通堵塞和长时间瘫痪以外,这些车辆还不断地排出令人头昏脑胀的黑烟和臭气。过了中午以后,他们才到达恰克拉卡约,而且已经精疲力尽,满脸通红了。
  要在河边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结果比想象的要困难十倍。在踏上去里玛科河边的捷径之前——这个地方的里玛科河与利马那一段不同,看上去是真正的大河,宽阔,水量丰沛,翻腾着泡沫和水花,拍打着两岸的岩石——,他们转了一圈又一圈,结果总是回到那该死的公路上来。当他们借助一位好心肠的居民的指引发现了可以到达河边的岔路时,事情非但没有改善反而变得更糟糕了。这一段的里玛科河被居民用做垃圾桶了,(也是大小便地),人们往河中抛掷一切可以想象得到的废物——从烂纸、空罐头、空瓶子,到剩饭菜、粪便和死猫、死狗——这样一来,不仅景色令人感到沮丧,污染这个地方的还有一股让人无法忍受的臭气。
  乌云般的苍蝇一团团地通过来,迫使他们不得不双手捂住嘴巴。这里一点也不适合堂利戈贝托事先提出的与自然环境友好接触的远足。尽管如此,用不动摇的耐心和远征万里的乐观主义精神武装起来的利戈贝托,让他的妻子和儿子惊诧不已,他极力说服家人:绝对不能让这个倒霉的环境吓回家去。全家继续寻找地方。
  经过好大的工夫,当他们觉得来到了一块似乎可以远留的地方时——就是说没有恶臭和垃圾——,那里已经被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家庭给占领了:有的人在河滩阳伞下吃黑红色的炸酱面;有的人在用收音机或者盒式录音机听热带音乐,音量都放到最大。这时,他们犯了一个错误,责任完全要由堂利戈贝托来承担,虽然错误的起因是个最正当合理不过的愿望:寻找哪怕是一小块不受罪的地方,稍稍远离一点那些吃伴着面的人们,对于这种人来说,显而易见的是离开城市几个小时而不带上城里的玩艺儿,也就是说喧闹声,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堂利戈贝托以为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他好像一个童子军的成员一样提议:大家脱鞋,挽起裤腿,胜一段河水,到一块好像是个小岛的地方去,那上面有沙滩、巨石和野生灌木丛,神奇的是那里竟然没有被礼拜天出游的人群占领。他们就这样办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开始要办了:大家扛起来厨娘为野餐准备的食物和饮料口袋,刚刚向那个田园诗般的小岛走出几米路,堂利戈贝托——河水仅仅没到他的膝盖,走到那里之前的一段路程是顺利的——好像害了软骨病一样地滑倒了。他一屁股摔倒在里玛科河冰凉的河水里,由于天气炎热,加上他又出了一身汗,本来这也无关宏旨,如果不是随着他那肥胖的身躯一同遇难的还有那一篮子野餐的食物,它们仿佛要给这个事故增添一笔笑料,在他坐到河床上去休息之前,所有的食物就都散落到四周湍急的水中了,里玛科河把辣子肉片、鸭丁米饭、米粉杏仁羹以及卢克莱西娅太太为这次野餐特地挑选出来的精致的餐桌布、红白格相间的餐巾统统带到利马、送进太平洋里去了。
  “笑吧!笑吧!不要忍着!我不会生气的。”堂利戈贝托连连对妻子和儿子说道。这二人一面帮助他站起来,-;面做滑稽的怪相,极力克制着不放声大笑。岸上的人们看到他这副从头到脚湿淋淋的样子,也都笑个不停。
  堂利戈贝托准备为英雄主义献身(是不是生下来第一次这样做?),提出要坚持下去,要留下来不回去,其理由是:恰克拉卡约的太阳转眼之间就会把他给晒干的。卢克莱西娅太太非常坚决:这绝对不行!弄不好会得上肺炎的。于是,全家返回利马。回到家中,个个都累垮了,但是并没有感到恼火。大家都亲热地笑堂利戈贝托那副可怜的模样,这时他已经脱掉了长裤,只穿了一条裤衩开车。他们到家的时候将近下午五点钟。就在堂利戈贝托洗澡和换衣服的时候,卢克莱西娅太太在胡斯迪尼婀娜的帮助下——后者刚刚度完周末回来,管家和厨娘要到夜里才能到家——准备了鸡肉和鳄梨的三明治,外带西红柿和鸡蛋,从而代替那散落在河水里的午饭。
  “爸爸,自从你和我继母和好以来,你的脾气变好了。”
  堂利戈贝托的嘴巴离开吃了半截的三明治。他认真在想这孩子说的话。
  “你说话当真?”
  “我非常认真。”孩子回答说,然后转身望着卢克莱西娅太太。“母亲,是不是这样?两天来,他对任何事情都不发牢骚,也不抱怨,总是高高兴兴的,每时每刻都在说一些好事。
  这不是脾气好的表现吗?”
  “我们刚刚和好了两大。”卢克莱西娅太太笑道。但是,随后她变得严肃起来,同时却用温柔的目光看着丈夫,补充道:“实际上,他的脾气一向都很好,阿尔丰索,你知道得晚了一点。”
  “我不知道你们说我脾气好我是不是高兴。”堂利戈贝托沉思片刻后终于开口道。“所有我认识的好人都有点傻。好像是因为缺乏想象力和各种欲望,他们才善良起来。我希望为了高兴不要比现在更傻了。”
  “没有危险。”卢克莱西娅太太走到丈夫面前,在他前额上亲了一下。“你就是世界上的一切,除去这一点。”
  她非常漂亮,恰克拉卡约的太阳使她的脸色鲜红,肩膀和胳膊都裸露在外,身上是细棉布带花朵图案的衣裳让她显得更加红润和健康。“她真美!青春焕发!”堂利戈贝托心里想,一面为妻子的美丽所陶醉:秀美的脖颈,弯弯曲曲的耳蜗,一缕头发卷曲在耳后,大部分头发用一条黄色的带子束笼在脑后,这样的黄色带子还系在她远足时穿的麻鞋上。十一年过去了,如今比他认识她那一天还要显得年轻、动人。她什么地方更能显示这种敢于向时间挑战的健康和美丽呢?“在眼睛上。”他自己做了回答。她那双眼睛会改变颜色,从一种黯淡的褐色变成深绿,变成柔和的黑色。这时,在长长的睫毛下,由于一股快乐的、几乎是闪烁着火花的光芒鼓舞广,那对眼睛看上去非常明亮。他妻子没有察觉到自己是丈夫正在欣赏的对象,很有胃口地在吃下第二个带西红柿和鸡蛋的鳄梨三明治,还不时地喝下一口口凉啤酒,因此嘴唇是湿润的。占据他心身的这种感觉就是幸福吗?他对卢克莱西娅的赞美、感激和欲望就是幸福吗?是的。堂利戈贝托怀着浑身的力气盼望着夜幕降临前的这几个小时飞快地过去。只要他和她单独在一起,他就要把可爱的娇妻拥抱在怀中,现在终于把个鲜活的她搂在怀抱里了。
  “有时我觉得唯一不太像埃贡·希勒的地方,就是他很喜欢乡村,而我一点也不喜欢。”
  阿尔丰索说道,他继续大声讲出刚才开始思考的一个问题。“爸爸,在这一点上我像你。我一点也不喜欢看树林和母牛。”
  “因此野餐就让咱们给泡汤了。”堂利戈贝托把事情上升到了哲理:“大自然对两个敌人的报复。关于埃贡·希勒,你要说什么?”
  “我刚才说:唯一我不像他的地方就是他喜欢乡村,而我不喜欢。”阿尔丰索解释说。“对大自然的热爱让他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他被抓起来了,在监狱里关了一个月,几乎变成疯子,假如他一直留在维也纳,那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阿尔丰索,你对埃贡·希勒的生平了解得很多啊!”堂利戈贝托吃惊地说道。
  “你没法想象他熟悉到什么程度。”卢克莱西娅太太打断了他的话。“希勒一生28年中的所作所为、言论、著述,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这位画家的油画、水彩和素描,他都能讲出标题和日期。他甚至认为自己就是埃贡的化身。这让我感到害怕,真的,我向你发誓。”
  堂利戈贝托没有笑。他点点头,非常小心地掂量着这个情况,可实际上他在掩饰意识里突然出现的一条小虫、一种愚蠢的好奇心——种种恶习的起源。卢克莱西娅怎么会知道阿尔丰索掌握了有关埃贡·希勒的大量材料?他想:“这个埃贡·希勒!表现主义的邪恶变种,奥斯卡·考考斯卡非常公道地称他为‘淫秽的画家’。”他发现自己对埃贡·希勒有股根深蒂固、又酸又苦的仇恨。多亏了那场西班牙流感报销了他的性命。卢克莱西娅从哪里知道的阿尔丰索这一情况?他自以为是那个胡乱涂鸦的家伙,是奥匈帝国最后的啼哭孕育出来的产物,而这个帝国也恰恰是及时地流了产。更糟糕的是:卢克莱西娅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陷入自我暴露的臭水中,还在那里继续折磨着他:
  “利戈贝托,我很高兴咱们能涉及到这个话题。好久以前,我就想跟你谈谈这件事,甚至我都打算给你写信了。这孩子对那个画家的病好让我非常担心。是的,阿尔丰索,我很为你担心。为什么咱们三个人不一起谈谈这件事呢?谁能比你父亲更好地给你出出主意呢?这话我给你说过多次了。这并不是我觉得你对埃贡·希勒的热爱有什么不好。可你实在是走火火魔了。你不在乎咱们三人之间交换一下想法吧?是不是?”
  “母亲,我看我爸爸感觉不舒服。”阿尔丰索只肯说这么一句话,脸上显出天真诚实的样子。堂利戈贝托把这个看成是又一个补充的羞辱。
  “我的上帝呀!你脸色怎么这样苍白啊?看见没有?我早就跟你说了,河水这么一泡会伤身体的。”
  “没事,没事。”堂利戈贝托让妻子放心,说话的声音又细又长。“咬了一口面包太大,把我给噎住了。我想,是个小骨头。好了,过去了。没事了,你放心吧!”
  “可你浑身在发抖啊!”卢克莱西娅惊惶起来,一面摸摸他的前额。“你肯定是着凉了。
  马上来一杯热热的巴拉圭茶和两片阿司匹林。我来给你准备。你,你别反对。现在上床去!
  别讲话!”
  甚至连“床”这个字都提不起堂利戈贝托的精神了;短短的几分钟,他就从生命的欢乐和热情转向了惊惶失措、失去了前进勇气的状态。他看到卢克莱西娅快步向厨房走去。由于阿尔丰索那明亮的目光让他感到不舒服,为了打破沉默,他说道:
  “埃贡·希勒就因为到乡下去给抓起来了?”
  “亏你想得出来,不是因为到乡下去。”他儿子嘻嘻一笑。“人家控告他不道德和引诱妇女。事情发生在一个名叫诺林巴士的小村子里。假如地呆在维也纳,是绝对不会出那种事情的。”
  “啊,是吗?给我讲讲!”堂利戈贝托发出邀请,他意识到要努力争取时间,可不知道为什么。代替这两天享受天伦之乐的美好顶峰,此刻他的心境是倾盆大雨、闪电雷鸣带来的一场灾难。他拿起一套从前多次使用过并且、行之有效的办法,心中默念着一系列神话形象,争取静下心来:独眼巨人,美人鱼,莲花神,蛇神,等等。到此为止。
  事情发生在1912年的春天;恰恰是在四月,那孩子媒蝶不休地解释起来。埃贡·希勒和他的情人瓦莉(这是绰号,真名叫瓦莱里亚·奈乌西尔)来到真正的农村,住在租来的一间小房子里,地点就在那个很难发育正确的小村子的外围。就是诺林巴士。埃贡·希勒经常利用好天气在户外绘画。一天下午,有个女孩来找他聊天。二人谈了一会儿,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女孩又来过几次。直到有一天夜里,在暴风雨中,她浑身湿淋淋地来找瓦莉和埃贡,告诉他俩:她已经从父母的家中逃出来了。二人极力说服她:你这样做是不对的,赶快回家去!可是她说:不。不,至少你们今天晚上总得让我在这里过夜吧。二人同意了。女孩同瓦莉睡在一个房间;埃贡到另外一个房间去睡。第二天……卢克莱西娅太太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巴拉圭茶和两片阿司匹林回来了,这打断了阿尔丰索的叙述。除此之外,堂利戈贝托也几乎没有听他的故事。
  “趁着热乎,把它都喝下去。”卢克莱西娅哄着他说。“连这两片阿司匹林一起。喝完以后,上床!睡个好觉!我可不愿意你感冒,亲爱的。”
  堂利戈贝托感到——他的大鼻子闻到了巴拉圭茶中的花香——妻子的嘴唇在他头顶稀疏的头发上停留了几秒钟。
  “母亲,我正给他讲埃贡·希勒蹲监狱的事。”阿尔丰索说明道。“我给您讲过许多次了,您肯定不愿意再听了。”
  “哪里,哪里!你接着讲吧!”她鼓励道。“虽然说真的,我都已经记在脑海里了。”
  “你什么时候给你母亲讲过这个故事?”堂利戈贝托一面小口喝着巴拉圭茶,从嘴巴里溜出这样一个问题。“可她进这个家门才两天嘛,而且两天来,我日夜把她垄断在身边啊。”
  “是在我去奥里瓦尔大街上她住的那个家嘛!”那孩子回答说,依然是那平时惯有透明和坦率的口气。“她没告诉你吗?”
  堂利戈贝托觉得饭厅里的空气通上了电流。为了避免与妻子对视和说话,他以英雄气概喝下一口滚烫的巴拉圭茶,热水烫疼了他的喉咙和食道。地狱就设置在他的内心深处啊。
  “我一直没有时间。”他听到卢克莱西娅悄悄在说。他看了她一眼,哎呀呀!她满脸通红。“当然,我可一直是要讲给他听的。难道去我家看我有什么不好吗?”
  “那能有什么不好呢!”堂利戈贝托肯定地说,又喝下一日芳香但是地狱般的茶水。“你到继母家里去,把我的情况告诉她,我觉得很好嘛。那个埃贡·希勒和他情人的故事怎么样了?你刚才讲了一半,我想知道是怎么结束的。”
  “我可以继续讲下去吗?”阿尔丰索高兴起来了。
  堂利戈贝托觉得喉咙里好像有块真正的溃疡,他猜想妻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呆若木鸡一定是心儿在狂跳。他也一样。
  好吧,后来……第二天,埃贡和瓦莉带上那女孩,乘火车去维也纳她外婆家。女孩事先答应留在老太太那里。可是一进城后,她就翻悔了,结果和瓦莉在一家旅馆里度过了那一夜。
  次日上午,埃贡和他的情人带着女孩回到了诺林巴士。她在那里又和那对情侣一起度过了两天。第三天,女孩的父亲出现了。他来到埃贡面前,后者当时正在露天绘画。女孩的父亲非常恼怒,他通知埃贡:已经到警察局对他提出指控,控告他引诱少女,因为他女儿还没有成年。就在埃贡·希勒极力让这位父亲放心、告诉他没有出任何事情的时候,那女孩在屋子里发现父亲来到以后,就抓起剪刀要切断血管。可是瓦莉、埃贡和女孩的父亲拦住了她,夺下了她的剪刀。女孩和父亲说明了情况,父女就和好了,二人一同回家去了。埃贡和瓦莉以为一切都解决好了。可没想到事情并非如此。没过几天,警察就把埃贡·希勒给抓走了。
  堂利戈贝托和卢克莱西娅太太是在听他讲故事吗?从表面上看,是的;因为无论他还是她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不仅不会动作了,也不会呼吸了。二人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孩子的面孔:他娓娓道来,没有半点犹豫,懂得有起有落,是个优秀的叙述者。二人连睫毛都没有眨动一下。可他俩露出来的苍白脸色又是怎么回事呢?那专注又入神的目光又如何解释呢?那个远方画家的古老故事真的让他俩那样感动吗?堂利戈贝托认为这些就是他从阿尔丰索那欢乐、活泼的大眼睛中读到的问题,此时,这孩子正平静地—一地盯着父母看,好像在等待着二人的评论。他是在嘲笑他俩吗?他是在嘲笑父亲吗?堂利戈贝托将目光盯在儿子那明亮、活泼的大眼睛,寻找是否有恶意的目光、那种可以暴露他内心狡猾、奸诈、虚伪的眼色或者发亮的变化。他什么也没有发现:只有反映心地纯真的健康、明亮、优雅的眼神。
  “爸爸,我继续讲呢?还是你已经听烦了?”
  他摇摇头表示“没烦”,同时费了好大力气——喉咙又干又涩,好像砂纸一样——才低声说道:“他在监狱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埃贡·希勒被控犯有道德败坏罪和引诱少女罪,在铁窗里度过了24天。所谓引诱少女罪,就是因为那女孩的事情,而道德败坏罪则是因为警察在他家中搜出一些裸体图画。由于有证明他并没有碰那女孩一根毫毛,引诱少女罪没有成立。但是,道德败坏罪却成立了。法官认定:既然有不少男孩和女孩光顾他的家,那就一定看到过这些裸体画。埃贡·希勒应该受到惩罚。什么惩罚呢?烧掉他图画中最不讲道德的一张。
  埃贡在监狱里吃的苦头是无法形容的。从他在牢房里画的那些自画像中可以看出:消瘦之极,胡子很长,眼窝深陷,表情如僵尸。他带着一本日记,上面写道(“‘盼望,又盼望。’这是我背会的一句话。”)“我天生地就是个最自由不过的人,现在却被一种并不属于人民群众的法律所束缚。”他画了三幅水彩,这帮助他没有发疯或者自杀:木床、铁门、铁床和一个发光的苹果,这是瓦莉每天都要给他送去的苹果之一。瓦莉每天上午都要到监狱附近选择一处战略要地:让埃贡从铁窗里可以看到她的地方。因为瓦莉非常爱他,在那可怕的一个月里,她全力支持埃贡,表现得十分出色。相反地,他倒不一定特别喜欢她。不错,他是为她画了像;可那是拿她当模特儿对待,不仅画她,也画许多姑娘,尤其是他从大街上收容回来的女孩们。他让这些女孩脱掉一半衣裳,自己爬到梯子上,从那里画出她们各式各样可以想象得出来的姿势。男孩和女孩是他着迷的对象。这些孩子让他喜欢得要命,不错,看来他不但是因为要画他们,而且的确是喜欢他们,无论褒义还是贬义。给他作传的人们都这样说。他们说:他是个艺术家的同时,还是个有点变态的人,因为他特别喜欢男孩和女孩……
  “好啦,好啦!看来我真的有些着凉了。”利戈贝托打断了他的叙述,同时起身的动作很猛,弄得餐巾从双腿滚落到了地上。“卢克莱西娅,我还是听你的劝告吧。我去睡了。可千万不能得上重感冒。”
  他说话时没有望着妻子,只是看看儿子。阿尔丰索一看到他站起身来,就不吭声了,脸上显出惊慌的神色,仿佛急着要帮父亲的样子。堂利戈贝托走过卢克莱西娅身旁上楼梯时仍然没有看她一眼,尽管强烈的好奇心想要知道她是不是还满脸通红,还是石榴红色;她是不是气愤,是不是惊讶,是不是困惑,是不是焦虑不安,是不是像他一样在想:这个孩子的所作所为是不是按照什么阴谋行事,还是一时心血来潮,一时儿戏,一时失望和卑劣的心态,一时敌视幸福的恶作剧。他发觉自己走路的样子仿佛是个瘦弱的老人,便挺起了胸膛。他快速登上了楼梯,好像要证明给人(给谁呢?)看:他仍然是个精力充沛的人,身体十分健康。
  他只是脱掉了鞋子,仰面朝天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他浑身发热,发烧了。他看到黑乎乎的眼帘上出现一片蓝色的斑点;他觉得听见了上午失败的野餐中曾经听到过的马蜂好战的嗡嗡声。片刻后,由于一片安眠药的显著作用,他睡着了。还是昏迷过去了?他梦见自己得了腮腺炎,小小的阿尔丰索,用老气横秋的声音,摆出一副专家的架势,对他发出警告:
  “爸爸,你要小心呢!这是一种过滤性病毒,如果钻到下面的睾丸里,就会在那里给你长出两个乒乓球那么大的东西,那就不得不开刀了。就跟长出智齿来一样啊!”他喘着粗气惊醒过来,浑身是汗水,——卢克莱西娅太太给他盖了一条毯子——他发觉夜幕已经降临了。外面很黑,天上没有星星,大雾挡住了米拉芙洛尔防波堤上的灯火。通向洗澡间的门开了;随着一道射进半明半暗的卧室的光线,卢克莱西娅太大走了进来,她身穿睡衣,准备上床。
  “他是个魔鬼吗?”堂利戈贝托问她,心里非常烦恼。“他明白不明白自己做的事情、自己说的话?他做这些事情是不是知道它的分量,是不是考虑到后果?难道有可能他不加考虑?会不会他就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那些恶作剧简直只有恶魔才干得出来,可他自己并非情愿?”
  他妻子坐在了床脚下。
  “这些问题,我每天都要想好多次。”她说,神情极为沮丧,不停地叹气。“我想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感觉好点吗?你已经睡了两个钟头了。我给你做了很熟的柠檬汁,放在保温瓶里了。我给你倒一杯吧?啊,对了,顺便说一句:阿尔丰索到奥里瓦尔大街去看我的事情,我从来都没有打算瞒着你不说。这两天实在太忙,我就给忘到脑后去了。’”“当然是这样。”利戈贝托急忙说道,一面挥挥手。“劳驾,别再谈这件事了。”
  他起身,目中嘟囔着:“这是第一次正常时间之外我睡着了。”说罢,向他的更衣室走去。
  他脱光了衣裳,穿上睡衣和拖鞋钻进了洗澡间去做睡觉前细致认真的清洁卫生工作。他感到难过和困惑,脑袋里嗡嗡响似乎预示着一场重感冒要来临。他把澡盆里放满温水,又撒上半瓶盐。放水的同时,他用牙线清洁牙齿,然后再刷牙,接着用一把小镊子清除耳中的小绒毛。
  他有多长时间丢下了每周用一天的工夫除去日常洗澡之外,还要对每个器官进行特别卫生保健的好习惯?是从与卢克莱西娅分居之后开始的。差不多有一年吧。现在要重新建立这个每周一次清洁卫生的规定了:星期一,掏耳朵;星期二,剪鼻毛;星期三,修脚;星期四,剪指甲;星期五,清洁口腔和牙齿等等。泡在澡盆里以后,感觉情绪不那么低落了。他试图猜测卢克莱西娅是不是已经钻进被窝了?她穿的什么睡衣?是不是会脱光衣服?他终于做到了让那个不吉利的景象暂时从脑海里消失:奥里瓦尔大街上那座小住宅前,一个小小的少年身影站在门口,小小的指头在按门铃。应该对这孩子下决心采取措施,当机立断。可是什么措施呢?任何措施似乎都不合适或者不能采用。走出浴盆。擦干身体之后,他用从伦敦弗罗里斯商店买来的花露水擦脸,这是英国劳埃德保险社的一位同事和朋友定期从伦敦给他寄肥皂、修面液、除臭剂、滑石粉和香水。他穿上睡衣裤,把原来的睡衣挂在更衣室里。
  卢克莱西娅太太已经上床了。除去床头灯之外,她把房间里其余的灯光都熄灭了。外面,海水用力地拍打着巴兰科的悬崖;风声发出凄厉的哀鸣。他一面钻进妻子的被窝,一面感到心脏在猛烈地跳动。一股柔和的鲜草、带着露珠的鲜花、春天的馨香,钻进他的鼻子,深入到大脑里。处于这样紧张到几乎升腾的状态,他感觉到左腿儿毫米的地方就是妻子的大腿。
  在昏暗又是间接的灯光照射下,他看到妻子穿着玫瑰色的绸缎睡衣,由两条细细的吊带与肩膀相连,睡衣上方镶有一道花边,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乳房。他松了一口气。变了模样。欲望,强烈而冲动,此时正在充满地的身体,从毛孔向外溢出。妻子身上的香味让他感到眩晕和陶醉。
  这时,卢克莱西娅已经猜到他的感觉,伸手熄灭了床头灯,又同样伸手给他,把他搂进怀中。他一接触到卢克莱西娅的身体,不由得呻吟一声。他迫不及待地抱住她,一面搂紧对方的胳膊和大腿。与此同时,他亲吻着她的脖子和头发,一面不停地说着亲热的话。可是当他已经开始脱掉自己的衣裳和剥去妻子的睡衣时,卢克莱西娅太太在他耳边脱口说出一句相当于冰水浇头的话来:
  “从六个月以前开始,他就去我家看我了。第一次是个下午,他突然来到我家,就是奥里瓦尔大街的那处房子。从那天起,访问就没有中断过,他从学校里早退,不上绘画课。每周来三四次。他和我一起喝下午茶,总要逗留一两个小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前天和昨天我没有给你讲这件事。本来是要讲的。我发誓真的是要告诉你的。”
  “卢克莱西娅,我求求你。”利戈贝托哀求道。“你什么都不用说了。不管你是多么想讲,都别说了。我爱你。”
  “我要讲给你听。现在,就是现在。”
  她继续拥抱着他,当丈夫寻找她的嘴唇时,她张开了嘴巴,也热烈地亲吻了他。她还帮助他脱掉了睡衣裤,也脱下了自己的睡衣。但是,当他用双手抚摸她的身体,嘴巴从头发转移到耳朵、面颊和脖子时,她还继续在说:
  “我没有和他睡觉。”
  “亲爱的,我什么都不想知道。难道咱们非得谈这件事不可吗?尤其是现在!”
  “对,就是现在。我没有和他睡觉。但是,你等一等。倒不是因为我的功劳,而是他的过错。假如他向我提出睡觉的要求,假如他稍稍向我做一点点暗示,我都可能跟他上床的。
  我会非常愿意,利戈贝托。有好几个下午,由于没有和地上床,我感到很不舒服。你不恨我吗?我必须跟你说真话。”
  “我永远也不会恨你的。我爱你。我的心肝儿。我的好妻子!”
  但是,她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坦白出另外的心事:
  “说真的,如果他不离开这个家,如果他继续跟咱们生活在一起,那种事还会发生。利戈贝托,很抱歉。最好还是让你知道找的心事。我实在没有办法对付这个孩子。我不愿意发生那种事,不愿意让你感到痛苦,就像从前发生的那次一样。我知道你吃过苦头,亲爱的。
  可是,我怎么能骗你呢!他身上有种力量,有种我不知道的东西。假如他又一次想干那种事的话,我会跟他干的。我拦不住他。哪怕是破坏了婚姻,永远破坏了婚姻,我也会干的。利戈贝托,真抱歉,非常抱歉,可这是真话。残酷的真话。”
  妻子开始哭起来。他剩下的那点激情已经烟消云散了。他把她搂在怀中,心情非常沮丧。
  “你给我说的这一切,我都一清二楚。”他低声说道,一面继续爱抚她。“我能怎么办呢?
  难道他不是我儿子吗!我能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呢?让谁管他呢?他还太小娃!你以为我就没有考虑过这个办法?等他再长大些,当然可以把他送走了。至少让他念完中学吧。他不是说想当画家吗?那很好嘛。让他去学美术好啦。送他去美国吧,去欧洲,去维也纳。他不是特别喜欢表现主义吗?让他进埃贡·希勒曾经读书的学院,曾经生活和逝世的城市吧。可是现在他这个年龄的时候,我怎么能把他赶出家门呢?”
  卢克莱西娅太太紧紧贴在他怀里,把双腿攀在他腿上,用双脚支撑着丈夫的双脚。
  “我并不愿意你把他赶出家门去。”她柔声说。“我很清楚他还是个孩子。我一直猜不出来他是不是明白事情的危险性,是不是知道用他自己的美貌、半机智半可怕的聪明会诱发灾难。我说这番话,仅仅是因为这都是真的。如果有他,咱们总是生活在危险中,利戈贝托。
  如果你不想让那种事情再度发生,那就要监视我!管制我!盯住我!今后,除你以外,我不愿意跟任何人睡觉,亲爱的丈夫。利戈贝托,我非常爱你。你不知道我是多么需要你,又是多么想念你。”
  “我知道,我知道,亲爱的、”堂利戈贝托让她转身仰面朝天躺好,然后爬到她身上去。卢克莱西娅太太似乎也让欲望给征服了——她面颊上已经没有眼泪,身体正在激动起来,呼吸也急促了许多—一,因此,刚一感觉到他爬到身上,就分开了双腿,让他进入了体内。堂利戈贝托长时间。深深地亲吻着她的嘴唇,他闭着眼睛,完全投入在性交之中,如同一个幸福的新人。两个人严丝合缝地结合在一起,互相触摸,互相摩擦,从头到脚,汗水交融在一起,缓慢而又有节奏地晃动着,尽量延长快感的时间。
  “实际上,这一年里,你和许多人睡过觉。”
  “啊?是吗?”她嘟嘟嚷嚷地说道,好像在用腹部说话,声音来自某个神秘的腺。“有多少人?都是谁?在什么地方?”
  “一个动物爱好者,你曾经跟猫们睡觉。”
  “真恶心!真恶心!”妻子无力地抗议说。
  “一次青春期的爱情。一个科学家把你带到巴黎和维也纳,他还唱起来……”
  “说出细节来!”卢克莱西娅太太一面喘息一面费力地说道。“全部细节!甚至最小的细节。我做的事情、我吃的东西、人家都让我干了什么,你统统讲出来!”
  “菲托·塞玻亚那个臭狗屎差一点把你给强奸了!还包括胡斯迪尼婀娜!是你把她从争吵的狂怒中救了出来。最后,你跟她就是在这张床上做爱的。”
  “我跟胡斯迪尼婀娜做爱?就在这张床上?”卢克莱西娅太太嘻嘻笑起来。“这真是奇怪。由于阿尔丰索的过错,找差一点跟胡斯迪尼婀娜做爱,那是有一天下午,在奥里瓦尔大街住宅里发生的事情。利戈贝托,那是唯—一次我的身体欺骗了你。而在我的想象中,我欺骗了你成千上万次。如同你欺骗了我一样。”
  “在我的想象中,我从来没有欺骗过你。可你给我讲讲你的事情吧!”丈夫加快了横冲直撞的速度。
  “你先讲!我后讲!你还跟什么人做过爱?怎么干的?在什么地方?”
  “跟一个找编造出来的孪生兄弟,一个海盗兄弟,在一次狂欢晚会上。跟一个在事故中被阉割了生殖器的摩托车赛手。你曾经在弗吉尼亚当过法律教师,把个法学权威给拉下水。
  你在洗蒸汽浴的时候跟阿尔及利亚大使夫人做过爱。你的两只脚曾经让一位18世纪的法国恋足癖发狂。在咱俩和好前夕,你和我还去过墨西哥城一家妓院,跟一个混血姑娘上床,她险些咬掉了我的耳朵。”
  “别让我笑!傻瓜!现在别让我笑!”卢克莱西娅太太抗议遭。“你要是打断了我的快感,我要你的命,要你的命!”
  “我也来高潮了!一起来吧!我爱你!”
  片刻后,二人都安静下来了,他仰面朝天,她的脑袋枕在他的肩膀上,全身缩成一团,依偎在他身旁,继续刚才的谈话。室外,伴随着大海涛声的是猫们打架或者发情的大叫在冲击夜空;此外还弥散着马达的轰鸣和汽车喇叭的狂叫。
  “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堂利戈贝托说道。
  她谦恭有礼地在他怀中揉搓了一下。
  “能持续下去吗?咱们能把幸福持续下去吗?”
  “不能持续。”他温柔地说道。“任何幸福都是短暂的。幸福是一种特殊的东西,是非同寻常的。但是咱们应该经常让它更新内容,不允许它熄灭。要不断地煽风吹火。”
  “从现在开始,我锻炼肺活量。”卢克莱西娅大声说道。“我要把肺练成鼓风袋。幸福要熄灭的时候,我就吹出一股清风,让火苗升起来,越来越高。我就呼呼呼地吹。”
  二人静静地拥抱着一动也不动。堂利戈贝托以为妻子如此安静一定是入睡了。但实际上,她还睁着大眼睛呢。
  “我早就知道咱俩会和好的。”他在她耳边说道。“几个月以前,我就想和好,就在找办法。可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才行。就在这个时候,你的那些信一封又一封地来到我手中。
  亲爱的,你早就猜中我的想法了。你比我好!”
  妻子的身体变得僵硬起来。可是随即又松弛下来。
  “这个写信的办法真是绝妙的好主意。”他继续说下去。“我说的是这个写匿名信的办法。这是个巴罗克式的圈套,是个光彩照人的计策。你编造出我给你写匿名信的理由,好有借口给我写信。卢克莱西娅,你总是让我感到惊喜。我原来以为了解你,可并非如此。我绝对想象不出你这个可爱的脑袋里会策划出这些阴谋诡计和弯弯绕来。结果真好!是不是?对我来说,是场及时雨。”
  接着是又一次长时间的沉默。堂利戈贝托在数着妻子的心跳,犹如对位旋律的音乐,不时地与他自己的心跳混合在一起。
  “我很想跟你一道出去旅行一次。”他信口说道,过了一会儿,他觉得睡意渐渐要把他压倒了。“到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去,完全是异国情调的。那里谁也不认识咱俩,咱们也不认识任何人。比如,去爱尔兰。也许,年底就动身。我可以用一个星期或者十天。你愿意吗?”
  “我更愿意去维也纳。”她说,舌头不大灵活,是不是睡意袭来了?是不是做爱之后总是让她感到慵懒?“去看埃贡·希勒的作品,去参观他工作过的地方。这几个月来,我整天听人说起他的生平和绘画。结果,惹起了我的好奇心。阿尔丰索对这个画家的神魂颠倒,你不感到惊讶吗?据我所知,你一直就不大喜欢埃贡·希勒。那阿尔丰索的迷恋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耸耸肩膀。这孩子从什么地方染上这个爱好的,他连一点印象也没有。
  “好吧。那咱们十二月去维也纳。”他说。“去看希勒的绘画,去听莫扎特的音乐。的确,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希勒的作品;但是,可能现在开始让我喜欢了。如果你喜欢,我也会喜欢的。我不知道阿尔丰索这股热情是从哪里产生的。你睡着了吗?我不会放开你的,跟你再说一句:晚安,亲爱的。”
  她嘟嚷一声:“晚安。”她翻过身去,把脊背贴在丈夫的胸膛上。他早已经侧过身来,弯曲了双腿,让她好像坐在他膝盖上一样睡在怀里。分居前的十年里,二人一直是这样睡觉的。
  从前天起,他和她又恢复了这个姿势。堂利戈贝托一只手越过卢克莱西娅的肩头,摸着她的乳房;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细腰。
  附近的猫们已经停止战斗或者性交。马达们的轰鸣或者嚎叫消失了好大一阵工夫。由于这个与自己身体紧密相连的可爱形体所产生的温暖和越来越温暖,堂利戈贝托有这样的感觉:在一片静静的浅水中,在一股亲切的惯性推动下,他在飘浮,在滑动;或许是在星星的空间里,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向那些寒冷的星星奔去。这样心灵充实、和谐平静、与生命共振的感觉能够持续多少天?能够持续多少小时而不被打乱呢?好像回答他这个心中默默的发问似的,他听到卢克莱西娅太太这样在问:
  “利戈贝托,你一共收到我多少封匿名信?”
  “十封。”利戈贝托回答说,身体猛烈一颤。“我还以为你已经睡着了呢。你问这个干什么?”
  “因为我也收到了你十封匿名信。”她回答说,身于一动也不动。“我猜想这叫做爱好对称。”
  这时,身体变得僵硬的是他了。
  “你收到我写的十封匿名信?可我从来也没有给你写信啊!连一封也没写过!无论匿名的还是签名的都没有写过。”
  “我早就知道了。”她说道,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实情的就是你了。你是一无所知啊!你还不明白吗?我也没有给你寄过匿名信。一封也没有!但是,我敢打赌,唯一的一封真信,肯定没有到你手中!”
  时间过去了两秒、三秒、五秒,二人既不说话,也不动作。虽然可以听到大海的涛声,可是堂利戈贝托却觉得夜空里弥漫着公猫发怒的尖叫和母猫发情的干嚎。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终于,他低声问道,尽管他很清楚卢克莱西娅是非常严肃地说出这番话的。
  她没有回答。她如同他不久前那样地平静和保持沉默。那令人端不气来的幸福是多么地短暂啊!利戈贝托,真实的生活又回来了,它艰难又严酷!
  最后,他建议:“要是你没了睡意,现在我也不困了,与其像有人那样用数羊群的方法入睡,还不如咱俩把事情弄个明白呢。干脆,现在就说。当然这要听你的,如果你乐意的话。
  因为假如你宁可忘掉它,那咱们就忘掉它!今后永远也不再说这些匿名信的事情了。”
  “利戈贝托,你很清楚:咱们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些匿名信的。”妻子肯定地说道,口气里露出倦意。“你和我都很明白无论如何得办的事情早晚要办,那干脆现在就办!”
  “那么,好吧!”说着,他坐了起来。“看看那些信吧!”
  天气变凉了。二人走进书房之前,穿上了晨衣。卢克莱西娅太太带上装有热柠檬汁的保温瓶,给丈夫治疗所谓的感冒。互相拿出那些信之前,他和她又用同一个林子喝了几口热柠檬汁。堂利戈贝托把那些匿名信都收藏在最后那本笔记中了,空白的纸上还没有写上注释和补遗;卢克莱西娅则把信放在一个手包里,用一条深紫色的绸带捆在一起。二人看出信封都是一样的,信纸也相同;这种信封和信纸在中国人开的杂货铺里用四个雷阿尔就可以买到。
  但是,字体是不同的。当然,卢克莱西娅太太那封信,唯一的真信,是不包括在其中的。
  “这是我的字体。”堂利戈贝托低声说,一面克制着自以为可以克制的惊讶程度,结果还是惊讶不已。他非常仔细地查看了第一封信,几乎不理睬内容,而是仅仅集中研究书法。
  “好啊,实际上,我的字体是最一般化的了。谁都能模仿。”
  “尤其是一个爱好绘画的少年,一个小艺术家。”卢克莱西娅太太下结论说,一面挥动着那些所谓由她写的匿名信,她刚刚翻阅了一遍。“这封信却相反,是唯一我写给你的信,他没有交给你,因为他不想让你拿这封信同其它的信做比较,免得发现这个骗局。”
  “这字体有点像你的。”堂利戈贝托纠正她的看法;他早就拿着放大镜在仔细研究了,好像集邮专家看珍稀邮票一样。“总之,是一种圆体字,很像绘画。是那种在修文学校、可能是索福亚农式的学校里读书的女子的字体。”
  “以前你不认识我的字体吗?”
  “不,不认识。”他承认道。在这个连连让他大吃一惊的夜晚里,这是第三次惊讶了。“现在我才发现不认识你的字体。根据我的记忆,你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信。”
  “这些信也不是我写给你的。”
  接下来,在多半个小时里,二人都一言木发,默默地阅读着各自的信,或者更确切地说,阅读着自己不了解的那另外一半的匿名信。他和她紧挨着坐在大皮沙发上,背后有靠垫,旁边有一台立式高脚台灯,玻璃灯罩上画着一群澳大利亚土著部落的人像。巨大的圆光把俩人都笼罩在光环里。他俩不时地喝一口温热的柠檬汁。还不时地地或者她发出一声嘻笑,而另外一个并不扭头问问“你笑什么?”因为他或者她不断地由于惊异、愤怒,或者出于一时感情脆弱、柔情、宽容、惆怅而变换着表情。俩人不时地侧视一下对方,感到疲惫不堪、困惑不已、犹豫不决。从哪里开始呢?
  “他钻到这里来了。”利戈贝托终于说道,一面指书房,指指书柜。“他翻腾过我的东西,也看过我写的文字。这些笔记中最神圣、最秘密的内容,他都看到了。甚至连你不了解的东西,他都知道了。那些所谓我给你的信,实际上也可以说是我的,虽然不是我亲笔写的。因为我敢肯定:信中所有的句子都是他从我的笔记中抄录的。他做了一个俄式冷盘,把思想体系、引言语录、笑话、游戏、自己和他人的思考都混杂在一起了。”
  “所以那些游戏、那些命令,我觉得像是你的。”卢克莱西娅太太说道。“相反地,这些信,我不明白怎么会让你觉得像是我写的呢?”
  “我那时急得发疯,很想知道你的情况,很想得到你发来的信号。”利戈贝托辩白道。“落水的人会抓住任何眼前的东西,不管是不是让人恶心。”
  “可是那咬文嚼字的风格呢?那附庸风雅的文字呢?不是更像科林·德亚多的东西吗?”
  “有些文字像是科林·德亚多的。”堂利戈贝托说道,同时在回忆,在联想。“几个星期以前,科林·德亚多的小说开始出现在家里。那时我还以为是女佣或者厨娘的呢。现在我知道这些书是谁买的、又是做什么用的了。”
  “这个坏小于!我要宰了他!”卢克莱西娅太太叫起来。“居然拿出科林·德亚多来!我发誓要宰了他!”
  “你还在笑?”他吃惊地问道。“你觉得有趣,是不是?咱们应该祝贺他?应该奖励他?”
  这时,她真的笑了,时间很长,比前一次更爽朗。
  “说真的,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利戈贝托。肯定这没有什么好笑的。那难道应该哭鼻子?
  应该生气?好吧,如果应该生气,那就生气吧!那明天你就跟他生气?大吵一通?狠狠惩罚他?’”堂利戈贝托耸耸肩膀。他也很想大笑一阵。可他觉得自己很愚蠢。
  “我从来没有惩罚过他,更没有打过他,所以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他坦白地说,有些不好意思。“因此只好听之任之。说实在的,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来对付他。我猜测无论他干什么,总是他胜利。”
  “好啦,既然如此,这一次咱们也有得分的地方。”卢克莱西娅太太依偎在丈夫怀中后为他已经搂住了她的肩膀。“咱们这不是和好了吗?如果事先没有这些匿名信,你绝对不敢给我打电话请我去白房子喝茶。对不对?没有这些匿名信,我也不会去赴约。肯定不会的。
  这些信铺平了道路。咱们不能抱怨,因为他帮助了咱俩,让咱俩和好了。因为咱俩和好了,你是不后悔的,对吧?利戈贝托。”
  他最后也笑了起来。他用大鼻子摩擦妻子的脑袋,感到她的头发弄得眼睛痒痒。
  “不后悔。永远也不会后悔!”他说。“好啦,经过这么多激动的事情以后,咱们终于赢得了可以做好梦的权利了。这一切都棒极了!可是,夫人,明天我还得去办公室啊!”
  两个人手拉着手回到了黑暗的卧室中。她又大着胆子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十二月咱们带阿尔丰索一起去维也纳吧?”
  这真的是玩笑吗?堂利戈贝托立即排除了这个坏思想,然后高声宣布:
  “不管怎么说,咱们组成了一个幸福家庭!是不是?卢克莱西娅。”

  1996年10月19日于伦敦

(全文完)


2011-2-23 09:20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冬雪儿

#11  

附录:情爱的诱惑
—关于《情爱笔记》的采访录
  1997年春,巴尔加斯·略萨发表了他的新作《情爱笔记》,立刻引起轰动,在西班牙和伊比利亚美洲成为最畅销书之一。西班牙《阅读指南》杂志记者埃尔维拉·韦尔维斯就这部被称之为《继母领》续篇的又一部艳情小说采访了巴尔加斯·略萨;请作者本人来评论一下这部作品,下面便是他们的谈访录。
  埃尔维拉·韦尔维斯(以下简称埃):有人断言《情爱笔记》是您的最后一部艳情小说。
  巴尔加斯·略萨(以下简称已):“最后”这个词我从来不用。我认为没有什么东西是最后的,特别是在文学上。写这部作品给我带来了莫大的愉悦。我写得很高兴,这种情况对我是少有的,因为写小说总是令我充满激情,我在构思和写作时精神始终处于紧张状态,可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差事。相反,这次我真的写得心旷神信,因为我觉得书中的幽默风趣跟情爱占据着同等重要的地位。这就是说,《情爱笔记》绝不仅仅是一部艳情小说,尽管情爱的描写是作品重要的组成部分。
  埃:当然,从正面意义上讲这部小说也是有分量的。您是不是想把这部作品写成您的另一部作品——《继母颂》的续篇?
  巴:《继母颂》开头是计划两个人合作写的,另一个人是我的画家朋友,名叫费尔南多·德西斯罗。但是,这个计划始终没有实现,因为,尽管我们作了最大的努力,还是难以在一起工作,我们两个人都感到有点别扭,不舒服,结果最后放弃了这个计划。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打算要写一部以绘画和其它艺术形式为基本内容的小说了。
  埃:在您所有的创作中,性罪错的描述都占重要成分,这部作品也是如此。也许您认为《情爱笔记》中性罪错的描写是最立竿见影,换言之,是最大胆直露而不可辩驳的吧?
  巴:除非在最原始的社会,人类的性生活并不仅仅表现在兽欲上。在原始社会之后,当社会开始丰富它的知识,完善它的组织机构、它的神话和它的文化的时候,性爱便逐渐地不再仅仅局限于肉体活动,而是增添了一系列的其他成分;在这些成分中,有各式各样的体验,文化乃其一。这正是《情爱笔记》所要表现的:肉体的爱,亦即情爱是基础,尔后由于文化领域中的各种礼仪,虚构和幻想,这中间包括文学和艺术,爱情便扩大到了一个不同的范畴。而《情爱笔记》主要是利用文学和艺术这两个手段使主人翁堂利戈贝托建造起他幻想和虚构的爱巢。奥地利表现主义回家希勒和一维也纳分离派”画家克里木特、智利诗人聂鲁达、法国画家居斯塔夫·库尔贝和英国诗人济慈不都是塑造了此类形象吗?
  埃:大概会有人怀疑,您在书中的描写会不会是为不满50岁的入开脱,因为您知道,现在谈到性似乎已不那么重要了,原因是在生活中已有其它一些吸引入的事,如金钱、度假、权利等等。
  巴(抗议地):可是我认为性是重要的!性是重要至极的!问题是在看到性的重要性的同时,如果性脱离了所有那些装饰,所有那些神话和所有那些礼仪,它便成了纯粹的动物交媾,就是说,是最原始的形式,最快的形式,在性交的时候没有多少愉悦,不是这样吗?如果是简单的动物性交,欢愉就可怜至极了,不是吗?
  埃:我们面前摆着的是一部艳情小说,它写得很美,很有趣,但是,它不是一部消遣性的小说。您认为艳情小说和消遣性小说的区别何在?
  巴:我很高兴您告诉我在您看来《情爱笔记》不是消遣文学,因为我认为它的确不是。恰恰相反,出现在堂利戈贝托生活中的书籍、约会、音乐、图画和思想,不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智力和情感游戏,而是一种富有生命力的理性展示,就是说,那正如一池池泉水,让他的生命在里边洗涤,因为正是这样,他抵御着不幸,缓解着他身体和灵魂上的种种欲望。作为一家保险公司里的职员,他的生活是平庸、单调而乏味的,根本没有可能使他的那些欲望得到满足。这就意味着,对堂利戈贝托来说,艺术和文化是人性体验和生活的一部分,是一种像食物和呼吸的空气一样所需要的东西。
  埃:堂利戈贝托不想伤害任何人,也不想排斥任何人,但是,应该看到,一个人力争独立自主的企图是势所必然地要伤害人和排斥人的。
  巴:对,这种要求独立自主的特性……我认为一个人是要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的。这本书,如果我们要认真读一下的话,它是竭力保护个人的,是保护群体对个人自主性的威胁的,是遏制部落对个人的凝聚的。堂利戈贝托就是不懈地与这种巨大危险作斗争,小说自然也想对这种危险予以揭露。
  埃:在您的其它作品中,您更关心的是集体道德和政治品德,而在这部小说中,您更关心的却是私人道德的培养和陶冶。举例说,我认为问您的《酒吧长谈》和1962年获简明丛书奖的《城市与狗》相比都是这样,您似乎对公共的事业——特别是令您大伤脑筋的政治冒险——感到厌倦了,有点支持不住了。
  埃:对,这话一点不错。这部小说写的是私人氛围,重要的事件不是发生在大街上,不是发生在社会机构中,也不是发生在任何公共场所,而是发生在一个家庭内部。家庭这个组织目前正遭受着激烈的批评和反对,在某些国家正处于解体过程中。但是,堂利戈贝托、卢克莱西娅和阿尔丰京的情况却是家庭相当的牢固;这是由于一种改革,或者说,是由于家庭这个组织适合于它的成员的特质。这些成员是非常特殊的,不是吗?他们是如此的不同寻常。对我来说,探索这种事是十分有趣的。在家庭处于全面解体的时刻,看看一个家庭怎样能维持生机勃勃,为它的成员带来的不是不幸,而恰恰是幸福和欢乐,这当然是很有意思的事。
  埃:对,这正如小说最后一句话所说的。不过,当然罗:阿尔丰索是一个很难捉摸的人物,说真话,有时我甚至觉得他很不真实,这使我相信了年轻的巴尔加斯终于和他的姨妈胡利娅结婚的事。
  巴:(激动地打断他的话):嗯,当然了,阿尔车索身上有早熟的东西,这很明显。但是,对我来说,他也是一个相当神秘的人物,我也没有完全把他想清楚,特别是我把握不住他天真和算计的界线在哪儿。他的行动方式令我也十分惊讶,因为有时他的行动似为天真所驱使,有时则不是。说得更确切点,似乎是天真后边有算计,即算计牵着线,操纵着天真。他是个搞阴谋诡计的人,这没问题,从上一部小说《继母颂》就是这样,在这部作品中仍是如此。
  埃:这部小说讲得很明白的一点就是现实的属性:它是绝对不可量化的,它经常是由渴望、怪念头和梦幻构成。
  巴:对,那些渴望、怪念头和梦幻逐渐地将虚构的现实塑造出来。
  现实和梦幻之间的界线是断断续续的,而且形成得很迟缓。
  而那非现实的东西、虚构的东西和幻想的东西逐渐地互相渗透,而后去感染那真正现实的、活生生的现实的东西。虚构的现实是一种美妙的武器,它就掌握在我们手中,不仅是作家,我们所有人,只要我们善于利用它,就可以拿它来对付逆境,不是吗?比如对付挫折、失望……堂利戈贝托设若不是利用这一绝妙的手段来抗击孤独和无聊,他简直不能活下去。
  埃:是的,在懂得了这些道理之后,您一定会告诉我一个人怎样才能成为现实主义者?
  巴:问题是我们应该承认梦想是现实的组成部分,虚构也是我们现实的组成部分。我们做梦的时候并没有离开现实,而是将自己慢慢地置身于一个不同于历史范畴的新范畴了,但半点儿也没有脱离现实。如果我们接受这一观点的话,现实和梦想的界线就大为拓展开来了。
  埃:在党利戈贝托的那些想法中,有赞扬也有排斥,最后甚至用两个片断有声有色的文字涉及了帕特里西娅·希格史密斯和卡洛斯·富恩特斯,但是,他也颂扬了胡安·卡洛斯·奥内蒂,您身上有跟堂利戈贝托这种共同的情感吗?
  巴:小说有些地方带有自传成分,您说的没有错。当然,对于优秀的文学作品和所有文化领域的光辉成就是有意见分歧的。
  我不完全同意里利戈贝托的观点。我阅读那些著书作家的作品,有时读得津津有味。我评价和欣赏那些出类拔萃的苗家并不像堂利戈贝托那么严肃。
  埃:为什么偏偏是埃贡·希勒这个人物令阿尔丰索着迷?
  巴:凡表现主义。我都非常喜欢。
  埃:既是天才又卑鄙下流的维埃纳您也喜欢吗?
  巴:对,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时代,是奥匈帝国解体的时代。
  希勒,克里木特,那个衰败的世界在绘画、文学、音乐和思想诸领域产生了一些非常杰出的人物。我们可以想想弗洛伊德,想想奥地利犹太作曲家、指挥家马勒。
  埃:堂利戈贝托对马勒也用了许多笔墨。
  巴:对,当然是这样。正如我说的那样,这个人物有点夸张了,哈,哈!但是,请您看看埃贡·希勒,尽管他那么年轻就辞世了,可是他留下了那么多表现性罪错的作品。在这些作品中,情爱有其独创性,是一种特殊的性罪错,他的作品从一开始就是如此,不是吗?他所表现的性爱和我们这个时代的性爱是不同的。因此,我认为这位画家是此类小说的一个象征。
  巴:您的作品和您的公开生活——我们指的是现在的巴尔加紧略萨——都明显地表现出对人所共知的二项式的东西——
  公共美德和私人恶习——的深恶痛绝。在这一点上你确实跟堂利戈贝托一样直截了当斩钉截铁,这给您带来不少麻烦,使您失掉了不少朋友,甚至跟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这样的人物闹翻。
  巴:我反对虚伪,我主张真诚,我认为我们应该捍卫真诚,每个人都应该表里如一,不要以什么公共利益的理由使自己真正的人格变形,明里一套暗里一套。对吗?在我看来,不管是在政治、文化上,还是在社会领域的问题上,我们都应该首先考虑到这一点。但事实并非如此,说得更确切些,在常规之下,这样考虑问题的只能说是例外。我认为,如果说有什么事情值得进行斗争的话,那就是这件事,要为透明度,真实性和一致性而斗争,不容许虚伪的东西存在。然而实际上事情并不是这样,不管是政府机构还是个人,表里不一的事司空见惯,比比皆是。
  埃:好像是一个作家说谎比一个普通人说谎问题更严重。
  巴:当然是这样,因为一个作家不仅运用语言,而且运用思想。
  他有一些舞台可以使他比普通老百姓更具威力地发挥公共职能。我认为这一点至少使他负有一种道德责任,正义的责任,爱国的责任。这应该鼓励他具有表里一致的品德,怎么想就怎么做,怎么说就怎么做。但实际上,表里不一的事情在知识分子身上比在普通老百姓身上更常见,这实在令人不安。
  埃:请谈谈堂娜·卢克莱西娅。
  巴:一个充满智慧的女人。
  埃:我觉得您似乎喜欢一个青少年在一个成熟的女人怀抱中开始自己的情爱生活的想法,就像斯蒂芬·维津斯基说的那样。
  巴:这事我没想过,哈,哈!性爱的开始在一个人的历史上是一个根本的时刻,这种开始愈是完美,对一个人带来的后果就愈佳。这正如一个带有精神创伤的开始会把一个人毁掉,一个幸福的开始会给一个人带来莫大的益处一样。阿尔丰索在这方面实在是得天独厚的,他所享受的体验比他同龄的大多数孩子都优越,比那个城市里大多数孩子都美好。
  埃:三十年前,当您在委内瑞拉的加拉加斯领取您获得的多项文学奖其中之一时,您宣称作家是职业的不满意者,是社会的扰乱者,您现在仍旧这样想吗?
  巴:我认为这是文学的一种职能,对吗?文学应该把人们从昏睡中唤醒,应该是投往水塘中的石头,把水搅动起来,在水中击起浪花。至少这是我所喜欢的文学,我所欣赏的文学,它使我的精神和思想上有所波动,不完全安于现状,而是去怀疑一些原本已经下了最后结论的东西,在我的思想上坚信不疑的东西,我感到文学是一种挑战,它使我在许多事情上给自己提出问题,去进行思想斗争。这就是我所崇敬的文学,也是我所喜欢从事的文学。文学不是听命的东西,不是顺从的东西,而是不管涉及任何领域,都是对已经确立的东西的挑战。
  埃:一种没有欺骗性的文学。
  巴:没有欺骗性的充满勇敢的文学。一种大胆的、敢于冒风险的文学,而不是因循守旧的文学,纯智力游戏的文学。当然,有一种光辉灿烂的文学也是十分吸引人的;轰动一时的,在所有的人看来它都成就非凡,但是在我看来,它实在大温顺了,因为你读过它之后,思想不会有任何改变,身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埃:您的一句话很引起我的注意,这就是您说做一个好作家还是坏作家决定于在一生的既定时刻必须作出的选择。当然,我想这是指除天才之外。
  巴:一点不错。我认为如果你有所选择,这就意味着要守纪律,要做出努力,要冒一些风险。很可能你没有选准,但事情经常是这样:即使你选错了,与你的抱负相符的作品也总是很有趣的,不是吗?法国诗人亚瑟·兰波称作家为最可怕的劳动者。这些最可怕的劳动者即使尚未写出杰作,他们也会创造出点什么震撼你的心灵,令你吃惊,把你的生活规律搅得乱七八糟。归根结底,这些人是伟大的作家。
  埃:您仍旧写些评论吗?
  巴:对,有时写。
  我感到写评论很愉快。我喜欢写评论,也把它看成是练习创作,看成是丰富想象力。我说的可不是那种学究式的评论。我非常喜欢评论,因为我认为一个人可以从中学到很多东西,特别是有关文学创作的事。另外,评论也是一种创作,我向来认为,评论和创作是不能分开的,肯定是这样。
  埃:小说中两次提到词典,一次是《西班牙皇家学院词典》,具体词是“偶像崇拜”,这个词的定义令堂利戈贝托感到恐惧;另一次提到词典是涉及“欲望”一词,这个词随便哪个词典都能找到。
  巴:第二次提到词典讲的是最美好的事情,说的是要有梦幻和欲望,而且要实现梦幻和欲望。我们往往羞于提及我们的欲望,我们的文化对我们的欲望是有强大的压制性的,但是欲望是人格和人类本色的最美妙的表现。
  对事情怀有欲望,并且竭尽全力去实现这些欲望,这是天经地义的,不是吗?特别是不要满足于头脑中已有的东西,不再去动脑筋。
  埃:您认为利马社会会逐渐地明白当作家跟当年轻人同样的具有男子汉气概吗?
  巴:我认为利马社会在这方面大有改变。今天我认为他们是这样的。我觉得它对作家已没有从前那种恐惧,那种蔑视,就如我昔日经历时遭遇一般,对吗?它对作家已是更理解,更宽容。对,我认为是这样的。
  埃:您认为您有过令您惋惜的某种明显的失误吗?如果给您机会,您想对某件事进行补救吗?
  巴:补救?不,因为,我认为对所有的作家来说,一切的经历都是有益的,因他们可以从中学习。作家也可以从失误中学到东西,这对他们的工作、思考和写作都有好处。不过,如果当时要能让我选择,如果我能避开的话,我认为我就不会像我在三年中间干的那样专门去从事政治活动了。


2011-2-23 09:21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冬雪儿

#12  

译后记
赵德明

  1997年4月,西班牙阿尔法瓜拉出版社推出了巴尔加斯·略萨一部新作:长篇小说《情爱笔记》从同年5月开始,该出版社所属的桑地亚那出版集团在美国、阿根廷、墨西哥、危地马拉、智利、玻利维亚、哥伦比亚、巴拿马、秘鲁等美洲国家将此书大量推向图书市场。
  到同年11月底,根据国际互联网提供的统计资料,该书在西班牙语图书市场的销售额一直名列前茅。1998年11月,笔者随云南出版团考察墨西哥、阿根廷和智利的图书出版情况,在一些书店里看到这本书的“卖点”依然很好。显而易见,这部作品问世不久已经引起西语世界读者的注意。
  中国介绍巴尔加斯·略萨的作品开始于1979年的上海《外国文艺》,这本专业杂志首次介绍了这位早在1962年就已经成名的秘鲁作家的生平和创作情况。次年,便有这位作家的中译本《胡利娅姨妈与作家》与中国读者见面。截止到1998年为止,巴尔加斯·略萨的主要作品,甚至包括散文和戏剧,都集中在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以《全集》形式出版了。就在这对西班牙文的《情爱笔记》来到了笔者手中。阅读之后发现,它与1988年巴尔加斯·略萨发表的一部中篇小说《继母领》的故事情节有联系。《继母领》讲的是:保险公司的经理利戈贝托给13岁的儿子阿尔丰索找来一位继母,名叫卢克莱西姣。小小年纪的阿尔丰索比克精灵还要精灵,他利用继母试图建立良好家庭气氛的愿望,不断地与年轻、美丽的继母撒娇、耍赖、时喜时怒,发展和深化二人的关系。终于,有一天,这个少年偷吃了上帝的“禁果”,与卢克莱西撒发生了性关系。奇怪的是:事情发生后,阿尔丰京竟然用作文和提问题的方式,把这个“绝密”情况透露给父亲了。利戈贝托听罢,极为震怒,一气之下把妻子赶出了家门。故事到此结束。但是,做为辅助线索,书中引证了不少古典神话为阿尔车索的性萌动辩解。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部作品里,全然没有了作者此前利用文学抨击社会弊端的笔墨了。比如:《城市与“狗》中的反对军事独裁统治,《酒吧长谈》中的反对资产阶级官僚政治,《绿房子》中的反对官场中的营私舞弊,《世界末8之战》中的反对政府对农民起义的残酷镇压,《狂人玛伊塔》中的对极左思潮的批评,等等。从追踪研究的角度说,这显然是巴尔加斯·略萨文学创作的崭新动向,是应该加以注意的。但是,笔者在1990年看完《继母须》之后,曾经有过错误判断,误以为这是“偶尔为之”,这样一位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作家肯定会“回过头来,投入到批判现实丑恶现象的斗争中去的”,同时又考虑到故事内容有“乱伦”之嫌,加上这部作品还不到中文10万字,所以不想翻译介绍过来。谁想到事隔9年之后,巴尔加斯·略萨仍然抓住“情爱”这个题材不放,又创作出《情爱笔记》来。这一次,他仍然让阿尔车索登台表演,但是不再担任“破坏家庭”的角色,恰恰相反,由他来牵线搭桥促成了父亲和继母的和好。有趣的是,他对继母的“情爱”反而冷淡下来了。他唯一感兴趣的是:为重建一个有父爱和母爱的幸福家庭而奋斗。反复阅读《情爱笔记》之后逐渐发现,这条故事主线还引出许多“枝蔓”,上面挂着许多鲜嫩的果子:通过“笔记”形式联想出来的小故事,比如利戈贝托看着法国画家巴尔塔斯、哥伦比亚画家博特罗、法国版画家瓦洛东的作品,便联想到已经与他分居的卢克莱西娅与猫群好戏的情景;又如利戈贝托从“笔记”上看到一部题为《海盗兄弟》的影片观后感,便联想自己也有这样一个兄弟同卢克莱西娅调情。据不完全统计,“笔记”引用的艺术家、文学家、哲学家的思想、言论和故事多达140余处,而引用的目的是为了“想象”。西班牙一位文学评论家说:“《情爱笔记》是一部关于想象性爱快感的不寻常作品,同时又是关于性爱快感详尽而不可思议的记录。”阅读、尤其是翻译完《情爱笔记》之后,笔者非常同意这位评论家的看法。可以说,“想象”是这部作品的主题和生命。巴尔加斯·略萨为什么如此重视“想象”?他在这部作品中借用利戈贝托的嘴巴说出下面一番道理来:“最重要的是我想象,做梦,建设一个更好的现实,一个清除了全部垃圾的崭新现实。”因为这个世界实在太龌龊、太肮脏了:“人类的自由已经沦为娼妓,自由已经被毒化和阉割,”(利戈贝托给一个官僚的信),所以要让“想象”插上翅膀高高地飞翔,冲破污染的空气,抵挡社会环境的毒化。“‘想象”同时又是治疗生活空虚和庸俗的良药。“做梦”是更为自由、更不受约束的“想象”。耐人寻味的是,利戈贝托把“想象”和“建设新现实”联系起来了。这就为我们提供了一条思路:“创新”离不开“想象”,而“想象”恰恰是针对了现实中的丑恶而发生的。如果没有对现实矛盾的置疑和追问,如果没有对矛盾的分析和思考,如果没有在此基础上对我现实的“想象”,怎么能谈得上“建设新现实”呢?第一次阅读完《情爱笔记》时,听到和看到我们的电视台和报纸上都提到“创新精神”,朦胧中觉得书中的“想象”力量是可以给我们提供一点灵感的。所以决定把这部作品翻译出来。这是第一个要翻译的理由。
  第二个理由是:《情爱笔记》集中记录了“情爱”问题,尤其是集中从‘“心理想象”的角度详细论述、分析和表现了对中国人来说几乎是匪夷所思的“情爱现象”,比如:儿童恋母情结,恋物癖,恋足癖,同性恋,性虐待狂,等等。这些现象在我国的情爱生活中,根据李银河博士的调查报告(详见《同性恋亚文化》和《虐恋亚文化》)也是存在的,但是社会上的舆论通常持否认和排斥的态度。巴尔加斯·略萨从生理、心理、哲学、艺术、宗教等角度提出:情爱世界是一块私人领地,社会和他人应该尊重主人的“自主权利”;但是领地的主人同样需要遵守公共规则。至于伦理道德方面,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传统习惯,其他民族没有必要非模仿不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为好。但是不了解他人的风俗习惯是不可能尊重人家选择的。如果翻译介绍过来,可能有助中国读者了解同类的问题,可以有不同的认识和解决方法。比如,在我国,大多数人会认为同性恋是罪恶或者变态;而利戈贝托说:“我虽然不喜欢同性恋,但那是一种生活方式,它并不违反人天性,社会不应该干涉。”把这两种看法比较一下,恐怕也会看出各自的价值观念和文化上的差异来。再比如,卢克莱西娅在〈情爱笔记〉中是个从性格到性欲都很开放的妇女,利戈贝托对于她的“开放”经历了复杂的心理转变过程,他从狭隘、嫉妒转向冷静、平和,是吃了不少苦头的。看一看利戈贝托是怎样吃苦头的,对于那些长期以来认为性行为就是动物性,因此就是低级下流的,应该脱离之、但实际上又是须臾不可少的“正太君子们”是非常必要的。不为别的,仅仅希望他们在处理这一矛盾时减少几分尴尬。

  1999年纪念“五四”运动80周年当天

  于北京大学燕北园316楼507室


2011-2-23 09:22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 上一主题 小说界 下一主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