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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  奥威尔:1984

作者简介:

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1903年6月25日~1950年1月21日),原名埃里克·阿瑟·布莱尔(Eric Arthur Blair),英国记者、小说家、散文家和评论家。乔治·奥威尔一生短暂,但其以敏锐的洞察力和犀利的文笔审视和记录着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作出了许多超越时代的预言,被称为 “一代人的冷峻良知”。其代表作有《动物庄园》和《一九八四》。

乔治·奥威尔(Geome orwell),1903年生于英国殖民地的印度,童年耳闻目睹了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尖锐的冲突。与绝大多数英国孩子不同,他的同情倾向悲惨的印度人民一边。少年时代,奥威尔受教育于著名的伊顿公学。后来被派到缅甸任警察,他却站在了苦役犯的一边。19世纪30年代,他参加西班牙内战,因属托洛茨基派系(第四国际)而遭排挤,回国后却又因被划入左派,不得不流亡法国。二战中,他在英国广播公司(BBC)从事反法西斯宣传工作。1950年,死于困扰其数年的肺病,年仅47岁。   

由于历史上东西方的对峙,乔治·奥威尔的作品经常被视为反苏和反共的代名词,因而在苏联、东欧等一些社会主义国家遭到封杀。而根据2007年9月4日英国国家档案馆解密的资料,因被怀疑是共产主义者的关系,奥威尔被军情五处和伦敦警察厅特别科自1929年起一直严密监视至1950年逝世。   

奥威尔认为作家的写作有四大动机:“自我表现的欲望;唯美的思想和热情;历史方面的冲动(希望还事物以本来面目);政治上所作的努力(希望把世界推往一定的方向,帮助别人树立人们要努力争取的到底是哪一种社会的想法)。”他曾说:“我之所以写一部书,并不是要加工一部艺术品,而是因为我有谎言要揭露。但是,如果这不能同时也成为一次审美的活动,我是不会写的。”“我的工作,是将自己根深蒂固的好恶感与时代强加给我们所有人身上那些基本上是大众的、非个体的活动相调合。回头看看我的全部作品,我看到在我缺乏政治目的时,写出来的书总无例外地没有生气,蜕化成华而不实的段落、无意义的句子和装饰性形容词,而且总的说来,是自欺欺人之作。”(出自《我为何而写作》)   奥威尔短暂的一生,颠沛流离,疾病缠身,郁郁不得志,一直被视为危险的异端。在他为数不多的作品中,《动物庄园》与《一九八四》都影响巨大,他以先知般冷峻的笔调勾画出人类阴暗的未来,令读者心中震颤。他将悲喜剧融为一体,使作品具有极大的张力。   

英国人生性拘谨,但英国的讽刺文学却一枝独秀,自乔臾以下,斯威夫特、狄更斯、查米亚丁,代有才入,各领风骚。奥威尔的卓异之处就在于,并非仅仅用小说来影射个别的人与政权,而是直接揭露语言的堕落。在奥威尔眼里,语言是掩盖真实的幕布,粉饰现实的工具,蛊惑民心的艺术。他坚信,“在一个语言堕落的时代,作家必须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在抵抗暴力和承担苦难的意义上做一个永远的抗议者。”

摘编:百度百科

1984

[英]乔治·奥威尔



 一

  正是晴朗寒冷的四月天,钟敲了十三点。温斯顿·史密斯缩紧了脖子躲寒风,快手快脚溜进胜利大厦的玻璃门--不过他的动作不够快,没能免得了一阵沙土打着旋儿跟在他的身后刮进门。

  门厅里一股子清煮白菜外带破草垫的味儿。门厅的一头,墙上钉了幅彩色海报,挂在墙上未免大得出了格儿。海报上一张大脸盘,足有一米宽:一个汉子,四十五岁上下,胡髭浓黑,长相粗犷又英俊。温斯顿朝楼梯走过去--电梯,你就用不着试。即便最好的时候,电梯也很少开,何况现在,白天里又要停电。如今正在迎接仇恨周,搞节约运动,这也算一个节目哩。温斯顿住在七层楼,可他三十九岁,右脚脖子又有处静脉曲张。他只好慢慢往上爬,路上还歇了好几气。每一层楼,正对电梯间的墙上,都是那幅海报--一张巨大的脸孔凝视着你。有那么一种图画,不管你挪到哪儿,画上的眼睛给搞得老跟着你看,这幅海报也便是如此。下边还有行说明文字,道是:老大哥看着你。

  他的房里,一个甜滋滋的声音读着一串什么生铁产量的数字。这声音打一块长方形的金属嵌板传出来,金属板像块模糊的镜子,镶在右边的墙上。温斯顿拧了个旋钮,声音便小了一点,可讲的话依然听得清。这装置叫电幕,它可以调低声音,却没法彻底关掉。温斯顿走到窗户前:他身材矮小,身体虚弱,一身蓝工作服(这还是党的制服哩)显得他越发消瘦。他满头金发,面色天生红润,可用的尽是些粗肥皂钝刀片,加上刚过去的寒冬,害得他皮肤挺粗糙。

  玻璃窗关得很严实,可是朝窗外望一眼,依然觉出外面冷得紧。楼下的街上,一股股小旋风刮得尘土碎纸拼了命地飞转。太阳通亮,天空湛蓝,可除了满世界张贴的海报,一切都显得苍白无色。那张脸孔,还留着黑胡子,从每处要津重地朝下面盯着你直看。对面的房子,临街就有那么一幅,上面还写着:老大哥看着你--那双黑眼睛,直盯进温斯顿的心窝子。下边的街上另有张海报,扯破了一个角儿,给风吹得拍打个不停,海报上惟一的词儿英社,一会儿给盖上,一会儿又露出来。远处有架直升飞机从屋顶上掠过去,绿头苍蝇一样盘旋片刻,再划着圈儿飞也似开走,这便是巡警在窥伺人家的窗户。然而巡警其实无所谓。只有思想警察才真叫要命。

  温斯顿背后,电幕上那家伙还在唠唠叨叨,讲什么生铁跟超额完成第九个三年计划的情况。这电幕在播音的同时还能接收:不管他温斯顿发出什么声音,只消比极低的耳语高一点,它便能听得见;而且,只要他呆在这金属板的视野里,就不光能给人听到,也能够给人看到。当然啦,无论何时,谁也没法弄清这会儿你是不是正给人家看。思想警察按照怎样的频率,依从何种的系统,将哪个人的线路接通,回答这样的问题只能纯粹靠猜测。甚至不妨设想,他们永远监视着所有人。起码只要愿意,他们总可以接通你的线路呀。人得在这样的假设下面生活--你发出的每一点声音,都有人暗中窃听;你做出的每一个动作,只要不在黑地里,都有人仔细审视。习惯是能够变成本能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人们早这样生活啦。

  温斯顿背朝着电幕。这样会安全些;不过他明白,即使后背也难免暴露出问题。他的工作单位真理部就在一公里开外,这巍峨洁白的建筑,在肮脏不堪的背景之上高耸入云。他隐隐带着点厌恶,心想:哼,这就叫伦敦,一号机场的主要城市--在大洋国,一号机场还是人口第三多的省份哩。他试着想榨出点孩提时的记忆,好告诉他伦敦是不是一直如此。事情怎么会这样?他满脑子记得的,全是些十九世纪的破房子,墙头支着木条,窗户钉着纸板,波浪板盖在屋顶上,花园破败的围墙东倒西歪。到处尽是些轰炸现场,满天尘土翻飞,瓦砾堆里杂草丛生。要么,就是些给炸弹清出的大片空地,一批鸡笼也似肮脏的木制公寓突然间铺天盖地--然而毫无用处,他什么也记不住。除去一系列光亮的画面,看不到背景,弄不清细节,他的童年什么也没留下来。同眼前所有别的建筑相比,真理部大楼显得截然不同。拿新话来讲,真理部该叫做真部,这座雄伟的建筑外表像座金字塔,白色的水泥墙面晶莹发亮,一层层叠次上升,直耸入云霄三百米。从温斯顿站着的地方,正正看得见党的三句口号,拿漂亮的字体写在白色的墙面上:

  战争就是和平

  自由就是奴役

  无知就是力量

  人们说,真理部光是地面以上就有三千个房间,地下的格局也一样。伦敦别的地方还有三座楼,外表和规模都跟真理部大楼差不多。在低矮的建筑丛里它们仿佛鹤立鸡群,站到胜利大厦房顶上,这四座楼房便尽收眼底。整个政府机构分成四个部,它们就驻在这四座楼里:真理部管的是新闻、娱乐、教育和艺术,和平部管的是战争,爱护部管的是法律和秩序,富裕部管的是经济事务。拿新话来说,它们分别叫做真部、和部、爱部和富部。

  那爱护部着实叫人怕。整座大楼根本就没有窗户。温斯顿从来没进过爱护部,连半公里之内也没到过。除非公干,谁也别想进去;即便进得去,也必得先穿过迷宫似的铁丝网、铁门,外加隐蔽的机枪掩体。甚至通往大楼外层关卡的街上,也少不了粗鲁凶恶的警卫来往巡逻,穿着黑制服,装备着连枷警棍。

  温斯顿突然转身,他已经给自己的脸换了副安详乐观的表情;面朝电幕的时候,这样的表情最理想啦。他走过房间,进到小厨房里。一天当中在这会儿离开真理部,他得牺牲掉食堂的中饭;他也晓得厨房里没什么吃的,只有块黑面包--那得留着当明天的早饭。他就从架子上拿了瓶清亮亮的水儿,瓶上还贴张白色的商标,简简单单写了一行字:胜利牌杜松子酒。这酒一股子油味儿,直叫人恶心,活像中国的黄酒。温斯顿倒了快有一茶杯,打起精神,灌药似地一口吞了下去。

  他的脸腾地红起来,眼睛涌出了泪水。这东西挺像硝酸;而且一吞下去,那感觉活像后脑勺子挨了一闷棍。不过接下来,肚子里火烧火燎的滋味消失啦,世界也就显出了那么点快慰可人。他从个皱巴巴的烟盒里(盒上写的是胜利牌香烟)拿了支烟卷,不小心竖了起来,烟丝就漏到了地上。他再拿出一支,才算保住了烟丝。于是,他回到起居室,坐在电幕左边一张小桌子前面。他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了一支笔杆,一瓶墨水,还有本厚厚的四开本日记簿,红色的书脊,大理石纹理的封面。

  不知什么缘故,起居室里电幕安放的位置挺特殊。通常它该安在端墙一面,好看得见整个房间;如今它却给安在侧墙上,正对着窗户。在电幕的一侧,有个浅浅的壁龛,建公寓那会儿大约打算放书架,温斯顿现在就坐在这里边。只消坐在壁龛里,努力躲得远一点,他便能呆在电幕的范围外,不叫电幕看见。当然啦,他的声音免不了给听到,可只要呆在眼下的位置,旁人就看不到他。他想干现在要干的事情,部分原因就是这房间不同寻常的布局。

  然而他干这事还有一层原因,便是他刚从抽屉拿出的日记簿。这本日记簿精美无比,那光滑细腻的纸张,因时间久远略有点泛黄,至少四十年没有生产啦。可以猜测,眼下这本日记簿的年代还要久。那是在城里一个肮脏不堪的居民区(他早忘了是哪个区),他发现它就躺在个霉臭的小旧货铺的橱窗里。他立时心里一动,一心要把它买到手。按说党员不兴去普通店铺(那叫"在自由市场投机倒把"),可规矩嘛执行得总不很严格。有许多东西,鞋带啦,刀片啦,通过别的途径压根儿就没法搞到。于是,他飞也似朝街道两头瞥了一下,就一头溜将进去,花两块五毛钱买下了日记簿。那会儿,他根本未曾意识到,会拿这本子派什么用场。他把本子放在公文包里带回家,心里颇有点负罪感--用不着往本子上写什么,单是手里有这么个本子,已经够惹麻烦啦。

  他要做的事,是开始写日记。这根本就不违法(什么都不违法,因为任何法律都不存在了),可是一经发现,一准判处死刑,少说也得强劳营里呆上二十五年。温斯顿把笔尖插在笔杆上,用嘴吮吸一下,把上面的油弄弄净。这样的蘸水笔早成了老古董,连签名的时候也难得用一用。他很费了些力气,才偷偷摸摸搞来了一支,只因为老是觉得,这般光滑细腻的纸张,惟有用真正的笔尖来写才值得,拿墨水铅笔涂鸦可不行。其实用手写字,他都不习惯啦。除去极短的便笺,如今全是在听写器上口授,可干他眼下的事情,听写器当然用不得。他把笔尖蘸到墨水里;有那么一瞬间,他还踌躇了一下。他的肠子刮过了一阵战栗。在纸上写个字,这行动可有着决定性的意义呀。他便用细小拙笨的字体写了起来:

  一九八四年四月四日

  他又坐直了身子,猛可里感到全然无助。头一点,他丝毫弄不清,现在是不是一九八四年。该是一九八四年前后,没错;他肯定自己今年三十九岁,也相信自己生于一九四四年,或者一九四五年。不过如今,想确定个什么日子,又不差上一两年,那是门儿都没有。

  猛然间,他又是一阵纳罕:这是给谁写呀?给未来罢,给还没出生的后代罢。他的思绪在纸页上那个靠不住的日期上面犹疑片刻,猛地想起新话里的一个词儿,叫做双重思想。他第一次清清楚楚想到了,自己企图做的事情竟然这般重要。如何能跟未来交流?单从性质来说,这样做便绝无可能。要是未来的情形同现在一样,他的话准会给置之不理;要是未来同现在不一样,他的处境又有什么意义?

  他呆呆地坐了半天,眼睛直盯着本子。电幕上换了种吵人的军乐。奇怪得很,仿佛他不光失却了表达思想的能力,连起初想说什么话,也忘得一干二净。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他为这一时刻做好了准备,然而他从未意识到,除去勇气,他还需要什么别的东西。真正写起日记来会是易如反掌:那些无休无止的独白,多年来一直萦绕在脑际,只消把它们写在纸上就是了。然而到了这一刻,连独白也干涸起来。静脉曲张又开始痒得难忍难熬,可他连搔一搔也不敢,生怕给闹得红肿发炎。他只好听任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除去面前空白的纸页,脚踝上发痒的皮肤,音乐的喧嚣,杜松子酒带来的微醺,他全然失去了知觉。

  突然,他慌里慌张写起字来,只是朦朦胧胧意识到自己写的是什么。那细小稚嫩的笔迹在纸上曲曲弯弯地勾画,先是省去了大写字母,最后连句号也不写了:

  一九八四年四月四日。昨晚看了场电影。全是些战争片。有一部很不错是写一艘装满难民的船在地中海的什么地方遭空袭。镜头上一个大胖子企图游开追他的直升飞机观众觉得很好笑。起初只见他像海豚一样在水里打滚,然后是在直升飞机的瞄准器里看到他,最后是他满身枪眼周围的海水也变成红色他突然沉了下去好像枪眼漏水一样,他下沉时观众笑着欢呼。下一个镜头是一艘救生艇装满了孩子有架直升飞机在头顶上盘旋。一个中年妇女样子像是犹太人坐在船头上怀里抱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小男孩吓得尖声哭叫把脑袋直往她怀里藏像要钻到她体内一样那女人用胳膊搂住他可她自己的脸倒吓得发青了。她一直尽可能地护着他仿佛觉得自己的胳膊能够替他挡子弹。后来直升飞机在他们中间扔了枚二十公斤的炸弹然后是骇人的闪光整个救生艇被炸成了碎片。接着出现了个精彩的镜头一个孩子把胳膊高高举起高高越举越高准有架直升飞机机头装着摄影机在跟拍他的胳膊党员座里一片声喝彩无产区却有个女人突然开始吵嚷喊着说他们不该演这路片子不该给小孩子看他们就是不对不该给小孩子看最后警察好歹赶了她出去我想她不至于出什么事没人管无产者说什么这典型的无产者反应他们绝不……

  温斯顿驻了笔,手指也写麻了。真闹不清,是什么东西叫他奔腾汹涌一般写下这许多鬼话。可是奇怪得很,在他写日记的时候,有一种全然不同的记忆在他的思绪当中明晰起来,他几乎觉得自己有把握把它写下来的。现在他明白啦,就是这一件事情,让他在今天突然决定回家,开始写日记。

  这件事今早发生在部里--要是如此朦胧的事情也可以叫"发生"的话。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在温斯顿工作的记录总局,他们纷纷把椅子从办公间里拖出来,排在大厅中央,面对着大电幕,准备两分钟仇恨。温斯顿刚拣了中间一排的一把椅子坐下来,想不到有两个人也走进了房间。这两个人他见过面,可没有说过话:一个是个姑娘,他常在走廊里碰见,可不知她叫什么,只知道她在小说总局工作。有时他见她满手污油,拿着扳手,想必是个什么机械工,修理小说写作机的。这姑娘大概有二十七岁,长相挺大胆,黑头发,雀斑脸,动作敏捷得像个运动员。一条鲜红鲜红的窄腰带,给她一圈圈围在工作裤的腰间,系得恰恰紧到显出漂亮的臀部--那腰带便是反性青年团的标志。打从第一眼看到她,温斯顿就满心厌恶,他也清楚这是为什么。因为她身上的气派,尽是些曲棍球,冷水浴,集体野游,从头到脚的思想纯洁,她也刻意让自己表现出这样的气派。对所有女人他几乎全是满心厌恶,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人。女人,特别是年轻的女人,往往最顽固地拥护党。她们轻信党的口号,她们甘心充当业余特务,她们嗅出非正统思想的本事比谁都大。然而这个姑娘挺特殊,让他感到比旁人格外危险。有一次他们在走廊里碰到,她迅速对他斜向里一瞥,那目光仿佛直刺穿了他的心,一时间叫他满心漆黑的恐惧。他甚至想,她没准儿是个思想警察的密探。不错,这一点其实不大可能--但只要她在近旁,他还是觉出种奇异的不安,其中夹杂着恐惧,也包含着敌意。

  另一个人名叫奥勃良,是个核心党,当着什么极重要的高官,温斯顿对他职位的性质只能有种模糊的概念。见到走来个核心党的黑工作服,椅子周围的人们一时都静了下来。奥勃良壮实魁梧,脖子短粗,面孔粗鲁残忍,又挺有幽默感。他的长相固然叫人怕,然而举止却不乏魅力。他总会习惯地把鼻子上的眼睛扶扶正;怪得很,这动作会叫人想起个十八世纪的绅士,拿出他的鼻烟盒来款待你。这十多年来,温斯顿见到奥勃良大约就有十几次;他非常留意奥勃良,还不全因为奥勃良温文尔雅的举止和拳击手般的体格造成的鲜明反差叫他好奇。更多的倒是因为,他暗地里相信--或许连相信也算不上,只是种希望而已--奥勃良在政治方面不正统。他脸上的某种东西,叫这个结论简直就不容置疑。况且写在他脸上的,甚或根本不是什么不正统,索性就是智慧。不过无论如何,看他的外表,若能蒙过电幕和他单独在一起,他这样的人倒大可交谈几句。温斯顿未曾做过哪怕是最小的努力证实自己的猜测;其实,这样做根本就不可能。眼下,奥勃良瞥一眼手表,看到快十一点了,显然是决定呆在记录总局,等两分钟仇恨结束。他坐到了温斯顿的同一排,跟他隔两个座位。他们中间坐了个浅棕色头发的小个儿女人,她在温斯顿隔壁的办公间工作。那个黑头发姑娘坐在他们后一排。

  接下来,房间尽头的大电幕突然发出一阵可怕的吱吱尖啸,活像什么机器怪物不加油生转。这声音叫人牙关紧咬,毛根直竖。是仇恨开始啦。

  和往常一样,屏幕上闪现的是人民公敌伊曼努尔·戈德斯坦的面孔。观众里嘘声一片,那浅棕发的小个儿女人发出声恐惧厌恶参半的惊呼。戈德斯坦是个变节者、反动派,很久很久(没人知道多么久)以前还是个党领袖,职位几乎就跟老大哥一样高。后来,他搞起了反革命活动,给判了死刑,却神秘地逃走不见了。两分钟仇恨的节目每天不同,但没有一天不是戈德斯坦唱主角。他是头号大叛徒,第一个玷污了党的纯洁。在此之后,一切反党罪行、颠覆行径、阴谋破坏、异端邪说、离经叛道,都直接源自他的唆使。他活在什么鬼知道的地方,尽干些策划阴谋诡计的勾当--没准儿在海外,得到他外国主子的庇护;没准儿就藏在大洋国里--有时还真有这样的谣传。

  温斯顿的心不由得一紧。每次看到戈德斯坦的面孔,他都禁不住百感交集,痛苦异常。那是--一个犹太人的瘦脸,满头蓬松的白发,一撮小小的山羊胡--这张面孔挺聪明,却夹杂着卑鄙;鼻子又长又细,一副老年痴呆像,鼻尖上还架了副眼镜。这张脸好比是张绵羊脸,连讲话的声音也是绵羊调。像惯常一样,戈德斯坦对党的原则进行恶毒的攻击,这攻击实在是夸大其辞,强词夺理,连个毛孩子也能看穿;然而却一派花言巧语,叫人不能不提高警惕,旁人若是不及你的觉悟高,一准给拉拢下水。他谩骂老大哥,他攻击党专政,他要求立即跟欧亚国缔结合约,他鼓吹言论自由、新闻自由、集会自由跟思想自由,他歇斯底里地叫嚷,说革命给背叛了--他一句接一句吐出所有这些冗长的字眼,讥刺地模仿党内演说家惯用的方式,还说得出新话的词儿--真的哩,他用的新话词儿,比党员平常里用的还要多。在他煽动攻击的时候,生怕有人对这般摇唇鼓舌诋毁的现实产生怀疑,电幕上在他的脑袋后面,映出无数欧亚国的士兵列队前进的画面--一排又一排,一群又一群,孔武有力,毫无表情,这些亚洲脸的士兵在电幕上交替闪现,无休无止。士兵们战靴单调的踏击,衬托着戈德斯坦尖厉的叫嚣。

  仇恨还没到半分钟,房间里倒有一半的人禁不住气得大喊大叫。屏幕上自鸣得意的绵羊脸,和这脸孔后面欧亚国凛然的威力,都实在叫人没法忍受。其实,只消看一眼戈德斯坦的模样,想一下戈德斯坦的名字,恐惧和憎恨便会油然而生。欧亚国也罢,东亚国也罢,都不及他经常给当做仇恨的活靶子,因为假若大洋国同这两国当中的一国开战,与另一方通常是讲和的。可怪的是,虽则戈德斯坦千人唾万人恨,人们批驳他,抨击他,嘲弄他,让谁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一派胡言乱语何其渺小可怜--可尽管如此,他的影响却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削弱。总能冒出些傻瓜蛋,生生等着受他的煽惑。没有一天,思想警察不曾揭露出他指挥的特务分子跟破坏分子在活动。有一支庞大的地下军队,由一群阴谋家组成的地下破坏网络,由他操纵着专干颠覆国家的勾当。传说这阴谋组织叫做兄弟会;在窃窃私语时人们还会提到本骇人的书,集一切歪理邪说之大成,给秘密散发到四面八方,这书的作者便是戈德斯坦。它连书名也没有,一旦提到它,大家只说那本书。不过所有这些,惟有来自含混的道听途说;所有的普通党员,只要有可能,对兄弟会和那本书都宁愿三缄其口。

  到第二分钟,仇恨变成了疯狂。人们跳上跳下,大喊大叫,一心要压倒电幕上戈德斯坦的声音--那咩咩的尖叫,简直逼得人发疯啦。浅棕发的小个儿女人满脸通红,嘴巴一张一合,活像条鱼闯到了陆地上。甚至奥勃良的大脸盘也涨得通红。他直挺挺坐在椅子上,健壮的胸膛胀得鼓鼓的,还不住地战栗,仿佛热血沸腾一般。温斯顿身后的黑发姑娘喊起来:"猪!猪!猪!"她猛可里操起本厚厚的新话词典,朝电幕扔了过去。词典砸到戈德斯坦的鼻子,又弹了下来,他絮叨的声音可是顽强如故。在头脑清醒的瞬间里,温斯顿觉出他正跟旁人一样大喊大叫,用脚后跟暴烈地踢着椅子的横挡。这两分钟仇恨着实骇人,因为没有谁逼你装模作样,你却情不自禁地投身其中。不消三十秒,所有借口全成了多余的废物。那是种恐惧和复仇的可怕狂喜,那是种渴望拷打屠杀、抡大锤砸人脸的欲求,--这狂喜,这欲求,电流一般传遍每个人的全身,直到把人违心地变成呲牙咧嘴、尖声嚎叫的疯子。然而,这激情又实在有点盲目抽象,就像喷灯的火焰,可以从一个对象移到另一个。于是有一刻,温斯顿对戈德斯坦竟激不起任何仇恨,他的仇恨全部指向了老大哥、党和思想警察。这时,对电幕上那个孤独挨骂的异端,那个谎言世界里真理和健全的孤胆卫士,他从心底里同情。然而再过一忽儿,他又和那般骂他的人站到了一起,只觉得攻击戈德斯坦的一切都是千真万确。这时,他心里对老大哥的憎恶变成了崇拜,老大哥的形象也变得顶天立地,活脱脱一个勇猛无畏的战士,中流砥柱般抵挡着那般蜂拥而来的亚洲鬼。至于戈德斯坦,尽管他孤立无助,尽管他是否存在也属未定之数,他却依然俨若邪恶的巫师,单凭嘴唇一动,就有本事颠覆文明的大厦。

  有时候,甚至能有意把仇恨转移方向。突然间,温斯顿把仇恨从屏幕上的羊脸落到身后那黑发姑娘身上--暴烈得仿佛梦魇时猛地把头从枕上挺了起来。他的心里闪现着鲜明奇丽的形象。他用橡皮警棍把她活活抽死。他把她赤身裸体绑在木桩上,像圣塞巴斯蒂安一样乱箭穿身。在高潮的时候,他强奸了她,而后割断她的喉咙。同时,他比从前更加分明地觉出,他为什么恨她。她年轻、美丽又性感,他企图同她上床却永远无法得逞,而且她柔软美妙的腰身,明明是招你搂在怀里,却围着条可恶的红腰带--寻衅似地表现着贞洁。

  仇恨达到了高潮。戈德斯坦的声音真正变成了羊叫,一时间,他那张脸孔也变成了羊脸。跟着这羊脸又化成了欧亚国的士兵,高大骇人,昂然挺进,手里的轻机枪狂声怒吼,仿佛从屏幕里冲出来,直吓得前排座上的人们龟缩在椅背上。然而与此同时,每个人都不禁长长舒了口气--那敌意的形象早化做老大哥的面孔:黑头发,黑胡髭,从容镇定,坚强有力,脸盘子大得快占了整个屏幕。谁也听不见老大哥说什么,不过几句厮战喧嚣时激励斗志的话语,你没法一字字听得分明,但有谁这么一说,却足以叫你恢复信心。而后老大哥的面孔隐去啦,出现的是拿大写字母写出的党的三句口号:

  战争就是和平

  自由就是奴役

  无知就是力量

  然而老大哥的脸孔仿佛仍在屏幕上驻留几秒钟,好比它在人们眼中的印象太鲜明,无法骤然消失掉。那浅棕发的小个儿女人,一头就扑倒在前面一排的椅背上,把双臂向电幕伸过去,嘴里颤颤地呢喃一句:"我的救星!"而后,她把脸埋在手掌心里,那模样像是在祷告。

  突然间,全屋的人低沉、缓慢、富有节奏地喊起来:"B-B!……B-B! "他们一遍遍喊得极慢,在两个"B"之间停顿很久,这声音沉重低沉,还有种奇特的野蛮,仿佛听得出赤脚的跺踏和手鼓的擂打。他们喊了足有三十秒,就像激情澎湃时常唱的迭句。这固然在赞美老大哥英明伟大,更多的倒是种自我催眠,成心用有节奏的喧嚣取代清醒的意识。温斯顿只觉得心里发凉。在两分钟仇恨时,他固然无法不跟大伙儿一道胡言乱语,但这种野兽般的嚎叫:"B-B!……B-B!"依然害得他满心恐惧。诚然,他喊得绝不比旁人差,因为毫无别种选择的可能。掩饰真实的情感,控制脸上的表情,跟旁人亦步亦趋,所有这些早成了本能的反应。然而,有一两秒钟的时间,想来他眼里的神情出卖了他。而正是这一瞬间,发生了那件意义重大的事情--如果说确实有事情发生了的话。

  他的目光骤然跟奥勃良遇在了一起。这时奥勃良早站起身来,还摘下了眼镜,正像惯常做的那样重新戴上去。然而就在这一秒钟里,他们的目光遇在一起,温斯顿立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是的,他就是知道!--奥勃良心里想的竟然跟他一样。他们交换的信息千真万确,不容置疑:犹如打开了心扉,思想通过目光进行了交流。"我和你站在一起,"奥勃良仿佛对他说,"我全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我全知道你的蔑视、仇恨和憎恶。不过没关系,我站在你一边!"可这智慧的闪光瞬息即逝,奥勃良的脸变得又和旁人一样莫测高深。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温斯顿简直开始怀疑它是不是发生过。这样的事件,根本就有始无终;唯一的痕迹不过是他相信--或不如说希望--除他之外,还有人甘做党的敌人。没准儿那谣言,说有一大批地下阴谋分子的,也有可能真确--没准儿兄弟会也真的存在!逮捕,坦白,处决,总是没完没了;然而毕竟无法断言,兄弟会绝非仅仅是个神话。有时他笃信兄弟会真有其事,有时却又怀疑起来--没有任何证据么,有的仅仅是些飞逝的闪光,或许意味深长,或许荒诞无物--那是偶然听到的只言片语,那是厕所墙上含混的涂鸦,甚至两个陌生人见了面,只是微微动了动手,看上去也像在接头。所有这些全都是猜测,没准儿全出于他的胡思乱想。他再不看奥勃良一眼,径自返回自己的办公间,心里丝毫没有想过,要继续把他们这瞬间的交流探究下去。即便他知道怎样做,其中的危险毕竟无法想象。他们不过在一两秒钟里交换了含混的目光,一切早成为过去。然而他们的境况是一种封闭的孤独状态;所以这样的事情,依然非常值得注意。

  温斯顿收回思绪,坐直了身子。他打了个嗝儿--杜松子酒味儿从肚子里漾了起来。

  他的眼光重新盯在本子上。原来方才他坐在这里无助地沉思,手却始终没有停笔,如同在自动地工作。他的笔迹,也不像先前那样扭曲拙笨。在光滑的纸上,他的笔一路龙飞凤舞,用的一例是整齐的大写字母--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这样一遍遍写满了半页纸。

  他不由得一阵心慌意乱。其实这挺可笑,因为写这些字,并不比开始写日记这件事情危险多少;然而有那么一刹那,他还是禁不住想把写了字的几页纸扯下来,就此不写什么劳什子日记啦。

  然而他没有这样做。他知道这毫无用处,因为他写了打倒老大哥也罢,忍住没写也罢,并没有任何区别。他把日记写下去也罢,根本不写下去也罢,并没有任何区别。思想警察照样拿他归案。他犯下了一桩根本的罪行,包含其它一切罪行的重罪;就算他未曾形诸笔墨,罪行却早已犯下。这便是他们所谓思想罪;这样的罪行,压根儿别指望掩盖一辈子。你逃得了一时,甚至逃得了几年,然而他们迟早拿你归案。

  总是在夜里--逮捕一例发生在夜里。你猛可里从梦中惊醒,一只粗糙的手推搡你的肩膀,灯光直照你的眼睛,一圈冷酷的脸孔围在床边。绝大多数案件没有审判,也不给人说逮捕的消息。人仅仅失踪了事,而且总是在夜间。户口里刷掉了你的名字,档案里抹去了你的活动,你过去的存在变成了虚无,遭到了忘却。他们取消了你,消灭了你--用惯常的说法,这就叫蒸发。

  刹那间他变得歇斯底里起来。他开始匆忙地胡乱涂写道:

  他们会枪毙了我我不在乎他们会从后脑勺枪毙我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他们总从后脑勺枪毙人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

  他靠到椅背上,有点替自己难为情,便放下了笔。接着,他又开始狂乱地写下去--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门。

  这就来啦!他像老鼠一样坐着,徒然巴望敲了一下,好歹就会走开。可是没有,那门又敲了一声。这样拖下去,可是最糟糕的啦。他的心跳得像打鼓;然而习惯成自然,他的脸上八成还是漠然的一团。他站起身,沉重地向门口挪了过去。


2011-2-4 1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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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  



  温斯顿刚刚碰着门把手,便看见他竟把日记本摊开来留在了桌上。本子上写的满是打倒老大哥,字写得大极了,在房间另一端也看得清清楚楚。岂有此理,他竟干出了如此蠢事!然而他也明白,纵然惊慌失措,墨水未干可也不兴合上本子。他可不想弄脏那细腻的纸张。

  他吸一口气,打开了房门。顿时,一股如释重负的暖流涌遍全身--站在门外的,原来是个苍白衰老的妇人,头发稀稀疏疏,满脸皱纹累累。

  "呃,同志,"她讲话的声音有气无力,咕咕哝哝。"我想,我听你回来啦。你呃,能不能来一趟,看看我家厨房水池子。好像堵啦,我……"

  这是帕森斯太太,温斯顿同层楼一个邻居的老婆。("太太"这词儿,党是不大主张用的,不管对谁,你都得叫"同志"才行。可有那么一些妇人,你总会本能地叫一声"太太"的。)这妇人有三十岁,看样子却要老许多。看她那张脸,皱纹里仿佛尽是些灰泥。温斯顿就跟着她,往走廊另一边走过去。这种业余修理的活儿恼人得很,几乎每天不断。胜利大厦还是一九三○年左右盖的,已经太老啦,简直就坍成个瓦砾堆。天棚墙壁不断掉皮儿,遇上霜冻,水管准裂;碰着下雪,房顶准漏。至于暖气,要么烧得半死不活,要么索性关闭了事--他们说这是为了节约。修修补补,除非你能自己动手,只能求得个冷漠的委员会批准才能行--单为修理一扇玻璃窗,它有本事给你拖上一两年。

  "当然啦,全怪托姆不在家,"帕森斯太太讷讷地说。

  帕森斯家比温斯顿家大,那种邋遢像也另有一套--一眼看去,所有东西全都给人捣毁砸烂,活像刚有头狂暴的巨兽光临过。各色的体育用具满地都是:曲棍球棒,拳击手套,足球爆了胎,一条汗津津的短裤里子朝外。桌上丢着堆脏碗碟,和几本破烂练习本。满墙挂的是些青年团跟侦察队的红旗,还有张巨大的老大哥画像。跟整座公寓一样,房里照例一股子清煮白菜味儿;然而在这个人家,空气里还弥漫着一种更加刺鼻的汗臭。发出这股子汗臭的人如今不在家,这一点只消闻一下就知道--虽然很难说清为什么。另一间房里,有谁拿木梳垫张大便纸吹喇叭,学着电幕上还在播放的曲子奏军乐。

  "孩子们在那儿,"帕森斯太太说着,战兢兢朝那扇房门看了一眼,"他们今天没出去。当然啦……"

  她总习惯把后半截话咽进肚子里。厨房的水池满是脏兮兮的绿水,几乎漾到了池外,那味道比白菜还难闻。温斯顿跪下来,查看水管的接头。他讨厌用手,也不愿意弯腰,这老害他咳嗽。帕森斯太太帮不上忙,只好在一旁傻看。

  "当然啦,托姆在家,一下子就能修好,"她说,"他就爱干这事儿。托姆手才巧哩,他可真是……"

  帕森斯是温斯顿真理部的同事。他身材肥胖,头脑愚笨,然而积极肯干,有的是低能的热情--这样的人,盲目忠诚,勤勤恳恳,是党维持安定团结的第一靠山,连思想警察也只好退居二线。在三十五岁上,他刚刚不情不愿退出了青年团;其实升级到青年团之前,他就不管超龄,生生在侦察队里多赖了一年。在部里,他担任个什么低级职务,不花脑子,却管着体育委员会,还兼任所有集体野游、自发示威、厉行节约、加班献工之类委员会的头目。他会抽着烟斗,带着种宁静的洋洋自得,告诉你过去四年里,他每个晚上都参加了街道活动中心的活动。不管他走到哪儿,都有股子排山倒海的汗味儿跟着他,无形中证明了他生活的狂热--甚至他已经离开,这汗臭依然挥之不去。

  "有扳手么?"温斯顿摆弄着接头的螺帽。

  "扳手,"帕森斯太太一下子软了下来。"呃,不知道,真的。没准儿孩子们……"

  接着是一阵脚步杂沓,伴着木梳吹出的军乐,孩子们冲进了起居室。帕森斯太太拿来扳手,温斯顿放掉脏水,忍着恶心把堵住水管的一团头发掏出来。他就着水龙头的冷水尽量把手洗干净,回到起居室里。

  "举起手来!"有人恶狠狠地嚷了一声。

  一个九岁男孩子从桌子后边突地蹦了出来。他长得挺漂亮,然而一脸凶横,拿了支玩具手枪,朝温斯顿直比划。他的妹妹要小两岁光景,也学哥哥的样子做,手里拿的是根木头棍儿。他俩灰衬衫,蓝短裤,系着红领巾,这是侦察队的制服。温斯顿把双手高举过头,心里挺不踏实--看那男孩的动作凶巴巴,一点儿没有玩游戏的意思。

  "你个叛徒!"男孩子叫道。"你个思想犯!你个欧亚国特务!我毙了你,我蒸发你,我送你去开盐矿!"

  他俩突然间在温斯顿的身边上窜下跳,一片声乱嚷:"叛徒!""思想犯!"小丫头每个动作全学着哥哥样子做。这两个孩子真有点吓人,好比两个虎羔子跳来蹦去,转眼就会长到张嘴吃人。那男孩子满脸专横的凶相,毫不掩饰渴望着对温斯顿拳打脚踢,也明知就快长到有这样的本事。温斯顿想,幸好他手里的那支枪不是真家伙。

  帕森斯太太惴惴不安,把目光在温斯顿跟孩子的身上转来掉去。起居室里亮得很,温斯顿饶有兴致地发现,敢情她脸上的皱纹里还真有灰泥。

  "这俩孩子真闹人,"她说。"没看成吊死人,挺不乐意的,就这么闹。我太忙啦,没法带他们去,托姆下班又赶不上趟。"

  "干吗不叫我看吊死人?"男孩子高声吼道。

  "要看吊死人!要看吊死人!"小丫头跳跳蹦蹦,一边嚷道。

  温斯顿记起来,有几个欧亚国的战俘犯了战争罪,今晚要在公园给绞死。这种事每月都得来一回,而且总是人山人海地看热闹。小孩子更是吵着大人,带他们去瞧吊死人。温斯顿跟帕森斯太太道了别,就往门口走;没等他在走廊里走几步,后脖梗早着着实实挨了一下子,如同一根红热的铁丝戳进了肉里。他扭过头,正来得及瞧见帕森斯太太把儿子拽进屋,那孩子还在把个弹弓揣起来。

  "戈德斯坦!"房门关上的时候,那孩子还在乱嚷。然而最叫温斯顿惊异不迭的,倒是那妇人灰蒙蒙的脸上一片无助的惊恐。

  回到房里,他迅疾走过电幕,重新坐回桌前,一面还摩着脖梗子。电幕上的音乐早停了下来,换了个简截干脆的军人嗓音,语调狰狞,读的是一篇刚设置在冰岛跟法罗群岛之间的什么新型浮堡的报道。

  他心里想,带着这样的孩子,那可怜的妇人整日价准得活得惨兮兮。过上一两年,他们就得没日没夜监视她,看她有没有思想不正统的蛛丝马迹。如今这世道,差不多所有的孩子全都招人怕。最糟的是,依靠侦察队之类的组织,他们给系统地变成无羁无绊的小野人,却绝不至于对党的规矩稍有忤逆。对党和跟党有关的一切,他们盲目崇拜;唱歌,游行,旗帜,野游,耍假枪,喊口号,崇敬老大哥--在他们眼里这一例是好玩的游戏。他们全部的凶残斗狠,给怂恿得发泄无遗,对准了国家公敌,对准了外国佬、思想犯、叛徒跟破坏分子。只要你活到三十多岁,害怕自己的孩子就成了正常现象--其实这很容易理解,因为难得有哪个星期,《泰晤士报》不登上篇报道,讲什么偷听谈话的小密探,窃听到父母的坏话,就向思想警察揭发了--这样的孩子,一般是叫做"小英雄"的。

  挨的那下弹弓不那么疼啦。他半心半意拿起笔,不晓得是不是还想得起什么,能给他写在日记里。突然间,他再次想起了奥勃良。

  几年以前--有几年?准有七年了--他曾经梦见在一间漆黑漆黑的屋里走。有什么人坐在他旁边,在他走过去的时候就说:"我们会在个没有黑暗的地方再见的。"话说得相当平静,几乎漫不经心--是陈述,不是命令。他一径走下去,甚至没有停脚。真怪,当时在梦里,这句话他根本没注意;只是过了一段时间,话里的意义才慢慢显露了出来。他早记不得初次见到奥勃良是在何时,做梦前还是做梦后;他也记不得什么时候,他竟听出那是奥勃良的声音。然而毕竟,他听出了这声音。真的是奥勃良,在黑地里跟他说了话。

  温斯顿一直没办法确定奥勃良是朋友还是敌人,即便今早,两人目光一闪,他依然无法断定。不过这没有什么要紧--他们建起了相互理解的纽带;比起人间的感情,比起相同的政见,这一点都来得格外重要。"我们会在个没有黑暗的地方再见的"--他就是这样说的。温斯顿不晓得话里的意思,只知道无论如何,这句话一定能实现。

  电幕上的声音停了下来。污浊的空气当中,响起了一声清晰悦耳的喇叭。讲话的人粗声粗气说下去:

  "注意啦!请注意!现在收到马拉巴前线发来的报道。我军在南印度取得了辉煌的胜利!我受权宣布,由于我们报道的行动,战争的结束指日可待!报道如下……"

  温斯顿想,坏事儿来啦。果然,先是鲜血淋漓地描述对欧亚国军队的屠戮,报告大量杀伤俘获的人数,而后便宣布,从下周开始,巧克力的定量供应从三十克减到二十克。

  温斯顿又打了个嗝儿。杜松子酒劲儿已经消失,心里只剩了种沮丧。那电幕猛然播起了《这是为了你,大洋国》--或许为的是庆祝胜利,,或许是打算压一压减少巧克力供应的记忆。照理这会儿得立正如仪;不过他呆在这里,也没人瞧得见他。

  现在轻音乐替代了《这是为了你,大洋国》。温斯顿走到窗前,背对着电幕。天依然是湛蓝冰冷,远远的什么地方炸了颗火箭弹,声音闷雷一样,激起隆隆的回声。像这样的爆炸,眼下每周在伦敦总有个二三十次呢。

  下面的街道上,风来回吹动着那张扯破的海报,英社那个词儿,一会露出来,一会又给盖住。英社。神圣的英社原则。新话,双重思想,变易无常的过去。他只觉得,自己仿佛在海底的丛林之中彷徨,在魔怪世界里迷失了方向,而他自己便是个怪物。他孑然一身。过去已经死亡,未来则无法想象。谁断定得了,哪怕有一个活生生的人,肯站在他的阵营?谁搞得清楚,党的统治会不会永世长存?于是,真理部白墙上的三句标语映入眼帘,像在给他个回答:

  战争就是和平

  自由就是奴役

  无知就是力量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两毛五分钱硬币。在这硬币上面,同样用清晰的小字,刻着这三句口号;硬币的另一面,便是老大哥的头像。甚至在硬币上,老大哥的眼睛也在盯着你看。这头像给闹得满世界都是--硬币上,邮票上,旗帜上,海报上,书籍封面上,香烟盒子上--真是无所不在。那眼睛总是死死盯着你,那声音总是紧紧围着你。你睡觉也罢,醒来也罢,工作也罢,吃饭也罢,在家也罢,出门也罢,洗澡也罢,上床也罢--全都是无可逃避。一切的一切,再也不属于你啦--除去脑壳里区区几立方厘米的空间,那还算得上你的领地。

  太阳开始斜仄,真理部大楼那数不清的窗户照不到阳光,黑洞洞的,仿佛堡垒的枪眼一般狰狞。面对这金字塔般的庞然大物,他的心不由得一阵畏缩。它过于强大,无懈可击。一千发火箭弹,也没法将它摧毁。他重又开始诧异,这日记究竟是为谁而写。为将来罢,为过去罢--为一个想象出来的时代罢。然而横陈在他面前的,并不是死亡,而是消灭。日记会变灰,他会被蒸发。他写的东西惟有思想警察会读到,而后,他们会把它从现实和记忆当中抹干净。要是你自己,甚至你在纸片上涂画的只言片语,都绝无实际存在的迹象,向未来呼吁又哪有可能?

  电幕敲了十四点。他必得在十分钟以内离开家,十四点三十分就要上岗工作啦。

  怪得很,这报时的钟声仿佛让他抖擞了精神。他,一个孤独的鬼魂,宣示了一个真理,却没有人能听到。然而他毕竟宣示了出来;在某个晦暗的意义上,这便维护了一种连续性。用不着让旁人听到你,只消坚持心智健全,便是延续了人类的传统。他回到桌前,蘸了蘸笔,又写道:

  致未来,致过去,致思想自由的时代,人们千差万别、不再相互隔绝的时代--致真理长存、存在不能化为非存在的时代:

  划一的时代,隔绝的时代,老大哥的时代。双重思想的时代--向你们致敬!

  他心里想,他已经死掉啦。仿佛惟有现在,当他能够将自己的思想表述清楚,他才采取了决定性的一步。每一行动的后果,都包含在这一行动当中。他便写道:

  思想罪并不会导致死亡。思想罪就是死亡。

  如今他既已认识到自己是死人,要紧的便在于尽可能长久地生存下去。他右手的两个指头沾上了墨迹,恰便是这样的细节最会暴露了他。部里有哪个热心的包打听(没准儿是个女人,像那浅棕发的小个子,或小说总局那个黑发姑娘),怕早开始犯魂儿:大中午的歇晌儿么,他干吗写东西,还用支老式的钢笔,他写的是什么?--而后,便好向有关当局露上点口风。他便到浴室,拿块褐色的粗肥皂,细心地把墨迹洗得干干净净。这玩意儿蹭到皮肤上粗得像砂纸,派这个用场倒是满合适。

  他把日记簿放到抽屉里。企图藏起它来,根本就是徒劳;然而至少他还能断定,是不是有人发现了他的日记。在书页里夹根头发,这太嫌招摇;他便用手指尖,拈了颗看不见的白色土粒儿,放在封面的一角。谁动了本子,这粒尘土准得掉下来。


2011-2-4 1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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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3  



  温斯顿梦见了妈妈。

  妈妈失踪那会儿,他该有十岁,或者十一岁。她个子又高,长相又美,寡言少语,动作缓慢,一头漂亮的金发。至于爸爸,他的印象就更加模糊,只记得他黑黑瘦瘦,总是齐整整的一身黑衣服,戴着眼镜。温斯顿竟然还记得,爸爸的鞋后跟来得特别薄。显然,他们俩在五十年代的第一次大清洗当中,就给吞噬掉了。

  如今,妈妈就坐在他身下什么挺深挺深的地方,怀里还拥着他的小妹。他的妹妹早给他忘得一干二净--除去记得她还是婴孩那会儿,长得羸弱瘦小,总是一声不响,一双大眼睛戒心十足。她们两个,全在那深处仰头看着他。她们身在地下,像是井底,又像是深不可测的坟茔--然而这地方已经极深极深,却还在沉落下去。她们给困在艘沉船的大厅,透过黑沉沉的海水仰头看着他。大厅还残留着空气,他们还彼此望得见;然而她们不断向下沉,沉落到绿色的海水里。用不了多久,海水便会将她们吞吃个干净。他享受着光明,占有着空气;她们却被吸下去送死,她们沉下去正是因为他留在了上面。这一点他清楚,她们也清楚;看她们的脸色,就知道她们一定是明明白白。然而她们的脸色和心情,都绝无嗔怪,单知道她们必得死去好让他活,这是事物的一个无可回避的规律。

  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在梦里,他晓得从某种方面讲,妈妈和小妹是为他牺牲了性命。有这样一种梦,梦境的特征样样俱全,同时却延续着人的精神生活;在这样的梦里,你会意识到一些事实,一些想头,在醒来以后,它们依然显得新鲜可贵。温斯顿的梦便是如此。现在他猛然悟到,妈妈死了,死了快三十年,这样的事情真是可悲可哀,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此类的死亡已经绝无可能。他知道,悲剧云者只属于古代,那时还存在着私情、爱情和友情,一家子相濡以沫,也不问个理由。想起妈妈,他就会心如刀绞;因为他知道,她由于爱他,才自蹈死地。那会儿他年幼自私,又不晓得以爱相报。同时,她仿佛也因了种隐秘坚贞的忠诚而赴死,然而对此,他的记忆全不分明。他明明见到,如今这样的事情再碰不着啦。今天有的是恐惧、仇恨和痛苦,却绝无情感的尊严,绝无深切复杂的悲哀。所有这些,他倒是见诸妈妈和小妹的大眼睛--她们的眼睛透过绿色的海水仰视着他,早沉落了千百噚深,可还在继续往下沉。

  突然间,他就站到了一片低矮松软的草坪上。这是个夏日的傍晚,西斜的阳光把大地染成了一片金色。他看见的这番景致,经常出现在梦里,闹得他几乎没法确定,现实里是否见过它。梦醒以后想起来,他便把它叫做黄金国。这是片古老的牧场,给兔子啃得七零八落,一条踏出的小径横穿其中,这里那里尽是鼹鼠拱出的小丘。草地对面,一片参差的树丛,榆树的枝条伴着微风轻盈摇摆,一簇簇树叶轻轻颤动,仿佛女人的秀发。手边附近,藏着条清澈的小溪轻轻流,柳荫下的水潭里,还有鲤鱼游来游去。

  那黑发姑娘穿过草地,向他走了过来。只消那么一动,她就脱掉了衣服,轻蔑地丢在一旁。她那身体白皙光滑,然而引不起他的欲望,他甚至没向她看上几眼。那时他满心敬佩的,是她脱掉衣服的动作,优美雅致,漫不经心,然而却仿佛消灭了全部文化和思想体系,犹如单单把胳膊潇洒地一动,老大哥、党跟思想警察全都给扫除到九霄云外。这样的动作,同样属于久远的古代。他喃喃念着"莎士比亚"这个词,从梦中醒了过来。

  原来是电幕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啸,还依样持续了三十秒钟长。这是零七点十五分,白领职员们该起床啦。温斯顿把身子拖下床;他赤裸着身子,谁让外围党员一年只发给三千张布票,买套睡衣还得花上六百张呢。他从椅子上,扯过一条脏兮兮的背心,还有条短裤。再有三分钟,体操就要开始啦。这时,他弯腰剧烈咳嗽起来,每次起床不久,这样的咳嗽几乎就是必不可少的节目。他咳呀咳的,直到肺腔子咳得空空荡荡,闹得他只好躺回到床上大口喘气,这才算把呼吸恢复了过来。这阵子咳嗽,直叫他静脉贲张,脚脖子也刺痒起来。

  "三十到四十岁组!"一个女人刺耳地嚷了一声。"三十到四十岁组!请站好啦,三十到四十岁的!"

  温斯顿跳到电幕前面,来了个立正。电幕上早出现了个年轻女人,瘦骨嶙峋的,然而刚健有力,身穿紧身上衣,脚蹬体操鞋。

  "伸展运动!"她高声叫道。"跟着我做。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来,同志们,精神点儿!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那场大梦在温斯顿心里留下的痕迹煞是强烈,咳嗽大发作带来的痛苦也未能赶它出去,体操有节奏的动作倒有点恢复了它。他机械地将胳膊前后摆动,脸上是做操时必得挂着的惨笑,心底里却拼了命把思绪扯回孩提时晦暗的回忆。这样的努力艰难之极,因为五十年代之前的一切,早渐渐消失了影踪。一旦缺乏具体的记录给你参照,连你平生的概况也不再清晰可及。你记得的什么事情甚或从来未有过,你记得的某些细节却想不出当时的氛围,另一些时期干脆就是漫长的空白,简直想不起任何东西。所有的一切,全都彻底变了样啦。甚至国家的名称,还有它们在地图上的形状,都已经截然不同。举个例罢,一号机场,当初才不是这个名儿--那会儿叫做英格兰,或者不列颠--虽然他确实晓得,伦郭可是一直叫伦敦。

  温斯顿没法子确切地记得,他的国家有哪一天不在打仗;不过显然,童年时他也曾经历过很长时期的和平。因为他还记得小时候,碰上一次空袭,真真让所有人着实大吃了一惊。或许就是那次,原子弹给投到了科尔切斯特。空袭是什么样子,他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爸爸抓着他的手往地下赶,不断地赶,直走到地下什么挺深的地方。他们绕呀绕地走一条螺旋台阶,直到他两腿发酸,哭哭啼啼,才算停下脚来歇口气。妈动作慢得如在梦中,远远跟在后面,还抱着他的小妹--也没准儿她抱的不过是几条毯子,闹不清那会儿小妹是否生了下来。最后他们到的地方喧闹嘈杂,拥挤不堪,他认出原来是个地铁站。

  地铁站石板铺地,人们坐了个满满登登。旁的人同样挤成一团,坐在双层铁床上面,一个高过一个。温斯顿和爸妈在地上找了个位置,旁边便是一对老人肩挨肩坐在铁床上。老头儿身上的深色衣服还算齐整,一顶黑布帽推到后脑勺,露出雪白雪白的头发。他满脸通红,蓝莹莹的眼睛热泪盈眶。老头儿浑身杜松子酒气,看那样子,仿佛他的皮肤排出的不是汗倒是酒,连他眼里涌出的泪水也像是纯酒。不过他纵然略有醉意,却有着什么真切难忍的悲恸。温斯顿那会儿满心童稚,只知道出了件骇人的事,无法原谅,也无可补救。他恍惚间知道出了什么事。老头儿心爱的什么人给杀死了--或许是他的小孙女。每过几分钟,他就说一遍相同的话:

  "信他们做啥?我就说嘛,他妈,是不?信罢信罢,就这德性!我就说嘛,信那帮肏性做啥?"

  可不该信哪帮肏性,温斯顿却记不得啦。

  就从那时开始,战争没有一天停止过。不过严格地讲,进行的还不总是同一场战争。在他孩提时,伦敦城曾有过几个月乱糟糟的巷战,其中的一些他至今记忆犹新。然而想摸清那时期的历史,比方说谁在什么时候跟谁打仗,却根本办不到,因为绝无白纸黑字的记录,绝无信誓旦旦的言语,提及还有什么别样的联盟。比方说现如今,是一九八四年(要是真是一九八四年的话),大洋国跟欧亚国打仗,跟东亚国结盟。公开声明也罢,私下谈话也罢,谁也没承认过,这三巨头什么时候还有过别样的组合关系。可其实,温斯顿就知道,迟至四年以前,大洋国便是跟东亚国打仗,跟欧亚国结盟。这全怪他的记忆没有控制好,一些知识碎片偷偷留了下来。在政府嘴里,盟国可是从未改变过。大洋国在跟欧亚国打仗,由此推之,它也便一直在跟欧亚国打仗。眼下的敌人一例代表了绝对的邪恶;因之无论过去,无论将来,都绝无跟它达成一致的任何可能。

  他痛苦地把肩膀使劲向后挺。与此同时,他得把手放到屁股上,从腰部往上把身体旋转起来,他们说这节体操对后背的肌肉有好处。他这样做着,一面成千上万次想,可怕的是,可怕的是没准儿他们完全对。要是党能够把手伸到过去,能够说这事那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难道这不是比起拷打处决更骇人?

  党说,大洋国从来没跟欧亚国结过盟。而他,温斯顿·史密斯,却晓得迟至四年以前,大洋国便跟欧亚国结过盟。可这种知识倒是在哪里呀?只是在他的意识里,不过要不了多久,他的意识好歹得给人家消灭。要是旁人全相信党撒的谎--要是所有记录全都是众口一词--那这句谎话可就写进了历史,变成了真理。党有句口号,道是:"控制了过去,就控制了未来;控制了现在,就控制了过去。"从性质上论,过去自然是可以改变,然而还没有人改变得了它。凡是现在正确的事情,自会永远正确。这些全都是易如反掌。需要你做的,惟有不断战胜你的记忆而已。他们把这叫做"现实控制";拿新话来讲,就叫做"双重思想"。

  "稍息!"女教练叫了一声,腔调也和气了一点。

  温斯顿放下胳膊,慢慢将空气吸回肺腔去。他的思绪,早滑进到双重思想迷宫般的世界里去。知道一切,又一无所知;通晓真情,又把谎撒得圆;混淆是非,无视矛盾;运用逻辑来对抗逻辑,吹嘘道德又弃绝道德;视民主为妄想,又相信党捍卫民主;该忘的抛到脑后,该想的召之即来,而后再迅疾忘它个干净--而特别是,把这样的过程就用在过程上面去。真叫妙不可言:有意进到无意识当中,却不去意识到刚刚进行了催眠。即便要弄懂"双重思想"这个词,也得用上点双重思想才行呢。

  女教练又叫他们立正啦。"看谁够得着自己的脚趾头!"她热情得很。"从臀部弯下去--来呀,同志们!一--二!一--二!……"

  温斯顿恨透了这节体操,它老是害他从脚后跟直疼到屁股,到头来准又闹得一阵咳嗽。方才的沉思带给他不少欢愉,现在也一扫而光。他心里想,过去不光遭到了改变,简直遭到了毁灭。因为纵然过去的事实极端明显,若除你的记忆而外毫无记录,这样的事实又何能确定?他试着回忆,第一次听人说起老大哥是什么时候。一准在六十年代的哪一年,然而根本没办法断定。不用说,在党史里面,老大哥打从革命之初,便是革命的领袖和卫士啦。他的丰功伟绩逐渐往回推,已经到了三十和四十年代那个传说时期,那时资本家依然戴着奇形怪状的高礼帽,坐着乌光锃亮的汽车,或者镶了玻璃的马车,在伦敦街头招摇过市。这样的传说几分真切,几分虚构,只有鬼知道。温斯顿甚至记不得,党打从哪年哪月开始存在。他相信一九六○年前,他从来没听过英社这个词,不过也有可能,那会儿流行的是老话的词儿,叫做"英国社会主义"。一切都融解在云雾当中。其实有时候,确定一句谎话简直易如反掌--比方说罢,党史书宣称党发明了飞机,然而他记得,他孩提时飞机就已经有啦。可是--你无法证明一切呀。从来没有过任何证据。他平生只有一次,他把一件无可置疑的书面证据抓在了手中,足以证明一个历史事件出于窜改。那时候……

  "史密斯!"电幕上那泼妇般的嗓子尖叫道。"6079号,W. 史密斯!对,就是你!再弯低点儿!你能做得更好。也不试试!再低点儿!这样好多啦,同志。现在--全队稍息!大家看我做!"

  温斯顿猛可里大汗淋漓,可脸色仍然是莫测高深。绝不能显得沮丧!绝不能显得不满!只消眼光一轮,就算把你给交待啦。他就站在那里,瞧女教练把胳膊高举过头,而后弯下身子,把手指尖触到了脚趾。那动作算不上优美,然而颇有些简洁利落劲儿。

  "就这样,同志们!我要看你们全都这样做。再看我做一遍。我三十九岁啦,还有四个孩子。可是看!"她又把身子弯下去。"你们看,我的膝盖可一点儿没弯。只要肯做,你们也做得到!"她挺直身子,接着说。"只要不超过四十五岁,全能碰到脚趾。我们不全能上前线光荣作战,可我们全能把身体练得棒棒的!想想马拉巴尔前线的孩子们!再想想浮堡里的水兵们!想想他们忍受的是什么!现在再来一遍!好多啦,同志,确实好多啦,"她见温斯顿猛地俯身,膝盖毫不弯曲,终于触到脚趾,便鼓励他一句。这么多年,这可是他头一次做到呀。


2011-2-5 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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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4  



  温斯顿不禁深深叹了口气。随它电幕就在身边好啦,可碍不着他开始工作的时候总要叹一声。他把听写器拉过身边,吹掉话筒上面的灰尘,戴上了眼镜。办公桌右手边的气动管,已经传过来四个小纸卷儿;他就把它们展开来,夹在了一起。

  办公间的墙上有三个孔洞。听写器右边的叫做气动管,专门传递书面文件;左边的那个大一点,用来传递报纸。侧墙的那个伸手可及,是条长方形的大裂缝,裂缝上面还罩着铁栅,专门用来处理废纸。这样的裂缝,大楼里足有成千上万,每个房间自然必须具备,每条走廊隔不远也得来上一个。这裂缝外号叫做记忆洞,这是颇有些理由的--一旦谁知道某些文件该毁掉,甚至谁发现身边扔了块废纸,一个自动的反应,便是掀开身边的记忆洞盖子,把它丢下去。这便有一股暖热的气流,把它卷进了大熔炉里--这熔炉是藏在大楼底部的什么地方的。

  温斯顿看一下他展开的四张纸条。每张纸条,全写着一两行简短的指示,用的是部里内部使用的缩略隐语--这还不是真正的新话,然而包含了不少新话的词儿。纸条上写道:

  泰晤士报17.3.84 bb讲话误报非洲改正

  泰晤士报19.12.83预报3年计划83年4季误排改正近期数据

  泰晤士报14.2.84富部误引巧克力改正

  泰晤士报3.12.83报道bb命令双加非好提非人全部另写存档前复审

  温斯顿把第四条指示放在一边,心里隐隐有点得意。这工作挺复杂,也需要点责任心,该留到最后去干。其它的三件倒全是例行公事,虽然第二件得查找一批数字,或许会有些单调乏味。

  温斯顿在电幕上拨下了"过期资料号码",要了相关各期的《泰晤士报》。没用几分钟,气动管便把他要的报纸送了出来。他接到的指示,要求为了这样那样的理由,必得修改--拿政府的话讲,必得改正有关的文章或新闻。举个例罢,三月十七日的《泰晤士报》报道老大哥前一天的讲话,预言南印前线将无战事,欧亚国很快会在北非发动进攻。可事实上,欧亚国的最高统帅部打起了南印,北非倒是剩了下来。这就得重写老大哥讲话的那一段,好叫他的预言跟实际的情形相符合。还有,十二月十九日的《泰晤士报》,发表了一九八三年第四季度(也就是第九个三年计划的第六季度)各类消费品产量的政府预测。而今天的报纸登出了实际产量,闹得预测中的每个数字全错到了九霄云外。温斯顿得改正起先的数字,叫它们跟后来的数字相符合。至于第三条指示,说的是一桩小错,实在简单之极,改过来都用不了几分钟。近在二月份,富裕部还赌神发誓(政府之所谓"明确保证")地说,一九八四年绝不降低巧克力的定量供应。其实,温斯顿也听到啦,就在这个周末,巧克力的供应量就会从三十克降到二十克--而他要做的事情,不过是编上一句警告,说是可能需要在四月的什么时候降低供应,把原来的保证替掉就是了。

  温斯顿每处理完一条指示,便把听写器写好的更正夹在相应的那份《泰晤士报》上,推进气动管里去。而后,他再把原始的指示,连同他做的所有备忘,揉成个纸团儿,丢进记忆洞里听任火焰吞噬--他尽量把这个动作,做得仿佛下意识的习惯。

  这气动管最后通向个看不见的迷宫。至于那迷宫里出了什么事,详细的情形他并不知道,然而大略的情形毕竟了然于心。任何一期的《泰晤士报》若需要改正,需要将有关的材料汇集核对,该期的报纸便要重印,销毁原来的版本,将改正后的版本存档。修改的工作就这样不断进行;而修改所及,也不限于报纸。举凡书籍、杂志、小册子、海报、传单、电影、音带、漫画、照片--总之,只要一种文献资料可能具有政治性,或者意识形态的意义,其修改的命运便概莫能外。过去,时时刻刻都遭到翻新;于是党的每个预言,全获得文献的佐证。新闻也罢,观点也罢,只要有悖于当前的需要,绝不容残留在记录里。历史变成了一张羊皮纸,可以按照需要擦净重写。这样的工作一旦完成,便绝无证据可以证明,发生过任何伪照历史的事情。其实记录总局里顶大的处,比温斯顿工作的处大许多,那里工作人员的职责,便是搜寻、收集所有该被替换销毁的书报文件。由于政治联盟发生变化,由于老大哥做出错误的预言,一期《泰晤士报》能够改写十几次,存档时却依然注明原来的日期,绝无与此相悖的其它版本。同样,书籍也是一再回收重写,而后重新发行,并且绝不承认任何的改动。即便温斯顿收到的书面指示,也从不明确要求他干伪造文件的勾当,甚至连暗示也不做。那上面总是说,为了保证准确无误,必得纠正有关的差错、失误、误排和误引--就是这样的指示,在处理过后他也是即刻毁掉的。

  温期顿着手修正富裕部的数字。其实,这又算得上什么伪造--一桩没意义的勾当换了另一桩而已。经你处理的材料,多半跟现实世界毫不相干--真的,连直捷的谎言,跟现实也有点关系呢。论起异想天开,从前的统计数字跟修改后的版本半斤八两,高下难分。多半它们干脆就是想当然尔。举例说罢,富裕部预计,这个季度鞋子能够做出一亿四千五百万双。可事实上,鞋子仅仅做出六千二百万双--而温斯顿呢,他把富裕部的预测改成五千七百万双,好跟往常一样,宣布超额完成了计划。可真格儿的,六千二百万绝对不比五千七百万或者一亿四千五百万更接近实际。没准儿,从来没生产过一双鞋。更可能的是,谁也不清楚生产了多少,这样的屁事哪有谁操心。人们只知道,纸面上每季度做出的鞋子数也数不清,可大洋国总该有一半人口打赤脚。所有记录下的事情,无巨无细,都莫不如此。一切全逐渐消失在幻影当中,到头来,连现在是哪年哪月,也叫你没法确定。

  温斯顿朝大厅的对面瞟了一眼。那边跟他相对的办公间,有个家伙不停手地工作。他名叫提洛森,小小的个子,长相刻板,下颏黧黑。只见他一卷报纸放在膝头,嘴巴紧贴着听写器的话筒,看那模样,仿佛除去电幕跟他自个儿,他就生怕旁人听他说什么。他抬了抬头,温斯顿便瞧见他的眼镜朝这边飞也似地一闪,其间俨然充满了敌意。

  温斯顿对这个提洛森总是闹不清,也不了解他到底做的什么活儿。记录总局的人,对自己的工作总宁愿三缄其口。这狭长的大厅没有窗户,一溜两排办公间,纸张的沙沙声,跟朝着听写器讲话的呢喃声,就没有停止过。然而有十多个人,温斯顿甚至说不出名字,尽管老见他们在走廊里忙上忙下,在两分钟仇恨时挥手拊掌。他知道隔壁办公间那个棕发小个儿女人,整天价辛辛苦苦,只是在报上搜寻那般蒸发掉的人名,而后删除了事--因为这样的人,人家认为压根儿就没存在过。这工作由她来做挺合适,她丈夫便在两三年前给蒸发掉了。再隔上几个办公间,有个人名叫安普福思,此公耳朵毛茸茸,神情晕乎乎,性格温顺,拖拖沓沓,可耍起韵脚跟格律来,那才华却叫人瞠目结舌。有些诗作在意识形态方面可厌有害,然而因为什么原因还需留在诗集里,他的工作便是删改这些诗作,编成所谓定本。瞧这个大厅,足有五十人在工作,可论起记录总局庞大的机体,它不过是一个处,一个小小的细胞。楼上楼下,身前身后,还有嗡嗡营营的一大群人,他们的工作五花八门,叫你想也想不出来。有个老大老大的印刷车间,车间里配备有编务人员,排印专家,还有个设备精良的暗室,专干伪造照片的勾当。有个电视节目处,配备了工程师,制片人,和一批特殊选定的演员,专门擅长模仿旁人的声音。还有一大群资料员,专门开列该收回的书刊目录。再加上庞大的档案库存放改正了的文件,藏在暗处的锅炉销毁原件--还不必说一批匿名的领导藏在这里那里,协调整个工作,决定政策路线,确定历史的这部分应该保留,那部分应该窜改,还有哪个部分索性删个一字不剩。

  然而归根结底,记录总局不过是真理部的一个部门。真理部的主要工作,还不是重新编出个过去来,而是给大洋国的公民提供报纸,电影,教科书,电视片,以及戏剧跟小说--只消你想得到的信息、教育和娱乐,从雕像到标语,从抒情诗歌到生物论文,从孩童拼字课本到新话辞典,都在真理部的生产范围内。而且,该部也不光要满足党五花八门的需求,还得如法炮制一套低级的货色,给无产者享用。这便另外需要一整套部门,生产无产者的文学、音乐、戏剧和普通的娱乐。其产品包括垃圾小报,报上的内容一例是体育花边,暴力犯罪,星象算命;还制造刺激的廉价小说,肉欲横流的电影,感伤淫靡的小调--给这种小调作曲的,全是种用万花筒拼凑曲调的机器,叫做作曲机。甚至有一个处,便是新话所谓色处,专门生产顶顶低级的色情小说,密封发送,除去色处的工作人员,其他党员一律不得阅读。

  温斯顿工作的时候,又有三条指示从气动管给送了出来。然而这些工作简单得很,他赶在两分钟仇恨打断工作之前,便已经处理完毕。仇恨之后,他赶回办公间,从书架上取下新话辞典,把听写器推到一边,擦擦眼镜,开始做他今天上午主要的工作。

  温斯顿平生最大的乐事是工作。他的工作多半是些例行公事,乏味得很;然而也有那么几件工作,却极尽困难复杂,像面对数学难题一样叫人嗒然自忘。这便是些精细的造假工作,除去对英社原则的了解,加之对符合党要求的措辞的估计,你就找不到任何指导。温斯顿对这类的工作才叫得心应手,有时他竟然给人要求,改正《泰晤士报》全用新话写成的社论。他展开早先放在一边的指示,那上面写的是:

  泰晤士报3.12.83报道bb命令双加非好提非人全部另写存档前复审换成老话(也便是标准英语)来讲,可以译成:《泰晤士报》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三日老大哥命令的报道极为不妥,因其提及不存在的人。全部重写,并在存档前将草稿送交上级审查。

  温斯顿把这篇犯忌的文章读了一遍。老大哥那日的命令,主要是在表扬一个组织的工作。这组织名叫FFCC,任务是为浮堡的水兵供应烟卷和别的消费品。一个核心党的高级党员,名叫维泽斯同志的,给老大哥特别表扬一番,还授给他一枚二级功勋勋章。

  过了三个月,FFCC没来由突然给解散。维泽斯跟他那帮同事如今肯定已经失宠,然而报纸电幕全未有过任何的报道。这倒在意料之中,因为对政治犯,通常不搞什么公审公判。成千上万人的大清洗,公审叛徒思想犯,叫他们可怜兮兮地坦白认罪,而后处决了事,诸如此类的特别展品两、三年才好拿出一遭。更经常的情形是,那般讨党厌的人就这么失去了踪影,再找不到下落。他们出了什么事,寻不着一丝一毫的线索。有时候,这些人或许根本没有死。温斯顿认识的人,前后便有三十来人下落不明,还不算他们的父亲母亲。

  温斯顿用纸夹轻抚自己的鼻尖。对面的办公间里,提洛森同志还在神秘兮兮地伏在听写器上讲话。他忽而抬一下脑袋--那眼镜便再次敌意重重地一闪。没准儿提洛森同志的工作跟他温斯顿没什么区别,其实这又有何不可。这样的工作太嫌复杂精妙,没法交给单独一人负责。然而另一方面,索性将其交给什么委员会,岂不等于公开承认进行了伪造?更加可能的是,同时有十几个人分别修改老大哥讲过的话,而后由核心党的什么领导,从这些版本当中选出一个重新编辑,还要有繁复的对照核查,这样造出的谎话才能载入史册,变成真理。

  温斯顿不晓得维泽斯失宠的原因。他可能贪污腐化,也可能工作不力。没准儿,只是老大哥觉得这个下属太得民心,除去为妙。更加可能的,单单因为清洗和蒸发乃是政府机制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惟一真切的线索,是那句话"提非人",这表明维泽斯已经死于非命。很少有什么人被捕,便做得出这样的推断。有时他们会给释放,逍遥了一两年,而后才被处决。甚至偶而有什么人,谁都觉得他早死了,却鬼魂一样重新显形,在公审时供出好几百人,而后消失不见,这次是再不出现啦。然而维泽斯,他已经是一个非人。他没有存在,也从未存在过。于是温斯顿决定,只改变老大哥讲话的倾向,并不能解决问题。顶好是把讲话的主题,改得跟从前毫不相干。

  他自然能把讲话改成通常对叛徒思想犯的批判,不过这看上去太显眼了点儿。他也能编一场前线的胜仗,第九个三年计划的辉煌增产,这又会搞得记录复杂难缠。看来,他该来它个地地道道的瞎编胡想。于是,他的脑海里一下蹦出个奥吉尔维同志,就像这位同志早在那里等着他一样。这同志刚刚在战斗当中,在英勇卓绝的斗争中牺牲了性命。有时老大哥会觉得,哪个位卑势微的普通党员,他们的生死是旁人学习的好榜样,他便会在命令当中予以表彰。今天,奥吉尔维同志便合该受他的表扬。不错,哪儿也没有个什么奥吉尔维同志,可只消印上几行字,造他几张照片,这家伙马上就存在啦。

  温斯顿思忖片刻,便把听写器拉到近前,开始用老大哥那人人熟悉的口气口述起来。他那种口气勇猛斗狠,又迂腐做作,风格则是一例的自问自答("同志们,我们从这件事学到了什么教训?这个教训,也是英社的根本原则之一,就是,"等等等等),模仿起来简直易如反掌。

  还是三岁的时候,奥吉尔维同志什么玩具也不要,除去一面鼓,一挺轻机枪,加上一架模型直升机。六岁上,他便加入了侦察队,比旁的孩子早一年,这是对他特殊放宽了规定。九岁时,他当上了侦察队的分队长。十一岁的时候,他偷听到叔叔的话显然有犯罪倾向,便向思想警察进行了揭发。到十七岁,他便当上了反性青年团的区队长;在十九岁时,他设计的一种手榴弹得到和平部接受,首次检验时投了一枚,便炸死了三十一个欧亚国战俘。二十三岁时,他便在作战行动当中牺牲了生命。那时他身带重要文件,在印度洋上空飞行,遇到敌人喷气机的追击。他便把机关枪带在身上,跳出直升机去,和文件一块儿沉进了海底。老大哥讲,这样的结局,想一想便不由得羡慕不已。老大哥还简单提了几句奥吉尔维同志纯洁忠诚的一生。他不抽烟,不喝酒,除去每天健身房里锻炼一小时,再没有别的娱乐活动。他发誓洁身不娶,觉得结婚养家有悖于全天候献身职责的需要。他讲起话来,说的惟有英社的原则;他生活的目的,惟有打败欧亚国敌人,抓净间谍特务、破坏分子、叛徒和思想犯。

  温斯顿左思右想,是不是给奥吉尔维同志一个功勋勋章。到头来他决定不给,这又该闹出些没必要的核对检查啦。

  他再瞥一眼对面办公间里的对手。不知怎的,他晓得提洛森正在忙着跟他一模一样的工作。没法知道最后用的是谁的版本,不过他深信,他的版本准能给选上。奥吉尔维同志,一小时前连想也甭想,如今却成了活生生的事实。真怪,能造个死人,却没法造个活人。奥吉尔维同志,在现时根本不存在,却能够存在于过去之中。待到忘掉了他的伪造,奥吉尔维同志将真正存在--其真确性一如查理大帝跟尤利乌斯·恺撒,依靠的是同样的证据。


2011-2-5 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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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5  



  食堂的位置,在地下挺深挺深的地方。这里天棚低矮,人流涌动,嘈杂喧闹,买午饭的长龙慢吞吞地往前移。炖菜的蒸气,从柜台的铁栅中间冒出来,一股子金属的酸味儿,还夹着种压不下盖不住的胜利牌杜松子酒气。对面墙上给挖了个洞,权当是个小酒巴,那里杜松子酒一毛钱便能买上一大杯。

  "嘿!我正找你哩,"温斯顿身后有人说道。

  他转身一看,是朋友赛姆,在研究部里工作的。"朋友"这个词,严格讲来或许全不对头。如今谁也没朋友啦,有的只是些同志;不过跟有些同志交往,比跟另一些还算是有点快意。赛姆是语言学家,也是新话专家。现在一帮子专家在编新话词典十一版,他便是这一大群专家中的一个。他个子小得可怜,比温斯顿还要瘦小,黑头发,大眼睛,那双凸出的眼睛悲哀又嘲讽,跟谁讲起话来,那眼光便仿佛紧紧探究着你的面孔。

  "我正想问你,还有刀片没有,"他说。

  "没有没有!"温斯顿心里发虚,急急地说。"我还到处找来着。全是个没有。"

  谁都来找你问刀片。其实他还藏了两片没有用呢。市面上刀片已经缺了几个月;而且不管什么时候,党的商店总会有些必需品买不到。今天是纽扣,明天是针头线脑,后天是鞋带--至于现在,缺货是刀片。要搞到这些东西,只好偷偷跑到"自由"市场淘来点。

  "我这片都用了六个星期啦,"他还假心假意补了一句。

  买饭的长龙又向前移一点,再停了下来。他重新转过身来,脸朝着赛姆。他们从柜台边一堆油腻腻的铁托盘里,各自取了一只。

  "昨天去看吊死战俘了?"赛姆问道。

  "我要工作呀,"温斯顿答得挺冷淡。"电影上总归看得见。"

  "那可差多啦,"赛姆道。

  他那嘲弄的目光,在温斯顿脸上转来转去。"我对你很清楚,"那双眼睛仿佛在说,"我早看透了你!我很清楚,你干吗不去看吊死战俘!"以知识分子角度来说,赛姆的正统简直恶毒。说起直升飞机对敌人村庄的突袭,思想犯的审讯和坦白,爱护部地下室里的处决,他那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好不惹人厌。想跟他谈话,便要设法把他从这个话题引开去,尽量用新话的技术问题将他网住,这方面他权威得很,又兴味盎然。温斯顿把脑袋偏开一点,省得给他那双大黑眼睛盯个没完。

  "吊得好漂亮,"赛姆缅怀般地说。"可我觉着,绑他们的脚未免太糟糕。我就爱看他们蹬腿儿。还有,到最后,舌头也伸出来,变青啦--青绿青绿的。这样的细节真好看!"

  "下一位!"那无产者穿件白围裙,手拿长把勺,嘴里叫了一声。

  温斯顿跟赛姆便把托盘推到铁栅下。于是,托盘上迅速给堆了份中饭--一盘灰红色的炖菜,一块面包,一小块干酪,一杯胜利牌黑咖啡,还有一小片糖精。

  "那儿有桌子,电幕下边,"赛姆说。"我们打杯酒去。"

  杜松子酒装在没有把手的中式杯子里。他们在拥挤的人丛当中寻出路来,把托盘放到那张铁皮桌子上。桌子一角有谁撒了堆炖菜,脏兮兮的连汤带菜,活像吐出来的。温斯顿拿起酒杯,顿一下好打起精神,把那一股子油味的玩意儿一口吞下去。他眨着眼,叫眼泪流出来--这当儿,他一下觉得肚子饿啦。于是,他开始一勺一勺吃炖菜,那菜一例是些粘糊糊,里边还有几块红乎乎软绵绵的东西,可能是肉做的。他们不说话,默默地把菜盘里的炖菜吃光。温斯顿左边一张桌子上,离他身后不远,有个人飞快地喋喋不休,声音急促又粗鲁,活像鸭子嘎嘎叫,在房里那一片嘈杂当中,闹得人刺耳扎心。

  "词典进展怎么样?"温斯顿放大声音,好盖住满屋的喧哗。

  "挺慢,"赛姆说。"我搞的是形容词。迷人得很!"

  提起新话,赛姆登时来了精神。他推开菜盘,一只细嫩的手撮起面包,另一只手抓起干酪,身体弯过桌子,好不必喊着说话。

  "十一版是定本,"他说,"我们要把语言设定到最后形式--这样的形式,谁也不兴用别的样子讲话啦。等我们做完,你们这样的人就得从头学!我敢说,你肯定觉得,我们主要在那儿造新词。错啦!我们在把词消灭掉--几十几十,几百几百,每天都这么干!语言给我们砍剩了骨头。十一版的词,二○五○年以前一个也不会过时!"

  他狼吞虎咽咬着面包,吞下去几大口,又带了种学究的热情接着讲下去。那黑瘦黑瘦的面孔灼灼有神,眼睛也不再满带嘲讽,几乎有了种梦幻的迷离。

  "把词消灭掉,真是妙不可言。当然啦,动词和形容词是最大的浪费。可有好几百名词,也完全能删掉。同义词可以,反义词也可以。说实在的,一个词光是另一个词的反面,还有什么理由存在?一个词早把反面包进去啦。就说'好'罢,都有'好'字了,干吗还要个'坏'字?'非好'就够啦--其实还更好,因为'非好'才真是'好'的反面,'坏'算上个什么。还有,你想说比'好'还好的东西,何必用一串含糊没用的词,什么'卓越',什么'出色'?'加好'--这些意思就全包括啦,要是还想强,就是'双加好'。当然啦,这些我们已经在用,不过到新话的最后一版,旁的形式就不存在啦。到头来,要说好和坏,只用六个词就全部包括--其实,只是一个词。你瞧温斯顿,不是棒极了!当然啦,起初这是B.B.的主意,"他转念一想,又加了一句。

  提到老大哥,温斯顿的脸上便了无生气地掠过了一丝向往的表情。赛姆立时觉出,他的表情里缺了那么点热情。

  "温斯顿呀,对新话你根本没懂,"他的口气几乎是满带悲哀。"你写的是新话,想的还是老话。我看过你在《泰晤士报》发的几篇文章。很不错,不过是翻译。在心里边,你还是喜欢老话,它意思含糊也罢,它那种精妙毫无用处也罢,你还是喜欢老话。你不懂消灭词汇,是多么妙不可言的事情!要知道,世界上的语言里,词汇量每年都在减少的,可只有新话一种呀。"

  温斯顿当然不知道。他不敢搭腔,只是微笑着,心里希望这笑容显出点赞同的模样。赛姆又咬口深色的面包,嚼了几下,接着说下去:

  "你还看不出来,新话全部的目的,就是把思想的领域变得狭窄?到头来,我们再也犯不成思想罪,因为没有词汇能用来表现。所有必需的概念,全严格用一个词来表现,词义严格限定。次要意义呢?消灭了,忘掉了。十一版里,我们离这就已经不远啦,可这过程还会很漫长,你我死后还会延续很久。每年减少一些词,意识的范围就越来越小。当然啦,就是现在,也没有犯思想罪的理由跟借口。这只是个自我约束问题,现实控制问题。可到最后,所有这些都不需要啦。语言一旦完善,革命就会完成。新话就是英社,英社就是新话,"他的话里,带了种神秘兮兮的自满。"温斯顿呀,你怎么没想过,到二○五○年,最晚到这时候,就没有哪个活人,听得懂我们现在这种谈话?"

  "除去……"温斯顿怀疑地说了半句,又停了下来。

  到了舌头尖的话是"除去无产者",可他止住了自己,因为没有把握,这话是不是有点不正统。然而,赛姆早猜到他要说的是什么。

  "无产者不算人,"他漫不经心地说。"到二○五○年,没准儿还会早哩,所有老话的知识全都会消失,从前的文学作品全都会销毁。什么乔叟,莎士比亚,弥尔顿,拜伦--只能在新词版本里存在,不只变成另外一套东西,其实是变得跟他们本身完全相反啦。就是党的文献也得变样子。就是口号也得变样子。连自由的概念也给废除了,何谈什么'自由就是奴役'?思想的整个氛围就会不一样啦。其实,我们如今理解的思想,不会再存在啦。正统的意思,是不要去想--不需要想。正统等于无意识么。"

  温斯顿突然间开始深信,总有一天,赛姆会给蒸发掉。他这个人过于聪明,他看得太透,说得太直,这样的人绝不会讨党的喜欢。总有一天,他会失踪的--这早写在了他的脸上。

  温斯顿吃完面包和干酪,在椅子上半斜身体,开始喝他那杯咖啡。左边桌上那个声音刺耳的家伙,还在没完没了聒噪个不停。一个年轻姑娘,想必是他的秘书,背对温斯顿坐着听他讲话,看上去仿佛他讲的每句话,她都是热烈赞同。有时温斯顿会听到她的只言片语:"说的真对,我完全同意,"一副年轻愚蠢的女人腔。可那男人的话声却是一刻不停,即便那姑娘说话的时候也不停。温斯顿见过那个人,只知道他在小说总局当着什么挺重要的官儿。他有三十岁年纪,喉头发达,嘴巴灵活。他的脑袋略略后仰,由于他坐着的角度害得眼镜反光,温斯顿看不见他的眼睛,只瞧见一对空无一物的圆片儿。有点吓人的是,那两片嘴唇倾泻而出的声音,却几乎一个词儿也分辨不清。只有那么一次,温斯顿听见一句话--"完全彻底消灭戈德斯坦主义"--飞快地给他聒噪出来,差不多变成一整块,犹如一行铅字疙瘩。除此之外,便是一片噪声,一片嘎嘎嘎的叫嚣。其实,你可以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他讲的一般意思却根本用不着怀疑。或许他是在批判戈德斯坦,要求更加严厉地处置思想犯和破坏分子。或许他是在谴责欧亚国军队的暴行,或许他是在歌颂老大哥,或者马拉巴尔前线的英雄--然而这全都没区别。他说了什么也罢,可以断定每字每句都纯粹正统,纯粹英社。温斯顿瞧着那张没眼睛的脸孔,上面的嘴巴忙着一张一合,心里有了种怪怪的感觉,觉得这根本不是个真人,是种人形模特儿。他的大脑没有讲话,讲话的是他的喉头。他讲的那堆废话,固然是一个个词儿,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话:那不过是无意识之中发出的噪声,犹如鸭子嘎嘎叫。

  赛姆有一会儿没吭声,拿着汤匙在炖菜糊糊里面划来划去。邻桌那声音飞快地聒噪下去,尽管周围吵成一团,还是听得分明。

  "新话里有个词儿,"赛姆道。"不知你听没听说过,就叫鸭话,说的是像鸭子一样嘎嘎叫。这类词有趣得很,它有两个互相矛盾的词义。用到敌人身上,这是在骂他;用到你拥护的人,就是在夸他啦。"

  赛姆真的要给蒸发掉,这绝对没问题。这么一想,温斯顿觉出了一种悲哀,尽管他知道赛姆看不起他,不太喜欢他,而且只要看出点理由,还一准把他当个思想犯揭发出去。然而赛姆却有点微妙的地方不对劲。有些东西他并不具备,那是谨慎处事,躲避麻烦,是种救人免灾的愚笨。谁也不能说他不正统。他相信英社原则,他崇拜老大哥,他为胜利高兴,他对异端痛恨,所有这些不光真心诚意,还带着种按捺不住的狂热。同时,他了解最新的信息,这一点普通党员才望尘莫及哩。然而,他身上老有点坏名声的影子。他爱讲些顶好三缄其口的怪话,他读的书太多,他常爱逛逛栗树咖啡馆,那本是画家跟音乐家扎堆儿的地方。没什么法律不准常去栗树咖啡馆,连不成文的法律也没有,然而那地方却颇有点凶险。那般党的老牌领袖,如今早已是名誉扫地;当初他们最后给清洗掉之前,也曾经常聚在这个咖啡馆里。听人家说,戈德斯坦有时也会在这儿露露面,那可是十好几年前的事儿啦。至于赛姆,他的命运固然不难预见,然而其实,若是赛姆抓住他温斯顿隐秘的想头,哪怕这想头只有三秒钟,他一准马上告到思想警察那里去。不用说,这一点人人都如此,然而赛姆来得最可能。光有狂热不能解决问题。正统等于无意识么。

  赛姆把脑袋抬了起来。"瞧,来了个帕森斯,"他说。

  听他那语气,仿佛要加上一句,"那该死的大傻子"。果然,帕森斯,温斯顿胜利大厦那个邻居,正穿过屋子朝这边走过来。这小子中等身材,矮胖体态,黄头发,青蛙脸。他三十五岁,脖子和腰身便围上了圈圈肥肉,然而一举一动,却依然活泼幼稚。瞧他那整个模样,活像个大块头小孩儿,这闹得他虽然标准制服加身,却老给人觉得,他该穿侦察队的蓝短裤,灰衬衫,再戴条红领巾。想一想他,脑子里一准是这样的尊容:膝盖胖出了肉窝儿,高高卷起的袖口,露出短粗浑圆的小臂。的确,逢上集体野游,或者旁的体育活动,只要可能,他准会换上条短裤。眼下他兴高采烈地叫着"嘿!嘿!"跟他俩打招呼,一屁股坐在桌边,送来一阵浓烈的汗臭。瞧他红扑扑的脸上,也到处挂着汗珠子。这小子出汗的能耐挺特别;在街道活动中心,看见乒乓球拍上面湿乎乎,谁都知道他刚打过乒乓球。赛姆便掏出一张纸,上面有一长串的字,他拿支墨水铅笔研究起来。

  "嘿!瞧他吃饭这一会儿还工作,"帕森斯拿胳膊肘撞一下温斯顿。"显积极,嗯哼?做什么呢,伙计?给我看呀,准太高难啦。史密斯伙计,我得跟你说,我可满世界找你来着。捐款,你忘了给我啦。"

  "捐什么款?"温斯顿问着,一面自动去掏钱。每人的工资,总有四分之一得留给各色志愿捐款,名目多到叫你记也记不住。

  "给仇恨周呀。你不是知道么,按户交。咱们这片儿钱归我管。咱得尽心尽力--做个大贡献给别人看看!告诉你呗,要是胜利大厦挂不出咱那条街最大的旗,可怨不着我。你说过交两块钱。"

  温斯顿找了两张皱巴巴脏兮兮的票子交上去。那帕森斯便拿个文盲特有的齐整字儿,记到一个小本本上面。

  "对啦伙计,"他说,"听说我那个小家伙昨个儿飞你一弹弓。我给了他好一顿揍。我跟他说,再这么干,我就把他的弹弓给没收!"

  "我想,他是没看上处决,心里不高兴呢,"温斯顿说。

  "嘿,是么--我怎么说来着?这叫人家精神可嘉,是吧?这俩小家伙淘得要命,可显起积极呀,嘿!成天价想着侦察队呀,打仗什么的。上星期六,我那小女孩儿到柏坎斯坦去野游,猜她干了什么事儿?她带着两个女孩儿溜出队伍,跟踪个陌生人,跟了一个下午!她们跟了他俩小时,穿过树林儿,到了阿默山,把他交给巡警啦!"

  "她们咋这么做?"温斯顿有点惊愕。帕森斯一脸胜利的神色:

  "我那小孩儿断定,他是个敌人的特务--跳伞来的什么的。伙计,这就出彩儿啦。你知道么,起初她觉得,那家伙哪里可疑?她发现,那家伙穿的鞋子好奇怪--她说,还没见过有谁,穿双那么怪的鞋。这家伙八成是个外国人。七岁小孩儿吔,有点子聪明,嗯哼?"

  "后来那人呢?"温斯顿问。

  "那人?说不上,当然啦。不过咋样我都不吃惊,比方……"帕森斯做个步枪瞄准的姿势,嘴里学着开枪吧勾一响。

  "好呀,"赛姆还看着纸条儿,头也不抬,一面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

  "当然啦,我们不能抱侥幸心理,"温斯顿顺从地同意。

  "我就说么!现在还打着仗,"帕森斯道。

  就像要证实他的话一样,他们头顶的电幕响起一阵喇叭声。不过,这还不是宣布战场上的胜利,只是要宣读富裕部的一个公告。

  "同志们!"一个年轻的嗓子热情洋溢地叫道。"同志们注意啦!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在生产战线上赢得了一个大胜利!此前各类消费品的完成情况显示,过去的一年,生活水平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以上。今天上午,整个大洋国群情沸腾,到处举行了自发的游行。工人们走出工厂和办公室,高举彩旗,在街头游行,表示感谢老大哥的英明领导带给他们的幸福新生活。下面播报已经统计完成的部分数字。粮食产量……"

  电幕上说了好几次"我们的幸福新生活",富裕部最近挺爱用这词儿。帕森斯的注意力给喇叭声吸引过来,便坐在那里听广播,张着嘴巴带了种严肃劲儿,还有点大彻大悟般的厌烦。他脑子转得不如数字快,不过他也清楚,它们总该叫人心满意足才是。他拽出个脏兮兮的大烟斗,里面装着半管黑糊糊的烟叶儿。烟草每个星期才能供应一百克,想装满烟斗几乎就没法办到。温斯顿掏出支胜利牌香烟,小心翼翼地横向拿在手里。下一份供应量要到明天才能买,他的烟卷儿可只剩四支啦。这会儿他迫使自己不听身前身后的喧闹,专心听听电幕上的播报。瞧罢,还有人游行时,要感谢老大哥把巧克力的供应量增加到每星期二十克哩。就在昨天,刚宣布供应量要减少到每个星期二十克。才过了二十四小时,他们竟忘得一干二净?帕森斯自然容易忘掉呀,他笨得像只动物一个样。邻座没眼睛那家伙也会忘掉呀,而且会忘得狂热盲目,一片热情,谁要是敢说上星期还要供应三十克,他一准强烈地盼着把这大胆的家伙挖出来,揭出来,蒸发干净。赛姆呢,他也忘掉啦--不过他挺复杂,他有的是双重思想。赛姆也忘掉了--而他,只有他一个人还保持着记忆?

  电幕上神话般的数字不断奔涌出来。和去年同期相比,今年是食物多啦,衣服多啦,房屋多啦,家具多啦,锅多啦,船多啦,书也多啦,燃料多啦,婴儿多啦,直升机也多啦--除了疾病犯罪跟发疯,什么都比去年多。一年又一月,一分又一秒,任是什么人,任是什么物,全都撒了欢儿地大跃进。温斯顿像方才赛姆一样,拿汤匙蘸着桌上那滩灰不溜丢的菜汁,把一条长线划成个图形。他满心忿忿不平,左思右想着生活的物质方面。这一切,难道一直如此?他吃的饭,难道一直这么个味儿?他转脸看了看食堂。这叫什么屋子?天棚低矮,拥挤不堪,墙壁给数不清的人摸得魆黑,铁桌铁椅东倒西歪,一个贴着一个,害得你要坐下,就必得碰着旁人的胳膊肘。汤匙歪歪扭扭,托盘坑坑洼洼,酒杯粗粗拉拉。所有的表面全是油腻腻,所有的缝隙全是脏兮兮,到处一股子酸臭味儿,活像把孬酒精、破咖啡、烂炖菜跟脏衣服混在了一道。脑子和皮肤永远在抗议,直让你觉得你有权拥有的东西给人骗了去。不错,他不记得有什么截然不同的东西。只要他还记得清,他脑海里的图景就别无二致:食物总是不够吃,袜子内衣总是有窟窿,家具总是碎糟糟,房间总是冷飕飕,地铁拥挤不堪,房屋歪七扭八,面包黑糊糊,茶叶没处找,咖啡像脏水,烟卷儿像宝贝--除去人造杜松子酒,就没有什么稀烂便宜,又敞开供应。当然啦,你一天天变老,这生活也一天天变糟;可这样的难受,这样的肮脏,这样的缺东少西,没完没了的严冬,稀脏粘脚的袜子,总不开动的电梯,冰冷的水,硌人的肥皂,自动断裂的香烟,恶臭难闻的食物--要是有谁对这一切心怀厌恶,这岂不意味着,这并非事物的自然规律?除非还记得从前的事情,明知道那时的状况截然不同,又怎能觉得,如今的一切无法忍受?

  他再看一看这间食堂。差不多人人都丑陋不堪,就算不穿那身工作服,依然免不了难看透顶。就在房间的一头,这小个子独个儿坐在桌前喝咖啡,他怪兮兮的像甲虫,一双小眼睛疑神疑鬼,东张西望。要是闭上眼睛不看身边,任谁也会相信,党树立的典型体格--小伙子人高马大,大姑娘胸脯高耸,头发金黄,肤色健康,生气勃勃,无忧无虑--这样体格的人儿到处都是,多得数不过来。可其实,照他看来,一号机场的人们多半矮小黧黑,其貌不扬。怪得很,各部里满是些甲虫一样的小人儿。他们短粗矮小,早早变得胖墩墩,拖着两条小短腿儿,快手快脚,跑东跑西,肉嘟嘟的肥脸木然一团,还有双小而又小的眼睛。靠党的领导,如今这样的品种简直是繁荣昌盛呀。

  等到念完了富裕部的公告,电幕上又是一阵喇叭叫,而后播放起一段软绵绵的音乐。这一串数字的狂轰滥炸,叫帕森斯糊里糊涂变得挺激动,便把烟斗从嘴里掏了出来。

  "富裕部今年还真能干,"他会意地摇摇脑袋,"对啦,史密斯老伙计,你准有刀片给我用用?"

  "没啦,"温斯顿道。"我这刀片都用了六个星期啦。"

  "哟,是么……我就是问问,伙计。"

  "真对不起,"温斯顿道。

  邻桌那个鸭嗓子,在念富裕部公告的当儿停了片刻,如今又聒噪起来,声音还是那样响。温斯顿突然觉出,不知怎的,他在想帕森斯太太,想她稀疏的头发,跟脸上皱纹里的灰泥。不出两年,她的孩子准向思想警察揭发她。帕森斯太太便会给蒸发。赛姆也得给蒸发。他温斯顿会给蒸发。奥勃良同样会给蒸发。可帕森斯,他却不会给蒸发。那没眼睛的鸭子嗓也不会给蒸发。部里那般在迷宫也似走廊里窜来窜去的甲虫,他们同样不会给蒸发。还有那黑发姑娘,小说总局那个姑娘,她也绝对不会给蒸发。看上去,他本能地摸得准,谁能活下去,谁会给消灭--虽然靠什么才能活下去,他却说不出。

  就在这时,他猛然从沉思当中惊醒了过来。邻桌有个姑娘,微微斜着身子,在盯着他看。这便是那个黑发姑娘。她乜斜着目光看着他,那眼神怪得很,颇有些专注。刚碰到他的目光,她便把眼睛转了开去。

  温斯顿的后背立时变得汗津津,一阵子毛骨悚然的恐惧,涌遍了全身。这恐惧瞬息即逝,却留下种不安的感觉,挥之不去。她干吗要盯着他?她干吗老是跟着他?不幸的是他记不得,他来的时候她是不是早坐在那桌上,还是在他之后才坐到了那里。可昨天,两分钟仇恨那会儿,她可明明就坐在他身后,哪怕这看上去毫无必要。很有可能,她真正的目的是要偷听他的话,要搞清他是不是叫得不够响。

  方才他怎么想来着?或许她还不真是个思想警察,可真正讲来,数业余的特务最危险。鬼知道她盯了他多久。也许总会有五分钟罢--很可能就在这当儿,他脸上的表情没有控制好。耽在公共场所,或者在电幕的范围内,听任自己的思绪信马由缰,这简直是种骇人的危险。最细致的地方,才最能戳穿了你。神经质的抽搐,无意识的忧虑,自言自语的习惯--只要是有那么点行为反常,遮遮掩掩,总归是危险的信号。不消说,脸上的表情不妥当,这本身就活该挨收拾;比方说,人家明明在宣布胜利的喜讯,怎么能显得满肚子怀疑?新话还有个词儿,叫脸罪,说的便是这样的情形。

  那姑娘再次把脸转过来。没准儿她还不是真的跟踪他,没准儿全是碰巧,她接连两天跟他挨着坐。香烟早已灭了火,他小心翼翼把它放到桌边上。要是烟丝没给他弄掉,下班后他还能把这截烟屁股吸完哩。很可能,邻座那娘们是个思想警察的特务;很可能,不出三天,他便会落到爱护部的地下室里去。然而不管怎样,烟屁股可是别浪费。这当儿,赛姆叠起他那张纸条,放到口袋里。帕森斯可是又说开啦。

  "我还没说哩,伙计,"他叼着烟斗,一面说道。"有次我那俩小家伙,在市场把个老太太裙子给点着啦!那老家伙?她拿B.B.的像片包香肠!他们就偷偷跟着他,拿一盒的火柴烧她裙子。嘿,准烧得她够呛!那俩小家伙,哈?真叫小积极分子儿!这会儿在侦察队,他们受的全是这种一等一的训练。比我小时候还好哩!猜,侦察队最新给了他们什么玩意儿?耳机,能插到钥匙孔里偷听说话!我那小丫头,有天晚上带回了一个--就捅到起居室门上啦。她说,比直接从钥匙孔听,声音足足大上一倍哩!不用你说,这当然是个玩具--可主意倒不坏,咹?"

  就在这时,电幕上一声刺耳的哨音响。这告诉他们,该回去上班啦。三个人全跳将起来,跟着大伙一窝蜂地抢电梯,温斯顿香烟剩下的烟丝全掉了出来。


2011-2-5 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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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6  



  温斯顿在日记上写道:

  那是三年以前。一个晦暗的夜晚,大火车站附近一条狭窄的横街。她挨墙站着,身边是一处房门,头顶是一盏路灯,可是黑古隆冬。她长得挺年轻,浓妆艳抹的。正是抹的粉让我注意,那粉雪白雪白,活像个面具,再加上鲜红鲜红的嘴唇。党的女人,是不兴涂脂抹粉的。街上没有别人,也没有电幕。她说,要两块钱。我……

  他一时觉得很难写下去。他闭上眼睛,还用手指头按住眼皮--这情形总是出现在眼前,他一心要把它赶开去。他险险乎按捺不住,要用尽力气高声骂娘。要么,就拿脑袋撞墙,就把桌子踢倒,就用墨水瓶砸窗户--狂暴罢,吵闹罢,疼痛罢,只要能把那折磨人的记忆消灭掉!

  他心里想,一个人最要命的敌人,是自己的神经系统。你内心的紧张,随时可能转变成什么一目了然的症候。他想起几个星期以前,在街上遇见一个人。这党员倒是长得挺平庸,三四十岁,高高瘦瘦,还提了个公文包。那会儿他们相差不过几米远,那人的左脸突然抽搐一下,害得那张脸横七扭八的。等他俩擦身而过,那人竟又抽搐了一下--不过是小小的抽动,不过是轻轻的颤抖,迅疾得犹如照像机的快门咔哒一响。然而谁都看得出,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动作。温斯顿记得,他当时便想到,这可怜虫完蛋啦。怕人的是,十有八九这动作他根本就没觉察。最最危险的,是睡觉的时候说梦话--据他看来,这般糟糕事儿根本就是个防不胜防。

  他吸了口气,接着写道:

  我跟着她走进门,穿过后院,进了地下室的一个厨房。靠墙有张床,桌上是一盏灯,灯光捻得暗暗的。她……

  他只感到一阵恼怒,恨不得吐口唾沫才好。在地下厨房里跟那婆娘搞在一起,他想起的是凯瑟琳--他的老婆。温斯顿还结了婚哩--换句话讲,是结过婚的:没准儿他还算个结了婚的人,据他所知,他老婆还没死呢。他仿佛又呼吸到地下厨房那种暖烘烘的味儿,那种脏衣服、贱香水外带臭虫味儿。那香水味儿直叫人作呕,然而不乏诱人的地方,因为党的女人绝不用香水,简直没法想象她们也会用香水。只有无产者才兴用香水--在他心里,香水味总如影随形地混杂了另一件事,那便是私通。

  这两年以来,他头一遭行为失检,便是搞了这个婆娘。不用说,他们禁止搞妓女,但诸如此类的规矩,有时大可放胆破它一次。这挺危险,但绝对算不上生死攸关。搞妓女若是抓了现行,得强劳营里干上个五年;要是不犯旁的事儿,这就顶了天啦。而且逃起来也容易,谁会在搞事儿的时候给人当场擒拿?贫民区准备卖身的婆娘多而又多,有时只消一瓶杜松子酒,她便会卖了自个儿。对卖淫这类勾当,党嘴上不说,其实是颇有些鼓励的,人们的本能不好一并压抑净尽,总该找上个发泄的出口。一时的放纵算不得大事,只要能做得偷偷摸摸,毫无乐趣,只要搞的是无产阶级下层一文不值的婆娘。党员彼此胡搞,这才真真是不可饶恕。然而--纵然大清洗的被告们一例坦白犯了这样的罪行,真正做出这样的事来,还是叫人觉得无法想象。

  说起党的目的,那还不光是防止男人和女人相互忠诚,这样的关系没准儿他们没办法控制。还有那么个秘而不宜的真正目的,便是让性行为变得索然无味。婚姻之内也罢,婚姻之外也罢,真正的敌人不是爱情,倒是性欲。所有党员间的婚姻,必得经过个什么特设委员会批准;要是打算结婚的男女显得爱慕对方的肉体,那申请一准给拒绝--当然啦,其原则从不给说得明明白白。结婚的目的,能承认的惟有一个,便是生育些孩子,好为党服务。性交,那给看成一种小小的手术,像灌肠一样只会惹人厌。当然啦,谁也没有径直说过这一点,然而靠一种曲曲折折的方式,从孩提时开始,它便灌进了每个党员的心里。他们甚至成立些组织,像反性青年团之类,专门倡导男人跟女人完全禁欲。孩子么,可以靠人工授精的办法来生育(新话还有个词儿,就叫人授),交给公家来养活。温斯顿晓得,这一切还没有全部当真干起来,然而它却跟党的意识形态严丝合缝。党是企图扼杀性本能;若是无法扼杀,便去歪曲它,玷污它。他还不晓得为何这样做,只觉得他们的做法真是太自然不过。起码从女人那面讲,党的努力大抵上大获成功。

  他又想起了凯瑟琳。他们分手总该有九年,十年--快十一年啦。真怪,他竟然很少想到她。有时候,他甚至整天整天忘了自己曾经结过婚。他们只在一起,过了十五个月。党根本不准离婚,然而若是没有孩子,却会倡导分居。

  凯瑟琳个子高高,头发金黄,身形挺直,动作优美。她的面孔轮廓分明,活像只老鹰。要是谁不曾发现,这张面孔的背后几乎空洞无物,任谁都会称赞一句:瞧这张面孔,有多么高尚!刚刚结婚不久,温斯顿便一口断定,他还没见过比她更加愚蠢庸俗空虚的人--当然啦,或许这全怪他对她的了解最切近。她那脑袋瓜里,就没有哪个思想不是口号,任何愚不可及的事情,只要是党交给了她,她一律盲目接受。在心里他给她个绰号,就叫"人体录音带"。然而,若不是为了那件事,他还可以忍住跟她过下去--那事情便是性生活。

  只消他碰到她,她便一阵畏缩,全身僵硬。若是拥抱她,那感觉活像拥抱一块木疙瘩。真怪,有时她把他往自个儿怀里拥,他却只觉得她正拼着力气把他推开去。她的肌肉变得绷绷紧,叫他不能不有这样的感觉。她总是闭眼往那里一躺,不反抗,不合作,只是忍受了事。这样的反应真叫人难堪;久而久之,简直叫人觉得可怕。即便这样,他倒可以忍着和她一起过,只消同意禁欲就是啦。可怪的是凯瑟琳居然不同意。她说,只要做得到,他们总该生个孩子才是。于是每个星期,诸如此类的事情准演上一次。她把这事搞得挺有规律,只要不是做不到,她便总要遵守时间。甚至那天的早晨,她便会提醒他一句,一如晚上有什么任务必得完成,万不可忘记。她有两个词儿来叫这件事。一个叫做"生他个小孩",还有一个叫做"咱们为党尽义务"(她还真用了这个词儿!)。要不了多久,只要将到指定的日子,他便真真觉得灾难临了头。幸好没怀上孩子,到头来她也同意,不再试下去了。很快,他们便开始分居。

  温斯顿悄没声儿地叹口气。他又拿起笔,接着写下去:

  她一头躺倒在床上,等不到任何准备动作,就撩起了裙子。那动作粗俗之极,怕人之极,让你无法想象。我……

  他看见自己站在那儿,灯光黑沉沉,满鼻子全是臭虫加上贱香水味儿。在心里,他只觉得挫折,只觉得忿忿不平--尽管在那时,他的思绪掺杂着对凯瑟琳白皙肉体的想望,可那肉体早给党催眠的力量闹得冰冷僵硬。干吗老是这样?干吗他没法有个自己的女人,只能隔三差五搞搞这种破烂货?然而名副其实的做爱,几乎就无法想象。党的女人,一律是如出一辙。禁欲的思想,如同对党的忠诚,早已在她们的心里根深蒂固。小时候周密地训练她们,学校、侦察队和青年团里不断絮叨给她们,再加上竞赛,冷水浴,讲座,游行,歌曲,口号,军乐,自然的情感早就被扫荡一空。理智告诉他,例外一定会有;然而他的心里就是不相信。她们全都是坚不可摧,完全按党的要求干。他希望得到的,早不是有个人爱他,而是打破那贞洁的围墙,哪怕平生只遇到一次。性交一旦成功,那便是反叛。情欲就是思想罪。若他还能够唤起凯瑟琳的欲望,便构成了一次诱奸--哪怕她还是他老婆。

  然而剩下的故事必得写下去。他便写道:

  我捻亮了灯。我就着灯光看她……

  在黑暗里耽过之后,煤油灯昏暗的灯光显得格外亮。他第一次可以仔细把那婆娘打量一眼。他朝她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满心交织着肉欲和恐惧。他痛苦地意识到来这儿的风险。没准儿他一出门,巡警便会把他给擒住;没准儿这会儿,他们就等在门外边!然而他倒是到这儿干吗来!若是他还没干成就走呀--!

  这得写下来,这得老实交代。灯光下他突然看出来,那婆娘敢情很老。她脸上的脂粉异常地厚,活像个裂缝累累的纸板面具。头发已经有了银丝;然而真正吓人的,倒是她的嘴巴,稍一张开,露出的竟是个漆黑的窟窿。她一颗牙齿也没有。

  他用涂鸦般的字体,忙忙乱乱写下去:

  我就着灯光看她,原来是个老太太,少说也有五十岁。然而我走上前去,照干不误。

  他又把指头按在眼皮上。他到底把它写了下来,然而依然没什么两样。这个疗法治不了他。那一种冲动,放开嗓子破口大骂的冲动,比什么时候都强烈。


2011-2-6 1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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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7  



  若是有希望,温斯顿写道,希望在无产者身上。

  若是有希望,这希望必是在无产者身上。这般密密匝匝的百姓素来受人贱视,而他们在大洋国竟要占到百分之八十五。惟有在他们身上,才聚得起推翻党的力量。党根本没法从内部推翻。要说它还有什么敌人,他们也根本没法聚在一起,连互相认认清楚也做不到。纵然那神话般的兄弟会真的存在(就算它可能罢),也没办法设想,能有两三个以上的会员聚集起来干些什么。造反--只意味着目光一转,声音一变,往好里说,才意味着偶然的轻声呢喃。然而无产者,只消叫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就根本用不着什么地下活动。他们只消站起来,抖抖身子--一如马儿抖掉身上的苍蝇。要是他们肯做,明天一早便能够把党打倒。迟早他们总会这样做,不是么?但是--!

  他还记得有一次,他在一条挨挨挤挤的街上走。就在这时,前面街上几百个女人一齐怒吼起来:"嗷!嗷--!"这声音低沉嘹亮,叫人不寒而栗,带着气愤,又带着绝望,轰轰然,嗡嗡然,如同钟声在回荡。他的心突然狂跳起来。这就开始啦!暴动开始啦!无产者终于砸碎了锁链!可他赶到现场,只看见两三百号女人,团团挤在街头市场的货摊周围,满脸悲惨兮兮,仿佛沉船上一群难逃厄运的乘客。这当儿,那普遍的绝望情绪,骤然分散成无数条嗓子的吵嚷。原来,有个货摊卖起了铁皮平底锅。那些锅子,一例是些个怕摸怕碰的残次品,然而任是哪一种炊具,永远都绝难搞到手。不料,那锅子竟然卖光了--于是那般得了手的,给旁人碰着撞着拥挤着,一心想带着锅子快溜走;然而别的几十个人,依然围着货摊吵吵嚷嚷,骂售货员走后门,生生把锅子留到什么鬼地方去啦。这时,又有人怒声吵了起来--那是两个女人,满脸通红,披头散发,抓着同一只锅子,都想从对方的手里抢下来。她们抢啊抢的,锅子的把手就掉啦。温斯顿满心厌恶地看她们吵架。可是,就是刚才那一瞬,她们的吼声表现出几乎怕人的威力,而她们才不过几百个人!为什么那些要紧的事情,她们却从来不会这样吼?

  他写道:

  惟有觉醒之后,他们才会造反;惟有造反之后,他们才会觉悟。

  他心里想,这简直像从党的什么课本当中抄来的东西。当然啦,按党的说法,它在把无产者从枷锁当中解放出来。革命前,无产者受到资本家残酷的压迫,他们挨饿挨揍,女人也不得不在煤矿里面做苦工(其实,女人如今难道不在煤矿做苦工?),孩子六岁就给卖到工厂去。然而与此同时,按照双重思想原则,党也教导我们,无产者生来便是劣等人,必得靠几条简单的规矩,让他们处在被统治的地位,就如同动物一个样。事实上,谁去管无产者们做什么。多了解他们的情形,根本就没有必要。他们干活,繁殖,而且一直如此,其它的活动便毫不重要。对他们听之任之,犹如阿根廷平原上散放的牛群,他们便回复到自然的生存状态去,回复到古已有之的生存方式去。他们生下来,在贫民窟里长大成人,在十二岁上出门做工;他们的美丽,他们的性欲,短暂得犹如瞬息即逝的花蕾。他们二十岁结婚,三十岁已经步入中年,到六十岁,多半便一命呜呼。操劳卖命,养家糊口,寻衅斗殴,看看电影,踢踢足球,灌灌啤酒,闹闹赌博,他们心里盘算的只有这么多。控制他们,简直易如反掌。在他们中间,总派上几个思想警察的特务,散布些流言蜚语,挑出些可疑的危险分子消灭掉。至于党的意识形态,就根本用不着灌输给他们。无产者不该有什么强烈的政治情感。党单单要求他们有简单的爱国主义思想,一旦需要他们加班加点,勒紧腰带,便好利用一下。有时候,他们也会有点不满,然而这样的不满到头来一无所获;因为他们不懂得普遍观念,他们的不满情绪只能针对琐屑具体的小事,较大的坏处他们老是见不到。无产者家里多半电幕也没有,民警也懒得理他们。伦敦成了个犯罪大本营,小偷大盗,娼妓毒贩,明榨暗骗,全把伦敦当成天造地设的乐园;然而这些罪行,单单充斥在无产者中间,根本就没什么要紧。所有的道德问题,一任他们依照旧时的规矩;性关系上党所倡导的禁欲主义,对他们一概不适用。乱交挨不着惩罚,离婚办得成手续。要是无产者需要个宗教,或者有了这样的意愿,也不妨任他们信去。对无产者,简直不值得怀疑。诚如党的标语教导的那样:"无产者和动物才自由。"

  温斯顿把手伸下去,小心翼翼地搔他的脚脖子。这地方又开始刺痒啦。有一个问题永远绕不开,便是没办法知道,革命前的生活究竟什么样。他从抽屈里拿出本小孩子的历史书,那还是他从帕森斯太太手里借来的。他开始把书上的一段抄在日记上:

  在大革命前的旧社会,伦敦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美丽的城市。那时,它又黑又脏,让人忍受不了。大家忍饥挨饿,有千千万万的穷人连鞋子也买不起,甚至找个象样的地方睡觉也没有。孩子们还不到我们这么大的时候,就一天要干十二小时的活;手脚一慢,恶狠狠的主人就会用鞭子抽打他们。他们整天吃的是变了味的面包屑,喝的是白开水。大家都那么穷,但也有一些有钱人,住在几幢又高大、又华丽的楼房里,光是伺候的仆人就有三十来个。这些有钱人就叫资本家,他们都长得很胖,很凶,很难看,就像边上这幅图画画得那样。你们看,他穿一件长长的、黑颜色的大衣,那叫大礼服,头上戴一顶古怪的帽子,亮晶晶的,样子像大烟囱,那叫高礼帽。这是资本家才有的打扮,别人都不许穿。世界上一切的东西,都被他们占有,其他人都是他们的奴隶,什么土地、房屋、工厂、金钱,都是他们的。碰到有谁不听话,他们就把他关到牢里,要不,就叫他没有活干,把他饿死。老百姓和资本家说话,必须是很害怕的样子,向他鞠躬,还要摘下帽子,称呼他"老爷"。这些资本家有一个头头,叫国王……

  下面列举的一长串,他早就知道。那书上准会提到,主教穿的是细布袖套,法官穿的是貂皮长袍。有手枷,有脚镣,有踏车,有鞭挞,市长大人开盛宴,亲吻教皇脚丫子。还有件事情,唤作jus primae noctis(初夜权)的,小孩子的课本八成不会说。这条法律的意思是,每个资本家都有权,跟他厂里做工的随便什么女人睡一觉。

  这里边有多少谎言,谁说得出来?如今的一般生活比革命之前好,这一点兴许是真的。惟有一个证据截然相反,那便是骨子里无声的抗议,本能地感觉到生存的状态恶劣难忍,而在别一个时代全然不应该如此。这让他觉得,敢情当今时世真正典型的问题,倒不在它太嫌残酷无情,毫不安全。这时代枯燥乏味,暗无天日,疲塌懈怠,这才是它的问题所在。看看身边罢,谁都看得到,这生活根本不像电幕上聒噪的谎话,也绝对不像党企图实现的理想。即便对党员而言,生活的许多方面,依照是倾向中性,不论政治。那是拼死拼活做完沉闷的工作,是地铁里抢个座儿,是补一双破袜子,讨一份糖精片,省一个烟屁股。可党树立的理想呢,却庞大,骇人,晶莹发光。那是钢筋水泥的世界,机器怪物的世界,可怕武器的世界;那是勇士的战场,信徒的圣殿,团结前进,统一思想,统一口号,永远工作、战斗、胜利和迫害。三亿人民,有的便是这同一张脸孔。而现实呢?城市肮脏凋零,人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却依然东奔西走,苟延残喘。他们住的一例是上个世纪千疮百孔的房屋,身边一例是烂白菜跟脏茅坑的臭味。温斯顿仿佛就看到了伦敦城,这庞然大物一片倾圮破败,成百万的垃圾箱塞满了全城;在这城市的惨景上面,再叠印了帕森斯太太的一张照片--满脸皱纹,头发疏落,徒然挣扎着要鼓捣好那堵塞的水管。

  他又把手伸下去,搔搔脚脖子。电幕没日没夜在耳边聒噪,拿统计数字告诉你,今天人民吃的多啦,穿的多啦,住的宽敞啦,玩的高兴啦--跟五十年前的人比,他们活得也长,干得也少,个子也高,身体也壮,智力也强,生活也棒,知识也多。这样的宣传,你没法子证明,也没法子反驳。打个比方,党说如今百分之四十二的成年无产者有文化;而革命前,识字的成年无产者只有百分之十五。党还说,如今婴儿死亡率只有千分之一百六十,而革命前却有千分之三百--或者诸如此类。这挺像两个未知数组成了个简单方程。没准儿历史书上的每句话都纯属瞎编乱造,即便人们笃信不移的事情也不例外。谁知道啦,兴许从来没有什么劳什子法律叫做jusprimae noctis,从来没有什么人叫做资本家,也从来没有什么服饰叫做高礼帽。

  所有的一切,全在迷雾当中褪去了身形。过去给人擦拭个干净,擦拭的行为又忘了个干净,于是,谎言就变成了真理。平生之中,他只有一次,掌握了伪造行为确凿具体的证据--而且是在事情之后,这一点真是重要非凡。这证据在他的手指之间,停留了三十秒钟之久。那该是一九七三年--总之,那会儿他正跟凯瑟琳闹分居。然而,真正有关的日期,却还要早上七八年。

  其实,这事是开始在六十年代中期,便是那时的大清洗,一古脑儿消灭了革命的元老。到一九七○年,除去老大哥,他们已尽数消灭,一个不剩。他们给揭露出来,变成了叛徒反革命。戈德斯坦成功脱逃,藏身在什么鬼地方;至于旁人,有几个消失了踪影,大多数则参加了公审,坦白了罪行,而后处决了事。最后活下来的人里有那么三位,叫做琼斯、艾伦森和卢瑟福。他们遭到逮捕,大约还是一九六五年的事情。像通常一样,他们先消失了一两年,无声无息,生死未卜;而后,又突然给带了出来,按照惯常的方式坦白认罪。他们交代,跟敌人交换过情报(那会儿的敌人也是欧亚国),贪污过公款,暗杀过好几个忠诚党员。他们交代,早在革命以前,便阴谋反对老大哥的领导,他们的破坏活动害死了成千上万的人。交代了这些,他们便得到宽大处理,恢复了党籍,委派了职位--那工作表面上重要得很,其实纯属挂名而已。他们在《泰晤士报》上发表了冗长的检讨,解剖犯罪的根源,保证革心洗面,重新做人。

  他们给放出来以后,温斯顿还真在栗树咖啡馆里见过他们三个人。他还记得,那会儿他用眼角偷着看他们,真个又是着迷,又是害怕。他们的年纪比他大得多,算得上古代社会的遗老遗族,当年党的英雄岁月,他们几乎是最后剩下的显要。在他们身上,还依稀驻留着地下斗争和内战时期的魅力。他对他们彼时活动的事件和日期早不甚分明,然而只觉得,他听到他们的名字,比老大哥还要早哩。可他们是歹徒,是敌人,是不能挨不可碰的危险分子,命定在一两年内给人消灭干净。只要落在思想警察的手里,没有人逃得了这样的下场。他们不过是几具死尸,等着给送回到坟墓里面去。

  谁也不坐在他们的附近。挨在这伙人身边,可绝对算不上明智。他们默然呆坐,面前是一杯杜松子酒,那酒一股子丁香味儿,是这咖啡馆的特色酒。这三个人,数卢瑟福的样子给温斯顿印象最深。此公曾是个有名的漫画家,在革命前和革命中,他那尖锐的漫画就鼓舞过人民的激情。甚至现在,他的漫画还会偶而登到《泰晤士报》上。这些新创作的漫画,单单模仿自己早期的风格,死板板,软塌塌,怪兮兮。漫画的主题,永远是旧调重弹:什么贫民区啦,挨饿的孩子啦,街头的巷战啦,戴高礼帽的资本家啦--这般资本家,他们在街垒里边还要戴着高礼帽!好一番徒劳无益的挣扎,无休无止,一心要退回到从前去。这卢瑟福,身材高高大大,花白的头发油腻肮脏,皱纹满脸,松松垮垮,厚厚的嘴唇像黑人一样嘟得挺高。当初他定然是身强体壮,如今这大块头却是歪斜颓唐,臃肿虚胖,像就要向四面八方散了架子。他仿佛会在你的跟前土崩瓦解,像一座倾颓坍塌的大山。

  十五点这个时候顶寂寥。如今温斯顿早已记不得,他怎么会在这时到咖啡馆里去。咖啡馆几乎空空荡荡,电幕轻声呢喃着一首温柔的乐曲。那三人坐在角落,几乎一动也不动,话更是一句没说过。服务员用不着招呼,便送上来满杯的杜松子酒。旁边桌上摆了个棋盘,棋子放得齐齐整整,然而没有人下棋。过了没有半分钟,电幕猛可里变了样。播放的频率换了别个,音乐也跟着换了调。那闯将进来的新旋律真个难道难描,它粗哑特殊,戏谑干嚎,温斯顿私下里便叫它黄色小调儿。而后,电幕上有人唱了起来:

  这栗树荫荫影迷离,

  你卖了我,我也卖了你!

  他们躺那里,我们躺这里,

  这栗树荫荫影迷离!

  那三人依然动也不动。温斯顿又瞥一眼卢瑟福疲塌塌的脸,竟看见他的眼睛满盈着泪水。温斯顿这才发现,艾伦森和卢瑟福的鼻子都给打得歪歪瘪瘪,他的心不禁一阵战栗--然而他也说不上,他的心究竟为什么发颤。

  没过多久,这三人重又被逮捕。看上去他们刚给释放,立刻开始新一轮的阴谋活动。他们再次受到审判,这次是坦白了一系列新犯下的罪行,连同旧有的罪行,来个数罪并罚。于是他们给处决掉,这下场记在党史里,给后代做个儆示。可约摸过了五年,在一九七三年,有一次气动管把一卷文件送到温斯顿的桌上。他展开纸卷,发现一块纸片,显然给忘掉了夹在这里边。打开纸片,他登时看出它的重要意义。那是十年前一份《泰晤士报》的半页剪报,刚好剪的是上半版,连日期也留在了上面。剪报上有张照片,照的是纽约的一次党代表会议。照片的中央,顶顶突出的位置,便是琼斯、艾伦森和卢瑟福那伙人;起码这三人绝对不会错,照片下面的说明里还有他们的名字。

  问题是在两次公审之中,他们三人都一口供称,那一天他们是在欧亚国的领土上。他们从加拿大的一个秘密机场起飞,抵达西伯利亚的什么指定地点,跟欧亚国总参谋部的人员接了头。他们便把重要的军事机密出卖给人家。这日期温斯顿记得牢之又牢,因为那一天正是夏至;而这样的事情,准记在无数旁的地方。可能的结论只有一个:他们的坦白准是些谎言。

  当然啦,这才算不得什么发现。便是那时,温斯顿也从来不曾想过,清洗中消灭的人们,真的犯下了他们被控的罪行。然而这却是个活生生的证据;过去早给人消灭,它却算得上过去的一个碎片,犹如一块骨骼的化石,竟然在明明错误的地层冒了出来,便使得地质学的理论土崩瓦解。要是有什么途径,把这张照片公布于世,让大家了解它的意义所在,这沉重的一击足以让党化为齑粉。

  那会儿他本是在工作。一看到这张照片照的是什么,意味着什么,他立即拿一张纸盖住了它。可幸他打开纸卷时,从电幕那边看,照片是颠倒的。

  他把拍纸簿放在膝头,将椅子推后,尽量离开电幕远一点。控制住脸上的表情一片漠然,这本不是难事;只消花点子力气,连呼吸也能够控制住。然而心跳,那却没办法控制得了;可电幕却相当灵敏,能够感知得到。他等了约摸足有十分钟,心里担惊受怕--别出了什么情况暴露他,比如他的桌上突然刮过一阵风,害他的掩饰行为前功尽弃。而后,他也不打开桌上的纸片,索性把那张照片连同其它的废纸,一古脑儿丢进记忆洞。再过上一分钟,想必这照片便化成了灰烬。

  这事情早过了十年--十一年啦。没准儿如今,他会把那张照片留下来。怪得很,这照片正如它记载的事实一样,早已仅仅剩下记忆中的存在;然而它毕竟曾经捏在他的指间呀,他还是觉得非同一般。难道一纸消失了的证据曾经存在过,这便会使得党的统治不再固若金汤?

  然而今天,纵然这张照片能从灰烬里复活,它也早就算不上证据。他发现照片那会儿,大洋国已经不跟欧亚国开战,可这仨死鬼是向欧亚国的特务机构出卖了祖国。打那时以来,大洋国的敌手变来变去--足有两三次哩,他也记不得到底有几次。很有可能,他们的坦白一再改变,起初的日期事件早已经毫无意义。过去不光给篡改了事,它就这样子改来改去。有一件事情最让他觉得噩梦般骇人,便是他从来闹不清楚,为什么要这般大张旗鼓地搞欺骗。篡改过去,眼前的好处自是一目了然,然而终极的动机却显得神神秘秘。他又提笔写道:

  我懂得方法,可我不懂得原因。

  他想,恐怕他很有点精神失常啦。这一点他已经想过无数次;没准儿,单个人的少数派,便是精神失常哩。从前,相信地球绕着太阳转,便意味着成一个疯子;而今,相信过去无法给篡改,也意味着成一个疯子。或许惟有他独自坚持这信仰;若真是他独自一人,那他便精神失常。然而感到自己精神失常,才不最最让他胆战心惊--骇人的是他也可能走了条错路。

  他捡起那本儿童历史书,看着开卷第一页上的老大哥像。那双眼睛叫人昏昏欲睡,紧紧盯着温斯顿看。那仿佛有种巨大的力量压在你身上--这玩意儿直刺穿你的脑袋瓜,捶打你的脑,吓破你的胆,逼你放弃心中的信念,诱你否认眼见的证据。到头来,党不妨宣布二加二等于五,你便好乖乖地一信了之。这一点躲不开避不掉,他们迟早总会这样宣布,他们所处的地位铁定要求他们这样做。他们的哲学,自然要求否认经验有什么效力;而且,这哲学甚至否定了客观现实的存在。一切异端当中顶大的异端--那便是常识。他们会因你心怀异见杀掉你,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有可能正确。说到底,二加二等于四,这如何能够知道?有一种地心引力在作用,这如何能够证明?过去无法给人改变,这如何能够弄清?要是过去跟客观世界,仅仅存在于常识当中,要是意识可以给人控制--那又如何?

  然而,不是的!他猛可里满心充满了勇气。奥勃良的面孔出现在他的脑际,这绝非由于什么显明的联想。他晓得,他比以前更加确切地晓得,奥勃良站在他的一边。他写这日记,便是为了奥勃良--便是写给奥勃良:它犹如一封信,长得无休无止,没人读得到它;然而它毕竟写给一个特定的人,这便叫它也变得生动多彩。

  党教导你,不得相信你耳闻目睹的证据。这是他们最终的命令,这是他们最根本的命令!他要面对的是何其巨大的力量,那般党内秀才会何其轻易驳倒他!那些论证简直精妙绝伦,他懂也不懂,更何谈反驳。想到这些,他的心头禁不住一沉。然而--他毕竟正确。他们错误,惟有他才正确。显明,素朴,真实,这一切一定要捍卫。自明便是真理,这一点一定要坚持。物质的世界毕竟存在,世界的规律绝不能改变。石头毕竟坚硬,水毕竟潮湿,悬空的物体毕竟落向地心。他觉出自己乃是说给奥勃良,也觉出自己阐明了一个重要的公理,便写道:

  自由就是宣称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承认了这一点,其它的一切便会迎刃而解。

(全文完)


2011-2-6 1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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酝藉

#8  

“电幕”中的刺耳躁音每天响起:“电幕上说了好几次"我们的幸福新生活",富裕部最近挺爱用这词儿。帕森斯的注意力给喇叭声吸引过来,便坐在那里听广播,张着嘴巴带了种严肃劲儿,还有点大彻大悟般的厌烦。他脑子转得不如数字快,不过他也清楚,它们总该叫人心满意足才是。他拽出个脏兮兮的大烟斗,里面装着半管黑糊糊的烟叶儿。烟草每个星期才能供应一百克,想装满烟斗几乎就没法办到。温斯顿掏出支胜利牌香烟,小心翼翼地横向拿在手里。下一份供应量要到明天才能买,他的烟卷儿可只剩四支啦。这会儿他迫使自己不听身前身后的喧闹,专心听听电幕上的播报。瞧罢,还有人游行时,要感谢老大哥把巧克力的供应量增加到每星期二十克哩。就在昨天,刚宣布供应量要减少到每个星期二十克。才过了二十四小时,他们竟忘得一干二净?帕森斯自然容易忘掉呀,他笨得像只动物一个样。邻座没眼睛那家伙也会忘掉呀,而且会忘得狂热盲目,一片热情,谁要是敢说上星期还要供应三十克,他一准强烈地盼着把这大胆的家伙挖出来,揭出来,蒸发干净。赛姆呢,他也忘掉啦--不过他挺复杂,他有的是双重思想。赛姆也忘掉了--而他,只有他一个人还保持着记忆?”喜欢极了这篇小说。至少还要读一遍或再读一遍。

温斯顿的日记记载着他们这样的幸福生活细节,那就是那就是胜利牌香烟,直掉烟丝或者断掉。深埋在帕森斯太太脸上皱褶中的尘土和她们家洗碗池的下水道堵塞,冒上来的水散发着酸臭味。他们家的孩子:“伴着木梳吹出的军乐,孩子们冲进了起居室。帕森斯太太拿来扳手,温斯顿放掉脏水,忍着恶心把堵住水管的一团头发掏出来。他就着水龙头的冷水尽量把手洗干净,回到起居室里。

  "举起手来!"有人恶狠狠地嚷了一声。

  一个九岁男孩子从桌子后边突地蹦了出来。他长得挺漂亮,然而一脸凶横,拿了支玩具手枪,朝温斯顿直比划。他的妹妹要小两岁光景,也学哥哥的样子做,手里拿的是根木头棍儿。他俩灰衬衫,蓝短裤,系着红领巾,这是侦察队的制服。温斯顿把双手高举过头,心里挺不踏实--看那男孩的动作凶巴巴,一点儿没有玩游戏的意思。

  "你个叛徒!"男孩子叫道。"你个思想犯!你个欧亚国特务!我毙了你,我蒸发你,我送你去开盐矿!"”以这样的姿态对待来帮他们家修下水道的温斯顿。温斯顿当时就想啊,想自己总有一天会被“蒸发掉”的。那个时代的特征就是,只要有人说你是叛徒、特务,你随时就有可能被“蒸发掉”或送去“开盐矿”。真正真的是,洗脑教育由娃娃抓起啊。

太多精彩的细节情境,让人过目难忘。就此不一一例举了。

小说的结尾意味意长又简单得不能再简单:“自由就是宣称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而不是“真理部”指挥下的电幕中所说的二加二等于五。


2011-3-3 2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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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9  

谢谢酝藉分享转文!谢谢!


2011-3-4 2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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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纲海鸥

#10  

小说中的故事,就象是中国那个特定时期发生的故事一个样样。奥威尔对生活中的细节捕捉得很精准,拿来我用。这部小说影响过不少中国作家。


2011-3-22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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