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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史菊华:罗丝安娜(探案小说) 上一主题 | 下一主题
冬雪儿

#1  史菊华:罗丝安娜(探案小说)

  作者介绍:

  玛姬·史华菊(Maj Sjowall 1925’)皮·华卢(Per Wahlbo 1926-1975)是著名的瑞典藉夫妇作家,定居于瑞典南部的马尔摩市。史华菊是一位著名诗人,华卢则是数家报刊的记者,是知名的报告文学家,创作了许多广播和电视、电影剧本。

  史华菊、华卢夫妇从1965年开始涉足推理小说创作,当年推出的《Roseanna》即一炮走红,引起较大反响。以后,他们每年都推出一部以马丁·贝克探长为主角的推理小说。至1975年华卢去世为止,10年间共完成了10部。主要有:《Rosean》(1965)、《The Laughing Poiceman》(1970)、《The Locked Room》(1972)、《The Terrorists》(1975)。此系列小说已被译成20多种文字,并有多部被拍成电影,受到广泛欢迎。此外,华卢还独自出版了两本以简森(Jensen)为主角的推理小说,即1966年出版的《The Thilty-first Floor》和1970年出版的《The Steel Spring》

罗丝安娜

[瑞典] 玛姬·史菊华

  1

  七月八号午后三点,他们发现了尸体。从外观看来尸体相当完整,不可能在水里泡过很长的时间。
  
  虽然他们的发现全凭偶然,但能这么快发现尸体,对警方的调查工作助益匪浅。

  在伯伦运河的水闸下游,有一道阻挡东风长驱直入的防波堤。那年春天运河开通之后,这条通道就出现淤积的现象。不单是通行困难,船上的螺旋桨还老从河床卷出厚厚一团泥,任谁都明白这运河不疏浚不行了。其实早在五月份,运河公司就想自土木工程理事会征用一台挖泥船,但每个官员都视这申请书为烫手山芋,最后甚至推到瑞典国家海运部请示裁决。结果海运部认为这是土木工程理事会的工作,应自行解决,但土木工程理事会却发现所有的挖泥船都归海运部管,绝望之余只好求助于诺库平市的港口管理委员会。不幸的是,这申请书又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海运部,当然,它最后还是回到土木工程理事会手上。这会儿终于有人肯拿起电话,拨给一位对挖泥船了若指掌的工程师,他表示在现有的五台挖泥船中,只有一台能通过水闸。这艘名为“小猪号”的挖泥船当时正停泊在格拉瓦内市的渔港内。直到七月五号早上,“小猪号”终于抵达伯伦运河,停泊时还有一群附近的小孩及一名越南观光客在旁观看。

  一小时后,一名运河公司的代表上船共商流程,一谈就是整个下午。隔天是星期六,大伙儿各自回家度周末,船只就原封不动地停在防波堤旁。所有的工作人员,包括一名工头——就是奉命开船来的船长、一位挖掘师以及一个船员。后面两位都是高登堡人,一起从莫塔拉搭夜班火车来的;船长则住在拿卡,他的老婆还开车来跟他碰面呢。星期一早上七点,他们三人再次回到船上,一小时后开始挖泥工作。到了十一点,船底的货舱装满了泥后,挖泥船就驶向湖心卸泥。在回程途中,巧遇一艘向西行驶的白色小汽船抵达水闸,他们只好停船等待。船上的外国观光客都聚在栏杆旁,兴奋地向挖泥船上的员工挥手问好。那艘游船进水闸后缓慢地上升,往莫塔拉与维特恩湖移动。约午餐时间,汽船的信号旗才消失在最高的水门之后。直到一点半,他们终于能再度开工。

  事情发生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天气晴朗温和,暖风阵阵吹送,夏日云朵也随之缓缓飘移;有些人聚集在防波堤上,有些则待在运河边。他们之中大半在享受日光浴,部分在钓鱼,另有两三个人注视着挖泥工作的进行。此刻,挖泥机的桶子正满装着河底的烂泥,穿出水面。挖掘师坐在船舱中,操纵他再熟悉不过的机械;船长坐在厨房里享用咖啡,船员则用手肘撑着栏杆,站在甲板上无聊地对水面吐口水,挖泥的桶子正在往上移。

  当桶子破水而出时,防波堤上有个人忽然向船的方向跑来,他挥动着手臂并大声喊叫,于是船员侧着头想听清楚些。

  “有人在桶子里面!停!桶子里面有人!”

  被弄糊涂的船员先是看着那个人,再回头瞪着已在货舱上方溢出污水的桶子。他也看到了——一条白色的、赤裸的手臂在桶子外面晃动。

  接下来的十分钟是既漫长且混乱,有人站在码头上一遍又一遍地喊着:

  “什么都别做,不要碰任何东西,等警察来再说……”

  挖掘师出来看了一眼后,就立刻回到杠杆后他安稳的座位上,启动起重机将桶盖打开,船长和船员上前拖出尸体。

  是个女人,他们将她用防水布包着,面朝上地平放在防波堤上。受惊的人群马上跑过来围观,其中有些是不该在那儿的小孩子,然而竟没有人想到该叫他们走开。这时,只有一件事是大家都不会忘记的,那就是这女人的凄惨模样。

  船员自作主张地在她身上泼了三桶水,日后在警方的调查陷入僵局时,有人就批评他当时的处置不当。

  女尸全身赤裸,身上没有任何饰物,肤色显示出她常穿比基尼做日光浴,臀部颇宽,大腿粗壮,阴毛则浓黑。她的胸部不大,有些松弛,乳头大而黑;从腰到臀部,有一道红而明显的刮痕,身上其他部位则相当光滑,没有任何斑点或疤痕。她的手脚相当小巧,没有涂指甲油;脸部则因泡水而肿胀,无法辨识出她原先的容貌。她的眉毛浓厚,有张大嘴,中等长度的黑发柔顺地贴在头上,脖子上有一缕发丝缠绕。


2011-1-15 0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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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  

2

  莫塔拉在维特恩湖的北端,是瑞典奥司特高兰省的中型城市,人口约两万七千。当地的最高警政首长是警务督察,同时身兼检察官的工作。在他之下有一名警察长,既是保安警察也是刑事警察的总长。警察长之下则包括一位九职等的首席探长,六位警员与一位女警。当中有一位警员精于摄影,另外若需要人手验尸时,他们通常求助于城里的医师。
  发现尸体之后一小时,这些人大多已聚集在伯伦运河的防波堤上离灯塔几码远的地方。由于尸体周围人群拥挤,船上的人根本无从得知当时的情况,所以尽管船头已背向防波堤准备离开,船员仍在甲板上努力张望着。
  在警用栅栏后面观望的人群,很快增加了十倍之多。栅栏的另一头停放着几辆车,其中四辆是警车,一辆是纯白的救护车,后门上还漆着红十字。一旁有两个人身穿白色连身装,靠在围栏上抽烟。他们可能是灯塔外的人群中,惟一对命案不感兴趣的人。
  医生在防波堤上收拾工具,一边和瘦高、灰发的警察长聊天。
  “现在我还无法看出什么端倪。”医生说。
  “一定得把她留在这儿吗?”警察长拉森问。
  “这由你决定啰!”医生回答。
  “这里应该不是犯罪的第一现场吧!”
  “好吧,”医生也同意,“那他们载她去太平间时,麻烦你押车。我会先用电话联络好一切。”
  他收拾好后先行离去。
  警察长转过身说:
  “艾柏格,你会先封锁现场吗?”
  “当然会,真是倒霉!”
  警务督察站在灯塔旁一声不吭。他通常不会一开始便介入调查,但在回城途中他说:
  “随时和我保持联系。”
  拉森没点头。
  “艾柏格会一起办这案子吗?”督察又加一句。
  “他是个优秀的人选。”警察长开腔了。
  “当然了。”
  谈话就此结束。停车后他们回到各自的办公室。之后督察拨电话给林策平郡长,而后者只说了一句:
  “我等你的消息。”
  另一方面警察长和艾柏格做了番简短的讨论:
  “我们必须先查出她到底是谁。”
  “是的。”艾柏格说。
  随后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打电话给消防队征用两个蛙人;然后,他打开一份港口抢案的报告,这是个即将结案的案件。他站起来走向值班警员问:
  “有没有失踪人口的案件?”
  “没有。”
  “也没有人登报找人吗?”
  “没有特征符合的。”
  艾柏格走回办公室等着。
  十五分钟后电话响了。
  “我们必须申请验尸。”是医生打来的。
  “她是被勒死的吗?”
  “我猜是。”
  “有被强暴吗?”
  “应该有。”医生停顿了一下,然后说:“而且凶手相当细心。”
  艾柏格边咬着食指指甲边想,他的休假从这星期五开始,他老婆还为此兴奋不已呢!
  医生误解了他的沉默。
  “你很惊讶吗?”
  “不会。”艾柏格说。
  挂上电话后,他走进拉森的办公室。跟着他一起去找督察。
  十分钟后,督察向郡长要求法医的解剖许可,郡长立刻和法医学会联络。验尸过程是由一位七十岁的教授主持,他从斯德哥尔摩搭夜车赶来,不过看来精神奕奕,神采飞扬。整个验尸过程长达八小时,他几乎未曾休息。
  教授写了份初步报告,其总结如下:
  致命原因为残暴的性攻击后加以勒毙。有严重的内出血。
  至此时,艾柏格桌上堆满的调查报告都只说明一件事:在伯伦运河的水闸下游发现一具女尸。
  在当地以及附近邻区都没有人口失踪的记录,至少没有和死者特征相符的。

3

  清晨五点十五分,雨天。马丁·贝克花了比平常久的时间刷牙,将嘴里的残垢清洗干净。
  他将他的衣领扣上,系好领带,无精打采地审视镜中的自己,然后耸了耸肩走进走廊。穿过客厅时,瞥了一眼昨夜熬到很晚做的模型船“丹麦号”,才走进厨房。
  他的脚步又快又轻,既是因为习惯,也是怕吵醒睡梦中的小孩。
  他在餐桌旁坐下。
  “报纸送来了吗?”他问。
  “六点前是不可能的。”他老婆回答说。
  此时外面天色已亮,但一片乌云密布。厨房里的光线灰暗而阴沉,不过他老婆并没有开灯,还说这是节约能源。
  贝克欲言又止,因为说了免不了又是一场纷争,这可不是吵架的好时机。于是他用手指轻敲桌面,看着空茶杯上的蓝玫瑰花纹,在杯沿处有个小缺口,往下延伸了一条棕色的裂缝。这茶杯和他们的婚姻年纪相当,已经超过十年了。她很少打破任何东西,即使有也一定可以修好;奇怪的是小孩也都如此。
  这种习惯也会遗传吗?他不知道。
  她从电炉上取下咖啡壶,将他的茶杯注满。贝克停止敲打桌面的动作。
  “你不吃个三明治吗?”她问道。
  他小心地啜饮一口咖啡,放松地靠坐在桌边。
  “你真的该吃点东西。”她坚持说。
  “你知道我早上根本吃不下。”
  “无论如何,你应该要吃。”她说,“特别是要为你的胃着想。”
  他用手摩擦脸颊,感觉到被刮胡刀遗漏的胡茬子,接着又喝了口咖啡。
  “我可以帮你弄几片土司。”她建议说。
  五分钟后他把茶杯放回碟子上,无声地将它移开后,抬头看着他老婆。
  她的睡衣外裹着一件毛茸茸的红浴袍,坐在桌边将手肘放在桌面,两只手托住下巴。她有头淡黄色的秀发、光滑的肌肤、一双圆而微突的眼睛。通常她会画深她的眉毛,但夏天时它们显得很苍白,就像现在,几乎和她的发色一样谈。她比贝克大几岁,所以即使近年来她胖了不少,颈间的皮肤也已有下垂的迹象。
  从十二年前她女儿出生后,她就放弃了建筑事务所的工作,自此,她再也没有工作的念头。她的儿子入学后,贝克曾建议她找份兼差,但她认为薪水一定很微薄,还不如当个家庭主妇,快乐又自在。
  “哦!是的。”
  贝克边想边起身,将蓝色的凳子轻轻放回桌下,然后站到窗边,看着窗外的蒙蒙细雨。
  停车场和草坪下面,就是空旷平坦的公路,地铁站后面山坡上的公寓,多数都还暗着。低沉灰暗的天空下有几只海鸥在盘旋。除此之外,窗外了无生趣。
  “你要上哪去?”她说。
  “莫塔拉。”
  “会去很久吗?”
  “天知道。”
  “为了那具女尸?”
  “没错。
  “你认为到底要去多久?”
  “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就报纸写的那些。”
  “你非得搭这班火车吗?”
  “其他人昨天就出发了,我可不能落单。”
  “他们会跟以前一样载你去办案吧?”
  贝克不耐烦地深吸一口气,瞪着外面,雨渐渐停了。
  “你住哪儿呢?”
  “城市饭店。”
  “谁和你一块儿?”
  “柯柏和米兰德,他们昨天出发。”
  “开车吗?”
  “是的。”
  贝克听到后面传来她洗那个蓝玫瑰花纹杯的声音。
  “这星期我要付电费,小的那个也要付骑车的费用。”
  “你那儿没钱吗?”
  “你知道我不想从银行里提钱。”
  “我可不知道。”
  他从内层口袋里拿出皮夹,打开来看一看,拿出一张五十克朗的纸币,瞄一下,却又放回皮夹,再把皮夹塞回口袋。
  “我讨厌领钱。”她说,“从银行提钱会让我们的节约计划泡汤。”
  他又把那张钞票拿出来折好,转身放在餐桌上。
  “你的行李打包好了。”
  “谢了。
  “多照顾你的喉咙,现在正是发病的季节,特别是晚上。”
  “好的。”
  “你要带着那把可怕的手枪吗?”
  是的,不是;也许会,也许不——有什么差别吗?贝克自己想着。
  “你在笑什么?”她问。
  “没事。”
  他走进客厅,把壁橱上锁着的抽屉打开,拿出那把手枪,放进他的皮箱,再把抽屉锁好。
  那是一把普通的点七六华瑟式手枪,有瑞典的使用执照。其实大半时候用不着,而且贝克的准头很差。
  他走回走廊穿上风衣,再把深色帽子夹在手中。
  “你不向鲁尔夫和小子道别吗?”
  “叫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小子’是很荒唐的。”
  “我觉得好听嘛!”
  “吵到他们不好,而且他们也知道这件事。”
  他戴上帽子。
  “我走了,我会打电话回来的。”
  “再见,保重身体哦!”
  他在月台上等地铁时想,他一点也不介意出差办案,只是他的模型船“丹麦号”才完成一半。
  马丁·贝克并不是凶杀组的组长,也没有那个野心,有时候他怀疑自己能否当得上,尽管除非他死了或是犯了严重的错误,这个职位已非他莫属。他是国家警署的首席探长,也在凶杀组工作了八年,许多人认为他是国内最能干的警探。
  他已经当警察半辈子了,二十一岁时他开始在雅各警局任职,六年后调到斯德哥尔摩,在不同巡区担任巡警官。之后他被保送国立警察学院,在那里他的成绩优异,毕业后被任命为警探,那时他才二十八岁。
  就在那年他父亲过世了,于是他搬离市中心租赁处,住回城南的老家,好照顾母亲。那年夏天他邂逅了他老婆。她和朋友在一个岛上租屋居住,而他恰好驾独木舟经过。他陷入了热恋。那年秋天,他们想要个孩子,于是在市政府公证结婚,并且搬回她城里的小公寓定居。
  他们女儿出生后一年,那个他深深爱过、快乐活泼的女孩,差不多变了个人,他们的婚姻生活也慢慢变成单调的公式。
  马丁·贝克坐在车中向外看,窗外下着雨,景色一片迷蒙,他想着自己乏味的婚姻。当他警觉到这不过是自艾自怜时,赶紧从风衣日袋中掏出报纸,试着专注于社论版。
  贝克看来很疲倦,黝黑的皮肤在灰色灯光下显得泛黄。他有瘦长的脸、宽大的前额和坚毅的下颚。短而直的鼻子下方,是两片薄而宽的嘴唇,嘴角两端相距很远,微笑时你可以看到他那健康洁白的牙齿。他的黑发尚未转灰,由平齐的发线向后直梳,柔和的蓝眼清澈冷静。他瘦但并不特别高,由背部看去相当平凡,也许有女人认为他帅,但多数会当他很普通。他的穿着朴实,不过似乎比一般人更为拘谨。
  封闭的车箱空气令人窒息,贝克和以往一样感到不舒服。到中央车站时,他是提着皮箱第一个等在门边的。
  他讨厌搭地铁,但是开车上街根本动弹不得,位于市中心的公寓又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所以目前他别无选择。
  往高登堡的车要在晚上七点半才开。贝克翻查着报纸,找不到任何有关这件谋杀案的消息。最后他翻回文艺版,想读一篇灵魂学家鲁道夫·史丹的文章,然而没几分钟竟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刚好到了转站点豪斯堡。他口中又泛起那股铅味,尽管他喝了三杯水,那味道却还在。
  到达莫塔拉站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而雨早就停了。因为头一次来这儿,所以他到车站的报亭买了一份报纸及一包烟,顺便问了到城市饭店的路怎么走。
  旅馆就在离车站几条街的大广场边。走这一小段路程让他清醒了不少。上楼进房间后,他洗个手,打开行李,喝了一瓶服务生给的矿泉水,然后在窗边驻足,凝视着外面的广场好一会儿。广场中央有尊雕像,他猜可能是巴扎·冯·普拉登。之后他离开房间,前往当地警局;因为警局就在对街,他甚至没带风衣就出门了。
  告诉了值班警员他的身份后,他很快被带到二楼的一间办公室前面。门上贴着名牌,上面写着:艾帕格。
  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人,矮胖而略带秃头。他正在喝罐装咖啡,夹克则按在椅背上;烟灰缸的一角有根点着的烟,缸内已经满是烟蒂。
  马丁·贝克习惯从门边轻声溜进室内,而这习惯让许多人不舒服。有人甚至形容,贝克能在溜进室内的同时迅速关上房门,而让人以为他还在外面敲门呢。
  坐着的那个人显然是吓了一跳,他将咖啡罐推向一旁后站起来。
  “我叫艾柏格。”他说,脸上有着期待的神情。
  这表情贝克见过,也知道为什么。艾柏格是偏远地区的警察,在办案中陷入僵局;而他,可是斯德哥尔摩来的专家呢!接下来的接触,对彼此的合作将很重要。
  “请问大名?”贝克问。
  “我叫冈纳。”
  “柯柏和米兰德在忙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一些我疏忽的事吧。”
  “他们曾露出‘嗯!没问题了!’的表情吗?”
  艾柏格搔了搔稀薄的黄头发,然后苦笑着回到座位上说:
  “大概快了吧!”
  贝克在他对面坐下,取出一包烟放在桌上。
  “你看来很累。”贝克一字一字地说。
  “我的假期简直是在地狱中度过的!”
  艾柏格一口喝光咖啡,把罐子压扁,丢入垃圾桶。
  他桌上杂乱的程度真是惊人。贝克想道:自己的桌面一向相当整洁。
  “那么,”他问,“到底有何进展?”
  “根本没有。”艾柏格回答。“一个多星期以来,我们知道的就只有医生报告的那些。”
  习惯性地,他作了口头的例行报告。
  “是强奸后勒毙致死。犯人毫无人性,可能有不正常的性癖好。”
  马丁·贝克发出微笑,艾柏格不解地盯着他。
  “你说‘致死’,我自己有时也这么描述,我们写了太多的报告。”
  “是啊,真烦!”
  艾柏格叹息着,又开始搔头发。
  “她是八天前被捞起来的,”他说,“到现在我们仍没有任何资料。她是谁?犯罪现场在哪?谁涉嫌?我们一概不知,我们找不到一丝和她有关的线索!”


2011-1-15 0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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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3  

  “被勒死的。”贝克沉思着。
  他坐着翻阅艾柏格桌上的相关照片,内容不外乎水闸、挖泥船、桶子,以及尸体在防波堤、太平间的模样。
  贝克挑出其中一张摆在艾柏格面前说:
  “我们可以将这张照片剪接修饰后,让死者面容清楚些,然后开始展开调查。只要她是当地人,总会有人认得她的。你可以投入多少人力来办这案子?”
  “最多三个。”艾柏格回答,“现在正巧是人手不足的时候,有三个人休假,一个断了腿还住在医院里,除了警察长拉森和我自己外,局里只有八个人。”艾柏格边数着指头边说,“此外,其中一位是女的,而且,总要有人去办其他的案子。”
  “如果情况坏到极点,我们必须向外求援,这案子还得花上一段时间呢!对了,最近有无任何棘手的性罪犯?”
  艾柏格把笔放在前排牙齿上咬住,想了一下,然后从抽屉里找出一些资料。
  “这里有个问讯中的嫌犯,是个伐司乔区的强奸犯。前天在林策平被捕,不过根据布伦葛蓝区的笔录,他有整个星期不在场的证明。”
  艾柏格将资料放入绿色档案夹中。
  他们坐在那儿沉默了一分钟,贝克觉得饿了起来。他想起临行前他老婆喋喋不休要他记得三餐正常,而到现在,他已有二十四小时未曾进食。
  屋里弥漫着一股浓厚的烟味,艾柏格起身将窗户打开,正好听到附近收音机传来报时的讯号。
  “一点了。”艾柏格说,“如果你饿了,我们可以点些外送的东西,我可是饿得像只熊呢!”
  贝克点头示意,艾柏格立刻拿起话筒。过了一会儿就有敲门声,一个身穿蓝衣、红围裙的女孩儿,带着白色的篮子走进来。
  贝克吃了一个汉堡三明治,喝了口咖啡后说:
  “你认为她是怎么到那儿的?”
  “不晓得,一整天的时间水闸附近都有大批人潮,所以命案不太可能在那里发生。凶手可能是在码头或河堤上把她丢进水里,之后螺旋桨造成的水流又将她带远了;或者是直接从船上弃尸,这也有可能。”
  “有哪些船只会通过水闸?小船、游艇之类吗?”
  “有一些,但是不多,还是以货轮为主;当然也有观光客轮通行,像是‘黛安娜号’、‘乌诺号’和‘威廉泰尔号’。”
  “我们可以开车到现场看看吗?”贝克问道。
  艾柏格站起来,拿着贝克方才挑选的照片,接着说:
  “我们现在就出发,途中再把照片送到冲洗店。”
  他们从伯伦运河回来时大约是三点了,水闸附近交通繁忙,贝克置身观光客与渔夫群中,看着水面来往的船只。
  他和挖泥船上的员工交谈片刻后,走到水闸巡视一番。远方处处可见在煦风中往来的独木舟,他不禁回想起几年前自己卖掉的独木舟。即使在回程途中,他还不断回味着昔日在岛群间航行的夏日时光。
  回到办公室时,艾柏格桌上放着八张修饰过的照片,照片中的女孩看来鲜活生动。
  艾柏格看了一下,把其中四张置于绿色档案夹中,说:
  “很好,一会儿就把照片分给每个伙伴,让他们立即展开活动。”
  几分钟后艾柏格回到办公室,贝克摸着鼻子站在桌子旁边。
  “我想打几个电话。”他说。
  “你可以使用走廊底的那间办公室。”
  这房间比艾柏格的大些,两边墙上都有窗户,里面的摆设包括两张桌子、五把椅子、一个档案柜。
  贝克坐到椅子上,把香烟、火柴置于桌面,摊开绿色档案夹,查阅里面的报告内容,一切都跟艾柏格告诉他的一致。
  一个半小时后,他拍完了整包烟,之间打了几个毫无结果的电话,也曾和督察、警察长拉森打过招呼,听得出拉森的情绪疲惫而紧绷。
  就在他揉皱空烟盒后,柯柏来电。
  十分钟后他们在旅馆碰面。
  “天啊!你看起来真落魄!”柯柏说,“要不要来根烟?”
  “不了,谢谢。你有什么收获吗?”
  “我曾和一个《莫塔拉时报》的小伙子谈过,他是波伦斯堡地方报纸的主编,他有些新发现。大约十天前,有个林策平来的女孩要开始在这儿工作,不过一直没出现;因为她人生地疏,所以没人想到要报案。这小伙子认识她的老板,就自行展开调查,不过总问不到她是什么模样。这一点我倒是查到了,可惜不是同一人,这是个金发的胖女孩,这个调查耗去我一整天的时间。”
  柯柏靠在椅背上,用一根火柴剔牙。
  “我们现在知道的事情有多少?”
  “艾柏格派了些手下调查死者身份,你可以去帮帮忙。去找艾柏格,他会告诉你该做些什么。”
  “你要一道去吗?”
  “暂时不,告诉艾柏格,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在房里。”
  贝克回到房中,脱下夹克、鞋子,解下领带后,在床沿坐下。
  此刻天气已经放晴,纯白的云朵自天边飘过,午后的阳光射入屋内。
  马丁·贝克起身,开了点窗户,拉上黄色的薄窗帘,然后他躺到床上,用手枕在头下。
  他想着从伯伦河床淤泥中捞起的女孩。
  一闭上眼,脑海中就浮起她照片中的模样:全身赤裸,惨遭弃尸,还有那单薄的肩膀及一缕缠绕在喉咙上的黑发。
  她到底是谁?她想些什么?过着怎样的生活?又遇见了谁?
  她年轻貌美,一定有爱慕着她及与她亲密,关心她安危的人,也一定有朋友、同事、父母,或者还有兄弟姐妹。不可能有人,特别是像她这般年轻、有吸引力的可人儿,会如此孤独,连失踪了都没有人过问。
  这些问题在马丁·贝克心中萦绕许久。截至目前为止,没有人打听她的下落,他为这无人关心的女孩感到悲哀,更为此感到不解。或许她曾交代她要远行?果真如此,那距离有人开始关心她到底上哪儿去的那一天,可能还要一段时间。
  问题是,到底还要多久?


2011-1-15 0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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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4  

5

  早上十一点半了,这已是贝克到达莫塔拉的第三天,他起了个大早却仍一事无成。现在他正坐在小桌子旁翻阅他的记事本。好几次他都想拿起电话,因为他实在该打个电话回家,但他却什么也没做。
  就像很多其他的事情一样。
  他戴上帽子,将房门上锁后走下楼梯。门外通道上的安乐椅正坐着几位记者,他们的相机袋。用束带固定好的三脚架,大刺刺地摆在地板上。其中一位摄影记者斜倚在楼梯入口处,嘴中抽着烟。他相当年轻,正举起手中的莱卡相机,望着观景窗,并把烟斜叼在一边。
  贝克笔直地穿过这群人,低着头歪向肩,并把帽子拉下遮住脸。这只是一种反射性的动作,却好像激怒了某些人,因为其中一位记者以酸到不能再酸的语气说:
  “今晚是否有幸和负责这个案子的最高长官聚餐呢?”
  马丁·贝克咕哝了几句,脚下不停地走到门边,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就在他打开门的前一秒,他听到轻微的喀嚓声,是记者按快门的声音。他顺着街道急走,直到他认为已摆脱那台相机,才停下步伐。贝克站在那儿犹豫了大约十秒钟,然后把烟屁股丢进水沟,耸耸肩,穿越马路到计程车站。
  他把自己丢进一台计程车的后座,拿右手食指摸摸鼻尖。回头注视旅馆的方向。从帽檐下方,贝克看到与他搭讪的那名记者,他笔直站在饭店前面,瞪着这辆计程车。还好只是一会儿,之后那记者也耸耸肩,回到旅馆中。
  新闻界和国家警署凶杀组的人,常常住同一家旅馆。如果很快地侦破全案,双方通常会在最后一晚聚餐,这多年来几乎已成惯例。马丁·贝克并不喜欢,但他的同事们可不这么想。
  即使他还不很习惯这里,但在过去的几十小时里,他已经对莫塔拉市有初步的了解——至少他知道街道的名称了,是坐在计程车上穿越大街小巷时记下来的。他让司机在桥上停下来,付了车费走出来。他双手放在栏杆上,沿着运河眺望。他站了一会儿才想到,忘记要司机给他收据了;然而,如果他回办公室再做一张出来,那也是很麻烦的,要写清明细,他借款才容易通过。
  当他沿着运河北侧的步道漫步时,还在想这些。
  这儿早上下过几场雨,所以空气清新恰人。他驻足在路当中,好好享受那清爽的感觉。他沉醉在野花和湿草地的味道中,而联想到儿时……但那是在烟草、汽油与各种刺鼻的味道夺去他敏锐嗅觉之前的事了!近来,他已久未亲近大自然了。
  贝克穿过五道水闸后,继续走向防波堤。水闸和防波堤附近有几艘小船停泊,外面水域也有几艘小帆船隐约可见。防波堤外约一百五十码处,挖泥船正发出铿锵巨响,有几只海鸥在附近低空盘旋,好像在监视着大地,它们的头左右摆动,似在等着挖泥桶从河底带来些特别的东西。它们的观察力和耐心真是惊人,更不用说是它们的持久力和乐观,这一切让贝克想到柯柏和米兰德。
  他走到防波堤的尽头,停留了一会儿。她曾经躺在此处,准确一点说,她被强暴后的尸体曾被放在防波堤上,平放在防水布上,公开地让任何人观看;几个小时后,她的尸体又被两个穿着制服、冷冰冰的人用担架抬走;不久一位年长的绅士因职业需要,又来打开防水布,仔细地检验她的尸体,并在将她送入停尸间前把她缝好,他并未亲眼目睹这一切,这真是令人庆幸。
  贝克突然察觉到,他正把双手交握在背后,并将双脚轮流垫起支撑体重……这是他当巡逻警员时,不知不觉养成的习惯,到现在仍保留着。现在,他站在这片灰暗、阴沉的地面上,注视着地上残留的粉笔痕迹,那是做最初的例行调查时涂上,再被雨水冲刷后残留的。他的脑中被这些景象盘踞着,以至于没察觉四周环境起了许多变化。当他再度抬头时,他看到一艘白色小游艇,以高速开入水闸。它经过挖泥船时,大约有二十台相机对着它拍照,而这还不算什么,挖泥船的船长竟也爬出船舱对它拍照。贝克盯着那艘船看,却只注意到一些讨人厌的细节:船身还算干净,但主桅杆被截断了,而原该竖一根挺拔优美的烟囱之处,却换了个小而诡异的锡制顶篷;那在船身内干嚎着的一定是一台柴油引擎了。甲板上挤满游客,多数是上了年纪的人,也夹杂一些中年人,有些甚至戴着草帽或花圈。
  这船叫“乌诺号”。他记得刚和艾柏格会面时他曾经提到这艘船。
  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在防波堤上和运河边,有些人在钓鱼或做日光浴,但大多数人只是无所事事地看着那艘船。贝克终于找到理由打破沉默。
  “这艘船每天总在这时通过吗?”
  “如果它从斯德哥尔摩来就是,大概十二点三十分吧。和它对开的船大约四点会来,它们在瓦兹特纳交会,也在那里停靠。”
  “这儿人真多,我是指岸上。”
  “他们是来看船的。”
  “每天都这么多吗?”
  “经常是。”
  接着那人从口中取出烟斗,向水中吐了一口口水。
  “就站着看那些观光客,不也蛮有趣的?”
  当贝克沿着河堤往回走时,又经过了那艘小船。它已经驶过一半的行程,正在第三道水闸中,被水平稳地托举着。许多旅客已经上岸,有些在拍照,有些围在堤边的售报亭旁,买些无疑是香港制的明信片或纪念品。
  贝克其实并不赶时间,就合计程车而搭巴士回城里,也省一笔政府开销。到达时既没有记者等候,也无留言。他无聊地进房,坐在桌前远眺广场。其实他大可再去警局一趟,但今早他已经去两次了。
  半小时后他拨电话给艾帕格,艾柏格说:
  “很高兴你打来,检察官正在这儿。”
  “所以——”
  “他六点得开一个记者会,正烦恼着呢。”
  “噢。
  “他要你也去。”
  “我会的。”
  “通知何相好吗?我没时间通知他。”
  “米兰德人呢?”
  “和我的同事出去追一条线索。”
  “这么说,有什么新发现啰?”
  “恐怕不是吧!”
  “不然去干嘛?”
  “没什么,检察官正忙着——又有电话来了,抱歉不能陪你了。”
  “好吧,等会儿见。”
  贝克没精打采地继续坐在桌前抽烟,然后站起来,看看时间,开了门往前走。走到第三扇门停下,敲门后立刻又轻又快地走进去。柯柏脱了鞋子和外套,敞开衬衫领口,正躺在床上看晚报。他的配枪则用领带包着。放在床边的茶几上。
  “我们今天可说是两面挨打,”柯柏说,“这些小王八蛋,可真是会找我们的碴。”
  “你说谁?”
  “那些记者。什么‘残忍的莫塔拉美女谋杀案,当地警方束手无策,连国家警署的凶杀组也仍在黑暗中摸索’。真不知道他们凭什么推断的。”
  柯柏身材肥胖,有着平淡愉快的神情,许多人初见面时,会对他做出致命的错误判断。
  “命案开始时似乎并不特别,但如今看来却越趋复杂。专案小组指挥官不作任何透露,但已下手清查几条线索。伯伦的女裸尸……于!”
  他扫瞄了这篇文稿的其余部分,就把报纸甩在地下。
  “什么美女!那个有着大屁股、小胸部和萝卜腿的普通女人吗?”柯柏说。
  “你有没有去察看她?”贝克问。
  “当然,难道你没有?”
  “只看过她的照片。”
  “噢。
  “下午做些什么?”
  “你说呢?还不是看这些访谈的询问报告。真是堆垃圾,叫十五个人四处作调查根本没道理,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的表达方式和切入点。有些人在四张满满的报告里,只提到一只独眼猫和几个流着鼻涕的小孩;另一些人发现了三具尸体和一个定时炸弹,却只用了短短几行字来描述,更糟的是,问题五花八门,竟然没一个一样!”
  贝克一言不发,柯柏叹口气说:
  ‘他们做事真该有点方法,那至少可将破案时间缩短五倍。”
  “没错。”
  贝克正把手放到口袋里找东西。
  “你知道我不抽烟。”柯柏开玩笑地说。
  “检察官半小时内要开一个记者会,他要我们参加。”
  “那应该很精彩,”柯柏指着报纸说,“如果让我们反问那些记者一次。接连四天来有个家伙都预测今天晚上以前犯人会落网,而那女尸看来嘛有点像安妮塔·爱克柏格,又有点像索菲亚·罗兰。”
  他起身扣钮扣、绑鞋带,贝克则走向窗边说:
  “看来随时会下雨。”
  “天啊!”柯柏打个呵欠说。
  “你累了吗?”
  “昨晚我只睡两个小时,我们在布满月光的森林中,追查那个圣席格菲来的怪物。”
  “是啊,当然啰。”
  “是啊,当然啰!而在这个无聊的观光城闲逛七个小时后,竟有人特地来告诉我,前天晚上,一群住在斯德哥尔摩卡拉那车站后的小鬼,在柏瑞里公园逮到那家伙了。”
  柯柏穿好衣服插好枪,迅速瞒了贝克一眼说:
  “你有点沮丧,怎么了?”
  “没什么。”
  “好,我们走,全世界的记者都在等着呢!”
  举行记者会的室内,大约挤了二十个记者。此外另有检察官、警察长拉森及一个电台摄影记者。艾帕格不在,检察官坐在桌子后面,正若有所思地看一份文件。还有些其他人站着,因为椅子不够用。里面很吵,而且很多人同时在发言,因而空间又挤,气氛又僵。贝克也不喜欢人群,他背靠着墙,离每个人几步远,站在发问的那方和答方的中间。
  几分钟后,检察官的头转向警察长,用足以压过所有嘈杂声的声量问:
  “该死的艾柏格哪去了?”
  拉森立刻抓起电话,四十秒后艾柏格就走进房里。他双眼通红、汗流浃背,正努力要把夹克穿好。
  检察官站起来,用他的钢笔轻敲桌面。他身材修长、体格健硕而且穿着得体,但给人一种过分优雅的感觉。
  “各位,很高兴见到各位对这临时记者会这么捧场。这里容纳了各种媒体的代表,包括报纸、广播和电视。”
  检察官向那位电视摄影记者弯腰致意,很明显他和记者们不怎么熟。
  “我很感谢各位……一开始处理这一悲剧的态度……大多数的报导是正确、有根据的……但有一些煽情的文章和轻率的推测,对如此敏感的案件实在……”
  柯柏打了个大呵欠,甚至懒得用手去遮一下。
  “众所周知,这个案件已经……而无庸赘述的是,最为……关键的部分以及最……”
  房间另一头的艾柏格正望着贝克,前者正因开始了解还有一堆废话尚待出宠,而流露出沮丧的眼神。
  “如上所述……关键的部分需要特别审慎处理。”
  检察官继续长篇大论,贝克看着坐他正前方的记者,正在笔记本上一笔一笔地涂鸦,那个电视摄影记者则用三七步斜倚着三脚架。
  “因而我希望,哦,不,我是说,我们虽未请求援助,但非常感激许多人鼎力相助。简而言之,我们需要神探们帮忙,他们来自国家警署的凶杀组。”
  柯柏又打了个呵欠,艾柏格看来更加无精打采了,贝克这时才敢环顾四方。这些记者中他认得几位,他们也来自斯德哥尔摩,年纪都较大;其他大部分都很年轻。
  “除此之外,我们所能获得的资料都已在各位手上了。”
  检察官说完后坐下来。
  他的开场白已经够坦率了。接着警察长拉森等人,开始依序回答问题。大部分的问题重复且相关,又多半是由三位年轻记者接力式地开炮。贝克注意到许多人静静坐着,不做任何笔记,这些老手对于案发至今仍无线索的警方,露出同情和了解的态度。不一会儿摄影师也打呵欠了,室内因抽烟而弥漫着雾气。
  问:在此之前为何一直没有记者会?
  答:这个案子至今仍无头绪。此外,某些重点不能公开,以免影响查案的进度。
  问:是否很快可以逮到案犯?
  答:也有此可能。但就现在而言,我们不敢肯定回答你。
  问:警方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了吗?
  答:只能说,我们的调查正朝向几个特定的、不同的方向进行。
  (这一段炮轰后,拉森求救似地看着检察官,而后者只顾翻来覆去地检查自己的指甲。)
  问:刚刚似乎有一些批评,是针对我们记者同仁而来。请问负责办案的长官,是否认为我们作了不确实的报导?
  (问这话的人,正是写那篇报导而让柯柏印象深刻的人。)
  答:不幸的是,正是如此。
  问:实际上应该是警方不理会记者的询问,扬长而去吧?所以我们不得不带着器材到堤防边,想办法找些资料。
  答:嗯。
  (这时几位不太开口的记者,开始露出不悦的表情。)
  问:警方指认出死者的身份了吗?
  (这时警察长拉森扫了艾柏格一眼,把问题丢给他,然后悠闲地坐下,从胸前口袋掏出雪茄点着。)
  答:还没有。
  问:死者可能是城里人,或来自附近郊区吗?
  答:不像是。
  问:为什么不像是?
  答:如果是,我们应该已指认出死者身份。
  问:只凭这个,警方就认定死者是外地人?
  (艾柏格郁闷地望着拉森,后者只顾专注地抽着烟。)
  答:是的。
  问:警方在防波堤附近湖底的打捞工作,可有任何收获?
  答:我们有一些发现。
  问:这些和本案有关吗?
  答:很难说。
  问:死者多大年纪?
  答:推测介于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
  问:她被发现时已死了多久?
  答:那也很难说,大约三四天。
  问:现在社会大众对本案的了解仍十分模糊,可否告知一些更精确的细节,或真正进行的状况?
  答:我们现在正在这么做。我们正在修改死者的照片,有兴趣,你也可以拿一张。
  (艾柏格从桌上的一堆档案中,拿出新的照片来分发,室内的空气更加潮湿浊重了。)
  问:她身上有任何特征吗?
  答:就我们所知,没有。
  问:那是什么意思?
  答:很简单,就是说没有。
  问:牙医检查有透露任何线索吗?
  答:她的牙齿很好。
  (接着是一阵冗长难堪的沉默。贝克注意到坐正前方的记者仍然在画星星。)
  问:有没有可能尸体是在别处被丢进水里,而后被水流带到防波堤边的呢?
  答:不太可能。
  问:警方曾挨家挨户地查问吗?
  答:我们还正在查。
  问:总之可以这么形容,警方手上有一件谜样的案件啰?
  这时检察官回答:
  “大部分的案件,一开始都是个谜。”
  记者会就以此句收尾。
  散场时,一位老手拦住贝克,双手环抱胸前问:
  “你一点头绪也没有吗?”
  贝克摇摇头。
  艾柏格的办公室有两个人,正在仔细核对访谈调查得来的资料。柯柏走到桌边,顺手看了几份报告,然后耸耸肩。这时艾柏格走进来,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然后告诉贝克:
  “检察官想和你谈谈,他还在记者会场。”
  检察官和警察长仍然坐着。
  “贝克,”检察官说,“依我看你可以不必留在这儿了,你们三位在此地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
  “说的也是。”
  “我认为,剩下的工作移到别地方做会更好。”
  “有可能。”
  “简言之,希望你别在此地耽搁。而且你在此地出现,可能会误导外界的想法。”
  “我也这么认为。”警察长补充说。
  “我也是。”贝克说。
  接着他们握握手。
  回到艾柏格的办公室,里面是一片肃静,贝克也还是闷声不吭。不一会儿,米兰德进来,挂上衣帽后向每个人点头。然后他走到艾柏格的桌边,用打字机敲了几行字,再把纸抽出来签名,放在桌上的文件夹中。
  “那是什么?”艾柏格问。
  “没什么。”米兰德说,仍然带着那种公事公办的态度。
  “我们明天就回家了。”贝克终于打破沉默。
  “真好。”柯柏边说边打呵欠。
  贝克走向门边,然后又转身看着米兰德说:
  “你要自己回旅馆吗?”
  艾柏格住后一靠,仰视着天花板,然后起身,解开领带。
  他们和米兰德一起回旅馆,直到大厅才分手。
  “我吃过了。”米兰德说,“晚安。”
  米兰德有点洁癣,又很节省出差费,所以出外工作时只吃热狗果腹,而且不喝酒,另外三个人径赴餐厅入座。
  “加味琴酒。”柯柏说,“要摇一摇。”
  其他的人点了牛肉、烈酒和啤酒。柯柏三两口就把饮料灌完,贝克却掏出刚刚艾柏格分发给记者的资料,仔细地读。
  “可不可以帮个忙?”贝克盯着柯柏说。
  “随时都可以。”柯柏回答。
  “麻烦你写一篇描述,为我个人写的。是描述而非文章,不是描述尸体,而是描述一个活人。越详尽越好,描述死者生前应有的相貌,不过这事不急。”
  柯柏愣了一会儿,然后才说:
  “我懂啦。”他接着说:“而且我想起来,艾柏格今天给记者的资料,有一个错误。这女人实际上有个胎记,在她左大腿内侧,棕色的,有着猪一样的形状。”
  “我们没看到。”艾柏格说。
  “但是我有。”柯柏说完便先离开,临走前丢下一句:“别灰心,不是每个人都有好眼力。不管怎样,这案子现在归你管了,就当你从没见过我可能比较好。再见。”
  “再见。”艾柏格说。
  剩下的两人一声不响,专心地吃着晚餐。过了很久,艾柏格头仍未抬地说:
  “你真要放下这个案子不管?”
  “不。”
  “我也不,绝对不。”
  半小时后,他俩互相道别。
  贝克回房时,看到门下有一叠折过的纸。他打开一看,马上认出是柯柏的字,工整又清楚。他认识柯柏很久了,一点也不惊讶事情已办好了。
  在展读之前,贝克先更衣、冲个冷水澡、换上睡衣,然后把皮鞋放门外走廊上,长裤铺平,打开床头灯,关掉其他的灯,才上床。
  柯柏写着:
  1.如你所知,她身高五尺六寸半,有灰蓝色的眼睛和暗棕色的头发。她的牙齿很好,身上有个胎记,在左大腿内侧,离阴部只有大约一寸半远。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伤痕或纹身。胎记是棕色的,大约一角钱那么大,成不规则形,像一只小猪。根据验尸官的说法(我逼他告诉我的),她大约二十七八岁,体重约一百二十三磅。
  2.她的身材约略如下:细瘦的肩和腰,臀部宽大且发育良好。生前的三围应该是:32、23、37。大腿又长又壮,小腿粗壮且肌肉结实有力,脚板生长良好,脚指头细长。脚底有重重老茧,但没有水泡,应该是常常打赤脚,而且常穿凉鞋或塑胶靴。腿毛很多,显然很少穿长裤。她走路内八字,而脚指头则向外弯,所以有奇怪的脚形。她身上肉很多,但算不上肥胖,手臂却纤细,手掌不大,手指细长,鞋子穿七号。
  3.由她的肤色来看,她穿两件式泳装,还戴太阳眼镜,平时着带状的凉鞋。
  4.她的性器官发育良好,长有许多黑色毛发。她的胸部小而松弛,而暗棕色的乳头相当大。
  5.她脖子相当短,而容貌也与一般人不同。有大大的嘴巴和厚厚的嘴唇,又浓又直的深色眉毛以及较淡色的睫毛,但是都不长。脸上没有化妆的痕迹,手和脚的指甲很硬,都修剪得很短,也没有抹指甲油的痕迹。
  6.验尸报告中(你也读过),我特别注意到,她既没怀过孕也没堕过胎,所以这案子无法用常理推断(没发现精子残留)。她死前三至五小时刚进过食,有肉、马铃薯、草毒和牛奶。她身上没有生病或组织病变,而且不抽烟。我已麻烦总台六点叫我。晚安!
  贝克仔细阅读了两次,才把它折好放在桌上,熄灯就寝。直到曙光初现,他仍辗转难眠。


2011-1-16 0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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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5  

6

  他们驶离莫塔拉时,柏油路面已泛出微热。这时是一大清早,路上一片平坦空旷。柯、米两人坐前座,贝克把后车窗摇下,好让微风拂面,可能是他起床后更衣时喝的咖啡,让他不太舒服。
  “柯柏正开着车,技术奇差无比。”贝克这么想着,但这一次他没出声。米兰德面无表情望向窗外,还把烟斗杆敲得叮当作响。
  就这样,安静地开了大约四十五分钟,柯柏把头向左点了点,可以看到树林中有个湖。
  “罗克森湖。”他说,“信不信由你,波伦、罗克森和格兰,是我离开学校后,惟一记得的事物。”
  另两人仍保持缄默。
  他们在林策平市的一家餐厅停下来用餐,贝克还是觉得不舒服,所以没下车。
  用过早餐后,米兰德的心情明显好多了,开始和河柏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起来;贝克却依然惜言如金,懒得开口。
  车抵斯德哥尔摩,贝克就直接回家,发现太太正在阳台上做日光浴。她穿着短裤,一听到开门声,连忙从栏杆上拿起胸罩,站起来问:
  “嗨,办得如何?”
  “很糟,孩子们呢?”
  “骑着脚踏车游泳去了。你的脸色很不好,一定是没有正常用餐,我弄点早餐给你吃。”
  “我累坏了。”贝克回答,“我什么也不想吃。”
  “但是一会儿就好了,你坐一下……”
  “我不要吃早餐,我得睡一会儿,一小时后叫我。”
  他走进卧房并关上门,这时是十点十五分。
  她叫醒贝克时,他以为自己只睡了几分钟,但时钟却指着一点十五分。
  “我说一小时的。”
  “你看起来这么累。哈玛署长在电话中等你呢!”
  “噢,天哪。”
  一小时后,贝克已坐在署长办公室中。
  “你什么也没查到吗?”
  “是的,查不出她是谁、在哪儿遇害的,更别说查出凶手是谁了。现在只知道,她何时以及如何遇害的,没别的了。”
  哈玛坐着,手掌覆在桌面上,边研究指甲,边皱起眉头。他是个好长官,冷静、看似有点迟缓,他们一直处得不错。
  署长将手交叉胸前,看着贝克说:
  “和莫塔拉警方保待联络。你可能猜对了,这女孩可能在旅行中,可能正打算离开,或者是出国。如果她计划的旅行为期三周,那可能得等上两周,才会有人觉得不对劲。无论如何,报告尽快给我。”
  “今天下午就会写好。”
  贝克进了办公室,很快翻了一下艾柏格的报告,然后开始打字。
  直到五点半,电话响了。
  “你要回家吃晚餐吗?”
  “大概不会吧。”
  “署里面其他的人都死光了吗?”他老婆说,“还是你喜欢事必躬亲?难道你连回家和亲人相处的时间都没有?孩子们在问你哪儿去了。”
  “好吧,我尽量赶在六点半前回家。”
  过了一个半小时,贝克才完成报告。
  “回家好好补觉吧。”哈玛说,“你好像很累呢!”
  他是累,叫了计程车回家,吃完晚餐,一上床就睡着了。
  凌晨一点半,电话声再度叫醒他。
  “你睡着了吗?对不起把你吵醒。我只是要告诉你,这个案子破了,他自首了。”
  “谁自首了?”
  “荷姆,住她隔壁,是她老公。他是在完全崩溃后招的,只为了嫉妒,不是很好笑吗?”
  “谁的邻居?你在说什么啊?”
  “当然是史特蓝坚那个女人哪!我只是想早点告诉你,免得你翻来覆去睡不着,浪费时间去想已经破了的案子……噢,我搞错了吗?”
  “你是错了。”
  “该死!对不起,你不是这案子的,你的是在史丹斯庄。真抱歉,明天见。”
  “谢谢你打来。”
  贝克说完回到床上,可是睡不着了。他只能看着天花板,仔细听老婆轻微的鼾声,他感到空虚和失望。
  当晨曦射入房中,他翻个身想:明天,我要和艾柏格谈谈。
  第二天,他拨了这个电话。之后的一个月里,两人每周联络四至五回,但一直没什么新发现,受害人的身份仍然是谜。报纸已降温,不再报导本案;而哈玛也不再问案子的进度了。失踪报案的档案里,仍然没有与受害人相符的。有时贝克觉得,死者好像从来不曾存在,似乎除了艾柏格和他以外,每个人都忘了曾经见过她。
  八月初,贝克请了一周的长假,带着家人到群岛去度假。体完假,他又一头栽人纷至沓来的成堆案件里,很快又回到一副沮丧、没睡够的模样。
  八月下旬的一个晚上,贝克躺在床上,瞪着一片黑暗,没法成眠。艾柏格刚来过电话,在城市饭店打的,听来像喝过酒。
  他们聊了一会儿,挂电话前,艾柏格说:
  “不管凶手是谁,也不管他躲到哪里,我们一定会逮到他的。”
  贝克爬起来,赤着脚走到客厅,打开台灯,望着那艘“丹麦号”模型船。他决意再把它完成。
  贝克坐在桌前,顺手拿出一个档案夹。柯柏对受害人的特征描述及莫塔拉警方描绘的照片,已经躺在里面近两个月了。尽管他对河柏所作的描述,早已滚瓜烂熟,但他还是再读一遍。之后,他把照片拿出来,仔细审阅。
  他把档案放回去,熄了灯,他告诉自己——不管她是谁,也不管她从哪里来,我一定会查出来。


2011-1-16 0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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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6  

7

  “是国际刑警组织,魔鬼必与他们同在。”柯柏说。
  贝克一言不发,柯柏揽着他的肩膀。
  “那些垃圾还是用法文写吗?”
  “当然,这是土鲁斯警方转来的。他们有人失踪了。”贝克说。
  “法国警方?”柯柏说,“去年他们托我们寻人,国际刑警组织安排的,那是狄尔索尔摩的一个小姑娘。我们找了三个月,后来法国警方寄来一封长信,我一个字也不懂,只好交给别人翻译;谁知报纸第二天就登出消息,说一位瑞典游客找到她。找到她?狗屁!当时她正坐在那个举世闻名的咖啡店,瑞典嬉皮士最常去的那间,叫什么的……”
  “巨蛋族。”
  “她正和同居的几个阿拉伯人坐在那儿,而且已经待在那儿六个月了。那天下午信才翻译好。信上说法国警方已经找了三个多月,他们确认她已不在法国,甚至可能死了。‘正常的’失踪一般在两周内可以结案,但这次,他们说,可能是个大案子。”
  贝克把信折好放在抽屉里。
  “他们说些什么?”柯柏问。
  “你是说那个土鲁斯的女孩?一周前,西班牙警方在马荷卡岛找到她。”
  “真要命!这么多的官方手续,这么长的信,只为了说明一件这么小的事。”
  “正是如此。”贝克说。
  “无论如何,你那个女孩一定是瑞典人,每个人一开始都这么想。奇怪——”
  “什么?”
  “竟然没有人想念她,不管她是谁。就算是我,有时也会想起她啊!”
  柯柏的声调逐渐变了。
  “这令我愤怒。”他说,“真的很愤怒。你手上现在有多少无头公案了?”
  “连这一件共二十七件。”
  “这么多?”
  “没错。
  “别想太多了。”柯柏说。
  “不会的。”
  好的建议总是说得比做得容易,贝克边想边起身,踱步到窗边。
  “我得赶回去处理手上那个犯人。”柯柏说,“他可以一边笑,一边杀人,多可怕!起先他喝了瓶汽水,接着就拿斧头杀死自己一家老小;然后他想放火烧房子,再用锯子割自己的喉咙。幸好及时逮到他,妙的是他又在警局哭闹着食物难吃。今天下午我得押送他去疯人院。”柯柏补了一句,“人啊,多奇怪的动物!”
  然后他“砰”地一声关上门离开。
  警局和克里斯丁堡旅馆间的树木,已开始变色、落叶了天空仍然低霾,似乎即将下雨。今天是九月二十九日了,秋意袭人。
  贝克无聊地看着抽了一半的烟,想到自己对温度变化的敏感,想到六个月长的寒冬正直扑面来。
  “可邻的小朋友,不管你是谁。”他自言自语着。
  贝克了解,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破案的可能就愈来愈渺茫,他们很可能永远不知道受害者是谁,更别提捉拿凶手了除非他再犯一次案。曝尸于防波堤上的女人,至少还有张脸有个尸体和一个没刻上姓名的坟墓,靠这些线索还可以追查下去。但是凶手可能是谁却还没有个底,连轮廓都没有,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然而模糊的概念中看不出杀人动机,看不到锐利的武器,也显现不出勒毙者的双手。
  马丁·贝克整理一下思绪:
  “牢记你拥有警察最重要的三项美德。”他说服自己,“你坚守岗位,能作逻辑的思考,而且非常冷静。你不允许自己失去镇定,而且不管什么案子,你永远表现得很专业。‘不情愿的’、‘可怕的’、‘残忍的’这种种字眼只属于报纸,跟你的思考毫无关系,谋杀案凶手也是个普通人。”
  自从上次在莫塔拉的城市饭店分别后,他一直没再见过艾柏格,虽然两人电话联络不断。他记得上星期通话时,艾柏格最后说的是:
  “放假?这个案子没解决我就不放假。我很快会把所有资料搜集好,即使我得独力把伯伦市铲平,我也要继续下去。”
  最近艾柏格已经变得不是“固执”两个字可以形容了,马丁·贝克这样想。
  “该死,该死,该死!”
  他一边嘀咕,一边用拳头敲打前额。然后他回到桌前坐下,把椅子向左转九十度,失神地望着打字机上的纸。他试着回忆本来要写的东西,那是柯柏拿着那封信进来时打断的。
  过了六小时,下午四点五十八分了,他穿戴好大衣和帽子,准备开始诅咒那挤得要命的、往南开的地铁了。外面还下着雨,他开始闻到湿衣服发出的霉味,也开始对又要被一群陌生的躯体紧紧围住站着而感到恐慌。
  四点五十九分,史丹斯敦来了,他跟平常一样,没敲门就进来了。这令人有点生气,但还可以忍受,比起米兰德啄木鸟般的讯号或柯柏打雷似地猛敲好多了。
  “这是失踪女子组传来的消息。你最好寄一封感谢函给美国大使馆,是他们代为传话的。”他读着这张淡红色的电报。“内布拉斯加州林肯市,上次是什么地方?”
  “纽约州阿斯托立雅市。”
  “就是他们寄了三页资料来,却忘了提她是黑人那次吗?”
  “没错。”马丁·贝克说。
  史丹斯敦把电报交给他说:
  “这个号码可以找大使馆里的一个人,你应该和他联络看看。”
  能将挤地铁的酷刑延后,马丁·贝克多少有点暗自高兴。他回座位拨电话,但是太晚了,大使馆下班了。
  第二天是星期三,天气更糟了。早报上登出一篇旧闻,提到应该是在瑞典南部,一个叫做瑞恩的地方,有个二十五岁的家庭主妇失踪了,她度假之后就未返回家中。
  中午以前他们就把柯柏的叙述内容和修饰过的照片,分送给瑞典南部的警局和一位叫做艾玛·卡夫卡的侦探队长,他服务于美国内布拉斯加州林肯市的凶杀组。
  午餐之后,马丁·贝克觉得脖子上的淋巴腺开始肿起来了,以至于在傍晚回家前,他讲话、吞口水都有困难。
  “明天国家警署不需要你,我已经决定了。”他老婆说。
  他正打算张嘴反驳,不过望了望孩子之后,又把嘴闭了起来。
  她很快就乘胜追击。
  “你的鼻子完全塞住了,喘得好像鱼离开水一样。”
  他放下刀叉,咕哝着:
  “感谢主赐晚餐。”
  随后他迅速把想说的话带离餐桌。这个方法让他慢慢恢复理智。他缓慢但有条不紊地拼组那艘模型船,刚刚那些不愉快的感觉不见了,隔壁房间的电视声,他也能听若不闻。过好一会儿,他女儿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站在房门口,脸颊上还有泡泡糖渣。
  “有人打电话来。真讨厌,现在派瑞梅森探案刚演一半呢。”
  真该死,他早就该把电话移走的!真该死,他早就该跟孩子一起成长的!真该死,跟一个十二岁大、已经发育完全又喜欢披头饰的孩子应该聊些什么呢?
  他以一种畏缩的姿势走进客厅,偏偏他还是在梅森那张占满整个电视的狗脸上,投下一个愚蠢的暗影,他只好拿着电话走出客厅。
  “喂,”艾帕格说,“我想我有一些发现。”
  “是什么?”
  “这星期我都在查小船和货轮的航行记录。想把所有经过的船都查出来是不太可能的,但是一个小时前,有个一般勤务部门的小伙子说,今年夏天的某个晚上,有艘向西开的客轮在半夜经过普拉登。他说记不得是哪一天,而且是刚刚才想到的,他曾经好几个晚上在那个地区出任务。这似乎非常难以置信,但他发誓这是真的。这件事的第二天他就放假了,那之后他也忘了提。”
  “他记得是哪艘船吗?”
  “不记得。不过,我打电话去哥审堡和船务公司的人谈过这事。其中一个人说这应该是确实的,他说那艘船应该是‘黛安娜号’,还给我船长的地址。”
  一阵短暂的沉默,马丁·贝克可以听到艾柏格划了一根火柴。
  “我找到了船长,他说他当然记得,尽管他宁愿忘记。起先因为大雾,他们被迫停在哈夫林吉三个小时;接着马达的蒸汽管又坏了……”
  “引擎。”
  “你说什么?”
  “是引擎,不是马达。”
  “噢,对。但总之他们停在索德策平修理,花了超过八小时的时间。也就是说他们那次晚了几乎十二个小时,是在午夜通过伯伦夏特的。他们甚至没在莫塔拉或瓦兹特纳停留,直接开去哥审堡了。”
  “什么时候发生的?我是说,哪一天?”
  “船长说仲夏之后的第二趟,也就是七月四号。”
  他们至少停顿了十秒钟,然后艾柏格说:
  “就在我们发现她尸体的四天前。我还曾再打一次电话给那船长以确定时间,他想知道怎么回事,我则问他在哥审堡下船时,是否有点名。他回答:‘他们何必点名?’我说我不知道,他一定认为我疯了。”
  又是一段沉默。
  “你认为这是个新发现吗?”
  “我不知道。”马丁·贝克回答,“可能是。不管怎样,你做得很好。”
  “如果船上的每个人都确实抵达哥审堡,那就不值得追究了。”
  他的声音奇妙地混合了失望和若干胜利感。
  “我们得查出所有的资料。”艾柏格说。
  “当然啰。”
  “再见。”
  “我会和你联络,再见。”
  马丁·贝克手放在电话上呆站了一会儿,然后他皱起额头,像个梦游病患者一样穿过客厅。他小心地关上门,坐在模型船前面,举起右手想调整主桅,它却不听使唤马上掉下来。
  他又在那儿呆坐了一小时,直到他老婆进来撵他上床。


2011-1-16 0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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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7  

8

  “没有人会说你看来气色不错。”柯柏说。
  马丁·贝克的确觉得不舒服。他感冒了,又喉咙痛,还有耳鸣,胸部也觉得郁闷。这回感冒的确是依照进度,并到达最恶化的阶段。尽管如此,他还是白天都待在办公室,故意藐视感冒和老婆唠叨的威力。至少他不用躺在床上,这就可以逃离那令他喘不过气来的照顾。因为孩子长大了,他老婆家庭护士的角色只好对贝克扮演,不然她那沸腾的、专断的关怀没处去;对她而言,贝克的感冒、伤风,都要当做生日或重要节日一样处理。
  此外,为了某种原因,他实在搁不下良心来待在家里。
  “你既然不舒服,还在这儿晃干嘛?”柯柏说。
  “我还好啊!”
  “这个案子就别想这么多了,又不是我们头一次失败。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你比我还清楚这一点。我们尽力了,就是这样啰!”
  “我不只在想这个案子而已。”
  “别再沉思了,这对士气不好。”
  “士气?”
  “对,想一大堆有的没的,很浪费时间。沉思是效率低落之母。”
  柯柏说完就离开了。
  这一整天都太平无事,而且阴沉沉的,天一直下雨,他一直打喷嚏,也一直有一些琐事在烦他。他拨电话到莫塔拉两次,主要为了鼓舞艾柏格,因为艾柏格开始觉得昨天晚上的发现实在帮不上大忙,他想不出这些发现与尸体有何关联。
  “我想,如果一个人辛苦工作很久却毫无成果,就很容易错估某些事情。”
  艾柏格的声音可以说带有后悔以及些微的崩溃,甚至可以说得上心碎。
  那个在瑞恩失踪的女孩还是没找到,但他并不紧张。她五尺一寸高、金发、有着巴多特发型。
  五点整,他搭计程车回家,不过在到家之前的地铁车站就下车,走一小段。因为他老婆如果刚好看到他坐计程车回家,无疑又会对他用钱的方式有一顿惨烈的争吵。
  他吃不下任何东西,不过喝了一杯甘菊茶。“为了安全起见,我得说自己胃痛。”贝克想着想着,就走回房间,躺下来,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觉得好一点了。他吃了一块饼,还以惊人的冷静喝下他老婆摆在他面前的、刚煮沸的蜜茶。他老婆不断以政府对雇员的口气,慢条斯理地对他的健康作评断,并提出一堆不合理的要求。他赶到克里斯丁堡的办公室时,已经十点十五分了。
  桌上有一封电报。
  一分钟之后,马丁·贝克没敲门就进入他上司的办公室,尽管门上“请勿打扰”的红灯亮着。八年多以来,他头一次这么做。
  署长哈玛和阴魂不散的柯柏,正斜倚在桌脚,一起研究一间公寓的蓝图。他们都惊讶地看着他。
  “卡夫卡给我一封电报。”
  “这样开始一天的工作,可真惨哪!”柯柏说。(谑指同名奥地利存在主义小说家佛兰兹·卡夫卡,Franz Kafka,其作品擅以象征手法描述不具条理的现实生活及其忧虑。)
  “那是他的名字,他是美国林肯市的警探。他已经指认了莫塔拉那具女尸。”
  “他有可能由电报上判断女尸的身份吗?”
  “看起来是这样。”
  他把电报放在桌上,三个人一起读内容。
  那正是我们失踪的女孩。罗丝安娜·麦格罗,二十七岁,图书馆管理员,须立刻进一步交换资讯。
  “罗丝安娜·麦格罗。”哈玛说,“图书馆馆员。你绝对想不到。”
  “我看不见得。”柯柏说,“我认为她是从谬比来的。林肯市在哪里?”
  “在内布拉斯加州,美国的中部吧。”贝克回答。“我猜的。”
  哈玛把电报又读了一次。
  “我们最好再问清楚。”他说,“这上面并不详细。”
  “对我们来说够了。”柯柏说,“我们所需不多。”
  “对了,”哈玛冷静地说,“咱们俩得先把刚刚的事做完。”
  马丁·贝克回自己办公室坐了一会儿,用手指按摩着太阳穴。刚刚那种有所进展的兴奋感已逐渐消失。一百件案子中有九十九件,一开始的三个月都只是在调查、搜集资料而已,所有麻烦的工作都还没开始着手。
  大使馆和郡警局那边都要等一等,他拿起电话拨通莫塔拉。
  “喂。”艾柏格应声。
  “她已经被指认出来了。”
  “很确定吗?”
  “好像是。”
  艾柏格不说话。
  “她是个美国人,从内布拉斯加州的一个林肯市来的。你记下来了吗?”
  “哼,当然。”
  “她名字叫罗丝安娜·麦格罗。我拼给你听:大写的Rudolf的R,Olof的O,Sigurd的S,Eric的E,Adam的A,Niklas的N,再一个Niklas的N,Adam的A。然后是另一个字:大写的Martin的M,Cesar的C;GustaU的G,Rudlof的R,Adam的A,Wiuiam的W。都记好了吗?”
  “都记好了。”
  “她二十七岁,是个图书馆管理员。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你从哪儿查到的?”
  “只是照例行程序去查。他们找她有一阵子了,不过不是经由国际刑警组织,而是经由大使馆。”
  “那船呢?”艾帕格说。
  “你说什么?”
  “她搭哪艘船哪!一个美国游客,除了搭船还能从哪儿来呢?也可能不是搭大船,而是搭游艇之类的,那就可能有很多艘曾通过这里啰!”
  “我们还不知道她是否有来此旅行。”
  “没错,但我会立刻查。如果她认识城里的人,或者住过这里,我在二十四小时内就会知道。”
  “好,我一有新消息就通知你。”
  马丁·贝克在艾柏格耳边打了个喷嚏作总结,还来不及道歉,对方已经挂电话了。
  尽管他还是头痛兼耳鸣,但他觉得比过去几周好多了,他现在觉得自己像一个长跑选手在起跑枪响前一秒钟的状态。但还有两件事困扰着他:凶手在枪响前已经犯规偷跑了,现在超前了他三个月,而他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追。
  虽然表面上没有确定的蓝图,许多未知的事物也尚待思考,但他天生的警员头脑,已计划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作例行的搜索;而他可以预知,这种行动一定能得到一些有用的线索,就好像沙漏中的沙一定会流过斗孔一样的确定。
  这三个月来,他其实只在意这件事:何时可以正式开始办这件案子。这段时间他一直像在漆黑中,摸索着要爬出一片烂泥,现在他觉得他已触着第一片坚实的土地了,正确的下一步应该不会太久了。
  他并不奢望能多快破案。如果文相格发现了这个林肯市来的女人曾在莫塔拉工作,或是她曾经去找过住在莫塔拉的朋友,甚至她曾经亲自到过莫塔拉,那将比凶手直接走进来,把行凶证据放在他桌上更令他惊讶。
  另一方面,他耐心等着美国方面提供更进一步的资料,这次他不再觉得不耐烦。他猜想着卡夫卡曾持续传来的各种讯息,以及艾柏格那个顽固、毫无根据的论点——他认为罗丝安娜是搭船抵达莫塔拉市的。如果说尸体是由汽车运到河边丢弃的话,还比较有说服力呢!
  稍后他又想,那位副队长警探卡夫卡不知道长什么样子?他服务的警局,是否和人们在电视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想知道林肯市现在是几点钟以及这女人住在哪一区;他还很好奇她的房子是否空着没人住,家具是否都用白床单罩着,而空气中满是灰尘,带着封闭、沉重的味道?
  他忽然警觉到,自己对于北美洲的地理常识相当贫乏,他固然不知道林肯市在哪儿,内布拉斯加州对他而言也只是个地名。
  午餐过后他到图书馆,望着墙上的世界地图,很快就找到了林肯市。它自然是个内陆城市,事实上,远在美国中部;它看来是个大城市,可惜他找不到有关北美洲城市的资料。幸好他口袋里有本袖珍年鉴,里面有两地的时差表,他概算得知是七小时。现在斯德哥尔摩是下午两点半,而林肯市则是早上七点半,卡夫卡可能还躺在床上读早报。
  他回头继续研究这张世界地图,然后把手指比在内布拉斯加州的西南角落上,那大约是格林威治以西一百经度的位置。他喃喃自语地:
  “罗丝安娜·麦格罗。”
  他不断重复念着这个名字,好像要把它刻在自己的心里。
  当他回警局时,柯柏正在打字。在他们开始说话之前,电话就响了,是服务生转接的。
  “电话中心说有个电话从美国打来,三十分钟前就打进来的。你能接吗?”
  卡夫卡副队长可不是躺在床上看早报,他又一次太早妄下定论了。
  “美国打来的,我的老天呀!”柯柏说。
  又过了四十五分钟,电话才转接进来。起先只有一些嘈杂的噪音,接着有一大堆转接员同时在谈话,然后才有个遥远的声音传来,同时变得异常清晰。
  “嗨,我是卡夫卡。你是贝克先生吗?”
  “是的。”
  “你收到电报了吗?”
  “收到了,谢谢你。”
  “上面说得很清楚,是不是?”
  “有没有任何疑点显示,死者可能不是罗丝安娜?”马丁·贝克问。
  “你说得真流利,好像在用母语呢!”柯柏说。
  “不会的,先生,是罗丝安娜没错。不到一小时,我就找到可信人士确认她的身份了,这多亏你那精确的描述。我甚至又再确认一次,把照片给她的朋友和她住在欧玛哈的前任男友确认,他们都相当肯定。我也会把她的照片和其他东西寄过去。”
  “她什么时候动身的?”
  “五月初,她打算在欧洲逗留两个月,而这是她头一次到国外旅行。目前我知道的是,她没有同伴。”
  “你打听到她的旅游计划了吗?”
  “所知不多,事实上没有人清楚。只有一个线索:她从挪威写了张明信片给她的好友,提到她要在瑞典停留一周,然后继续前往哥本哈根。”
  “上面没有提到其他任何事吗?”
  “哦,她有提到要搭一艘瑞典船,好像是湖边或河边的交通船之类的。好像她要搭船穿越瑞典,不过写得不很清楚。”
  马丁·贝克为之屏息。
  “贝克先生,你还在线上吧?”
  “是的。”
  通话状况很快变差了,杂音愈来愈多。
  “我知道她是被谋杀的。”卡夫卡只好用吼,“你逮到凶手了吗?”
  “还没有。”
  “我听不到。”
  “希望很快能杀(抓)到他,不过现在还没有。”贝克回答。
  “你杀了他?”
  “我什么?不,不,不是‘杀’了他……”
  “啊,我听到了,你宰了那个混蛋。”大西洋另一头的人尖叫着,“太棒了,我会向报纸发布这个消息。”
  “你误会了。”马丁·贝克情急大吼。
  卡夫卡最后的回答,像是震耳欲聋的噪音中夹杂的微细耳语:
  “真棒,我完全了解了,我有你的名字。再见喽,干得好,马丁,等我把报纸寄给你吧!”
  “马丁·贝克放下电话筒,在谈越洋通话时他一直紧张地站着,讲得喘吁吁,汗也一直从脸上流下来。
  “你在干嘛?”柯柏问,“你以为他们有传声简直通内布拉斯加州吗?”
  “我们彼此都收听得不是很清楚。他听成我‘杀’了那个凶手,还说要通知报纸已经结案了。”
  “真棒,明天你就成了那边的英雄;之后,他们会封你为荣誉公民,并且在圣诞节时送你一把该城的钥匙,镀金的哟!‘格杀勿论的马丁,南斯德哥尔摩来的复仇者’,你手下这些小伙子一定会为你好好庆祝一番的。”
  马丁·贝克拧了拧鼻子,再把脸上的汗抹一抹。
  “喂,他到底说了些什么?是不是一味夸你有多棒?”
  “他是一直说‘你很棒’,他说‘你对死者的描述非常精确、清楚’。”
  “他对死者的身份非常确定吗?”
  “哦,这当然,他查问过她的朋友和前任男友。”
  “还有呢?”
  “她是在五月初离开美国,并打算在欧洲待两个月。这是她头一次离开美国,她从挪威寄一张明信片给她好友,上面说她会在瑞典待一周,然后前往哥本哈根。他还说他会把她的一些照片和杂物寄来。”
  “这就样吗?”
  马丁·贝克走到窗边凝望着,一边咬着拇指。
  “她的明信片上还说,她打算搭船游一程,是搭瑞典的内陆交通船……”
  他转身看着柯柏,柯柏不再微笑,眼中嘲弄的神情也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说:
  “所以她真是搭运河船来的,艾柏格说对了。”
  “应该是。”贝克说。


2011-1-16 0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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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8  

9

  马丁·贝克走出地铁站,深深地吸一口气。这趟旅程和以往一样令他感到不适,因为车内很挤。
  天气相当爽朗,还有一阵清新的微风由波罗的海的方向吹向城里。他过街到一家烟草店里买了一条烟,然后继续走向史凯普桥。到了桥上他停下来点了根烟,靠在栏杆上,面向河水站着。有一艘挂英国旗帜的巡洋舰在远处的港口下错,他看不到船名,但猜想它是“德佛尼雅号”。船边有一群海鸥,正为了一堆被丢到船外的垃圾打架尖叫着。他静静站住,凝望这艘船和码头。
  有两个面容苦闷的人坐在一堆木头上。其中一个想把木头烟嘴吸过的烟屁股再点燃,但一直没成功,旁边那个开始过去帮忙。马丁·贝克看看腕表,八点五十五分。“他们一定是没钱了。”他想,“不然这时候他们应该已经在酒店门口排队的。”
  他经过正在码头下锚卸货的“钻孔二号”,走到瑞森旅馆对面的街道上。他花了几分钟才通过川流不息的车阵,越过马路。
  七月三日搭乘“黛安娜号”的乘客名单,并不在斯德哥尔摩的办公室,而是放在哥审堡的办公室。不过他们答应尽快送来,而且已先把船员和服务人员的名单给他。他离开时顺手拿了些说明的小册子,一路上翻阅着直到回到办公室。
  米兰德已经坐在房里等着了。
  “你好。”马丁·贝克说。
  “早安。”米兰德说。
  “你的烟斗闻起来真可怕,不过请务必坐在这儿,好把空气弄臭,这儿一向欢迎你。你是来找我的?”
  “如果你抽烟斗,就不会那么快得癌症;还有,你抽的那个牌子,据说是命中率最高的,至少我听到的是这样。还有,我是来听阁下吩咐命令的。”
  “去查一查美国运通、邮局、银行、电话公司和其他一些线索,你了解,不是吗?”
  “好像了解。再说一次那个女人的名字吧!”
  马丁·贝克把“罗丝安娜·麦格罗”这几个字写在一张纸上,然后交给他。
  “这名字怎么念?”
  等到他离开后,贝克才打开窗户。天气很冷,强风扫过树梢,树叶纷纷掉落。过一会儿他又关上窗子,把夹克挂在椅背上,坐下来。
  他拿起电话,拨外侨办公室的号码。如果她在旅馆有登记,他们就应该有档案,不论如何都会有些记录才对。电话铃响了很久才有人来接。接电话的女孩又花了十分钟,才查完资料回来。她找到了登记卡,罗丝安娜·麦格罗从六月三十号到七月二号,住在斯德哥尔摩的吉利特旅馆。
  “麻烦给我一份影本。”马丁·贝克说。
  他握着话筒按下电话的通话钮,等着断线的讯号;接着又电召一部计程车,并很快穿上夹克。十分钟后他付了车资走出来,经由玻璃门走进这家旅馆。
  总台前面站了六个人,他们衣服领口上挂着统一样式的名牌,而且同时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服务员似乎不太高兴,手臂向上挥动以表达不满。看来那争论还会持续一段时间,马丁·贝克就在大厅找一张椅子坐下来。
  他一直等到他们谈完,人群也被电梯吞没后,才走到总台前。
  总台职员很冷静地翻阅着厚厚的登记本,找到名字之后还将本子翻转给贝克查看。她的字迹工整娟秀地写着,出生地美国科罗拉多州丹佛;住址:内布拉斯加州林肯市;之前人在何处:美国内布拉斯加州。
  马丁·贝克一并查看了六月三十日以及之前和之后几天登记的房客。在罗丝安娜之前至少还有八个美国人登记住房,其中只有两个人不是由美国直接过来的。其中一人刚游完瑞典的北角,她的名字写得很草,只看得懂她叫“菲莉丝”什么的;另一人写在她正下方,刚由挪威北角过来。
  “这是一次团体旅游吗?”马丁·贝克问。
  “我查查看。”总台职员边说边转头去看,“我记不得了不过应该是。有时会有一团团的老美来登记住宿,他们多半是由那维克搭乘‘一元火车’(观光火车)过来的。”
  贝克拿出一张照片给他瞧瞧,不过他以摇头代替回答。
  “嗯,对不起,我们有这么多旅客进进出出的……”
  他问遍了,没有人记得她。不过这趟访查还是有些收获至少他知道她曾经住在何处,看过她留在登记卡上的字迹,也进去她住过的房间查看。她是七月二号离开旅馆的。
  “然后呢?你接着上哪里去了?”他轻声自问。
  他的太阳穴抽痛着,喉咙也疼,他一边猜想自己感冒有多严重,一边走回办公室。
  她可能是搭运河船继续旅游的,而在船离港的前一夜登船。他从船务公司的小册子里读到,旅客可以在船开的前一晚登船。他愈来愈相信她可能是上了“黛安娜号”,尽管目前没有证据证明。
  他也好奇,米兰德现在在哪里查案,于是拿起电话。当他正要拨号时,听到非常轻的敲门声。
  米兰德站在门口。
  “没有。”他报告说,“美国运通或其他类似的地方,都没有人听过她。我要去吃点东西了,可以吗?”
  他不反对,米兰德就离开了。
  于是他拨电话到莫塔拉,但艾柏格不在。
  他的头愈来愈痛,找了头痛药好一阵子仍找不到,只好跑去找柯柏借一些。他刚踏进柯柏的办公室,就狠狠地咳了一阵,咳得直不起腰也说不出话。
  柯柏把他的头扶起来,很担忧地看着他。
  “你声音听起来比那十八个可蜜利女郎还糟。来,过来,让医生看一看。”
  他拿出放大镜,仔细查看马丁·贝克的脸、喉咙和身体。
  “如果你不听医生的话,所剩时日就不多了。你得回家去缩在被窝里,喝下一大杯的威士忌,也许三杯才够,要加点兰姆酒的,只有这个东西才能帮助你;之后上床睡一觉,醒来时病痛全消。”
  “那会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我不喜欢兰姆酒。”贝克说。
  “那就喝白兰地。别担心卡夫卡会打电话来,我应付得来,我的英语可是一级棒。”
  “他不会打来。你可有头痛药?”
  “没有,不过有一些巧克力糖给你。”
  马丁·贝克回到办公室,里面弥漫着沉重的烟味,不过他可不想开窗,让外面的冷空气跑进来。
  过半小时,他又打给艾柏格,还是没人接。于是他拿出“黛安娜号”的船员名单。里面有十八个姓名,他们的住址遍布全国各地,其中六人在斯德哥尔摩,两人没有住址,还有两个住在莫塔拉。
  直到四点三十分,他才决定听柯柏的忠告。清理完桌面后,穿戴上外套和帽子回家去,中途在一家药房买了一盒药丸。
  他在橱柜里找到仅存的一点白兰地,倒入一个装肉汤的杯子,拿着杯子走进卧室。等他老婆回到家里,进了卧房点灯时,他早就睡沉了。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醒了过来,却赖在床上直到八点十五分。起床、盥洗、着装后,他觉得好多了,头痛似乎也消失了。
  九点整,他打开办公室的门,看见一封信在桌上,信封上盖着红色的“特快递送”邮戳。他连外套都不脱,就先用食指拆开这封信。
  信封里装着旅客名单。
  他很快就找到她的名字。
  罗丝安娜·麦格罗,女士,美国籍,A7号单人房。


2011-1-17 0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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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9  

10

  “我就知道我是对的。”艾柏格说,“很准嘛!那时船上有多少人?”
  “名单上有六十八个。”
  马丁·贝克边回答,边记下数字。
  “名单上有住址吗?”
  “只有国籍。想找到上面所有的人可是个浩大的工程。当然,有些人可以先删掉,比方小孩呀,或是些老女人。不过,我们还得把船员和一些杂工算进去,这至少增加了十八个人,还好我有他们的住址。”
  “你说过卡夫卡认为她是独自一人来旅行的,你认为呢?”
  “看起来她应该没有同伴,她住单人房不是吗?从船舱平面图上看,她是住中层甲板最靠船尾那间。”
  “我得承认我完全听不懂。”艾柏格说,“虽然每年夏天的每一周,我都可以看到这些船好几次,却从来没注意过它长什么样子。我没上过这些船,而这三艘船对我来讲,没有任何差别。”
  “事实上,这三艘船外观不一样。我想得找个机会看看“黛安娜号”,我来查查它现在停靠在哪里。”马丁·贝克说。
  接着他告诉艾柏格,他已经去过吉利特旅馆,也找到了“黛安娜号”的领航员和总工程师。然后把他们的地址给艾柏格,并答应一找到“黛安娜号”就回电。
  他一收线,就拿着旅客名单走进老板的办公室。
  哈玛对他的进展致贺,也要求他尽快去找出那艘船;打听名单上旅客的住址这件事,就交给柯柏和米兰德去伤脑筋。
  对于找出六十七个散布世界各地、不知所踪之人的下落这件事,米兰德似乎不怎么感兴趣。他坐在贝克的办公室里,一手拿着一份名单影本,很快做了个简单的表格:
  “十五个瑞典人,其中五个名叫安德森,三个名叫詹森,还有三个叫比得森。这可真好找啊!二十一个美国人,当然啰,现在要扣掉一个了;十二个德国人,四个丹麦人,四个英国人,一个苏格兰人,两个法国人,两个南非人——我们可以敲大鼓叫他们过来,五个荷兰人和两个土耳其人。”
  他用烟斗敲了敲字纸篓,再把名单塞进口袋里。
  “土耳其人,来古塔运河!”他咕哝着离开了。
  马丁·贝克拨电话给运河船务公司,才知道“黛安娜号”冬天都停靠在波哈斯港,这是古塔运河边的一个小社区,离哥审堡约十二英里。他们派个当地人员在哥审堡的分公司和贝克会合,好上船四处看看。
  他即刻告诉艾柏格,会搭下午的火车到莫塔拉,并且敲定第二天一早七点离开莫塔拉,以便十点左右到达波哈斯港。
  这是头一遭他没赶在最挤的时段回家,地铁车上几乎没有人。
  他老婆已开始认知,这个案子对他的重要性,所以当他说马上要离家一阵子时,她只敢做出轻微的抗议。她闷闷不乐,但是静静地帮他打包。马丁·贝克假装没注意到她那明摆着的别扭。他心不在焉地在她脸颊上随便亲了一下,在火车发车之前一小时就离开家门。
  “我没替你在旅馆里订房间。”艾柏格到火车站接他时说,“我家有个很大的沙发给你睡。”
  他们熬夜到很晚,直到第二天清晨,闹钟都响了,才发现自己累得要命。艾柏格先拨电话给联邦犯罪调查局,他们答应派两个人到波哈斯港来,然后他们两人才上车。
  一大早很冷,他们车子开动没多久,又下起雨来。
  “你找到领航员和总工程师了吗?”车离开莫塔拉后,马丁·贝克问。
  “只找到总工程师。”艾柏格说,“他可真是守口如瓶,我还得一个字一个字从他嘴里套出话来。不过他实在和乘客没什么接触,而且这趟特别的旅程里,他也因马达故障给弄得筋疲力尽,噢,抱歉,是“引擎”。我提到那次的出航,他有整整一分钟不说话,似乎心情不好,不过他提到有两个男孩做他的助手;而就他所知,在“黛安娜号”回航后,他们又签了另一艘船,是开往英国和德国的。”
  “噢,”马丁·贝克回答,“我们得找到他们两个,我们得清查所有船务公司的船员名单。”
  雨愈下愈大,在到达波哈斯之前,已经变成倾盆大雨,从挡风玻璃上直往下灌。他们甚至看不太清楚这个城市的面貌,因为大雨遮住了视线,只知道城不大,有一些工厂,沿着河边有一栋大建筑物。他们慢慢地开了一会儿,才找到开往河边的路,之后没多久就看到了船。这些船看似荒废了的鬼船,阴森森地令人毛骨悚然,而且直到他们开上了码头,才能看清楚它们的名字。
  他们留在车中,四处张望找着船务公司来的那位先生。虽然四下无人,但是有一辆车就停在不远处,他们朝这辆车驶近,看到驾驶座上坐着一个人,正朝他们的方向张探。
  他们紧邻着那辆车停下,那个人摇下车窗大声叫喊着。尽管雨声很大,他们还是听出来他叫的正是自己的名字,于是贝克打开车窗点头说:
  “我们就是!”
  这人过来自我介绍后,建议立刻登船,虽然雨正大。
  他长得又矮又肥,看他忙着超前领路登上“黛安娜号”的模样,活像是一个球费力往前滚动。经过一番奋斗,他终于越过了船边的栏杆,等着随后跟来的马丁·贝克和艾柏格。
  接着他打开有舷侧的一个门,他们走进去后发现是一间衣帽间,而船左舷侧的门则通往一片散步用的甲板。
  在右手边,有两扇玻璃门通往用餐室,两扇门之间则有一大片镜子。就在镜子正前方,有一道楼梯通往下一层甲板。他们循着楼梯下去后,又再走下去一道楼梯,发现有四间大舱房和一间大客厅,厅里有蕾丝面的沙发椅,这个人还对他们展示如何用窗帘遮住这些沙发。
  “当我们有甲板船客时(指临时登船,没有订位的船客),通常就安排他们睡在这里。”他说。
  他们爬上楼梯到上一层甲板,那里有船员和旅客的舱房、厕所和浴室。而他们的用餐室则在中层甲板,里面摆着六张圆桌,每张可容纳六个人;有张凳子摆在靠船尾处;另有一间阅览室,里面有一扇大窗子可供远眺;还有一间服务室,内有一台送菜用升降机,可直通正下方的厨房。
  当他们再走回散步甲板时,雨几乎已停了。他们步向船尾,右舷侧有三个门,第一个通往服务室,其他的通往舱房。另一侧则是一道爬梯通往上层甲板,继续往上爬可通到舰桥。罗丝安娜·麦格罗的房间恰好在爬梯旁边。
  这间舱房的门是面向船尾开的,房间很小,不到十二尺长,而且通风不良,床上的一块盖板,可以向上举起后再翻转过来成为上铺。房内有个洗手台,上面盖一块桃花心木板,当板子盖上时,可以当椅子用。洗手台上方有一块隔板,隔板上方是一面镜子和一个盥洗置物架。房间里铺着地毯,下铺的下面还可以放行李。床尾还有一些空间,有一块隔板上放了些衣架。
  由于空间实在狭小,无法容纳三个人,船务公司那个人很识相的先出去。他在门外一个装着救生衣的箱子上坐着,百无聊赖地望着自己这双被雨浸湿的鞋子,在甲板上晃呀晃着。
  马丁·贝克和艾柏格搜查了这间舱房,因为罗丝安娜用过之后,这房间又已经被清扫过很多次,所以他们并不真的抱希望找到一点蛛丝马迹。艾柏格小心翼翼地试躺在床上,之后说这空间几乎塞不下一个大人。
  他们就让房门开着,走出去,坐在船务公司代表的旁边。
  这样静静地坐着、望着这房间一段时间后,一辆大型的黑色轿车开上码头,是联邦犯罪调查局的人来了。他们带着一个巨大的黑色提箱,而且马上开始工作。
  艾柏格用手拐了贝克一下,头朝爬梯方向点了点,然后一起爬上去上层甲板。上面有两条救生艇,烟囱两旁各绑一艘;还有几个大箱子,里面装着甲板椅子和毛毯,这一层就只放这些东西。再上面的舰桥甲板上,有两间乘客舱房、一间储藏室、一间水手室和水手室后面的船长室。
  他们又向下到爬梯底部,这时贝克停下来,拿出船务公司给的平面图来对照。他们照着这张图,将整艘船再巡视了一遍。当他们回到中层甲板的船尾时,船务公司代表还是坐在箱子上,一副倒霉相地望着联邦犯罪调查局的人蹲在舱房里从地毯上取样。
  当那辆大型黑色的警用车,扬起厚厚的泥巴往哥审堡方向离去时,已经过了下午两点。房间里面能拆的东西虽然不多,但也都被他们搬回去了。他们两个认为,化验的结果很快就可以出来了。
  马丁·贝克和艾柏格谢过船务公司代表之后,那代表以几近夸张的热情,紧紧握着他们的手,为了终于可以离开这里而明显松一口气。
  他的车子远离街上第一个转角之后,艾柏格说:
  “我又累又饿,我们开到哥审堡,在那儿住一晚好吗?”
  半小时后他们停在邮政街的一家旅馆,订了两间单人房。休息一个小时之后,就出去吃晚餐。
  马丁·贝克边吃边聊自己的模型船,艾柏格则提到去旅游过的法若埃群岛。他们谁也不想提起罗丝安娜·麦格罗。


2011-1-17 0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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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0  

11

  要从哥审堡到莫塔拉,得从四十号公路向东走,经由布洛斯、乌里斯罕到永科平。到了之后换到欧铁三号线开到伍迪斯霍,再改上五十号公路经过托肯及瓦兹特纳,最后才到莫塔拉。全程约一百六十五英里,但这天早上竟只用了去艾柏格三个半小时的时间。
  他们早上五点半出发,当时天刚亮。雨水洗净的街道上只有垃圾车在载货,卖报的在分报纸和一两个巡街警员。艾柏格和马丁·贝克两人开口说话以前,车子已经飞驰好几十英里了。他们通过辛多斯后,艾柏格清清喉咙说:
  “你真的认为是在那里发生的?人那么多的船舱里?”
  “不然在哪?”
  “有些人就在隔一道墙的舱房里,才不过离她几英寸。”
  “是隔舱。”
  “你说什么?”
  “是船舱夹板,不是墙。”
  “噢。”艾柏格说。
  过了六英里,贝克说:
  “其他人靠得这么近,他一定得先防止她尖叫。”
  “那怎么可能?他一定已经……在她房里很长一段时间了。”
  马丁·贝克没回答。两人都想到小船舱里,那种少见的拥挤景象,也都没法克制开始去想像那个画面。两人都经历过那种无助的感觉,是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不愉快。他们从口袋里掏出烟来静静地抽着。
  到了乌里斯罕时他说:
  “她是死了之后,或者说是失去意识后才受到重伤,验尸报告上提到这一点。”
  艾柏格点点头,不必说也知道,验尸报告上这种说法,让他们觉得好过一些。
  到永科平时,他们找了家餐饮店喝了杯咖啡。这不是平常贝克喜欢的口味,但至少能提神。
  到了格洛纳,过去几个小时他们一直索绕于心的事,终于由艾柏格说了:
  “我们不知道她是谁。”
  “没错。”
  马丁·贝克仍然看着外面那片朦胧却优美的景色。
  “我们不知道她的身份,我是说……”
  他沉默了。
  “我懂你的意思。”
  “你也知道,对吧?她怎么过日子、她的行为模式、她交什么朋友等等的。”
  “对啊!”
  这些都是问题,防波堤上那女人是有个名字、有住址和职业,但就这么多……
  “你想派出去的那些小伙子会发现什么吗?”
  “总要抱点希望。”
  艾柏格很快地看他一眼。他们其实不需要什么惊人的发现,那些小伙子的报告,只要和他们的假设——A7舱房是命案现场——不相抵触就好了。那个林肯市来的女人登过船后,“黛安娜号”已经又在运河上来回二十四趟了;也就是说,船舱里至少已经清理过二十四次了。那些床单、毛巾和一些日常用品已经洗了又洗,而且完全和其他舱房的混在一起了。还有,罗丝安娜·麦格罗之后,那房间至少又住过三四十个人,这些人也都留下一些指纹什么的。
  “我们还没看到目击证人的口供。”艾柏格说。
  “对。”
  同船八十五个人,其中一个应该有罪,其他人是可能的目击证人,每个人都在这个迷宫似的拼图里占有一小块。他们分布在四大洲,光找出他们住处就已经是天大的工程,他想都不敢想,还要从他们口中取得证词,从各地搜集口供并把它们读完。
  “还有罗丝安娜·麦格罗的详细资料。”艾柏格补一句。
  “没错。”马丁·贝克说。
  过了一会儿,贝克说:
  “我想只有一个办法。”
  “找那个老美?”
  “是的。”
  “他叫什么名字?”
  “卡夫卡。”
  “奇怪的名字。他能胜任吗?”
  贝克想起几天前的那次电话交谈,对话真够荒唐的,他不禁露出好几天来的第一次笑容。
  “很难说。”他回答。
  在瓦兹特纳到莫塔拉的半途中,马丁·贝克有点自言自语地说:
  “皮箱、衣服、盥洗用具、牙刷、她买的纪念品、护照、钱和旅行支票……”艾柏格的手把方向盘抓得更紧了。
  “我会把整条运河查一遍。”他说,“先查伯伦夏特到港口这段,然后是伯伦东半部。水闸也包含在内,但是……”
  “维特恩湖?”
  “是的。我们在那里几乎查不到什么,伯伦也可能如此——如果挖泥船已经把东西都倒在那里的话。有时我做梦都会梦到那个该死的设备,然后在午夜喃喃诅咒着醒来。我老婆以为我疯了,唉,可怜哪!”
  他边说边把车停在警察局前面。
  马丁·贝克很快瞥了他一眼,心中闪过嫉妒、难以置信和尊敬种种复杂的情绪。
  十分钟后,艾柏格穿着制服像平常一样坐在他的桌前和冲洗店通电话。这当中,拉森走进来,和马丁·贝克握握手,似乎有疑问似地扬起眉毛,艾柏格赶忙挂了电话。
  “床垫和毯子上有一些血渍,实际的数字是十四点,他们正在分析。”
  如果没发现这些血迹,想证明A7舱房是犯罪现场就很困难了。
  警察长似乎没注意他们松一口气的模样。他们无言的沟通纯粹靠频率感应,这他还不懂。他再次扬起眉毛说:
  “就这样而已吗?”
  “还有些指纹。”艾柏格说,“但所剩不多,他们清理得相当干净。”
  “检察官已经出发过来了。”拉森说。
  “欢迎之至。”艾柏格回答。
  马丁·贝克搭五点二十分的火车离开,途经莫耳比,所以要花四个半小时。他一路上都在准备回信给美国那边,到达斯德哥尔摩时刚好完成草稿。虽然他不十分满意这份草稿,但也只能这样了。为了节省时间,他搭计程车到尼可拉警局,借了一间笔录室就开始打字。当他检读这份打好的信时,听到了不远处的争吵和咒骂声,还有一位警官说:“别紧张,孩子们,放轻松点。”
  这么久以来他头一次回忆起当巡逻员的日子,还有每次周六晚上收工时,他感受到那种厌烦的感觉。
  十一点十五分他站在伐沙街的邮筒前,筒盖关上时发出“砰”的一声。
  他在毛毛雨中向南走,一路上经过大陆旅馆和一些又新又高耸的购物中心。在搭上向下通往地铁的扶梯时,他想道:这个仍属陌生的卡夫卡,不知道能否读懂这封信的内容。
  贝克非常疲倦,所以一上了地铁就睡着了,反正他不到终点不下车。

12

  十天后美国方面回了信。贝克一早踏进办公室就看到了。他挂外套时,顺便瞄了瞄穿衣镜,发现自己脸色苍白,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两只眼睛下面都各框了一个大黑圈。这不只是感冒的关系,主要是因为长期睡眠不足。他撕开信封,拿出两张考试成绩单、一封信和一张身体检查卡。他好奇地数了数这些文件,但压抑住立刻阅读的冲动。他拿着这些文件,走到行政部门,请他们尽快翻译出来,并做三份拷贝。
  然后他再上一层楼,打开安全门,走到柯柏和米兰德的办公室,他俩正背对背坐着办公。
  “你们变动过布置了吗?”
  “没办法呀!”柯柏说。
  他脸色苍白及眼睛红肿的程度,和贝克不相上下。沉稳的米兰德则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柯拍桌上放着一张黄色薄纸,他正用食指逐行阅读这份报告。
  “李斯乐蒂·詹森女士,六十一岁,刚向丹麦外勒的警方报告,她做了一次非常有趣的旅行。她说史莫加斯博很有趣,但是曾有一天,从早到晚都下雨,以致船期延误,而她那天晚上也因而晕船,那是第二天晚上。如果不算这些的话,这次旅行非常有趣,而且每个乘客都是好人。她记不清楚照片中的好女孩,并认为她们从没同桌过。她只记得船长很迷人。她丈夫说船上美味的餐饮太多了,有些人可能没有每餐都吃。只要不下雨的话天气就很好。他们不知道瑞典竟是这么好的地方!唉,我也不知道!”
  柯柏继续念道:
  “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玩桥牌,牌友有来自南非的船长和来自德班的船长夫人。船舱很小,而且第二天晚上……有事情了……有个很大的、有毛的节肢动物在床上。他丈夫很费了一番工夫,才把它赶离船舱。晤,节肢动物是不是指性变态?”
  “是‘蜘蛛’。”米兰德口中叼着烟回答。
  “我爱死丹麦人了!”柯柏继续说,“他们没看到或听到任何不寻常的事。而‘最后’,这次口供的主持人,外勒警局的多夫特警员写着:‘这对兴高采烈的老夫妇的证词,很明显对案情调查没有任何帮助。’去他的!他诱导问话的技巧是零分!”
  “慢慢来,慢慢来。”米兰德低声咕哝着。
  “你这句话该送给我们丹麦的好兄弟。”柯柏说。
  贝克撑着桌面,翻阅一些文件,并且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哺哺自语着。经过十天辛苦的查证,好不容易将曾在“黛安娜号”上的船员和乘客,确认出三分之二的姓名,还用尽各种方法,联络了其中四十个人,其中有二十三人愿录口供。但这些口供也派不上用场。这些录口供的人,多数都认定在旅途中,曾见过这位罗丝安娜·麦格罗小姐,但有关她的其他事却都不记得了。
  米兰德把烟斗挪开说:
  “卡尔艾基·艾里克森,船上的船员,我们有找到他吗?”
  柯柏格开始翻阅名单:
  “是一个火夫,但是他不在名单上,虽然我们听到过他。两周前,他从哥市堡的海员旅馆搭船离开,是一艘芬兰籍的货轮。”
  “唔,”米兰德说,“他是不是二十二岁?”
  “是的,你那声‘唔’是什么意思?”
  “他的名字让我想到一些事,你可能也记得。但是他那时候用另外一个名字。”
  “不管你记得什么,那一定是对的。”柯柏投降似的说,“你那个鬼脑袋里有着像马戏团大象一样大的记忆容量。”柯柏对贝克说,“跟他同一间办公室,好像跟电脑一起一样。”
  “没错。”
  “一台抽着全世界最烂的烟丝的电脑。”柯柏接着说。
  “再一分钟就抽完了。”米兰德回答。
  “好,我知道,可是我很累。”柯柏说。
  “你八成没睡够。”米兰德说。
  “是的。”
  “你应该注意保持充足的睡眠。我每天晚上都睡八小时,而且头一碰到枕头就睡着了。”
  “你老婆不会抗议吗?”
  “才不呢!她比我更容易入睡。有时我们甚至灯都忘了关就睡了。”
  “胡扯!算了,总之最近我的确没睡好。”
  “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就是睡不着。”
  “那你在干嘛呢?”
  “就躺在那儿想你这个人有多坏。”
  柯柏把那封信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米兰德把烟斗里的灰抖出来,然后瞪着天花板。贝克很了解米兰德,知道他正把曾经看过、读过或听过的资讯融入脑海中。
  午餐过后半小时,秘书处的一位小姐就把翻译拿过来。贝克脱下夹克,锁上门以后才开始读翻译。首先是那封信,信是这么写的:亲爱的马丁:
  我大概知道你要什么。附上的侦讯笔录,是直接由录音带逐句写成的,其中没有任何修改或省略,你可以由笔录中自行判断。若你希望,我也可以再找更多认识她的人来做笔录,但我认为以下两人最合适不过了。愿上帝保佑你抓到这个杀人犯。如果逮到了,替我赏他几拳。所有我能拿到的自传资料以及笔录的注解,也都一并附上。     
             诚挚的艾玛
  他把信搁一边,拿出侦讯笔录,第一份的标题如下:
  一九六四年十月十一日,在内布拉斯加州欧玛哈市的检察官办公室,艾格·慕法尼的侦讯笔录。侦讯官:卡夫卡中尉警探。侦讯证人:伦尼警官。
  卡夫卡:你是艾格·慕法尼,三十三岁,住在本城的东十二街,职业是工程师,受雇于欧玛哈市的北方电力公司,职位是助理部长。以上是否正确?
  慕法尼:是的,没错。
  卡:你并未发誓所言为真,你所说的话也不列入公证可引用的范围。我将要提出的问题,有些与你私生活中不愿为人所知的细节有关,所以可能令你不悦。这次侦讯的目的只为获得办案的资讯,其内容不得公开,也不能依此对你起诉。我不能强迫你回答任何问题,但希望能提醒你,你回答的愈完全、愈真实、愈明确,就愈能协助找出杀害罗丝安娜·麦格罗的凶手,并将他绳之以法。
  慕:我会尽力的。
  卡:直到十一个月前,你仍未搬离林肯市,而且你也在那儿工作。
  慕:是的,我在公共服务部门担任工程师,负责维修路灯。
  卡:那么你住哪儿?
  慕:我住格林洛克路八十三号的公寓里,和一位同事一起住,我们那时都是单身汉。
  卡:你何时认识罗丝安娜·麦格罗的?
  慕:大约两年前。
  卡:也就是说一九六二年的秋天?
  慕:准确的说是十一月。
  卡:你们怎么认识的?
  慕:在我同事强尼·马特森的家里认识的。
  卡:在舞会上吗?
  慕:没错。
  卡:马特森和罗丝安娜很熟吗?
  慕:不怎么熟。那是一个开放式舞会,一大堆人来来去去的。强尼在图书馆工作,和罗丝安娜有点头之交。事实上强尼邀请了各色各样的人,天知道他怎么认识这些家伙的。
  卡:那你又怎么认识罗丝安娜的?
  慕:谁知道,我们就是那样认识啦!
  卡:你那次去舞会就是为了要找个女性朋友吗?
  (中断了一会儿)
  卡:请回答这个问题。
  慕:我正在努力想。有可能,我那时身边没有女朋友,但更可能是当时我没别的事可做。
  卡:然后呢?
  慕:和罗丝安娜纯粹是偶遇。我们聊了一会儿,然后跳舞。
  卡:跳了几支舞?
  慕:头两支舞,舞会里几乎没放几支舞曲。
  卡:你们那么快就认识了吗?
  慕:嗯,应该是。
  卡:后来呢?
  慕:我提议离开。
  卡:才跳了两支舞?
  慕:准确一点说,是在第二支舞跳一半时。
  卡:麦格罗小姐怎么说?
  慕:她回答:“好,我们走。”
  卡:她没说别的吗?
  慕:没有。
  卡:你怎么敢提出这样的建议?
  慕:我必须回答这种问题吗?
  卡:你若不回答,那就谈不下去了。
  慕:好吧。因为跳着跳着,她变得愈来愈热情。
  卡:热情?什么意思?愈来愈性感吗?
  慕:自然是啰。
  卡:你怎么知道?
  慕:我无法解释……(停顿了一会儿)比较明显的是她的行为,总之,我没法说得很清楚。
  卡:那你呢?是不是也觉得很性感、很刺激?
  慕:是的。
  卡:那晚你有喝什么吗?
  慕:顶多只有一杯马爹利。
  卡:麦格罗小姐呢?
  慕:她不喝含酒精的饮料。
  卡:那么你们双双离开舞会啰。接着呢?
  慕:我们都没开车去,所以我们搭计程车去她住的地方,南街—一六号。她现在也还住那里,对不起,我是说,她生前。
  卡:她让你一起去,就这样吗?
  慕:我们一路上闲聊,就只是闲话家常。我不记得聊些什么了,事实上,那些话似乎让她觉得无聊。
  卡:你们在车里有亲热吗?
  慕:有接吻。
  卡:她会拒绝吗?
  慕:一点都没有。我说了,我们有接吻。
  (一阵沉默)
  卡:谁付的车钱?
  慕:罗丝安娜付的,我没来得及付。
  卡:然后呢?
  慕:我们走进她的屋子。她的屋子整理得很好,我当时吓了一跳,噢,她有很多书。
  卡:你们做了什么?
  慕:噢……
  卡:你们有做爱吗?
  慕:是的。
  卡:何时?
  慕:可以说一进门。
  卡:可否叙述一下,愈详细愈好,有关的细节。
  慕:你这是干嘛?撰写某种性学报告吗?
  卡:对不起。我得再次提醒你,这些细节可能很重要。
  (一阵沉默)
  卡:是否不太记得了?
  慕:天哪,不是。
  (又一阵沉默)
  慕:坐在这里谈论一个死人的私生活,而她又没犯罪,这感觉很奇怪。
  卡:我了解。我们之所以巨细靡遗,是因为这些证词可能有助于破案。
  慕:唉,好吧,你问。
  卡:你们一起进入屋子后,接着呢?
  慕:她脱掉鞋子。
  卡:然后呢?
  慕:我们开始接吻。
  卡:后来呢?
  慕:她走进卧室。
  卡:那你……
  慕:我跟着进去。你还要听吗?
  卡:没错。
  慕:她脱了衣服躺下来。
  卡:床铺上吗?
  慕:不,在床里面,她用床单和毯子裹身。
  卡:她是否全裸?
  慕:是的。
  卡:她不曾害羞吗?
  慕:一点也没有。
  卡:她有关灯吗?
  慕:没有。
  卡:那你呢?
  慕:你说呢?
  卡:你们接着就做爱,是吗?
  慕:废话!不然你以为我们干嘛,剥核桃吃吗?是的,我很抱歉,不过我……
  卡:你在她家停留多久?
  慕:我不太记得了,大约一两点时,我就回家了。
  卡:而这就是你第一次和麦格罗小姐的邂逅?
  慕:是的,这是第一次。
  卡:你离开时对她有什么看法?第二天呢?
  (一阵沉默)
  慕:我想……起先我以为她是做特种行业的便宜货,虽然她一开始并未给人这种感觉;接着我想她可能是个女色情狂,不断变换着各种疯狂的想法。不过现在……特别在她死后,想起我对她会有这些错误的印象,实在是一种荒唐与不敬。
  (一阵沉默)
  卡:好吧。老实说,要我问你这些问题,可以说跟要你回答是一样难过的。若非为了办案,我根本不可能问这种问题。不过重点是,还有很多要问你的。
  慕:对不起,我刚刚有点反应过度。那大概是因为我还不习惯你问话的方式和这儿的环境。这一切,坐在这儿谈论罗丝安娜的是非,把从未说出口的真心话告诉初识的你们,而房间外面一堆警探走来走去,录音机还一边录下我说的话,你们两位从头到尾一直瞪着我……这一切真是令我受不了!抱歉,我不是讽刺你们什么,尤其现在是做笔录,我只是……
  卡:杰克,把百叶窗放下来,到外面等我。
  (又一阵沉默)
  伦尼:拜拜。
  慕:真抱歉。
  卡:别这么说。你和麦格罗小姐第一次见面后,进展如何?
  慕:两天之后我打电话给她。她不想见我,而且很干脆地拒绝;但她说我可以再打电话给她,如果我愿意。之后我又打了一次……应该是一个星期后吧,她就直接来找我了!
  卡:那你……
  慕:是的,我们一起过夜,之后就常常这样了。有时一周一次,有时两次,但总是在她家里。经常在周六碰面,而如果我们周日都有空,我们也在一起。
  卡:这持续了多久?
  慕:八个月。
  卡:后来为什么分开了?
  慕:我爱上她了。
  卡:对不起,我没听懂。
  慕:其实很简单。老实说,我早就爱上她了,是真的,但我们从不提“爱情”两个字,谁也不提。
  卡:为什么不呢?
  慕:因为我想拥有她,而当我告诉她我爱她时……就全完了。
  卡:怎么会这样?
  慕:你得知道,罗丝安娜是我见过最直率的人。她喜欢我胜过任何人,她喜欢和我做爱,但她不想和我共同生活,她也绝不对我隐瞒这一点;她和我都了解,我们是为什么而认识的。
  卡:当你告诉她你爱她时,她有什么反应?
  慕:她很悲伤。然后她说:“今晚我们还是睡在一起,但是明天你得离开,而且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不要做出互相伤害的事。”
  卡:你就接受了?
  慕:是的。如果你像我当时那么了解她的话,你就知道我没别的选择。
  卡: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慕:去年七月三日。
  卡:从那天起你们就彼此不再联络?
  慕:是的。
  卡:你们在一起那段日子中,她还跟别的男人来往吗?
  慕:有的,也可以说没有。
  卡:这么问好了,你是否有时觉得,她还与其他男人交往?
  慕:不只是觉得,我知道她有。去年三月,我到费城上课,为期四周,就在我去道别时,她告诉我别指望她能……对我忠诚这么久。我回来时直接问她,她说和别人来过一次,是在我离开三个星期后。
  卡:和别人上床?
  慕:是的,不过别用这么难听的字眼。我还问她跟谁,真是够蠢的!
  卡:她的答案呢?
  慕:她说不关我的事。而事实上,那真的不关我的事。
  卡:你们在一起的八个月中,你们是否有着亲密……经常同居?我这么说对不对?
  慕:没错。
  卡:可是你们总有不在一起的时候吧?那时她做什么呢?
  慕:她单独一个人,她喜欢独处。她读很多书,而且她有时晚上也工作。她也写文章,虽然我不知道她写哪方面的,她从来不对我提。你知道,罗丝安娜是非常独立的。还有,她和我也没什么共同的兴趣,只除了那件事。但是我们仍然相处得很好。
  卡:你们不在一起时,你又怎能确定她是独自一个人?
  慕:我……我有时会嫉妒,当她不愿见我时,我偶尔会跑去她的公寓外面张望。有两次,我甚至从她进家门开始,一直守到她第二天早上离开。
  卡:你曾给她钱吗?
  慕:从没有。
  卡:为什么?
  慕:她不需要我的钱,一开始交往她就说了。只要我们一起出门,她总是付自己的一份。
  卡:那你们停止来往之后,她做什么呢?
  慕:我不知道,那之后我就没见过她。而且我不久就换工作,然后搬来此地了。
  卡:你会怎么形容她的个性?
  慕:她很独立,我先前说过了,很诚实,各方面都非常自然,比方说,她从来不戴首饰或者化浓妆。多数时候,她的外表冷静而轻松。不过有一次她说,她不愿太常见到我,免得我惹她心烦。她还说很多人都想常常见到对方,不过这对我们而言不必要。
  卡:我现在要问你一些比较隐私的问题了,可以吗?
  慕:问吧,现在我什么都能回答了。
  卡:你可知道,你们在一起过夜多少次?
  慕:知道,四十八次。
  卡:你确定吗?刚好此数吗?
  慕:没错,我告诉你我怎么知道的。每次我们碰面并过夜后,我都在办公室月历上的日期边画个小红圈。我把月历丢掉之前算过总数的。
  卡:你认为她的性行为正常吗?
  慕:她相当喜欢性生活。
  卡:你有足够的经验作此判断吗?
  慕:我遇到她时是三十一岁,在那之前我已有足够的经验。
  卡:你们做爱时她经常达到高潮吗?
  慕:是,她总是达到高潮。
  卡:你们一个晚上常做爱好几次吗?
  慕:不,从来没有,因为不需要。
  卡:你们避孕吗?
  慕:罗丝安娜服用避孕丸,她每天吃一颗。
  卡:你们常讨论性事吗?
  慕:从来没有,我们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
  卡:她常不常提到她以前的交往经验?
  慕:从来没有。
  卡:那你呢?
  慕:只有一次,她好像完全不感兴趣,所以我不曾再提起。
  卡:那一次你说了些什么?
  慕:什么都说,大半是一些前任女友的琐事。
  卡:除了你,她平常还跟什么人来往?
  慕:没有了。她有个朋友,在图书馆工作的女孩,但她们除了工作之外很少联络。罗丝安娜喜欢独处,我刚刚告诉你了。
  卡:但她却去参加那个舞会?
  慕:呀,为了找个人共度良宵,她那时已经……禁欲很久了。
  卡:有多久?
  慕:超过六个星期。
  卡:你怎么知道?
  慕:她说的。
  卡:她很不容易满足吗?
  慕:对我而言,我不觉得。
  卡:她需求无度吗?
  慕:和任何一个正常女人的需求一样。她希望一个男人能带她进入狂热而毫无保留的境界,如果你的“需求”是这个意思的话。
  卡:她有任何特殊的癖好吗?
  慕:在床上吗?
  卡:当然。
  慕:今天的证词不会作为呈堂证供,不是吗?
  卡:当然啰,你不用担心这一点。
  慕:反正也不要紧了。她做爱时,只有一个算得上比较特别的习惯,她喜欢用手指抓。
  卡:在什么情况下?
  慕:可以说,从头到尾,特别当她达到高潮时。
  卡:怎么抓?
  慕:你说什么?
  卡:呀,她怎么抓?
  慕:噢,就是用她的双手和食指啊,她把它们当爪子一样用,从臀部往上抓过背部,一直抓到脖子。到现在我身上还留有抓痕,这些抓痕深得好像永远不会消失。
  卡:她在做爱的过程中,会使用各种不同的技巧吗?
  慕:天啊,你用的是什么字眼!不,一点也不。
  卡:我了解了。
  慕:这一点你一定要了解。
  (一阵短暂的沉默)
  卡:还有一件事。从你刚刚所说的,我觉得你们相处时都是由你主动与她接触,你打电话给她,而她在电话里告诉你可以来,或者她不想见你所以你改天再打。总是由她决定你们是否见面以及何时见面吗?
  慕:我相信是。
  卡:她曾经主动打电话给你,叫你过去吗?
  慕:有,大概四到五次。
  (一阵沉默)
  卡:你们分手时你很难过吗?
  慕:当然。
  卡:你的证词很有用,因为你非常诚实,谢谢你。
  慕:你要了解这次谈话一定要保密,去年圣诞节我追上一个女孩,今年二月已经结婚了。
  卡:没问题,我一开始就向你保证了。
  慕:好吧,现在可以关录音机了吧?
  卡:当然。
  贝克放下这一大叠报告,若有所思地拭干前额的汗水,然后把手帕揉成一团抓着。在准备重读一次之前,他赶快上洗手间洗把脸,并且喝了杯开水。


2011-1-17 0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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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1  

13

  第二份报告比第一份简短,而且似乎在描述完全不同的人。
  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号,内布拉斯加州林肯市警察局,玛丽·珍·彼德森的证词。侦讯官:卡夫卡中尉警探。侦讯证人:伦尼警官。
  伦尼:这位是玛丽·珍·彼德森,她现在单身,二十八岁,住在南街六十二号,在本地林肯市的社区图书馆上班。
  卡夫卡:请坐,彼德森小姐。
  彼德森:谢谢。到底有什么事?
  卡:只是请教你一些问题而已。
  彼:有关罗丝安娜·麦格罗的吗?
  卡:正是。
  彼: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们了。我收到她的一张明信片,就是这样。你们把我从工作中带来警察局,只是要听我再说一遍吗?
  卡:你和麦格罗小姐是朋友吗?
  彼:那当然。
  卡:麦格罗小姐搬出去独居之前,是你的室友吗?
  彼:是的,我们一起住了十四个月。她从丹佛来这里,找不到别的地方住,所以我让她住进来。
  卡:你们一同负担房子的费用吗?
  彼:自然是这样。
  卡:你们什么时候分开住的?
  彼:两年多以前啰!大约是一九六二年的春天吧。
  卡:但是你们仍然保持联络?
  彼:我们每天在图书馆都会碰面。
  卡:你们晚上也会去找对方吗?
  彼:偶尔才会。工作的时候我们已经见面得非常频繁。
  卡:你会怎么描述麦格罗小姐的个性?
  彼:De mortuis nihil nisi bene
  卡:杰克,这里交给你,我一会儿回来。
  伦:卡夫卡中尉刚刚问你,你认为麦格罗小姐的个性如何?
  彼:我听到了,也回答了。这是拉丁文,意思是:“人不可以说死者的坏话。”
  伦:我刚刚是这么问你的:她的个性如何?
  彼:你大可去问别人。我可以走了吗?
  伦:你试试看啊!
  彼:你是个白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
  伦:如果我处在你现在的情况,我说话会小心多了。
  彼:那又怎样?
  伦:因为我不喜欢听那种话。
  彼:哈!
  伦:她的个性到底如何?
  彼:你最好去问别人,你这白痴!
  卡:很好,杰克,谢谢你,怎么样,彼德森小姐?
  彼:什么怎么样?
  卡:为什么你和麦格罗小姐会分开住?
  彼:我们住太挤了,而且我看不出这关你什么事!
  卡: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彼:是啊!
  卡:我有一份一九六二年四月八日,来自第三区警方的报告。清晨两点十分,南街六十二号的几位住户抱怨有尖叫声、大声的争辩和持续的嘈杂声从四楼房间传出。当警员弗林和理查森十分钟后赶到时,却无法进入这间屋子,只好找管理员拿备用钥匙来开门。你和麦格罗小姐当时同住这间屋子。麦小姐当时穿着浴袍,而你脚踏高跟鞋,穿着弗林警员说的“鸡尾酒礼服”。麦小姐前额有一道刮伤在流血,房间里乱七八糟。你们两人都不愿申诉,而这两位警员要你们把一切复原……至少报告上是这么写,然后他们离开了。
  彼:你重提这些旧事有何用意?
  卡:第二天麦小姐就搬去一家旅馆,一周后找到了自己的房子,同样在南街,离六十二号不远。
  彼:我再问你一次,你重提这些旧事干什么?好像我的不愉快还不够多似的。
  卡:我只是试着提醒你回答我们的问题的必要,我也建议你要说实话。
  彼:好吧,是我把她踢出去的。有何不可呢?那本来就是我的房子。
  卡:为什么你要踢她出去呢?
  彼:今天谈这些有什么用处吗?三年前两个女孩之间的争吵,有谁在乎吗?
  卡:现在任何有关罗丝安娜·麦格罗的事都很重要。正如你在报纸上看到的,她没有很多事迹可追索,所以一切资讯都非常重要。
  彼:你是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这事告诉新闻记者?
  卡:这份报告本来就是一件公开的档案。
  彼:那何以记者都不知道呢?
  卡:那大概是因为伦尼警官先一步拿到吧!只要他一送回文件中心,任何人都有权去翻阅。
  彼:如果他不送回去呢?
  卡:那自然又不同了。
  彼:那如果我作证,证词是否仍可公开?
  卡:证词不对外公开。
  彼:你保证吗?
  卡:是的。
  彼:好吧,你想知道什么?但要问快一点,我可不想歇斯底里地离开警局。
  卡:为什么你逼麦格罗小姐搬离你的房子?
  彼:因为她让我觉得丢脸。
  卡:怎么说?
  彼:罗丝安娜是个垃圾,她就像只母狗一样地渴望男人。我也当着她的面这样告诉她。
  卡:她怎么回答?
  彼:我亲爱的中尉,罗丝安娜不回答这种简单的叙述句的!她完全不理会这些话,她和平常一样,全身赤裸地躺在床上,读些哲学书籍;然后她会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我,一副茫然不解又淫荡的样子。
  卡:她是不是很神经质?
  彼:一点也不会。
  卡:是什么造成你们的友谊突然破裂?
  彼:随便你猜,但只怕你的想像力不够。
  卡:一个男人?
  彼:一个她很想跟他睡觉的糊涂虫,而我却在离家三十里的某处坐着等他。他误会了我的话——他实在是很笨——以为要到我家载我。当他到我家时,我已经离开,罗丝安娜自然是在家啰!她永远都在家,所以什么事都发生了,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幸好那个糊涂虫在我回来前就离开了,否则我现在已经关在苏市的铁栏杆里了。
  卡:你怎么发现出了什么事?
  彼:是罗丝安娜,她总是讲实话。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她说:“呀,玛丽·珍,我想这么做。”除此之外,她还说:“还有,玛丽·珍,这只证明了这家伙不值得你爱。”
  卡:你现在还会说你和麦格罗小姐是朋友吗?
  彼:是啊,够奇怪吗?如果罗丝安娜有过朋友,那就是我。从她搬出去后就好多了,因为我们不必每天从早到晚大眼瞪小眼的。她刚来此地时——念大学——她总是单独一人,那时她双亲几乎同时在丹佛过世。她没有任何兄弟姐妹,没有其他亲戚,甚至也没有朋友;她还缺钱用。那时她的财产继承出了点问题,而且过了好几年都无法解决,在她自立门户不久后,她终于拿到那笔钱。
  卡:她的个性如何?
  彼:我认为她受困于某种独立情结,而且有她特殊的表达方式。比方说她喜欢穿得很邋遢。她对让自己看起来很糟引以为荣,她常常穿着家居的裤子跟一件宽松的毛衣晃来晃去;甚至也很难要求她穿件像样的衣服去工作。她还有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主意。她几乎从不穿胸罩,然而她其实比大多数的人需要它。她很讨厌穿鞋子,她还说她不喜欢穿衣服,当她在家时,她常整天光着身子跑来跑去。她从来不穿睡衣之类的东西,这一点令我非常生气。
  卡:她很散漫吗?
  彼:只是外表上的,但我相信那是装的。她假装不了解什么叫化妆品,美容师或者尼龙丝袜。但是她对其他事物蛮小心的,特别是很在意她的书。
  卡:她有哪些兴趣?
  彼:她读很多书,也写一些东西,但是从来没和我讨论,因为我不懂。夏天时,她经常一出去好几个小时。她说她喜欢散步,还有男人,但是她的兴趣并不广泛。
  卡:麦格罗小姐是个迷人的女人吗?
  彼:绝不是。我刚说了这么多,你早该了解了。但是她是个花痴,而且一直是。
  卡:她曾经和任何一个男人持续稳定的交往吗?
  彼:她搬出去后,和一个在高速公路局工作的男人混在一起,大约有半年之久,我见过他几次。天知道她多么欺骗他,搞不好上百次。
  卡:你们还住一起时,她是否常带男人回家?
  彼;是。
  卡:你所说的“常”是什么意思?
  彼:那你认为呢?
  卡:这种事是否一周好几次?
  彼:噢,不,需要作些修正。
  卡:到底多常发生?立刻回答!
  彼:不要用那种口气。
  卡:我可以用任何我想用的口气。她带男人回家到底有多频繁?
  彼:一个月一次到两次。
  卡:总是带不同的男人吗?
  彼:我不知道,我并没有每次都碰到他们,事实上,我不常碰上他们。她有时候相当自守。她常常在我出去跳舞或出门时,才带人回来。
  卡:麦格罗小姐没和你出去过吗?
  彼:从来没有,我甚至不知道她会不会跳舞。
  卡:你可以给我跟她交往的那些男人的名单吗?
  彼:有一个德国学生,是我们在图书馆里碰到的,而且是我介绍他们认识的。我记得他的名字叫米尔登柏格,乌里·米尔登柏格,她带他回家三四次。
  卡:多久带他回家一次?
  彼:一个月,或者五个星期吧。但是他每天打电话给罗丝安娜,而其他时候他们当然也在别处约会过。他住在本州的林肯市好几年了,但去年冬天回欧洲去了。
  卡:他的长相如何?
  彼:蛮英俊的,高大、金发,而且有着宽厚的肩膀。
  卡:你和米尔登柏格有过亲密的关系吗?
  彼:这件事干你什么屁事?
  卡:你认为她和你同住的时候,带过多少不同的男人回家?
  彼:噢,大概六到七个。
  卡:麦格罗小姐是否会特别喜欢哪一类型的男人?
  彼:这一点她倒是相当正常。她喜欢长相称心的小伙子,至少看起来要像个男人的那种。
  卡:你怎么知道她去旅行?
  彼:因为她计划这件事已经很久了。她想要坐船去欧洲四处旅行,为期至少一个月,并且尽可能多看看;然后她打算定居在某处,比如巴黎或罗马。你问这些要干什么?欧洲的警方不是把凶手杀死了吗?
  卡:那个消息是错误的,那是出自于外界的误解。
  彼:我是不是可以离开了?我真的有事情要办。
  卡:当你听到麦格罗小姐发生的事情之后,你的反应如何?
  彼:起先我真的吓一跳,但仔细想想,我并不惊讶。
  卡:为什么不?
  彼:你还这么问吗?在你知道她怎么过活之后?
  卡:到此为止了。再见,彼德森小姐。
  彼:你不会忘记承诺过的事吧?
  卡:我没有承诺任何事。你可以关掉录音机了,杰克。
  马丁·贝克靠回椅子上,把左手放到嘴边,无意识地咬住食指的指节。然后他拿起最后一份从内布拉斯加州林肯市收到的报告,心不在焉地读着卡夫卡的查证。
  罗丝安娜·碧翠丝·麦格罗,一九三七年五月十八日生于科罗拉多州丹佛市。父亲经营小型农场,农场距丹佛市二十里。教育程度:在丹佛市完成大专教育,而后在科罗拉多大学念三年书。双亲都在一九六○年的秋天过世。双亲遗留的财产大约两万美元,于一九六二年七月交由她继承。麦格罗小姐未曾留下遗嘱,目前所知也没有继承人。
  目前为止,证人的可靠度如下:我的感觉是玛丽·珍·彼德森或多或少扭曲了事实,而且她隐藏了某些细节,很明显是因为这些细节将对她不利。我刚好有机会就慕法尼的证词作了一番查证。他所说的,麦格罗小姐从一九六二年十一月到一九六三年七月之间,只和另一个男人交往过,这点似乎是正确的。我是由麦小姐住处保留的某种日记得知的。上面的日期是三月二十二日,而这一个男人的简写是乌·米(乌里·米尔登柏格?)。她对自己的交往以某种方式做了记录,是一种暗码,其中包含了时间以及人名的简写。我还找不到慕法尼的证词中,有任何的不真实或故意撒谎之处。
  有关证人的描述如下:慕法尼大约六尺二寸高,相当强壮,有着蓝眼睛和暗金色的头发。看起来直率,但是有点儿害羞。玛丽·珍·彼德森,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女孩,穿着相当入时,非常瘦而且发育得很好,两人都没有违警记录,只除了一九六二年在女生公寓里,彼德森和麦格罗那场可笑的争吵之外。
  马丁·贝克穿上夹克,关上门。然后他走回桌旁,把卡夫卡送来的文件摊开。他坐下来,手肘撑在桌上,双手捧着前额静静地思考着。


2011-1-18 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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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2  

14

  直到米兰德打开门走进办公室,贝克才从这些证词的记录中抬起头来。这种事不常有。
  “卡尔艾基·艾里克森·史多特,”米兰德说,“你记得他吗?”
  马丁·贝克想了好一会儿。
  “你是说‘黛安娜号’上那个火夫?这是他的名字吗?”
  “他现在用艾里克森这个名字。两年半前,他叫做艾里克森·史多特。那时他被判一年徒刑,因为他诱奸一位不满十三岁的女孩。你不记得了吗?一个倔强、长发、秀气的小伙子。”
  “噢,我想我记得。你确定是同一个人吗?”
  “我查过海员协会了,他们是同一个人。”
  “我记不太清楚他的事了。他是不是住在异比柏?”
  “不是,他和他母亲住在哈加伦。诱奸是发生在他母亲外出工作时。他把公寓管理员的女儿带回家,女孩子还未满十三岁,而且事后证明她有点儿智能不足。他骗她喝了些酒,我想可能是烈酒掺点儿果汁,等她喝到烂醉时,他睡了她。”
  “女孩的父母报案的吗?”
  “是的,而且是我逮到他的。录供词时他死不承认诱奸,还说他以为她已满十三岁,而且她很想要。事实上她看起来还不满十一岁,而且出庭时似乎也还未满十三岁,为她做检查的医生说,她可能受到过度惊吓,但是我不确定。不管怎样,艾里克森被判服一年的重劳役。”
  贝克听到这个人曾在“黛安娜号”上,而且当时罗丝安娜也在,不禁有点寒意。
  “他现在在哪儿?”他问。
  “在一艘芬兰籍货轮上,叫做‘卡拉优吉号’。我会很快找出这艘船在哪儿。”
  说话的同时米兰德已经走出去并且关了门,贝克拿起话筒打给艾柏格。
  “我们要赶快捉到他。”艾柏格说,“你一找到这家船务公司,就赶快打电话给我。我要把他逮来这儿,即使要我游泳去追,我也要逮到他。另一个火夫也已经搭上别的船出海了,但我会尽快找到他的。此外,我该再跟总工程师联络,他已不做航运的工作,现在替电气公司做事。”
  他们挂了电话后,贝克什么也不想地坐了几分钟,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突然,他有点神经质地跳起来走出办公室,然后走上楼。
  他走进房间时,米兰德刚说完一个电话,而柯柏不在那里。
  “那艘船,‘卡拉优吉号’,刚离开荷姆桑,它今晚下锚在索德罕,船务公司已证实他在船上。”
  马丁·贝克赶回办公室打电话给艾柏格。
  “我会带一位弟兄开车过去逮他。”艾柏格说,“逮到他之后会通知你。”
  他们突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艾柏格说:
  “你想是不是他?”
  “我不知道,当然有此可能。我只见过他一面,那是在两年多前了,刚巧在他被判刑前,而这有可能造成我的偏见。”
  下午剩余的时间,贝克都待在办公室里。他实在没什么心情工作,但还是勉强应付完一堆杂务。他脑海中不断想着那艘正开往索德罕的货轮,以及罗丝安娜·麦格罗。
  回到家后他试着要完成那艘模型船,但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还是双肘撑桌,两手交握着发呆。他忖度着艾柏格不太可能在明天之前和他联络,于是他还是上床入睡了。这一觉睡得很熟,直到早上五点才起床。
  在晨报被“啪”的一声丢到走廊地板之前,贝克已经刮脸、换装完毕;而艾柏格打电话来之前,他已经读完了体育版新闻。
  “逮到他了。他可真是死鸭子嘴硬,什么也不说。我不太喜欢他。而且我和检察官谈过后,他认为我们需要专业人士来诱导证词,而且认为你胜任。我想这回又得拜托你过来了。”
  贝克看了看手表,现在他对铁路时刻表已能默记于心。
  “好吧,我可以赶上七点三十分的火车,待会儿见。”
  贝克叫计程车先经过克里斯丁堡,他上办公室拿了那份文件夹,里面有越洋而来的两份供词。
  七点二十五分,贝克已经坐在火车上了。
  卡尔艾基·艾里克森·史多特出生于卡塔丽娜郡,今年二十二岁。六岁时艾里克森的父亲去世,之后他母亲就带他搬到哈加伦。他母亲是个裁缝师,独立抚养这个独子到他完成学业为止。惟一对他仍有印象的老师,说他智商中等,吵闹而不听话。他毕业后做了几种不同的工作,多半是些信差或建筑工人之类的。他十八岁时开始出海,刚开始是一般船员,后来做火夫。海员协会的记录中,并未特别提到他的种种。做海员一年之后,他搬回去和母亲住,并且又无所事事地混了一年,直到州政府发现了这件强暴案的种种细节为止。一年半前他才从感化院中出狱。
  马丁·贝克昨天就研读过这份资料,但还是仔细地再研读一遍。档案夹中还有一份心理医官的检查证明,内容简短,主要提到艾里克森的性冲动、昏睡特征和冷淡疏离的感觉。此外还提到卡尔艾基·艾里克森·史多特有精神错乱的倾向以及强烈的性欲,这两种特性的结合,使他有精神异常的表现。
  贝克由火车站直趋警察局,在十点五十分敲艾柏格的门,警察长拉森也在他办公室里。他俩看起来疲倦而忧虑,看到贝克出现时,又不约而同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艾里克森除了发了一堆誓,其他什么也没说。
  艾柏格很快地翻了翻贝克带来的档案,合起档案夹时,贝克问:
  “你有逮到另一个火夫吗?”
  “总算有。他在一艘德国籍的船上工作,现在正停泊在荷兰湾。我今早打电话到阿姆斯特丹,和那边的警务督察通过电话,他懂一点德文。你该听听我的德文的。如果我没误会他的意思,在海格有个懂丹麦文的人,可以主持正式的审问;而如果他没误会我的意思,我们明天应该可以听到一些消息。”
  艾柏格端出咖啡,贝克喝了两杯后说:
  “好吧,我们现在开始吧,在哪儿好呢?”
  “隔壁房间好了,那儿有录音机和你需要的工具。”
  艾里克森看来没怎么变,大约五尺十一寸高,瘦长而单薄。长长的脸庞上,有着直直的浓眉、弯曲的睫毛和一双相当靠近的蓝眼睛。笔直的鼻子、小嘴与薄唇以及瘦削的脸颊是他的特征。长长的络腮胡和鼻下一小撮暗色的胡须,是贝克印象中不曾有过的。他的仪态不佳,有点驼背;穿着一件旧牛仔裤,蓝色工作服,黑色的皮背心和一双尖头的黑鞋。
  “坐。”贝克边说边朝桌子另一头的椅子点一下头。“抽烟吗?”
  艾里克森拿了烟,点着后就坐下。他的烟斜叼在嘴角,略带心虚地坐下,还把右脚板横放在左膝上。然后他把双手拇指插入皮带中,用左脚轻轻打着拍子,目光落在贝克脑袋上方的那片墙上。
  马丁·贝克注视了他一会儿,打开隐藏在桌子下暗格中的录音机,然后开始朗读起他档案夹中的文件。
  “卡尔艾基·艾里克森,出生于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现职为船员,目前受雇于芬兰籍货轮‘卡拉优吉号’。家中住址为:哈加伦市,索纳省。以上是否正确?”
  艾里克森稍微把头动了动。
  “我在问你问题,上述是否正确?我刚刚说的是不是正确?回答‘是’或‘不是’。”
  艾:是啊,去死吧!
  贝:你什么时候到“卡拉优吉号”的?
  艾:三四个星期前。
  贝:那之前你在做什么?
  艾:没什么特别的。
  贝:你在哪儿做没什么特别的?
  艾:什么?
  贝:你上那艘芬兰籍货轮之前往哪儿?
  艾:和一个朋友住在哥审堡。
  贝:你在哥市堡住多久?
  艾:几天吧,大约一个星期。
  贝:在那之前呢?
  艾:在我老妈那儿。
  贝:你那时有工作吗?
  艾:不,我那时生病了。
  贝:什么病?
  艾:就是病了。觉得不舒服,也有发烧。
  贝:在你这场病之前,你在哪儿工作?
  艾:在一艘船上。
  贝:那艘船叫什么名字?
  艾:“黛安娜号”。
  贝:你在“黛安娜号”上做什么工作?
  艾:火夫。
  贝:你在“黛安娜号”上待多久?
  艾:整个夏天。
  贝:从——
  艾:从七月一日直到九月中旬,之后他们就不需要人手了,因为他们把船收起来了。他们只在夏天开船,载着一群粗野的观光客来来回回地跑。这种蠢差事!我一直要逃离那艘烂船,但我朋友想留下。反正我也缺钱用。(经过一串演讲式连珠炮自白,艾里克森显得很疲惫,整个人更沉入椅中。)
  贝:你朋友的名字是……他在“黛安娜号”上做什么工作?
  艾:火夫。引擎室里有三个人,我、我朋友,还有一位工程师。
  贝:你认识任何其他船员吗?
  (艾里克森向前弯了弯腰,把烟屁股丢到烟灰缸中。)
  艾:你们这是什么狗屁审问啊?(他说,然后一屁股坐回椅子中。)我没做什么坏事,我离乡背井,找了一份工作,却来了一群狗屁警察,还……
  贝:你必须回答我的问题。你认不认识任何其他的船员?
  艾:刚开始没有,我只认识我朋友,但稍后总会认识些别的人。我认识甲板上一个水手,他还蛮有趣的。
  贝:你在这么多次航行中,有没有碰到任何女孩子?
  艾:是有个女人长得不错,但是她和厨子约会。其他都是一些老女人。
  贝:那么,那些乘客呢?
  艾:我们不常看到乘客,我没看过任何女乘客。
  贝:你们引擎室里的三个人有轮班吗?
  艾:是啊。
  贝:你是否记得,那个夏季里,发生过任何不寻常的事吗?
  艾:没有啊!什么意思?“不寻常”?
  贝:比方说,有哪一趟行程和其他的不太相同?或是引擎有没有在什么时候坏过呀?
  艾:噢,的确有。有只蒸汽管断了,我们不得不开到索德策平去修理,花了真他妈的一段长时间。不过那可不是我的错。
  贝:你记得这是何时发生的吗?
  艾:就在我们刚通过史迪格堡时。
  贝:噢,那是哪一天呢?
  艾:谁记得啊!你这是什么狗屁问题啊!引擎坏又不是我的错,再怎么说,当时并不是我操作的,不是我的班。
  贝:但你们离开索德策平后呢?是不是轮到你当班呢?
  艾:是的,离开之前也是。我们三个人都像牛一样做苦工,好让那艘烂船能重新动起来。我们三个人工作了一整夜,然后工程师和我第二天继续上工。
  贝:第二天你几点开始不当班?
  艾:到索德策平之后的第二天吗?到下午很晚才交班,我记得是这样。
  贝:你交班之后做什么呢?
  (艾里克森一脸茫然地望着贝克,没有回答。)
  贝:你那天工作完后做些什么事?
  艾:没什么。
  贝:你总有做些什么吧?到底是什么呢?
  (同样的空洞表情)
  贝:你不当班时,船到了哪里?
  艾:我不知道,我猜是在罗克森。
  贝:那天你不当班后,到底做了些什么?
  艾:没做什么啊,我说啦!
  贝:你一定有做某些事。你有没有碰到谁?
  (艾里克森状似无聊地拍打着自己的颈子。)
  贝:仔细想一想,你到底做了哪些事?
  艾:全是堆狗屎!你以为在那艘烂船上能做什么?踢足球吗?那艘船当时正在湖中间!仔细听好,当时你惟一能做的就是吃和睡。
  贝:你那天都没碰到任何人吗?
  艾:有啊,我碰到布理吉德·巴多特。我哪知道碰到谁呀?都几百年前的事了!
  贝:好,这么说吧,今年夏天,你在“黛安娜号”上工作时,你曾碰到任何人,或是任何乘客吗?
  艾:我没有碰到任何乘客,我们根本碰不到任何乘客。就算有,我也不感兴趣。一群讨人嫌的观光客,去他妈的!
  贝:你那个朋友,也在“黛安娜号”上工作的,他叫什么名字?
  艾:干嘛啊?你问这些要干嘛?我们没做什么坏事啊!
  贝:他叫什么名字?
  艾:罗菲。
  贝:我要姓和名。
  艾:罗菲·修柏格。
  贝:他现在在哪儿?
  艾:他在一艘德国船上。我也不清楚他到底在哪儿,可能在吉隆坡吧,天晓得。
  马丁·贝克放弃了,他关掉录音机站起来。艾里克森也开始伸手伸腿地从椅子上起来。
  “坐下!”贝克对他吼着,“我告诉你起来你才能起来!”
  贝克叫艾柏格进来,五秒钟后他就出现在门口。
  “站起来!”
  贝克说完,走在他前面出去。
  当文柏格回到办公室,贝克正坐在他桌边。他望着艾柏格耸耸肩:
  “我们吃饭吧。”他说,“我会再试试看。”


2011-1-18 0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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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3  

15

  第二天一早,九点三十分,马丁·贝克第三次请艾里克森过来详谈,这次审问持续两个小时,但一样没有结果。
  一位年轻的警官带走无精打采的艾里克森后,贝克将录音带回转,并走出去找艾柏格。他们一起听录音带时,多半一语不发,偶尔贝克会作一些短评打破沉默。
  几个小时后,他们坐在艾柏格的办公室里。
  “喂,你认为怎样?”
  “不是他干的。”贝克说,“我几乎可以确定。首先,他没有聪明到能一直掩饰真相,他只是不了解到底出了什么事,而不是在装蒜。”
  “有可能你对。”艾柏格说。
  “第二点,这只是一种直觉,但我总觉得不会错。我们都多少了解罗丝安娜·麦格罗,对吧?”
  艾柏格点点头。
  “所以我很难相信,她会愿意和卡尔艾基·艾里克森上床。”
  “的确不太可能。她很愿意做爱,但可不是人尽可夫。不过,谁说她是自愿的呢?”
  “没错,很可能是这样的情况:她遇到某个自认为会喜欢跟她上床的人,但没多久,发现自己是错的,却已经来不及了。不过那人绝不会是卡尔艾基·艾里克森。”
  “也可能是另一种情况啊!”艾柏格狐疑地说。
  “怎么说?在她的小房间吗?某个人闯进去硬压在她身上?她一定会抵抗,而且疯狂地尖叫,而甲板上的人应该会听到。”
  “他可能用一把刀或一柄枪威胁她啊!”
  马丁·贝克缓缓地摇摇头,然后他站起来很快地走到窗边。艾柏格的眼神追随着他。
  “我们现在要拿他怎么办呢?”艾柏格问,“我不能留他太久。”
  “我再和他谈一次。我想他大概不知道自己为何身在此处,我得让他知道。”
  艾柏格起身,穿上外套,然后走出去。
  马丁·贝克又坐了好一会儿,静静思考着。之后他拿着手提箱走进隔壁讯问室,并叫人带艾里克森过来。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艾里克森问,“我什么也没做!既然我什么都没做,你没有权利关着我不放,他妈的……”
  “安静,我叫你说话你才能说话!在这儿,你只能回答我的问题。”贝克说。
  他拿出罗丝安娜·麦格罗润饰过的遗照,把它举高放在艾里克森面前。
  “你认识这个女人吗?”他问。
  “不认识。”艾里克森回答,“她是谁?”
  “仔细看这张照片再回答。你曾经见过照片中的女人吗?”
  “没有。”
  “你确定吗?”
  艾里克森一只手肘撑在椅背上,用食指摩擦着鼻子。
  “我确定,我从没见过这女人。”
  “罗丝安娜·麦格罗。这名字你有听过吗?”
  “这是什么狗屁名字,你在开玩笑吗?”
  “你曾经听过罗丝安娜·麦格罗这个名字吗?”
  “没有。”
  “那么我告诉你。这照片中的女人就是罗丝安娜·麦格罗。她是美国人,‘黛安娜号’七月三日于斯德哥尔摩首航时,她是船上的乘客。那次旅程“黛安娜号”误点了十二个小时,起先是因为奥赛卢森南边的大雾,接着引擎又坏了,你说过那时你在船上。当船比时刻表晚十二个小时到达哥审堡时,罗丝安娜·麦格罗已不在船上。她在七月四日晚间被杀害,三天后在伯伦夏特港的堤边被发现。”
  这时艾里克森坐得直直的,双手抓着扶手,牙齿猛咬着左脸颊的肌肉。
  “难怪你们……难道你以为……”
  他双手掌心紧贴,使劲地夹在两膝之间,身体用力地向前弯,直到脸颊几乎平贴桌面。马丁·贝克可以看到他鼻尖的皮肤逐渐地泛白。
  “我没有谋杀任何人!我从没见过那个女人!我发誓!”
  贝克一言不发,他只是直勾勾地望着艾里克森的脸,他看到恐惧从后者逐渐放大的眼睛中溢出来。
  贝克再度说话时,声音变得干涩而毫无感情。
  “你七月四日晚上到底在哪里?在做什么?”
  “在我房间里。我发誓!我在房间里睡觉。我什么也没做!我没看过那女人!那不是真的!”
  他的声音逐渐变成假声,而且重重地坐回椅子里。他把右手伸到嘴边,开始一边咬着拇指,一边瞪着那张照片;然后他的眼睛开始缩小,声音也歇斯底里起来。
  “你在设计我!你以为可以吓到我,对不对?所有那个女孩的事全是编的!你先和罗菲谈过了,而那个魔鬼说是我干的!这个密告者!他做的,不是我,我什么也没做,这是事实,我什么也没做。一定是罗菲说我做的,对不对?他说的。”
  马丁·贝克的双眼一直盯着艾里克森的脸。
  “这个王八蛋!是他弄坏锁,也是他偷钱的。”
  他身体向前弯,声音也变得激昂,一堆话从口中倾泻而出。
  “他逼我一起干的,他在那间大楼工作。那全是他的主意,我才不想这么做,我告诉他我不要的,我不想和这件事有任何瓜葛,但是他逼我,这个贱东西!他还密告,真是混……”
  “没错。”马丁·贝克说,“罗菲密告你,所以你最好实话实说。”
  一小时后,他把录音带回放给拉森和艾柏格听。其中有哥审堡一家汽车修理场一个月前发生夜盗案的完整自白,是卡尔艾基·艾里克森和罗菲·修柏格干的。
  当拉森离座打电话给哥审堡警方时,艾柏格说:
  “无论如何,至少目前我们知道他在哪儿。”
  然后他停了一会儿,手“咚咚”地敲着桌面。
  “现在还剩下约五十个嫌疑犯。”艾帕格说,“如果我们以杀人犯是船上乘客为前提的话。”
  马丁·贝克仍旧保持沉默并注视着艾柏格,他正低垂着头,好像在检查指甲。他现在的沮丧感,和贝克刚开始了解审问艾里克森也找不到线索时是一样的。
  “你失望吗?”他问。
  “是啊,我承认。有一阵子我真以为我们对了,但现在我们似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不管怎么说,我们有点进展,这得感谢卡夫卡。”
  电话响了,艾柏格接起来。他坐着听了好一会儿,还把听筒用力压向耳朵。突然,他叫出声:
  “Ja,ja,ich bin hier..Ahlberg hier(是,是,是我,我是艾柏格。)”然后他告诉正小心地离开房间的马丁·贝克说:“阿姆斯特丹!”
  贝克边洗手边想到德文的各种发音:an,auf,hinter,in,neben,uber,unter,uor,zwischen,也回想起多年前那间房间中那股闷热的气味、那张铺着桌布的圆桌和那位用粗肥手指夹着薄薄德文文法课本的老老师。当他走回办公室时,艾柏格刚放下电话。
  “什么语言嘛。”艾柏格说,“罗菲·修柏格不在船上。他是在哥审堡受雇的,但他却没回船上,这可是哥审堡警方的事了!”
  贝克在火车上睡着了,并且一路睡到斯德哥尔摩。他其实是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后才清醒过来的。

16

  下午五点过十分,米兰德准时来敲门了。他等了五秒钟才在门缝里露出那张瘦长的脸说:
  “我想我要走了,可以吗?”
  其实没有规定要这么做,但他每天行礼如仪。不过他早上上班时,倒不会来这么一套。
  “当然啰。”贝克说,“再见。”顿一下,他又加一句:“今天辛苦了。”
  马丁·贝克留在办公室里,倾听这繁忙的一天逐渐沉寂下来。先是电话铃声不再响起,接着打字机停了,然后是嘈杂的谈话声消失了,最后连走廊里的脚步声也不复可闻。
  五点三十分他才打电话回家。
  “要等你吃晚饭吗?”
  “不了,你们先吃。”
  “你会很晚吗?”
  “不知道,有可能。”
  “你已经好几天没看看你的孩子了。”
  毫无疑问,他九个小时前才刚见过孩子们,而她也知道这一点。
  “马丁?”
  “嗯”
  “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吗?”
  “不,没什么,有很多事情要做。”
  “就这样吗?”
  “是啊!”
  她马上又回到老样子,关怀的时刻已逝,她那些老掉牙的话又出笼了,而且没有贝克插嘴的份。他保持耐性地听着,直到听见她“喀”的一声挂了电话。顿时他觉得如释重负,仿佛她已离他数千里之遥。他们之间最后一次真正的交谈,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皱起眉头叹口气,望着桌上的文件。那些东西每一份都与罗丝安娜有关,至少有关她最后几天的行踪记录,他很确定这一点,但那也不过是些废话。
  把这些东西再读一遍似乎毫无意义,但他还是得这么做,而且愈快愈好。
  他伸手去拿烟,但烟盒已空,只好把它丢入字纸篓中,再从外套口袋里另拿一包。过去几周来他的吸烟量暴增两倍,他也察觉了,是他的皮夹和他的喉咙告诉他的。这回好像他的储备粮也用完了,因为他只从口袋中找到一件难以辨认的东西。
  原来是张明信片,在莫塔拉的小店里买的,是一张从伯伦夏特上空俯望运河闸门的照片。照片中的背景是湖及防波堤,前景有两个人正打开水闸让一艘客轮通过。这明显是一张旧照片,因为那艘客轮已经不存在了,船名叫“阿司翠雅号”,早已被解体多年。
  但是,这照片是夏天照的,使贝克忽然忆起野外新鲜的花草香。
  马丁·贝克打开抽屉拿出放大镜。这东西像个大瓢子,手把上还装了个电池,当他按下按钮时,就会有个小灯泡照明目标物。这张照片很清晰,所以贝克能看到船长站在船桥上,以及几个乘客倚靠在栏杆旁。前甲板上堆放着货物,而这又证明了照片是很久以前拍的。
  当柯柏用拳头猛敲门板,并随即走进来后,贝克才把目光稍稍移向左边。
  “哈啰,吓到你了吗?”
  “是啊,吓死了。”
  贝克回答时,觉得心脏似乎少跳了一下。
  “你还没回过家吗?”
  “有啊,我正在三楼坐着啃鸡块呢!”
  “对了,什么时候发薪水?”
  “大概明天吧,我希望。”
  柯柏整个人垮在椅子上。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柯柏开口了:
  “又是败兴而返?那家伙嘴很硬,你也拿他没办法?”
  “不是他干的。”
  “你百分之百确定吗?”
  “没有。”
  “你的‘直觉’吗?”
  “没错!”
  “对我而言那就够了。仔细想想就可发觉,毕竟,诱拐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和杀死一个成熟的女人是完全不同的。”
  “正是如此。”
  “而且她绝不会找个小痞子上床,至少卡夫卡寄来的证词强调这一点。”
  “是的。”马丁·贝克颔首同意,“她没那么饥不择食。”
  “莫塔拉那家伙怎么说?很失望吧?”
  “艾柏格吗?多少有一点吧!但他很固执,还是认定是那小子干的。对了,米兰德怎么说?”
  “没说什么。这小子我打受训时就认识了,惟一能令他沮丧的事,就是香烟配给的问题。”
  柯柏拿出一本黑色封面的笔记本,一页一页仔细翻阅着。
  “你不在时,我把每件相关事项又查了一遍,并且做出一份摘要。”
  “所以?”
  “比方说,我问了自己一个哈玛明天会问我们的问题:我们对这案子了解多少了?”
  “你怎么回答呢?”
  “等一等,还是你来回答好了。先问,我们有多了解罗丝安娜·麦格罗?”
  “一点点,这还得谢谢卡夫卡。”
  “没错,我甚至可以大胆地说,和她有关的每一件大事,我们都已知道。再问,我们对这件谋杀案本身了解多少?”
  “除了人之外,背景已掌握。我们已概略知道谋杀如何发生及何时发生。”
  “我们确知在哪儿发生的吗?”
  贝克用手指敲着桌面,敲了好一会儿之后说:
  “知道,在‘黛安娜号’上的A7号舱房。”
  “根据遗留血迹的血型判断,很有可能,但是没有人证。”
  “是没有,但是我们确定。”马丁·贝克很快地回答。
  “好吧,我们可以假设有人证。但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在七月四日晚上,天黑之后。一定是在八点结束的晚餐之后,想必是在九点到午夜之间吧!”
  “怎么说呢?是的,因为我们有验尸报告。我们还可以假设,是她自愿宽衣解带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受到生命威胁,不过这不像她的为人。”
  “是不像。”
  “所以最后这个重要的问题是,对这个罪犯我们了解多少?”
  二十秒钟后,柯柏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这嫌疑犯是个虐待狂兼性变态。”
  “嫌犯是个男人。”马丁·贝克加了一句。
  “是,应该是,而且很强壮。罗丝安娜·麦格罗显然不是摔下船淹死的。”
  “我们知道他是‘黛安娜号’上的一员。”
  “嗯,如果我们先前的推论都正确的话。”
  “而他如果不是乘客,就是船员。”
  “我们真的能确定吗?”
  室内一片静寂,只见贝克用指尖轻轻拨着头发。最后他说:
  “应该是。”
  “一定是吗?”
  “确定!”
  “好吧,就算是。但是,我们既不知道嫌犯的长相,也不知道他的国籍;我们没有指纹,或任何他与此案有关的线索;我们也不知道他是否早就认识罗丝安娜·麦格罗,更别提他从哪儿上船,哪儿上岸,或是现在到哪儿找他了。”
  现在柯柏一脸严肃。
  “我们他妈的知道这么少。马丁,”他说,“我们真的那么确定罗丝安娜·麦格罗小姐没有在哥市堡安全上岸?那么确定她不是上岸后才遭人杀害的?搞不好真有人知道她这一路的行程,杀了她后再运回莫塔拉弃尸呢?”
  “我考虑过这些情况,但都不合理,事情应该不是你说的那样。”
  “我们等这么多天,都还没收到‘黛安娜号’船员的名单,所以我说的情况是可能的,即使是稍微富想像力了点,即使我们真的费尽力气证明了她从未到达哥审堡,这里也还有一个可能:当船停在伯伦夏特的闸门时,她就上岸去找个在附近闲荡的小伙子,进草丛里做爱去了。”
  “若真是如此,我们应该有些风声。”
  “没错,但是,‘应该有’不代表什么。这个案子里的确有些怪事。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在旅途一半就莫名其妙消失了?而且没有任何人,包括房间和餐厅的服务生,发现这事呢?”
  “凶手必然停留在船上,他把房间弄得好像有人在使用,这毕竟只需要伪装一个晚上。”
  “那些床单和毛毯呢?应该有血迹留在上面。他不可能大摇大摆地进洗衣间灭迹吧?而如果他把证据都丢进水里,他又从哪儿找来一套新的替换呢?”
  “血迹应该不多,至少验尸报告没说血很多。而凶手如果很熟悉这艘船,他可以在日常用品柜中轻易找到替换的床具。”
  “旅客有可能这么熟悉这艘船吗?而且没有别人会注意吗?”
  “这并不难。你可曾在邮轮上过夜?”
  “没有。”
  “大家都入睡后,船上各处通常寂静又空无一人,而且几乎所有的衣橱、碗橱都是没锁的。船通过维特恩湖时正在值夜班而可以确定是清醒的人,只有三个,两个在船桥上,一个在引擎室里。”
  “难道没有人注意到,她没在哥市堡上岸吗?”
  “船到哥审堡时,并没有固定形式的上岸手续。船在利拉伯门系缆后,乘客一定都抓起行李,冲过跳板上岸。这趟旅程特别,因为船期耽误了,很多人都赶着上岸;此外,到达时天色未明,这也和平时不同。”
  贝克突然住口不说,瞪着墙壁有好一会儿。
  “最气人的是,隔壁舱的旅客居然没听到半点声响。”他说。
  “我可以解释。两个小时前我才查到,一对七十多岁的荷兰夫妇住在A3舱房,他们几乎全聋了。”
  柯柏翻了翻这些记录,又抓抓头。
  “我们刚刚所推论的时间、地点和手法,是基于最大可能性原理、逻辑化的假设和心理学理论的应用,证据可说非常薄弱。虽然,无论如何我们都得遵循这些假设和原理,因为这是我们目前仅有的依据,但是我们也该将统计方法纳入,不是吗?”
  “说下去。”贝克说。
  “在船上的八十六个人,姓名我们都知道。这是由六十八名乘客和十八名船员所组成。到目前为止,除了十一个人,其他人我们都已经接触过,或至少知道他们现居何处。我们知道这些人的国籍、性别及八十三个人的年龄。现在让我们用排除法看看。首先我们排除罗丝安娜·麦格罗,剩下八十五人。接着排除所有的女人,有八位女船员和三十七位女乘客,剩下四十人。这之中有四个不足十岁的小孩和七位年逾七十的老人扣掉后剩下二十九人。接着扣掉船长和舵手,他们在晚上八点到十二点之间轮班,彼此可做对方的不在场证明,他俩不太可能有时间去杀人。引擎室里的人就比较难说了。现在总数剩下二十七个人了,这些人年纪由十四岁到六十八岁都有,我们也掌握了他们的姓名。有十二个瑞典人,其中七个是船员;另有五个美国人,三个德国人,丹麦人、南非人、英国人、法国人、苏格兰人、土耳其人和荷兰人各一个,老天,这样的地理分布还真辽阔。有个美国人住德州,另一个来自奥勒冈州。那个英国人住在巴哈马的拿索,南非人住德班,土耳其人则住在安卡拉。打算一个一个审间这些嫌疑犯的话,这旅程可不得了。而且,其中还有四个人我们找不到地址的:一个丹麦人和三个瑞典人。尽管米兰德把过去二十五年的旅客名单全挖了出来,也找不出这些旅客中,有人先前搭过运河观光船的。所以我的理论是,没有一个乘客是嫌疑犯。他们之中只有四个人是住单人房,其他人不是跟配偶住,就是有室友。而因为他们都是头一次搭这船,应该没有人对船只的结构及作息熟到敢于作案。这一来只剩八个船员有嫌疑,一个舵手、两个火夫,一个厨师及三个服务生,我们已经剔除总工程师,因为他年纪太大了。我的理论是,没有船员能犯下这个案子。首先他们的作息根本就有互相监视的效果;其次他们跟旅客发展亲密关系的机会太小了,所以我的理论告诉我:没有人谋杀罗丝安娜·麦格罗。而这显然是错误的,我的理论永远是错的,天啊,思考是多危险的事啊!”
  静默了三十秒后,柯柏又说:
  “而如果不是艾里克森那头禽兽干的……妈的,不过能逮住他也算运气不错了……对了,你有在听吗?你听到我说什么吗?”
  “当然有,”贝克心神恍惚地说,“我在听。”
  没错,贝克都听进去了,但在最后几分钟,柯柏的声音似乎愈来愈遥远。有两个完全不同的想法,突然盘踞了他的脑海,其中一个与他听某人说过的某事有关,这点很快穿透他那被遗忘的记忆深处;另一个则是确实可行的攻击计划。
  “她必定在船上遇到了谁。”他自言自语着。
  “不然她就是自杀。”柯柏有点尖酸地说。
  “某个不打算杀她的人,至少一开始是如此,所以这个人没有道理事先隐匿身份……”
  “当然,我们是这么想的,但如果我们换个角度……”
  贝克眼前清楚浮现七月他在莫塔拉看到的景象,也就是那丑不拉叽的小船“乌诺号”绕过挖泥船笔直开进港里船坞的模样。他坐直了,拿出那张旧明信片注视着。
  “雷那,”他对柯柏说,“观光季里有多少台照相机被拿出来用?至少二十五台,也许三十、甚至四十台。每到一个闸门,人们都会上岸,为这艘船或彼此拍个照。应该有二三十个家庭的相簿,多了这次旅游的照片,什么形式的照片都有。最早的一部分应该是在斯德哥尔摩的码头,最后则是在哥审堡拍的。即使这三天里只有二十个人,每个人拍了三十张相片来算好了,也就是说,一个人大约拍一卷,有些也许拍更多。雷那,那表示至少有六百张照片……你知道吗……六百张照片,搞不好一千张!”
  “是啊。”柯柏慢慢地回答道,“我了解你的意思。”


2011-1-18 0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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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4  

17

  “当然,这查起来很困难。”马丁·贝克说。
  “不会比现在正在做的更糟。”柯柏回答。
  这个游戏他们玩过很多次了。贝克对自己的理论有点怀疑,需要人帮忙证实;他其实已预知答案是什么,也了解柯柏已猜到他知道,但他们还是照惯例来玩。
  “这招一定能带来一些答案。”柯柏固执地说,过了几秒钟,他又加一句:
  “不管怎样,我们有个开始了。除了几个例外,我们已经知道他们都住在哪儿了;而且其中大多数人,我们也接触过了。”
  柯柏的语调总是很有说服力,这是他的特长之一。
  过了一会儿,马丁·贝克问:
  “现在几点了?”
  “七点十分。”
  “名单上有谁住附近的吗?”
  柯柏翻了翻笔记本。
  “可能比你想的要近。”他说,“住在北玛拉史壮,是一对退休的上校夫妇。”
  “谁去问过?是你吗?”
  “不是,是米兰德,‘他们是好人。’他说。”
  “米兰德只这样写?”
  “没错。
  一路上又湿又滑,当后轮打滑时,柯柏开始大声咒骂。才三分钟他们就到目的地了。
  是上校的妻子开的门。
  “艾克索,警方来了两位先生。”她扯开噪门对着起居室里大叫。
  “请他们进来。”上校吼回来,“或者你们要我出去站在门廊上?”
  马丁·贝克把帽子上的雨水甩掉,走了进去;柯柏则是把脚上的污渍努力拍掉再走进去。
  “恼人的天气呀。”上校咆哮着,“没站起来迎接两位,对不起。”
  上校前面的矮桌上摆着玩了一半的骨牌游戏、一个香摈高脚杯和一瓶雷米·马丁香槟,附近还有一台电视震耳欲聋地嚷着。
  “烂天气,对吧?两位要来点香摈吗?这还蛮有用的。”
  “我开车!”
  柯柏大声回答,却目不转睛地瞪着酒瓶。
  花了十秒钟,贝克才由冻僵中恢复过来。
  “你跟他谈。”他对柯柏说。
  “你说什么?”上校尖声地问。
  贝克努力装出笑脸,做了个“没什么”的手势。他知道只要自己插一句话,就会让自己的喉咙倒嗓一个星期。
  谈话继续进行。
  “照片?我们好久不拍照了。我的视力这么差,而艾克索又老是拍完忘了卷底片。两个星期前有个年轻人来过,他也问起呢!他真是个好男孩。”
  马丁·贝克和柯柏很快交换了一眼,不只是惊讶,更因为老太太竟这样描述米兰德。
  “但奇怪的是,”上校雷声般地接下去,“坚兹克少校……对了,你自然不知道他是谁。旅途中我们和他们夫妇同桌。他是一位采购军官,一位非常好相处的人,事实上我们同一年被任命为军官的,但是那场对抗布尔什维克的战役,为他的军旅生涯画上句号。你知道,只要战争继续打,官阶就升得快;但一九四五年之后,就没得升了。他是位采购军官,而他们这种人在战后,就像宝藏船稀罕难求。我记得他在奥斯纳布律的一家食品公司,获得董事的席位。我们是有些共同点,很多事可以好好聊聊,所以时间过得很快。至少他曾经在蓝色师团当过联络军官九个月,准确一点说应该是十一个月。你知道蓝色师团吗?那是西班牙佛朗哥的精英部队,用来对付他的政敌。而且我得说,我们总是歧视在这里的意大利人、希腊人、西班牙人或其他什么人的……是啊,我们真瞧不起人家。但是我得这么说,就像我刚刚告诉你的,这些蓝色师团里的小伙子,他们真的能够……”
  马丁·贝克转头绝望地望向电视荧屏,播出的节目是有关瑞典南部拔甜菜的报导,这显然已经是旧闻了,上校的太太却看得目不转睛,而且对周围的环境毫无感觉。
  “我了解,”柯柏尖叫着,然后做了个深呼吸,再用相当大的声量继续说:“你刚刚说到照片时,是说什么呢?”
  “什么?噢,对啦,我是说奇怪的是,坚兹克少校是个玩相机的高手,尽管他这方面并不比我们听或看得多。他一路上照了许多照片,而几天前我们才收到他寄来的一个大信封,里面都是他拍的照片。我觉得他真是考虑周到,他洗了这么多照片一定很贵。这些照片都拍得很不错,至少是美好的回忆。”
  马丁·贝克移向电视机,把音量关小一点;这其实是一种本能的、自卫的动作,他并未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上校的太太不解地望着他。
  “什么?当然可以。米桑,麻烦你把德国寄来的照片拿来好吗?我想拿给两位先生看。”
  当这名叫米桑的女人离座时,马丁·贝克从打结的眉毛下方观察着她。
  照片是彩色的,大小是三乘四寸。信封中大约有十五张照片,上校坐在安乐椅中,用食指和拇指抓着它们。马丁·贝克和柯柏站在椅子两侧,弯下腰一同检视照片。
  “我们在这儿,而这位是坚兹克少校的太太。噢,对了,你可以看到我老婆在这儿……而这是我。这张照片是从船桥上往下拍的,那是第一天出港时,我正和船长聊天,你看到了吧?还有这里……可惜我也看不太清楚……亲爱的,拿放大镜给我好吗?”
  上校把放大镜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之后继续说:
  “看,我们在这儿,你可以看到坚兹克少校本人了,旁边是我和我太太……这张一定是坚兹克少校夫人拍的,比其他张稍微暗了点。嗯,这张又是我们,看来好像是同一个位置,只是换了个角度。噢……我看看……跟我说话的女人是列伯莲娜夫人,她也是德国人,而且也和我们同桌吃饭。她很迷人,人也很好,只是有点老了。她丈夫在阿拉敏战役中丧生。”
  马丁·贝克很仔细地看,只见一位很老的女人,穿着一件花纹图案的衣服,戴一顶粉红色帽子,站在一艘救生艇旁,一手拿着一杯咖啡,另一手拿着一块蛋糕。
  他们继续检视这些照片,几乎都是同样的内容。马丁·贝克开始觉得背痛,而他到现在所能确定的,只有坚兹克少校夫人长什么样子而已。
  最后一张照片在上校前面的矮桌上,这正是马丁·贝克曾说过的那种照片。这是从船尾照过来的“黛安娜号”,当时船正停泊在斯德哥尔摩的码头。照片以市政厅为背景,还有两辆计程车正在车道上行驶。
  这照片一定是在船正要开之前拍的,因为所有的乘客几乎都还在甲板上。在船尾绑着救生艇的遮雨甲板上,可以看到少校夫人。罗丝安娜·麦格罗就站在她的正下方。罗丝安娜的手臂靠在扶手上,脚张得很开并且弯身向前,她穿着凉鞋,戴着太阳眼镜,身上是一件有垫肩的黄色连身套装。马丁·贝克尽可能地弯身向前,试着找出哪些人站在她身边。这同时,他听到柯柏吹了一声口哨。
  “噢,对了,对了。”上校自顾自继续说,“这就是那艘船停在里达尔摩的样子。这是市政厅,这是希尔德加,坚兹克,那时我们还不认识。噢,奇怪的是,这个年轻女孩也跟我们同。桌了好几次,我猜她是英国人,或者荷兰人。大概后来他们把她改到别张桌子去,好让我们用餐空间多一点。”
  透过放大镜望过去,照片上有一只强壮、在放大镜下满是皱纹、白毛的食指,放在着凉鞋和宽松黄色套装的女孩身上。
  马丁·贝克深吸一口气想说话,但是柯柏快了一步。
  “什么?”上校问道,“我确定吗?我当然确定。她与我们同桌至少有四五次……她几乎没讲过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但是……”
  “没错,你的同事是给我看过她的照片,但你要知道,我并不记得她的面貌。我只记得她的洋装,说得准确一点呢,那也不叫洋装。”
  他转向左边,将他有力的食指戳在马丁·贝克的胸膛上。
  “是露胸礼服。”
  他说话的模样仿佛正在耳语,但事实上却大过雷声。
18

  已经十一点十五分了,他们还坐在克里斯丁堡的办公室里。微风清凉地吹送着,小雨滴落在窗上。
  马丁·贝克桌上散布着二十张照片,他把其中十九张推到一旁,只顾用放大镜研究有罗丝安娜·麦格罗的那一张,大概有五十次了吧!她看来正和他所想像的一模一样。她看起来相当健康而警觉,而且丝毫不知道她只剩三十六小时可活。她左手边就是A7号舱房,房门是开着的,但照片上看不出房内的摆设。
  “你知道,我们今天真算走运。”柯柏说,“这也是我们接这个烂案子以来的头一次。每个人早晚总会有一些好运的,我们的好运可来得真晚。”
  “我们也碰到了些坏运。”
  “你是指,她是和两位聋了的老人及三位半瞎的老妇人同桌吗?那可不是什么坏运,只是平均率的问题吧?我们现在该回家睡个觉,我可以载你,还是你宁可满心欢喜地去搭地铁?”
  “我们该先打个电报给卡夫卡,其他的内容明天在信中说明。”
  半小时后他们做完了,柯柏在雨中开得又快又粗莽,但贝克并不紧张,尽管平常搭便车时他的心情都会变差。他们一路上都没说话,直到车子在贝克家门前紧急停住,柯柏才说:
  “现在你可以上床好好想一想吵!再见。”
  马丁·贝克穿过他女儿房间时,整个屋子已寂静无声,但他却听到房内传来音乐声。她一定是躺在床上,开着收音机。当他还是小男孩时,也曾经躲在毛毯中,用手电筒读冒险小说。
  厨房餐桌上零星放着面包、奶油和乳酪。他弄了一份三明治后,打开冰箱找啤酒喝。一瓶也不剩。他站在水槽边,用半杯牛奶囫囵吞下这顿够省的晚餐。
  接着他很小心地进入卧房,走到床边。他老婆半睡半醒地转向他,好像要说什么。他控制住呼吸,静静地躺下。几分钟后她的呼吸又渐渐平稳自然了,于是他放松四肢,合上眼睛开始回想。
  罗丝安娜·麦格罗出现在旅程刚开始的照片上。此外,这叠照片还可清楚指认出另五人的身份:两对军人夫妇和寡妇列伯莲娜。他想应该很容易再找到二十五至三十组的照片,其中大部分都比这组张数多。每个不可能的对象都会被剔除,每张照片都会经过仔细检查,以确定他或她所认识的照片中人的身份。这要费点力气。最后,我们就可以描绘出罗丝安娜·麦格罗的生命最后之旅,她这趟旅程将会像一段影片一样,清晰地在我们眼前播放。
  这工作有一大半要靠卡夫卡了。旅客中有八人散布在北美洲各地,老美蛮喜欢用底片的,可以说以此出名。还有,除了嫌疑犯之外,如果有别人与这个林肯市来的女人有接触,很可能正是同国籍的人。甚至我们可能该在搭船的美国人中努力找出嫌犯才对。搞不好哪一天,他会接到卡夫卡的电话说:“哈,我毙了那个王八蛋!”
  想着想着,马丁·贝克毫不费力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还是雨天,天空灰暗地洒着小雨滴,秋日最后的枯叶,悲伤地贴在屋外墙上、窗玻璃上。
  八成是马丁·贝克昨晚的思绪传送给卡夫卡了,贝克收到了他简短的电报:
  把所有资料寄来。
  两天后,从不忘记任何事的米兰德,手拿着烟斗冷静地说:
  “乌里·米尔登柏格现在汉堡市,而且会待整个夏天。你要录他的口供吗?”
  马丁·贝克想了五秒钟。
  “不必了!”
  他本来很想马上加一句:“记下他的地址。”但是终究没说出口,只是耸耸肩继续做自己的事。
  这些日子以来,他变得很少说话。而对这个案子愈抽丝剥茧就愈发现,调查工作必须遍布全球。刚开始他和莫塔拉的艾柏格建立了“热线”;之后,他们发现涉案人员像阳光一样,照落在世界地图的各个角落,从北半球的北开普到南半球的德班,向东则到安卡拉;没多久,又发现被害人背景和最重要的线索,来自西边六千英里林肯市的卡夫卡警官,而且现在还得靠卡夫卡协助,对遍布美洲大陆的相关人物作调查。
  有了这么多协寻人员,难道他们还揪不出谋杀犯绳之以法吗?不幸的是,就逻辑上而言,的确没办法。马丁·贝克处理过的另一宗强奸谋杀案,留给了他痛苦回忆。那宗案子发生在斯德哥尔摩近郊的一间地下室,案发不久尸体就被发现,不到一小时警方已赶到现场。歹徒留下了脚印、烟蒂、火柴和许多杂物;此外,他还用特殊、乖僻的手法处理过尸体。但是他们总是没法子速到他。他们原先很乐观,却随着时间消逝转而对自己的无能愤怒起来。所有的线索仍只是线索。直到七年后,歹徒再度因为企图强暴而被捕,才在审讯中因为精神崩溃,而承认了这宗谋杀案。
  那件案子在七年之后迟来的结案,对马丁·贝克而言,只是一个意外的小帮助。但是对他一位年长的同事可是重要非凡。他还记得很清楚,那位同事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加班到深夜,重复第五百次、或许是第一千次地翻阅所有的口供和资料。贝克常在意外的时间和地点遇到这位同事,后者本来应该是下班或放假了,却留下来想找新的角度,切人这个差一点成为他生命悲剧的案子。还好后来他病了,并且获准提早退休,但他仍不死心,继续追踪嫌疑犯。直到最后,某个没有前科、也从未被列入任何嫌疑名单的人,在张口结舌的荷兰警方面前,泣不成声地坦承七年前的勒杀案,这件案子才算结束。马丁·贝克有时怀疑,这么迟来的正义,是否真给这位老警探带来心灵的平静。
  而这件案子也有此可能。但是地下室那个女人是个没有家、四处游荡的社会边缘人,可联想到的嫌疑犯就和她皮包里的东西一样多;但罗丝安娜·麦格罗并非如此。
  贝克一边等着消息,一边放任思绪汹涌。
  在此同时,莫塔拉的艾柏格,一再向当局坚持要派蛙人把运河河床地毯式地挖掘检查一遍。他已经很少亲自打电话给艾柏格,但随时在电话旁边待机。
  过了一周,卡夫卡又传了一份电报来,讯息神秘而惊人:
  你们可能随时可以休息了。
  贝克拨电话给艾柏格:
  “他说我们可能随时可以休息了。”
  “他大概知道我们很需要吧!”艾柏格说。
  柯柏不表同意:
  “这家伙真短视,他犯了所谓的直觉病。”
  米兰德不发一言。
  又过了十天,他们收到了大约五十张照片和约一百五十张底片。其中大部分都照得很差,而且只有两张有罗丝安娜·麦格罗。两张都是在里达尔摩港拍的,而且她都是独自一人站在A舱的甲板上,站的位置离自己的房间不远。其中一张显示她弯腰抓右膝盖,但仅止于此。他们又辨认出二十三名乘客,使已被辨认的乘客总数达到二十八人。
  米兰德负责将照片仔细分类,他完成后交给柯柏,后者再将它们依时间排序。马丁·贝克在一旁看了又看,但却好几个小时不发一言。
  几天后,又收到好几打照片,但这回里面都没有罗丝安娜·麦格罗。
  另外,安卡拉方面终于来了一封信。其实第十三天的清早,信就在贝克桌上了,但又花了两天将信送给土耳其使馆翻译。与先前预测相反的是,这封信似乎代表了这一段日子以来最大的进展。
  有一位土耳其乘客是二十二岁的医学生,名叫吉尼斯·弗拉特,他说认识照片中的女人,但是不知道姓名和国籍。在经过一位有着估屈聱牙姓名的高阶警官主持了一场“强制审讯”之后,古尼斯才招认,他曾经认为这女人很有鞋力;而在旅程第一天,和她用英文做过两次口头搭讪,但是她没有反应,也就不了了之。证人并记得,稍后看到她和一个男人走在一块,所以认为她已婚,只是偶尔独处罢了。证人对这男人的外貌只记得“个子相当高”。在旅程的后半段,古尼斯就没见过这女人了。
  证人的叔叔,则是同一位警官以“非正式”的审讯录供。他说他一路上一直很注意侄子的言行,每次绝不让他单独离开超过十分钟。
  使馆还加注评语说明,这两位旅客都来自高尚而富有的家庭。
  这封信并不令贝克惊讶,他知道早晚会收到这种内容的信。现在他们又往前跨了一大步。而当他在整理资料以便寄到莫塔拉时,脑中一直在想像土耳其警方高阶警官的“强制审讯”是啥模样。
  过了一会儿,柯柏已从容地在处理这档消息:
  “土耳其人?我听过他们的手段。”
  然后开始找照片清单。
  “照片编号二十三号、三十八号、一百零二号、一百零九号……”
  “够了。
  马丁·贝克翻寻这一叠照片,直到找出一张两人都清楚的。他注视那位做叔叔的白胡须好一会儿,再转到古尼斯·弗拉特,他的身材短小、穿着体面,有着黑而短的胡须和均衡的五官。他并不是没有魅力的男人。
  很可惜地,罗丝安娜·麦格罗显然不这么想。
  从他们想出搜集照片的主意以来,现在已经是第十五天了。他们已能指认出四十一位乘客,并且多获得两张罗丝安娜的照片。两张都是船停在运河中拍的,其中一张,罗丝安娜出现在背景中,既未对焦又背对着镜头;但在另一张则照到她的侧身像,她倚着栏杆向上斜视着太阳,背景是一座铁路桥,照片中的她离死亡只有三小时。她的黑发飘飘,嘴唇微张,好像刚打完呵欠或正要说话似的。马丁·贝克用放大镜看了很久才问:
  “谁拍的?”
  “一个丹麦人。”米兰德回答,“怀贝克·安达,她从哥本哈根独自来旅行,也住单人房。”
  “找出她所有的资料。”
  半小时后来了一颗炸弹。
  “有一封美国来的电报。”一个女人在电话另一头说着,“要念给你听吗?
  ‘昨天挖到一个金矿。十卷八厘米的彩色影片和一百五十张照片。你将看到罗丝安娜在其中出现多次,她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气质。泛美航空保证周四可送达斯德哥尔摩。卡夫卡。’
  要我翻译出来吗?”
  “不,谢了,这样就好。”
  贝克跌坐回椅子中,拨了拨头发看看桌历。今天是十一月十五日,星期三。
  外面寒冷刺骨,还下着雨,应该很快要下雪了。


2011-1-18 0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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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5  

17

  “当然,这查起来很困难。”马丁·贝克说。
  “不会比现在正在做的更糟。”柯柏回答。
  这个游戏他们玩过很多次了。贝克对自己的理论有点怀疑,需要人帮忙证实;他其实已预知答案是什么,也了解柯柏已猜到他知道,但他们还是照惯例来玩。
  “这招一定能带来一些答案。”柯柏固执地说,过了几秒钟,他又加一句:
  “不管怎样,我们有个开始了。除了几个例外,我们已经知道他们都住在哪儿了;而且其中大多数人,我们也接触过了。”
  柯柏的语调总是很有说服力,这是他的特长之一。
  过了一会儿,马丁·贝克问:
  “现在几点了?”
  “七点十分。”
  “名单上有谁住附近的吗?”
  柯柏翻了翻笔记本。
  “可能比你想的要近。”他说,“住在北玛拉史壮,是一对退休的上校夫妇。”
  “谁去问过?是你吗?”
  “不是,是米兰德,‘他们是好人。’他说。”
  “米兰德只这样写?”
  “没错。
  一路上又湿又滑,当后轮打滑时,柯柏开始大声咒骂。才三分钟他们就到目的地了。
  是上校的妻子开的门。
  “艾克索,警方来了两位先生。”她扯开噪门对着起居室里大叫。
  “请他们进来。”上校吼回来,“或者你们要我出去站在门廊上?”
  马丁·贝克把帽子上的雨水甩掉,走了进去;柯柏则是把脚上的污渍努力拍掉再走进去。
  “恼人的天气呀。”上校咆哮着,“没站起来迎接两位,对不起。”
  上校前面的矮桌上摆着玩了一半的骨牌游戏、一个香摈高脚杯和一瓶雷米·马丁香槟,附近还有一台电视震耳欲聋地嚷着。
  “烂天气,对吧?两位要来点香摈吗?这还蛮有用的。”
  “我开车!”
  柯柏大声回答,却目不转睛地瞪着酒瓶。
  花了十秒钟,贝克才由冻僵中恢复过来。
  “你跟他谈。”他对柯柏说。
  “你说什么?”上校尖声地问。
  贝克努力装出笑脸,做了个“没什么”的手势。他知道只要自己插一句话,就会让自己的喉咙倒嗓一个星期。
  谈话继续进行。
  “照片?我们好久不拍照了。我的视力这么差,而艾克索又老是拍完忘了卷底片。两个星期前有个年轻人来过,他也问起呢!他真是个好男孩。”
  马丁·贝克和柯柏很快交换了一眼,不只是惊讶,更因为老太太竟这样描述米兰德。
  “但奇怪的是,”上校雷声般地接下去,“坚兹克少校……对了,你自然不知道他是谁。旅途中我们和他们夫妇同桌。他是一位采购军官,一位非常好相处的人,事实上我们同一年被任命为军官的,但是那场对抗布尔什维克的战役,为他的军旅生涯画上句号。你知道,只要战争继续打,官阶就升得快;但一九四五年之后,就没得升了。他是位采购军官,而他们这种人在战后,就像宝藏船稀罕难求。我记得他在奥斯纳布律的一家食品公司,获得董事的席位。我们是有些共同点,很多事可以好好聊聊,所以时间过得很快。至少他曾经在蓝色师团当过联络军官九个月,准确一点说应该是十一个月。你知道蓝色师团吗?那是西班牙佛朗哥的精英部队,用来对付他的政敌。而且我得说,我们总是歧视在这里的意大利人、希腊人、西班牙人或其他什么人的……是啊,我们真瞧不起人家。但是我得这么说,就像我刚刚告诉你的,这些蓝色师团里的小伙子,他们真的能够……”
  马丁·贝克转头绝望地望向电视荧屏,播出的节目是有关瑞典南部拔甜菜的报导,这显然已经是旧闻了,上校的太太却看得目不转睛,而且对周围的环境毫无感觉。
  “我了解,”柯柏尖叫着,然后做了个深呼吸,再用相当大的声量继续说:“你刚刚说到照片时,是说什么呢?”
  “什么?噢,对啦,我是说奇怪的是,坚兹克少校是个玩相机的高手,尽管他这方面并不比我们听或看得多。他一路上照了许多照片,而几天前我们才收到他寄来的一个大信封,里面都是他拍的照片。我觉得他真是考虑周到,他洗了这么多照片一定很贵。这些照片都拍得很不错,至少是美好的回忆。”
  马丁·贝克移向电视机,把音量关小一点;这其实是一种本能的、自卫的动作,他并未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上校的太太不解地望着他。
  “什么?当然可以。米桑,麻烦你把德国寄来的照片拿来好吗?我想拿给两位先生看。”
  当这名叫米桑的女人离座时,马丁·贝克从打结的眉毛下方观察着她。
  照片是彩色的,大小是三乘四寸。信封中大约有十五张照片,上校坐在安乐椅中,用食指和拇指抓着它们。马丁·贝克和柯柏站在椅子两侧,弯下腰一同检视照片。
  “我们在这儿,而这位是坚兹克少校的太太。噢,对了,你可以看到我老婆在这儿……而这是我。这张照片是从船桥上往下拍的,那是第一天出港时,我正和船长聊天,你看到了吧?还有这里……可惜我也看不太清楚……亲爱的,拿放大镜给我好吗?”
  上校把放大镜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之后继续说:
  “看,我们在这儿,你可以看到坚兹克少校本人了,旁边是我和我太太……这张一定是坚兹克少校夫人拍的,比其他张稍微暗了点。嗯,这张又是我们,看来好像是同一个位置,只是换了个角度。噢……我看看……跟我说话的女人是列伯莲娜夫人,她也是德国人,而且也和我们同桌吃饭。她很迷人,人也很好,只是有点老了。她丈夫在阿拉敏战役中丧生。”
  马丁·贝克很仔细地看,只见一位很老的女人,穿着一件花纹图案的衣服,戴一顶粉红色帽子,站在一艘救生艇旁,一手拿着一杯咖啡,另一手拿着一块蛋糕。
  他们继续检视这些照片,几乎都是同样的内容。马丁·贝克开始觉得背痛,而他到现在所能确定的,只有坚兹克少校夫人长什么样子而已。
  最后一张照片在上校前面的矮桌上,这正是马丁·贝克曾说过的那种照片。这是从船尾照过来的“黛安娜号”,当时船正停泊在斯德哥尔摩的码头。照片以市政厅为背景,还有两辆计程车正在车道上行驶。
  这照片一定是在船正要开之前拍的,因为所有的乘客几乎都还在甲板上。在船尾绑着救生艇的遮雨甲板上,可以看到少校夫人。罗丝安娜·麦格罗就站在她的正下方。罗丝安娜的手臂靠在扶手上,脚张得很开并且弯身向前,她穿着凉鞋,戴着太阳眼镜,身上是一件有垫肩的黄色连身套装。马丁·贝克尽可能地弯身向前,试着找出哪些人站在她身边。这同时,他听到柯柏吹了一声口哨。
  “噢,对了,对了。”上校自顾自继续说,“这就是那艘船停在里达尔摩的样子。这是市政厅,这是希尔德加,坚兹克,那时我们还不认识。噢,奇怪的是,这个年轻女孩也跟我们同。桌了好几次,我猜她是英国人,或者荷兰人。大概后来他们把她改到别张桌子去,好让我们用餐空间多一点。”
  透过放大镜望过去,照片上有一只强壮、在放大镜下满是皱纹、白毛的食指,放在着凉鞋和宽松黄色套装的女孩身上。
  马丁·贝克深吸一口气想说话,但是柯柏快了一步。
  “什么?”上校问道,“我确定吗?我当然确定。她与我们同桌至少有四五次……她几乎没讲过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但是……”
  “没错,你的同事是给我看过她的照片,但你要知道,我并不记得她的面貌。我只记得她的洋装,说得准确一点呢,那也不叫洋装。”
  他转向左边,将他有力的食指戳在马丁·贝克的胸膛上。
  “是露胸礼服。”
  他说话的模样仿佛正在耳语,但事实上却大过雷声。
18

  已经十一点十五分了,他们还坐在克里斯丁堡的办公室里。微风清凉地吹送着,小雨滴落在窗上。
  马丁·贝克桌上散布着二十张照片,他把其中十九张推到一旁,只顾用放大镜研究有罗丝安娜·麦格罗的那一张,大概有五十次了吧!她看来正和他所想像的一模一样。她看起来相当健康而警觉,而且丝毫不知道她只剩三十六小时可活。她左手边就是A7号舱房,房门是开着的,但照片上看不出房内的摆设。
  “你知道,我们今天真算走运。”柯柏说,“这也是我们接这个烂案子以来的头一次。每个人早晚总会有一些好运的,我们的好运可来得真晚。”
  “我们也碰到了些坏运。”
  “你是指,她是和两位聋了的老人及三位半瞎的老妇人同桌吗?那可不是什么坏运,只是平均率的问题吧?我们现在该回家睡个觉,我可以载你,还是你宁可满心欢喜地去搭地铁?”
  “我们该先打个电报给卡夫卡,其他的内容明天在信中说明。”
  半小时后他们做完了,柯柏在雨中开得又快又粗莽,但贝克并不紧张,尽管平常搭便车时他的心情都会变差。他们一路上都没说话,直到车子在贝克家门前紧急停住,柯柏才说:
  “现在你可以上床好好想一想吵!再见。”
  马丁·贝克穿过他女儿房间时,整个屋子已寂静无声,但他却听到房内传来音乐声。她一定是躺在床上,开着收音机。当他还是小男孩时,也曾经躲在毛毯中,用手电筒读冒险小说。
  厨房餐桌上零星放着面包、奶油和乳酪。他弄了一份三明治后,打开冰箱找啤酒喝。一瓶也不剩。他站在水槽边,用半杯牛奶囫囵吞下这顿够省的晚餐。
  接着他很小心地进入卧房,走到床边。他老婆半睡半醒地转向他,好像要说什么。他控制住呼吸,静静地躺下。几分钟后她的呼吸又渐渐平稳自然了,于是他放松四肢,合上眼睛开始回想。
  罗丝安娜·麦格罗出现在旅程刚开始的照片上。此外,这叠照片还可清楚指认出另五人的身份:两对军人夫妇和寡妇列伯莲娜。他想应该很容易再找到二十五至三十组的照片,其中大部分都比这组张数多。每个不可能的对象都会被剔除,每张照片都会经过仔细检查,以确定他或她所认识的照片中人的身份。这要费点力气。最后,我们就可以描绘出罗丝安娜·麦格罗的生命最后之旅,她这趟旅程将会像一段影片一样,清晰地在我们眼前播放。
  这工作有一大半要靠卡夫卡了。旅客中有八人散布在北美洲各地,老美蛮喜欢用底片的,可以说以此出名。还有,除了嫌疑犯之外,如果有别人与这个林肯市来的女人有接触,很可能正是同国籍的人。甚至我们可能该在搭船的美国人中努力找出嫌犯才对。搞不好哪一天,他会接到卡夫卡的电话说:“哈,我毙了那个王八蛋!”
  想着想着,马丁·贝克毫不费力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还是雨天,天空灰暗地洒着小雨滴,秋日最后的枯叶,悲伤地贴在屋外墙上、窗玻璃上。
  八成是马丁·贝克昨晚的思绪传送给卡夫卡了,贝克收到了他简短的电报:
  把所有资料寄来。
  两天后,从不忘记任何事的米兰德,手拿着烟斗冷静地说:
  “乌里·米尔登柏格现在汉堡市,而且会待整个夏天。你要录他的口供吗?”
  马丁·贝克想了五秒钟。
  “不必了!”
  他本来很想马上加一句:“记下他的地址。”但是终究没说出口,只是耸耸肩继续做自己的事。
  这些日子以来,他变得很少说话。而对这个案子愈抽丝剥茧就愈发现,调查工作必须遍布全球。刚开始他和莫塔拉的艾柏格建立了“热线”;之后,他们发现涉案人员像阳光一样,照落在世界地图的各个角落,从北半球的北开普到南半球的德班,向东则到安卡拉;没多久,又发现被害人背景和最重要的线索,来自西边六千英里林肯市的卡夫卡警官,而且现在还得靠卡夫卡协助,对遍布美洲大陆的相关人物作调查。
  有了这么多协寻人员,难道他们还揪不出谋杀犯绳之以法吗?不幸的是,就逻辑上而言,的确没办法。马丁·贝克处理过的另一宗强奸谋杀案,留给了他痛苦回忆。那宗案子发生在斯德哥尔摩近郊的一间地下室,案发不久尸体就被发现,不到一小时警方已赶到现场。歹徒留下了脚印、烟蒂、火柴和许多杂物;此外,他还用特殊、乖僻的手法处理过尸体。但是他们总是没法子速到他。他们原先很乐观,却随着时间消逝转而对自己的无能愤怒起来。所有的线索仍只是线索。直到七年后,歹徒再度因为企图强暴而被捕,才在审讯中因为精神崩溃,而承认了这宗谋杀案。
  那件案子在七年之后迟来的结案,对马丁·贝克而言,只是一个意外的小帮助。但是对他一位年长的同事可是重要非凡。他还记得很清楚,那位同事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加班到深夜,重复第五百次、或许是第一千次地翻阅所有的口供和资料。贝克常在意外的时间和地点遇到这位同事,后者本来应该是下班或放假了,却留下来想找新的角度,切人这个差一点成为他生命悲剧的案子。还好后来他病了,并且获准提早退休,但他仍不死心,继续追踪嫌疑犯。直到最后,某个没有前科、也从未被列入任何嫌疑名单的人,在张口结舌的荷兰警方面前,泣不成声地坦承七年前的勒杀案,这件案子才算结束。马丁·贝克有时怀疑,这么迟来的正义,是否真给这位老警探带来心灵的平静。
  而这件案子也有此可能。但是地下室那个女人是个没有家、四处游荡的社会边缘人,可联想到的嫌疑犯就和她皮包里的东西一样多;但罗丝安娜·麦格罗并非如此。
  贝克一边等着消息,一边放任思绪汹涌。
  在此同时,莫塔拉的艾柏格,一再向当局坚持要派蛙人把运河河床地毯式地挖掘检查一遍。他已经很少亲自打电话给艾柏格,但随时在电话旁边待机。
  过了一周,卡夫卡又传了一份电报来,讯息神秘而惊人:
  你们可能随时可以休息了。
  贝克拨电话给艾柏格:
  “他说我们可能随时可以休息了。”
  “他大概知道我们很需要吧!”艾柏格说。
  柯柏不表同意:
  “这家伙真短视,他犯了所谓的直觉病。”
  米兰德不发一言。
  又过了十天,他们收到了大约五十张照片和约一百五十张底片。其中大部分都照得很差,而且只有两张有罗丝安娜·麦格罗。两张都是在里达尔摩港拍的,而且她都是独自一人站在A舱的甲板上,站的位置离自己的房间不远。其中一张显示她弯腰抓右膝盖,但仅止于此。他们又辨认出二十三名乘客,使已被辨认的乘客总数达到二十八人。
  米兰德负责将照片仔细分类,他完成后交给柯柏,后者再将它们依时间排序。马丁·贝克在一旁看了又看,但却好几个小时不发一言。
  几天后,又收到好几打照片,但这回里面都没有罗丝安娜·麦格罗。
  另外,安卡拉方面终于来了一封信。其实第十三天的清早,信就在贝克桌上了,但又花了两天将信送给土耳其使馆翻译。与先前预测相反的是,这封信似乎代表了这一段日子以来最大的进展。
  有一位土耳其乘客是二十二岁的医学生,名叫吉尼斯·弗拉特,他说认识照片中的女人,但是不知道姓名和国籍。在经过一位有着估屈聱牙姓名的高阶警官主持了一场“强制审讯”之后,古尼斯才招认,他曾经认为这女人很有鞋力;而在旅程第一天,和她用英文做过两次口头搭讪,但是她没有反应,也就不了了之。证人并记得,稍后看到她和一个男人走在一块,所以认为她已婚,只是偶尔独处罢了。证人对这男人的外貌只记得“个子相当高”。在旅程的后半段,古尼斯就没见过这女人了。
  证人的叔叔,则是同一位警官以“非正式”的审讯录供。他说他一路上一直很注意侄子的言行,每次绝不让他单独离开超过十分钟。
  使馆还加注评语说明,这两位旅客都来自高尚而富有的家庭。
  这封信并不令贝克惊讶,他知道早晚会收到这种内容的信。现在他们又往前跨了一大步。而当他在整理资料以便寄到莫塔拉时,脑中一直在想像土耳其警方高阶警官的“强制审讯”是啥模样。
  过了一会儿,柯柏已从容地在处理这档消息:
  “土耳其人?我听过他们的手段。”
  然后开始找照片清单。
  “照片编号二十三号、三十八号、一百零二号、一百零九号……”
  “够了。
  马丁·贝克翻寻这一叠照片,直到找出一张两人都清楚的。他注视那位做叔叔的白胡须好一会儿,再转到古尼斯·弗拉特,他的身材短小、穿着体面,有着黑而短的胡须和均衡的五官。他并不是没有魅力的男人。
  很可惜地,罗丝安娜·麦格罗显然不这么想。
  从他们想出搜集照片的主意以来,现在已经是第十五天了。他们已能指认出四十一位乘客,并且多获得两张罗丝安娜的照片。两张都是船停在运河中拍的,其中一张,罗丝安娜出现在背景中,既未对焦又背对着镜头;但在另一张则照到她的侧身像,她倚着栏杆向上斜视着太阳,背景是一座铁路桥,照片中的她离死亡只有三小时。她的黑发飘飘,嘴唇微张,好像刚打完呵欠或正要说话似的。马丁·贝克用放大镜看了很久才问:
  “谁拍的?”
  “一个丹麦人。”米兰德回答,“怀贝克·安达,她从哥本哈根独自来旅行,也住单人房。”
  “找出她所有的资料。”
  半小时后来了一颗炸弹。
  “有一封美国来的电报。”一个女人在电话另一头说着,“要念给你听吗?
  ‘昨天挖到一个金矿。十卷八厘米的彩色影片和一百五十张照片。你将看到罗丝安娜在其中出现多次,她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气质。泛美航空保证周四可送达斯德哥尔摩。卡夫卡。’
  要我翻译出来吗?”
  “不,谢了,这样就好。”
  贝克跌坐回椅子中,拨了拨头发看看桌历。今天是十一月十五日,星期三。
  外面寒冷刺骨,还下着雨,应该很快要下雪了。


2011-1-18 0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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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6  

19

  他们在北站对街的制片厂播放影片。检测室内相当拥挤,马丁·贝克即使是在此刻,也很难克服他对人群的厌恶感。
  这些人包括郡警察长、检察官、警察长拉森和艾柏格,他们都是从莫塔拉开车来的。此外,他的上司、柯柏、史丹斯敦和米兰德也都在此。
  此时,就连一生中见识过的案件比其他人加起来还多的哈玛,都显得格外沉默、紧张而警觉。
  灯光熄灭了。
  放映师开始转动影片。
  “噢,开始了,开始了……噢!”
  无甚例外,要柯柏闭嘴仍旧是件难事。
  影片的第一个画面是斯德哥尔摩的国王侍卫,他们正通过古斯塔阿杜勒广场。朝北桥方向移动中。接着镜头转向歌剧院。
  “没什么排场嘛。”柯柏说,“他们看起来跟一般宪兵没两样。”
  “嘘!”郡警察长小声地说。
  接着进入画面的,是几个鼻子上翘的漂亮瑞典女孩,她们在骄阳下闲坐在音乐厅前的阶梯上,这是位于市中心的一栋高耸建筑物。史肯森公园拉兰人的帐篷前有一张观光宣传海报;葛利松堡前的广场聚集了一群跳土风舞的人;画面中有几个擦上紫红色唇膏、戴太阳眼镜的美国中年人;接着是雷森旅馆、史盖泊桥,再移到“史维加号”的船尾;跟着上来一艘前往乔卡登旅游的船只画面,同时有一大群来自观景船的旅客在斯德哥尔摩着陆。
  “那一艘是什么船?”郡警察长问道。
  “慕尔·麦柯马克的‘巴西号’。”马丁·贝克答道,“每年夏天都会到这儿来。”
  “那栋建筑是什么?”过了一会儿郡警察长又问。
  “它隶属于一个古老家族。”柯柏说,“大战前海尔·塞拉西(埃塞俄比亚皇帝,一九三○年至一九七四年在位。一九三五年意大利入侵埃塞俄比亚,被迫流亡海外,至一九四一年始回国)还在这儿时,曾一度对它极为推崇,他认为这是皇族宫殿。”
  海鸥优雅地挥动它们的翅膀。镜头转向法斯特郊区,成排的群众依序进入玻璃车顶巴士;渔夫们不友善地瞪着镜头。
  “这些影片是谁拍的?”郡警察长问道。
  “美国奥勒冈克拉马斯佛斯的小贝乐米先生。”马丁·贝克说。
  “听都没听过。”郡警察长说。
  然后是史瓦门街及布朗克柏格街感光不足下的景致。
  “来了!”郡警察长说。
  画面中出现的是进入里达尔摩码头的“黛安娜号”,镜头从船尾切入。罗丝安娜·麦格罗出现在镜头中,双眼直视正前方。
  “她在那儿!”郡警察长说。
  “我的天啊!”柯柏说。
  一个涂着紫红色唇膏的妇人自左边移人画面,对着镜头露齿一笑。除了船务公司的旗帜及市政府大厦的高塔外,一切景物清晰可见。接着出现白点,不断闪烁,再转成红棕色的阴影,最后陷入一片黑暗。
  大灯被开启,一名穿着白色外套的男人瞥了大门一眼。
  “稍等一下,放映师那儿出了一点状况。”
  柯柏转过身去看着马丁·贝克说:
  “带子八成是着火烧成灰烬了。”
  第一侦探助理员雷那·柯柏一副精于测心术的模样。
  就在这时灯光又熄灭了。
  “伙伴们,我们就要对焦了。”郡警察长说。
  接着又出现几个市容景观、观光客的背影、西桥及左右摇动镜头拍下整座桥的画面,还有一连串贝乐米太太在躺椅中闭着眼睛享受阳光的镜头。
  “注意它的背景人物。”郡警察长说。
  马丁·贝克认得影片中的几个人,但罗丝安娜不在其中。
  跟着经过索德拉来水闸、一座公路路桥和一座铁路路桥。由下往上拍的镜头中,可见船桅上的旗帜在蓝天下随风飘扬。一艘甲板上满载鱼的汽船向他们驶来,有个人在上面频频招手。下个镜头是在船尾的贝乐米太太,她将脸侧向右边,皱着眉头看着同一艘汽船。
  从船上可见奥克斯兰绍市,包括它耸入云霄的现代化教堂尖塔,冒出浓烟的钢铁厂烟囱。影片随着船只的摆动上下摇晃,色调并逐渐地转为暗淡的灰色。
  “天气变得更糟了。”郡警察长说。
  整个画面看来相当灰暗,忽然镜头一转,来到空无一人的船桥甲板。船首处所挂哥审堡的市旗,已经潮湿而倾倒。画面中有个舵手,在下楼梯的途中努力平衡住手中的碟子。
  “现在在哪里?”郡警察长问道。
  “他们已经出了哈夫林吉。”马丁·贝克说,“有时候在五点左右,他们会因浓雾不得不暂停在那儿。”
  接着出现的是遮雨甲板,只见空荡的躺椅,淡灰的色调,一片潮湿的景观,一个人也没有。
  镜头往右一偏,随后灯光一变,又移回原处。罗丝安娜·麦格罗正走在甲板往上的阶梯,她光着两条腿,脚着凉鞋,衣服上套着一件薄薄的塑胶雨衣,发上围着一条头巾。画面中出现她漠然的神情,看来冷静而放松。此刻,一艘救生艇自镜头出现,又消失向右边驶去。画面又快速转变,罗丝安娜·麦格罗出现在后方,她将手肘置于栏杆上,身体的重心全压在右脚,一边用左手捉住左脚的脚踝。
  这时距离她遇害的时间约二十四小时。马丁·贝克屏息以待,整个房间鸦雀无声。这个来自林肯市的女人,形影随着画面中点点白光逐渐消退,这一段画面接近尾声。
  浓雾已经消失,一对老夫妇坐在甲板上的躺椅中,膝盖上盖着毛毯,对着镜头露出颇不自然的笑容。此刻虽不见艳阳高照,倒也不再下雨了。
  “他们是谁?”郡警察长问道。
  “另外两个美国人。”柯柏说,“安德森夫妇。”
  船行至水闸。镜头从船桥越过前面的甲板,出现很多人的背影。看来是有一群人在陆地上,用力将身子往前倾,推动控制闸门的转轮。摄影机一抖,显然是闸门打开了,贝乐米太太皱起眉头,由下往上可清楚看见她的双下巴。此时画面中的背景是船桥和船的名字。
  接着是另一个从船桥看到的镜头,是个新的水闸,前面的甲板挤满了人。画面跳到一个头戴淡黄色帽子、嘴巴忙着说话的男人。
  “康佛得,一个美国人,他是独自来旅行的。”柯柏在一旁解说。
  马丁·贝克怀疑,自己是此刻惟一一个看到罗丝安娜·麦格罗刚从画面经过的人。她靠在右舷边的栏杆旁,一如平常用手肘撑着,身穿宽松的裤子和暗色毛衣。
  从水闸拍摄的镜头还持续了一会儿,但她不再出现其中。
  “现在船开到哪儿了?”郡警察长问道。
  “卡斯堡。”柯柏说,“已经不在维特恩湖了。这里有点偏索德策平的右方。他们大约在九点四十五分离开索德策平,而这画面应该是在十一点左右拍的。”
  又一个新的水闸。接着是另一个前甲板的镜头,罗丝安娜·麦格罗再次出现。她穿着一件黑色高领的套头毛衣。附近站了很多人,她转过头来对着镜头,似乎是在微笑。画面很快转变到水面,接着还有一连串贝乐米太太和安德森夫妇的镜头,中间并有一度,那名来自北玛拉史壮的上校走来,横过摄影镜头和拍摄景物中间。
  马丁·贝克脖子上渗出汗水。
  只剩十分钟了,她笑过吗?
  接着是前甲板上的短暂画面,只有三四个人在上面。船出水闸来到湖面。
  再现白点,镜头不再转动。
  郡警察长回过头来:
  “罗克森湖?”
  “不,是亚斯潘内真。”艾柏格答道。
  一座吊桥,一些岸边建筑,一群在岸上挥动双手注视他们的人。
  “诺松,”艾柏格说,“现在大约是下午三点十五分。”
  镜头一直对准岸边不动:树林,牛群,还有房子。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沿着运河边的小路散步,她穿着一件棉布做的蓝色洋装,绑着两条小辫子,脚上穿着木鞋。有人从船上丢一个硬币到小路上,她把它捡起来,面带羞涩地行了个礼,表情看来有些困惑。更多的钱币从甲板上丢出,她跑了几步一一将它们拾起。画面又回到船上来,有个女人用两只涂有指甲油的手指夹住半元银币,镜头往上移,是贝乐米太太,她将钱币往外丢。岸边的小女孩右手满是钱币,她瞪着蓝色的大眼睛,满脸的疑惑。
  马丁·贝克没去看这些。他听见艾柏格做了个深呼吸,柯柏坐在椅子上蠢蠢欲动。
  从一名来自奥勒冈克拉马斯佛斯、从事社会工作的女子身后,罗丝安娜·麦格罗从左而右穿越遮雨甲板。她并不是单独一人,在她左侧有个戴运动帽的男人,紧紧地靠在她身边。他大约比她高一个头,有那么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在背景较亮的一刻,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侧面。
  每个人的目光都捉住了这个镜头。
  “先停在这儿!”郡警察长说。
  “不,不要。”艾柏格说。
  摄影机没有再回到船上,只见无数绿岸滑过镜头,草地、树丛,还有在微风中轻颤的绿阴。终于,点点滴滴的夏日乡景逐渐消失在白点身后。
  马丁·贝克自胸前的口袋取出手帕,将它紧抓在手中,擦干颈边的汗水。
  出现在画面上的是全新而叫人惊讶的景观。运河既在他们身前也在他们身后,它婉蜒流过一段长而一望无际的绿地,左边有一条小径,再往左深入陆地,可见围篱内几只吃草的马匹,一群人正顺着小径散步。
  艾柏格在郡警察长有机会开口前就说话了:
  “现在是罗克森湖的西边,船已经开过柏格水闸,在这段时间,摄影师一定已经先去过勇司布洛,因为在到达伯伦斯堡的水闸之前,还有一个水闸。这时候的时间大约是下午七点。”
  在前方远处可见一艘挂着哥审堡旗帜的白船,小径上的人群走近了些。
  “谢天谢地。”艾柏格说。
  只有马丁·贝克知道他的意思。因为船在闸道中时,拍影片的人可能会选择随着导游下船,到伏瑞塔的修道院附近参观。所幸他没有。
  接着出现的是一艘船的画面,它正慢慢地沿着运河行驶,在傍晚夕阳的衬托下,冒出一阵阵灰白的烟雾。
  但放映室中没有人再看这艘船一眼,他们的注意力全投注在逐渐走近的人群。这时已能辨识出他们每个人的面貌。马丁·贝克立刻认出古尼斯·弗拉特,来自安卡拉,一名二十二岁的医学生,他走在大伙儿的前面,向他身后的人频频招手。
  然后他看到了她。
  大约在这群人身后四十五英尺处,有两个落后的身影,其中一个正是罗丝安娜·麦格罗,依旧穿着宽松的长裤和暗色毛衣。在她身旁跨着大步走的还是那名戴着运动帽的男人。
  他们还在离镜头很远的地方。
  “希望这段影片够长。”马丁·贝克暗自祈盼着。
  他们走近了些。摄影机的位置并没有移动。
  能看清楚他们的脸吗?
  他看见高个子的男人扶住她的手臂,好像是要帮她通过小径上的一个水坑。
  他们停下脚步望着船,船只缓缓通过并逐渐藏住他们的身影。他们消失了。但打克拉马斯佛斯来的贝乐米太太,倒是比往常更加顽固地定在摄影机前。罗丝安娜·麦格罗从船边走过,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往小径走下去。她停下脚步点点头,将她的右臂伸向一旁仍被船身遮住、而后才出现的人。
  画面又猛然一变。水闸成了画面的前景,附近还可见几名旁观者的腿。他觉得他看见其中的一双穿着宽松的长裤、脚着凉鞋,靠在一旁的是双穿着短鞋的脚。
  画面再度消失。它微微地闪烁着亮光,有几个人发出叹息的声音。马丁·贝克不自觉地扭紧指间的手帕。
  但影片尚未结束。一张感光不足、涂着紫红色唇膏、戴着太阳眼镜的脸塞满了画面,接着她又移向右边,消失在镜头中。在甲板左边有个身穿白色上衣的女侍按着电铃,罗丝安娜·麦格罗从里面走出来,有个人跟在她身后走出,一起向餐厅前进。她皱起前额,抬头看看天空,笑了笑,然后转身面向她身后被藏住的身影。不过那人没被完全挡住,他们可以看见他一只手臂和部分的肩膀,穿着有斑点的斜纹呢绒夹克。接着是一片白点,影片逐渐消退,终为一片灰色所取代。
  她终于笑了。他很肯定这一点,在七月四号晚上七点的时候。
  十分钟后,镜头带到一位瑞典上校和德国少校,他们正彼此交换对史太林哥包围之役的看法,这时她已经用过了牛排、新鲜番茄、草萄派和牛奶。
  银幕上亮光充斥,出现了更多的水闸,澄蓝的天空上有几朵浮云,船长将手置于电报机上。
  马丁·贝克记得所有的细节。几小时后,罗丝安娜·麦格罗结束了她的生命,她全裸且遭侵犯后的尸体,被弃于伯伦防波堤附近的泥浆中有几十个小时之久。
  在运河中行驶时,人们都来到甲板上,坐在躺椅中,或说或笑或仰望着太阳。那名来自奥勒冈克拉马斯佛斯上流社会的女人,皱着眉头对镜头一笑。
  现在他们都来到了凡纳恩湖了,人们不停地左移右晃四处走动,一名从莫塔拉实验室来的年轻人,冷漠地把一碟烟灰倒进湖中,他的脸色黝黑,看起来是生气地瞪着摄影师。
  没有穿着暗色毛衣、宽松长裤和凉鞋的女人。
  也没有穿着斑点斜纹呢夹克、头戴运动帽的高个子男人。
  一段一段的影片过去,来到了夕阳余辉中的维内斯堡。“黛安娜号”停泊在码头边,一名船员登上陆地。接着是到达特洛赫坦运河的画面。
  “前甲板上有一辆摩托车。”艾柏格说。
  汽船在晨曦中停靠在哥审堡的利拉伯门,接在满是船具的“维京号”船尾。镜头转到前甲板,人群正走下通道。摩托车已经不见了。
  另一个镜头,涂着紫红色唇膏的女人,稳稳地坐在哥审堡的一艘观景船中,接着左右移动的镜头摄进花园协会所有的花。垂直划开银幕的白光出现。
  画面消失,影片宣告结束,大灯亮起。
  大约历经十五秒钟的沉默后,哈玛自座位中起身,眼光从郡警察长移向检察官,最后落在拉森身上。
  “各位,午餐时间到了。你们都是政府的客人。”他温文有礼地看着所有的人,又说:“我猜你们可能想在这儿多待一会儿。”
  史丹斯敦也跟着离去,他确实正忙于另一个案子。
  柯柏用询问的眼光望着米兰德。
  “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米兰德说。
  艾柏格握紧自己的右手,摆在面前。
  “是个甲板船客。”他说,并转过身看着马丁·贝克。“你记不记得那个在波哈斯带我们参观那艘船的人?他说如果有任何甲板船客要睡在沙发上的话,窗帘就会被拉下来?”
  马丁·贝克点点头。
  “摩托车一开始并不在那儿的,我第一次看见它是在索德策平之后的水闸中。”米兰德说,他从嘴里抽出烟管,把它清干净,“那个戴运动帽的家伙也在那儿出现。”他说,“从后面再看一次影片。”
  他们再放一次影片。他说的都对了。


2011-1-20 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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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7  

20

  入冬以来第一次飘雪,又白又大的雪花沿着窗边降下,迅速融解后在玻璃上形成一条条的小河,在它们掉入排水沟的同时,溅起斗大的水滴喷在窗台上。
  虽然已经是正午十二点了,室内的光线还是很暗。马丁·贝克只得扭开桌灯,它所发散出的舒适光芒,立刻笼罩着书桌。在他面前摆着一份打开的档案,房间里的其他地方依旧留在黑暗中。
  马丁·贝克捻熄烟头,弹掉上面的烟灰,再将烟灰自桌面上吹落。
  他觉得肚子空空的,开始后悔没和柯柏、米兰德一起去吃自助餐。
  从他们看完卡夫卡的影片至今已有十天,却依旧处在守株待兔的阶段。就像这案子里其他每一件事情一样,新的线索总是消失在一堆问号和存疑证据累积的混乱局面中。证人的问讯工作几乎全交给艾柏格和他的同僚,他们十分的谨慎,全力以赴,但结果依然令人不甚满意。其中最叫人振奋的事竟是:没有听到任何讯息足以否认他们假设有个甲板船客在曼姆、索德策平或诺松上船,并且在前往哥审堡的途中一直留在船上;也没有任何线索否定,他们假设的这名甲板船客体格强壮,高于一般高度,戴着运动帽,穿着斑点斜纹呢夹克及灰色的上衣和棕色的鞋子;此外,也无法否决他有一部蓝色的摩纳克摩托车的假设。
  大副的证词是最有帮助的。他认为他曾经卖一张票给一个很像是照片中那位男士的人,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甚至不太确定是否是在今年的那个夏天,可能是之前的某个夏天。他的记忆力实在不怎么样,总之只能确定,如果那个人是他们要找的那位,他的确随身带着一部脚踏车或摩托车,此外还有钓具及一些显示他是一名钓鱼好手的东西。
  艾柏格亲自和这名证人碰头,已经极尽所能让他说出他所想得到的一切。马丁·贝克的档案夹里留着记录的影本。
  艾柏格:在船只航行的过程中,运载甲板船客是常有事吗?
  证人:一直有一些,但这几年来这种情形更为普遍。
  艾:他们通常在哪里上船?
  证:任何船只停靠的地方,或在水闸门。
  艾:甲板船客最常在哪一段游程停留在船上?
  证:旅程中的任何部分。很多骑脚踏车或摩托车的人在莫塔拉或瓦兹特纳上船,以便渡过维特恩湖。
  艾:有其他可能吗?
  证:有的,我正要说。我们以前总是带着观光客从斯德哥尔摩出发到奥克斯兰绍,还有从林策平到维内斯堡,但我们现在不这么做了。
  艾:为什么?
  证:那么做太挤了。一般的旅客付了极高的票价,他们无需忍受一群老老少少挤在他们的热水瓶或午餐篮边。
  艾:有什么线索能判定一个甲板船客不是在索德策平上船的?
  证:没有,他可以在任何地方或任何水闸中上船。一路上一共有六十五个水闸。此外,我们还会在几个不同的地方停泊。
  艾:你们能载多少甲板船客上船?
  证:一次吗?现在很少多于十个,大半的时候只有两三个,有时候一个也没有。
  艾:他们多半是什么样的人?通常是瑞典人吗?
  证:不是,很少是,还常常是外国人。他们可能是任何人,不过通常是那种喜欢汽船,又懒得去找时间表的人。
  艾:他们的名字不会被列在旅客名单上吗?
  证:不会。
  艾:甲板船客有机会在船上用餐吗?
  证:当然,只要他们愿意,就能享受同样的餐点,通常是在其他人用餐后多剩下的座位。餐价是固定的,可以说是套餐。
  艾:你早先的时候说,你对照片中的女人一点儿印象也没有,现在你说你认得这个男人;船上并没有事务长,而你身为大副,难道没有责任招呼游客吗?
  证:他们上船的时候我帮他们验票,并且表达欢迎之意,之后就不再打扰他们。这趟旅游的行程不对他们传播观光资讯,他们在其他地方已经受够这些了。
  艾:果真如此,你不认得他们不是件很奇怪的事吗?你花了近乎三天的时间和他们在一起。
  证:所有的游客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请你记得,我每年夏天要面对两千个这样的人,十年下来便有两万个;而且我工作的地方在船桥,我们只有两个人轮流值班,一天下来就要十二个小时。
  艾:无论如何,这趟旅游是最特别的,它发生了不寻常的事。
  证:而无论如何,我还是花了十二个小时在船桥,而且,这趟旅游我老婆也在船上。
  艾:她的名字并不在旅客名单上。
  证:当然不在,有什么必要?公司员工有权在某些行程中携带自己的家属。
  艾:那么这趟行程共有八十六人在船上的讯息是不正确的啰?加上甲板船客和家属,可能都有一百人了,是吗?
  证:是的,没错。
  艾:好吧。那么带着摩托车上船,也就是这张照片里的男人,他是什么时候下船的?
  证:既然我无法确定看过他,请问我又怎么知道他在哪里下船的?一大堆人赶着上火车、飞机,或登上凌晨三点我们一到利拉伯门时一起上岸的船只;其他留在船上的人,整个晚上也都在睡觉,等着一早要上岸。
  艾:你的老婆在哪里上船的?
  证:在莫塔拉,我们住在这里。
  艾:莫塔拉?那是在午夜啰?
  证:不,她提早五天搭上前往斯德哥尔摩的船,然后她在七月八号下午四点下一段航程开航时离开那艘船。这样你满意了吗?
  艾:当你想到这趟旅程中发生的事时,你有什么反应?
  证:我无法相信。
  艾:为什么?
  证:一定会有人注意到。想想看,一百个人挤在一艘九十英尺长、十五英尺宽的船上,船舱又小得就跟捕鼠器一样。
  艾:你曾经和游客发生超越工作上的关系吗?
  证:有,和我老婆。
  马丁·贝克从内袋取出三张照片。其中两张是直接从影片中截取下来的,另一张是从卡夫卡送来的黑白照片中局部放大来的。它们有两个共通之处:都和一名高个子、戴运动帽、穿斑点斜纹呢夹克的男人有关,而它们的品质也都够差。
  在这同时,斯德哥尔摩、哥审堡和索德策平、林策平的几百名警员,都已经收到了这些照片的影本;此外,它们也被送往每一个检察官办公室和几乎是这个国家每个角落的警察局,甚至还到了其他国家的几个地方。
  虽然这些照片品质甚为不佳,但真的熟识这名男子的人,应该能认出他来。
  或许吧!但在他们最近一次会议中,哈玛说:
  “我觉得这看起来像米兰德。”
  他还说:
  “这是没有用的,这根本是个猜谜竞赛。我们有任何理由判断这个人是瑞典人吗?”
  “摩托车。”
  “但我们还无法确定是他的。”
  “没错。”
  “就这样?”
  “是的。”
  马丁·贝克将照片放回他的内袋。他拿起艾柏格的问讯记录,把这些问答来回看了好几次,直到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当然,只要他们愿意,就能享受同样的餐点,通常是在其他人用餐后多剩下的座位……”
  他用拇指逐字划过这段话,拿出一张近五年来运河汽船全体员工的名单。他看着这张表,从抽屉中拿出笔来,在其中一个名字下画上记号。上面写着:
  歌塔·艾莎克森,女侍,波汉司街七号,斯德哥尔摩。从一九六四年十月十五号受雇于SHT餐厅;“黛安娜号”,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朱诺号”,一九六二年;“黛安娜号”,一九六三年;“朱诺号”,一九六四年。无论米兰德或柯柏,都未曾找她问讯。
  计程车公司的两部电话都在讲话中,最后他决定放弃叫无线计程车。他拿起帽子和外套,拉高领子,越过泥泞的雪地往地铁站前进。
  SHT餐厅的领班,神情看来困扰而不悦,不过还是把他带到歌塔·艾莎克森服务的区域,也就是坐在通往厨房的旋转门边的座位。马丁·贝克在靠墙边的长椅中坐下,并拿起菜单;他一边读菜单的同时,一边扫视整间餐厅。
  几乎所有的座位都已经客满,其中只有少部分是女客,有几桌则只有一个男人独坐,而他们大半是上了年纪的中年人。从他们和女侍熟稔的态度看来,大半都是这里的常客。
  马丁·贝克看着在旋转门忙进忙出的女侍,猜想哪一个会是歌塔·艾莎克森。他大约花了二十分钟才得到结论。
  她有张圆而友善的脸孔,大大的牙齿,短而乱的头发,马丁·贝克称她的发色为“头发的颜色”。
  他点了一客小三明治、肉九和恩斯特啤酒,一边慢慢吃,一边等着午餐时间的人潮消退。当他用完餐,喝下四杯咖啡后,歌塔小姐负责的其他桌子终于全空,她朝马丁·贝克的方向走来。
  他向她说明来意,并把照片拿给她看。她看了一会儿,把它放回桌面,答话前还做了个深呼吸。
  “是的,”她说,“我认得他。我一点都不知道他是谁,但他跟着汽船旅行过几次,我相信‘朱诺号’和‘黛安娜号’都有。”
  马丁·贝克将照片举到她面前。
  “你确定吗?”他问,“这张照片不是很清楚,很可能是其他人。”
  “是的,我很确定。还有,他总是做那种打扮,我认得那件夹克和运动帽。”
  “你记得今年夏天见过他吗?那时候你在‘朱诺号’,对不对?”
  “是的,让我想想看,……我不认为我见过,你知道的,我看过那么多人。但在这个夏天之前,我知道我看过他几次,至少两次嘛。当时我是在‘黛安娜号’,有个和我一起工作的女孩,也是个女侍,她认识他。我记得他们常常和对方交谈。他并不是一般旅客,我想他只参与部分的行程,他是个甲板船客。每一次他都坐在第二或第三桌吃饭,但不是每一餐都会来吃。我想他通常是在哥审堡下船。”
  “你的朋友住在哪里?”
  “我不是很确定是否该称她为我的朋友,因为我们只是工作在一块儿。我不清楚她住哪里,但她在工作季末了常会去维克休。”
  歌塔小姐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边把重心移到另一只脚上,双手交叉在胃的部位。
  “是的,没错,是维克休。我想她住在那里。”
  “你知道她和这个男人有多熟吗?”
  “不,不是很清楚,我想她有点儿像是在和他交往。她有时候会和他在工作以外的时间碰面,虽然我们不允许和客人混在一起。他看起来挺讨人喜欢的,从某方面而言很有吸引力。
  “你能描述一下他吗?我的意思是他的发色、眼睛的颜色、高度、年龄等等之类的。”
  “好的。他相当高,我想比你还高,不瘦也不胖,可以说体格很健壮,肩膀挺宽的。我记得他有双蓝色的眼睛,当然,这点我不是很确定。淡淡的发色,有人称为灰金色,比我自己的还淡一些,我不常看见他的头发,因为他总是戴着运动帽。他的眼睛是圆的……我的意思是他有点儿凸眼,但他绝对是非常好看的,他的年纪可能是在三十五到四十之间。”
  马丁·贝克又问了一些问题,但没有得到更进一步的资料。等他回到办公室后,他又看了一遍名单,很快地发现了他要找的人。上面并没有登记住址,只记录着她在一九六○年到一九六三年受雇于“黛安娜号”。
  他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在维克休的电话簿中找到她的名字,拨通后等了好一阵子她才接听。她似乎很不愿意和他碰面,但却无法真的拒绝他。
  马丁·贝克搭夜班的火车,在清晨六点半到达维克休。那时候天色仍暗,空气潮湿而迷蒙。他穿越街道,看着苏醒中的市景。八点十五分他回到火车站。忘了套上塑胶鞋套的结果,湿气早穿透他薄薄的鞋皮。他在报摊买了份报纸,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上,边看报边把脚抬高靠在暖气机上。过了一会儿他走出去,找了间开门的咖啡店,在里面边喝咖啡边等。
  九点整他起身买单。四分钟后他已经站在那个女人的住家门前。门前的金属名牌写着“拉森”,上面摆了张名片,以华丽的字体写着“西芙·史文森”。
  应门的是一名穿着淡蓝色浴袍的高大女子。
  “拉森小姐?”马丁·贝克说。
  这个女人窃笑一声便消失在门口,他听见屋里传来的她的声音:
  “凯琳,门口有个男人要找你。”
  他并没有听到任何的回应,但这名高大的女子又回到门口请他进去,然后她便消失了。
  他手里拿着帽子,站在小而暗的玄关等候。几分钟后帘幔被拉开,有个声音对他说:
  “请进。”站在里头的女人说,“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早来。”
  她看来不太干净的黑色头发上,有着灰色的发丝;脸型削瘦,小得和她的身体似乎不成比例。她的面容平滑而漂亮,但肤色枯黄,显然是来不及作任何的修饰。她有双棕色、微微上斜的眼睛,周围仍留有染眉毛油;绿色的紧身洋装紧紧地裹住她的胸部和宽阔的臀部。
  “我每天晚上都工作到很晚,所以早上也起床得迟。”她略带恼怒地解释着。
  “我感到非常抱歉。”马丁·贝克说,“有件事我需要你的协助,和你在‘黛安娜号’的工作有关。你今年夏天也在那里工作吗?”
  ‘不,今年夏天我在一艘前往列宁格勒的船上工作。”女人答道。
  她维持站姿,谨慎地看着马丁·贝克。他坐到一张华丽的安乐椅中,接着他把照片递给她。她接过去看着它,脸上出现一个极不容易察觉的变化——有一秒钟的时间,她瞪大眼睛。但当她把照片交还他时,她的表情僵硬而冷漠。
  “怎么样?”
  “你认识这名男子,不是吗?”
  “不。”她毫不迟疑地回答。
  她穿越房间,走到窗前的牌桌旁,从上面的玻璃盒中取出一根香烟。她点燃香烟,走到马丁·贝克对面的沙发坐下,说:
  “你是什么意思?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你为什么这么问我呢?”
  她的语调相当平静。马丁·贝克盯着她一会儿,然后他说:
  “我知道你认识他,你是前年在‘黛安娜号’遇见他的。”
  “不,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他。你最好现在就离开,我必须补充一下睡眠。”
  “你为什么要说谎?”
  “你没有权利到这里来跟我说这种鲁莽的话。你最好照我说的,现在立刻离开。”
  “拉森小姐,你为什么不承认你知道他是谁呢?我知道你没有说实话。如果你现在不说出实情,往后的发展可能会令你不愉快。”
  “我不认识他。”
  “既然我已经知道你见过这个男人,你最好现在就说实话。我只是想知道照片里的男人是谁,而你可以告诉我。请你合作些。”
  “这是一个误会,你一定弄错了,我不认识他。请你离开我的家。”
  在对话过程中,马丁·贝克坚定地看着这个女人。她坐在沙发椅的边角,不停地弹着指间的香烟,虽然上面根本没什么烟灰。她的神色紧张,他注意到她的下巴不停地颤动。
  她在害怕。
  他坐在安乐椅中,一直试着要她说话。但她一言不发,只是坚定地坐在沙发椅上,无意识地将她指甲上的指甲油一片片剥下来。最后,她起身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动。过了一会儿,马丁·贝克也站起来,拿起他的帽子,并且向她告辞。她没有回应,只是定定地站在那儿,冷漠地用背影对着他。
  “我会再来找你的。”他说。
  他离去前在桌上留了一张名片。
  在他回到斯德哥尔摩之前天已经暗了,他直接走向地铁站搭车回家。
  隔天早上他打电话给歌塔小姐。这天她是下午的班,所以她随时都欢迎他的造访。一小时后他就坐在她的小住所中了,她在厨房里煮了些咖啡,帮他倒满了一杯后,就在他对面的位子坐下。他说:
  “我昨天去了一趟维克休,和你的同事谈过话。她否认她认识那名男子,而且她似乎在害怕什么。你知道她为什么不承认她认识他吗”
  “我一点概念也没有。我对她知道的实在不多,她不是特别健谈的人,我们确实在一起工作过三个夏天,但她很少提到她自己的事。”
  “在你的印象中,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会提到男人吗?”
  “只有一回。我记得她说在船上遇到一个好男人,那应该是在我们一起工作的第二个夏天。”然后她昂首自言自语:“没错,那是一九六一年的事。”
  “她常常提到这个人吗?”
  “她偶尔会提到他,似乎她不时就会见到他。他一定参加过几次行程,或者在斯德哥尔摩、哥审堡见过他;也许他是个观光客,也许他是因为她才出现的,我怎么会知道呢?”
  “你从来没有见过他?”
  “没有。在你问我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他确实可能就是照片中的男人,虽然她好像是在两年前的夏天才遇见他的。那之后她就没说过什么了。”
  “在那一年的夏天她说了他什么?一九六一年的时候?”
  “噢,没什么特别的,说他很好呀,我想她是说他在某些方面相当优雅高尚。我想她的意思是他很有规矩、很懂礼貌之类的,好像一般人对她而言都不够好。但后来她就不再提他了,我猜想他们已经结束,或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因为那个夏末她似乎相当沮丧。”
  “接下来的一个夏天,你们有见到对方吗?”
  “没有,她还是待在‘黛安娜号’,而我在‘朱诺号’工作。我想有几次我们在瓦兹特纳看到对方,船只在那个地方交会,但我们没跟彼此说话。你还要再喝一点咖啡吗?”
  马丁·贝克可以感觉到他的胃已经起了化学变化,但他无法说出“不”字。
  “她是做了些什么吗?我的意思是,你问了我那么多问题。”
  “不。”马丁·贝克说,“她没做什么,但我们想要联络上照片中的男人。你记得她在前年夏天,说或做过任何和照片中的男人有关的事吗?”
  “不,我不记得。我们共用一个船舱,她有时候晚上会外出,我怀疑她是和某个男人见面,但我不是爱管别人闲事的人。不过我知道她并不是特别愉快,我的意思是,如果是和某人谈恋爱,她应该表现得很快乐;相反的,她显得神经质而悲伤,甚至是有些奇怪。她在工作季结束前就离开了,我记得是提早了一个月。她是在某一天早上忽然不见了,我只好在他们找到替代人选前,独自工作了一整天。他们说她必须去医院,但没有人知道她出了什么事。总之,那个夏天她没有再回来;而我也没再见过她。”
  她又倒了些咖啡,并拿几块饼干给马丁·贝克,同时继续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关于她的日常工作、她的同事和她记得的游客之类的。他离开那儿时已经又过了一个小时。
  天气好转了许多,街道已经近乎全干,太阳也出现在蔚蓝的空中。由于咖啡的作用,马丁·贝克觉得不太舒服,决定走回他在克里斯丁堡的办公室。当他沿着北玛拉史壮区的河边走着时,他回想着从两名女侍那儿打听到的一切。
  他从凯琳·拉森那儿没获得什么,但至少一趟维克休之行使他确定,她一定认识那个男人,却不敢提这件事。
  从歌塔·艾莎克森那儿他获得的是:
  凯琳·拉森在一九六一年的夏天,于“黛安娜号”上遇见一名男子,可能是个甲板船客,在当年夏天跟随着船只旅行了好几次。
  经过两个夏天之后,在一九六三年的夏天,她遇见一个男人,可能是个甲板船客,不时跟着船只旅行。根据歌塔·艾莎克森的说法,这个男人已可确认为照片中的男子。
  这个夏天她似乎沮丧而神经质,并且在八月初,工作季结束前就辞去工作到医院去。
  他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也不晓得是到了哪家医院、待了多长的时间;而惟一解开谜题的机会,就是直接去问她本人。
  他一回到办公室就立刻拨电话到维克休,但没有人接听。他猜想她是睡着了,或者是值早班工作。
  整个下午和傍晚他又打了好几次。
  最后终于在隔天下午,他打的第七次电话得到了回音。从声音听来,应该是穿着蓝色浴袍的高大女子所接听。
  “不,她不在。”
  “什么时候出去的?”
  “昨天晚上离开的。请问你是哪位?”
  “她的好朋友。她去哪里了?”
  “她没说,但我曾听见她打电话问到哥审堡的火车。”
  “你还有听见其他的事吗?”
  “听起来好像是她要到某艘船工作。”
  “她什么时候决定要去的?”
  “她决定得非常仓促。昨天早上有个男人来找她,之后她就决定要离开。她似乎是临时改变主意的。”
  “你知道她是要到哪艘船工作吗?”
  “不,我不知道。”
  “她会去很久吗?”
  “这她没说。如果她和我联络要我告诉她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你。”
  她跑掉了,以最快的速度。他很确定她已经在一艘追不到的船上工作。现在他更加确定先前所猜想的事。
  她怕死了某人或某事。
  他一定要找出为什么。


2011-1-20 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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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8  

21

  在维克休医院很快就找到需要的资料。
  “凯琳·拉森·伊莉莎白,是的,没错,去年八月九日到十月一日,有个病人用这个名字去看女性临床医学科。为什么?恐怕你要和治疗的大夫谈谈了。”
  那一科的大夫说:
  “是的,很可能我还记得。我先翻一翻病历,再回电话给你。”
  马丁·贝克边等边看着照片以及他和歌塔·艾莎克森见面的相关记录。记录虽不完美,总比几个小时前写的那份好多了:高度:大约六尺一寸。体格:正常。头发:金灰色。眼睛:应该是蓝色(绿色或灰色),圆而有点凸。牙齿:健康的白色。
  大夫在一小时后回电,他找到病历了。
  “跟我记得的一样,她在八月九日晚间独自前来求医。我记得,他们叫住我为她诊断时,我正要回家。那时他们已经送她进检查室,而她的外阴部正流血不止。很明显她已经大量出血有一段时间了,因为她脸色非常差,当然了,也没有生命危险。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拒绝回答。在我的部门里,病人不愿意讨论出血的原因是很普遍的,但是你可以自己猜,而且原因不久之后就会浮现。但是这人一开始什么也不说,而且稍后还撒谎。需要直接读病历给你听吗?或者我用比较简单的叙述?”
  “好,谢谢你。”马丁·贝克说,“我的拉丁文不太好。”
  “我也是。”医生说。
  他是来自瑞典南部,说起话来冷静平稳,有条不紊。
  “我刚说了,她大量流血而且疼痛,所以我们做了注射。出血部分是来自子宫颈,部分来自阴道的伤口。在子宫颈和阴道壁的深处,有着明显是硬而锐利的物体造成的伤痕。阴道开口处的肌肉有裂痕,显然这物体也相当粗糙。没错,有些女人堕胎时,因手术不顺利或不小心,或甚至自己做堕胎手术,都可能造成可怕的伤口;但是我可以说,我从未见过任何堕胎结果,会导致她那种情况,而且,看起来完全不可能是她自己造成的伤害。”
  “她有说是她,她自己造成的吗?”
  “是的,当她终于开始说话时是这么说的。我试着诱导她说出实情,但她只是一再重复是她自己做的。我不相信,而且她也了解,所以最后她已不打算说服我,只是像一张坏掉的唱片一样,一再重复说‘我自己干的,我自己干的。’奇怪的是,她甚至没怀过孕。她的子宫虽然受伤,但是如果她怀过孕,那也是在非常初期的状态,以至于她不可能自行察觉。
  “依你看,发生了什么事呢?”
  “是某种变态狂。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是我几乎可以确定她是想要保护某个人。我很担心她的情况,所以留她到十月一日,虽然她可以早点出院的。此外我也不放弃希望,认为她在住院时会愿意说出经过。但她只是不断否认任何事,最后我们只好放她回家,我也已经尽力了。这事我向警局里几位朋友说过,他们一定有作些调查吧,只是一直没有结果。”
  马丁·贝克一语不发。
  “我刚告诉过你,事实上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医生说,“但那可能是一种武器,很难说是什么,可能是个瓶子。她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想和她谈谈。”
  “恐怕不容易哟!”
  “没错。”马丁·贝克说,“谢谢你的协助。”
  他把笔放回口袋里,本子上什么也没记。
  马丁·贝克拨拨头发,注视照片中戴着运动帽的男人。
  他想到维克休的那个女人,她是如此恐惧,以至于如此顽固而小心地隐瞒事实,现在甚至躲起来以逃避任何问题。他看着照片喃喃自语“为什么?”,但他其实知道,只有一个原因。
  电话又响了,是刚刚那位医生。
  “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你可能想知道。那位病人早先也来过医院,准确点说是一九六二年十二月底。我之所以忘记,部分是因为当时我放假,也因为她是在别的部门就诊。但我照顾她时,曾经在病历上读到这一段:那次她断了两根手指,是左手的食指和中指。那一次她一样拒绝说出事情经过。有人问她是否跌下楼梯,一开始她回答‘是’,但根据照顾她的医生说,看起来不像。两根手指都是向手背方向倒折断的,但是她身上却没有其他伤痕。这事我只知道这么多,她像一般病例的处理方式,被上了石膏,也正常地复原了。”
  马丁·贝克说声谢谢后挂上电话,又立刻拿起来拨了SHT餐厅的号码。他听到厨房传来一阵噪音,还有人就在电话边叫着“三块牛肉送林史敦!”过了几分钟,歌塔·艾莎克森接听了。
  “这儿好吵。”她说,“她生病时我们住哪儿?是啊,我还记得,当时我们住哥审堡。当船在早上启航时找不到她,而且直到进了特瑞玻才找到人代替她。”
  “你们在哥审堡时都住什么地方?”
  “我习惯住在邮政街的救世军旅馆,但我不知道她住哪儿,不是船上就是其他旅馆吧!抱歉我不能讲了,好多客人在等呢。”
  马丁·贝克拨电话到莫塔拉,艾柏格静静地听着。
  “她一定是从哥审堡直接到维克休的医院。”静默了许久,他终于说话了,“我们得找出她八月八日和九日待在哪里,一定是那时候发生的。”
  “她当时身体很差。”马丁·贝克说,“奇怪的是,她竟能独自去到维克休。”
  “可能做这事的人住哥审堡,这种事情应该是在他自己屋里干的。”
  艾柏格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又说:
  “他再来一次,我们一定会逮到他。尽管她不说他是谁,她必然知道他的名字。”
  “她受到威胁。”马丁·贝克说,“事实上是生命威胁。”
  “你想已经找不到她了吗?”
  “是的。”马丁·贝克回答,“当她逃跑时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就我们推测,她有可能失踪个好几年;我们也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在做什么?”艾柏格问。
  “她逃命去了。”马丁·贝克说。


2011-1-20 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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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9  

22

  被践踏过的、脏兮兮的雪堆放在马路上,瑞杰铃街两旁的大楼之间装饰了成串的黄色星星,而此刻积雪正从这些星星和屋顶上融化、掉落。尽管离圣诞节还有一个月,这些星星却已挂在那儿好几周了。
  人行道上的群众行色匆匆,街道上的交通川流不息,偶尔会有一辆汽车加速钻进车列的缝隙里,把泥巴雪喷得到处都是。
  巡逻员伦柏格大概是惟一不那么匆忙的人。他背着双手沿着瑞杰铃街向南走,到一列满是圣诞装饰的橱窗前停下。融雪从屋顶滴落,重重打在他帽子上,他一只脚则把地上的雪堆踩得“吱吱”响。接近“北客”饰品店时,他转进交通量较小的史玛蓝街,顺着山坡小心地走下来,在曾是杰可柏警局的小屋前绕了绕,倒掉帽子上的雪。伦柏格是新进警员,对这间已并入克拉拉警局的旧警局印象不深。
  康士塔柏·伦柏格是来史玛蓝街出勤的。他走进诺蓝街角的一间咖啡店,上级要他来这儿找一个女侍拿文件。
  他一边等,一边靠在柜台上四处打量。现在是早上十点,店里只有三四桌客人,有个男人就坐他对面,桌上摆着一杯咖啡。伦柏格觉得这张面孔很熟,就不断想他是谁。这男子开好往裤子口袋里找钱,并把目光从伦柏格身上移开。
  伦柏格觉得颈上毛发直竖——
  是古塔运河上那个家伙!
  他几乎确定是他没错。他在警局里看过这人的照片多次;这人的容貌已深刻烙印在他的脑海。他在急切之中差点忘了拿那份文件,因为拿到时那人已站起来到柜台结账,他没把帽子戴上,没穿外套,并开始移向门边。伦柏格确认了他和描述中所说的人有相同的高度、身材和发色。
  穿过玻璃门他看到这男人转向右边,他对女侍弹了弹帽子,就赶忙跟了出去。这人向前走了三十尺,进入一间车库里,伦柏格赶到时刚好看到门关上。门上漆着:“贾安·艾里克森搬家公司办公室”,门的上半镶着玻璃窗。伦柏格慢慢地走近玻璃窗,想在经过时透过窗子瞄一下里面,但他只看到另一扇玻璃窗。此外还停了两辆车门漆着“贾安·艾里克森搬家公司”的卡车。他绕回来再走一次,这次他走得更慢,颈子伸得更长,也看得更仔细。玻璃窗内有两三条有门的通道,通道尽头是一条走廊。最靠近外面的那扇门上有片玻璃,上面写着“出纳”两字,旁边的门上写着“佛基·班特森先生办公室”。
  那男人站在柜台后面讲电话,他把脸转向窗户而背向伦柏格,身上的夹克也换成了黑色的薄西装,还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老远又从走廊来了个人,穿戴着风衣和皮帽,手上夹着些报纸,开门望了望外门。伦柏格正在门外冷静地打量着他。
  他做了生平第一次的跟踪。
  “这下可好。”柯柏说,“我们开张了。”
  “他大概是在十二点吃午餐吧。”马丁·贝克说,“要是很急,现在就去吧。伦柏格真够机灵的,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可能的话下午打个电话回来,史丹斯敦可以换你下来。”
  “我想我可以撑一整天,他晚上再来换班吧!再见。”
  十一点四十五分,柯柏就定位了。那搬家公司的对街有家酒吧,他就窗坐着。他桌上摆着一杯咖啡和一个红色小花瓶,瓶子里有一枝垂头丧气的郁金香,还有一枝常春藤和一个肮脏的塑胶圣诞老人。他慢慢地啜着咖啡,眼睛片刻不离街对面的一条车道。他猜街道左边的五扇窗户都是这搬家公司的,但是玻璃的下半部都涂了白漆,所以他看不到玻璃后面的任何动静。
  终于有一辆这家公司的货车开出车道了,柯柏看了看时间,十一点五十七分。两分钟后办公室门开了,一个高高瘦瘦的人,穿戴着暗灰色的大衣和黑色帽子走出来。柯柏把咖啡钱往桌上一放,拿了帽子站起来,目光紧盯着这个人穿过马路,走过酒吧。当柯柏走上街道时,看见他转上诺蓝街。他没跟几步,就看见这人走进六十尺外的自助餐馆了。
  柜台前有一整排人,这人也在其中。轮到拿餐盘时,他抓了一小瓶牛奶、一些面包和奶油,还在窗口边点了样东西,付完钱后找了张空桌子,背向柯柏坐下来。
  当女侍在窗口边喊着“鲑鱼一条!”时他站起来去拿这盘菜。他慢慢地、专心地吃,只在喝牛奶时才抬起头来。柯柏叫了杯咖啡,挑了一个位子好看清楚这人的长相。过了好一会儿,他更加确定这人就是照片上那个人。
  他饭后既不喝咖啡也不抽烟,将嘴巴擦干净后,就拿起帽子和大衣离开了。柯柏跟踪他走下汉姆街,又跟着穿越国王花园。他走得很急,柯柏一直保持六十尺的距离。到了莫林喷水池时他向右转,绕过半是污雪半是水的喷池,然后继续走向西区。柯柏跟着他经过“维多利亚和白兰琪”咖啡店,走向汉姆街到史玛蓝街。之后他又穿过街道,在车道的门后面消失了。
  “好。”柯柏想,“这可真有趣。”
  他看看表,午餐和这场散步一共用了四十五分钟。
  整个下午平静无波。货车都空车回来,人们在门口进进出出的,一辆箱型车开出去又开回来,两辆卡车又再开出去,而其中一辆回来时,差一点撞上正要出门的箱型车。
  四点五十五分,其中一位卡车司机走出车道,身边有一位顶着一头浓密灰发的女人。五点整,另一位司机也走了出来。第三位司机还没把车开回来,就有三个人又走了出来,他们走进酒吧,粗声地点了啤酒;等酒来了,倒也安安静静地喝起来。
  五点五分,那个高瘦个儿走出来了。他站在门口,从口袋掏出钥匙环,把门锁上;然后把钥匙环放回口袋,确认门锁好了,才走向街上。
  柯柏穿外套时,听到喝啤酒的一个人说:
  “佛基要回家啰!”
  另一个说:
  “光棍一个,没事干嘛回家呢!他大概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你真该听听昨晚我回家后,我老婆怎么啰嗦的,真够受的!不过上完工先绕到酒吧喝些啤酒而已嘛!我敢担保……”
  柯柏没再听下去。毫无疑问,那个逐渐走远的高瘦个儿就叫佛基·班特森。柯柏到诺蓝街才追上他。这人穿过人群走向汉姆街,又穿过马路到“北客”饰品店对面的公车站。
  柯柏赶到之前,已经有四个人排在班特森后面了。他只好希望巴士不会太挤,能和班特森同一班车。班特森排队时只顾看着前方,好像在注意“北客”饰品店里橱窗的圣诞装饰。巴士来了,他大步跳上车,而柯柏刚好在车门关上前挤进去。
  他在圣艾里克广场下车。这时交通正忙,他花了几分钟,才穿过一堆红绿灯走到广场另一边,然后走进洛司坦街上的一间超市。
  出来后他沿着洛司坦街走,走到柏克街口,很快地横越街道,钻进一扇门内。过了一会儿,柯柏跟到门前,望了望信箱上的名牌。这间房屋有两个入口,一个在街道边,另一个在花园里。柯柏暗自窃喜,因为他看见这高个儿住在三楼靠街道的房间。
  他站在街对面的一个门口,向三楼上望。有四扇窗户装了华丽的薄纱窗帘,窗外还摆了许多盆栽。多亏了酒吧里那个大嘴巴,柯柏至少知道班特森是单身的,因此这些窗户里显然住的不是他。于是他集中注意力在另外两扇窗户。其中一扇开着,正当柯柏注视它时,另一扇的灯亮了,他猜这间可能是厨房。他可以看见天花板和墙壁的上半部,有几次他可以看见有人在走动,但不能确定就是班特森。
  过二十分钟,厨房熄灯而另一间的灯亮了。没多久,班特森打开窗子,靠在窗边。之后,窗子又关起来,这回连百叶窗也拉下来。百叶窗是黄色的,灯光穿透过来,可以看见班特森的剪影逐渐走进室内。窗户应该没有加上厚布窗帘,因为百叶窗两边都泄出一大束光线。
  柯柏赶紧离开以便打电话给史丹斯敦。
  “他到家了。如果我九点前没再和你联络,你就来换班。”
  九点过八分,史丹斯敦到了。除了八点时厨房熄了灯之外,什么事也没发生,现在室内只剩微弱的暗蓝色光线。
  史丹斯敦口袋里斜插着一份晚报,他认为屋里的男人可能正在看一部美国长片。
  “没错。”柯柏说,“我十几年前看过这部片子。结局很棒,除了那女孩,每个人都死了。我现在要走了,说不定还看得到一些。六点以前打电话给我,我会来换班。”
  第二天是个晴朗寒冷的清晨。三楼房间里的灯,昨晚十点半就关了,之后一直很平静。早上七点一到,史丹斯敦就赶忙到圣艾里克广场打电话。
  “小心别着凉了。”史丹斯敦离开前说。
  当高瘦个儿开门走出来时,柯柏很高兴终于可以活动活动了。
  班特森仍穿着同一件外套,但是换了一顶克里米亚帽。他走得很快,呼出的气息好像一缕缕白烟。他在圣艾里克广场搭上巴士到汉姆街,八点过两分他走进了那家搬家公司。
  过了几个小时,他走出来到隔壁的咖啡店,叫了两个三明治和一杯咖啡。十二点整,他到昨天那一家自助餐店吃饭,吃完饭、做完例行的散步才回办公室。五点六分,他锁上门,搭公车回圣艾里克广场,买了些面包后回家。
  七点二十分他又出门了。他走到广场后右转,上了桥后闪进昆松街上的一间屋子,门上写着红色的大宇“保龄之光”。柯柏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推门进去。
  保龄球馆内有七个球道,走廊的尽头则有一个小酒吧,摆着几张小圆桌和几把椅子。各种回音和笑声充塞室内,他不时听到球滚动的声音以及随之而来撞倒球瓶的碰撞声。
  柯柏到处找不到班特森,却很快看见两个昨天在酒吧里喝啤酒的人。他们围坐在一张桌边,柯柏后退到门边以免他们认出他来。过了一会儿,另一个人和班特森一起走过来。轮到他们打球时,柯柏就离开了。
  这一夜班特森十一点熄灯,但在这之前,柯柏早就回家上床了。他另一位同事全身裹成一团,在柏克街上走来走去。史丹斯敦感冒了。
  第二天是星期三,日子和前几天差不多。史丹斯敦感冒好了,整个白天都泡在史玛蓝街的咖啡店里监视。
  这一夜班特森跑去看电影。当画面上那个金发、半裸的美国人正奋力和古代怪兽缠斗时,柯柏就坐在他后面五排的地方瞪着他。
  后面两天也差不多,史丹斯敦和柯柏轮流监视这人贫乏、刻板的生活。柯柏又进了那一家保龄球馆,发现班特森打得很好,而且多年来,他每周二都和那三个人一起打保龄球。
  监视行动的第七天是星期天。史丹斯敦报告说,那天惟一有趣的事是一场曲棍球比赛,瑞典对捷克。现场一万名观众里,有班特森和史丹斯敦。
  柯柏在周日晚上,发现了一个新的监视据点。
  持续监视到第二个星期六时,班特森在十二点两分走出办公室,锁好门后走向瑞杰玲街。柯柏推测:“这下要到鲁温布劳喝杯啤酒了。”不久班特森果然推开那啤酒店的门,柯柏只得站在查特宁街口。他觉得这人真是乏味透顶。
  那一晚,他上克里斯丁堡的办公室一趟,查看那些由影片翻拍成的相片。他已经忘记到底看过几次了。
  他一张一张地细细审视,尽管觉得难以置信,他却已经监视这个生活刻板的家伙两个星期了。


2011-1-20 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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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0  

23

  “八成找错人了!”柯柏说。
  “你累了吗?”
  “不,我不是因为得每个晚上站在柏克街某户人家门口打瞌睡才这样说,但是……”
  “怎样?”
  “这十四天里至少有十天的情形是这样的:早上七点他打开百叶窗,过一分钟他打开窗子。七点三十五分他关上窗子,七点四十分他走出前门,到圣艾里克广场搭五十六路巴士。车坐到瑞杰铃街和汉姆街口,然后走到搬家公司,在七点五十九分打开门锁。十点整他会到城市咖啡店喝两杯咖啡,吃一个乳酪三明治。十二点一分,他会去两家自助餐店中的一家吃中餐,他吃……”
  “他吃什么?”
  “鱼或是烤肉。他十二点二十分吃完中餐,在城区作短程的散步后才回去工作。五点过五分他会锁上公司的大门回家。如果天气不好,他就搭五十六路巴士,不然他就走瑞杰铃街、国王街、皇后街、邦哈司街、高地街和观景街,穿过代萨公园和圣艾里克广场,再经柏克街回家。他偶尔会在路上买东西,如果超市人不多的话。他每天都买牛奶和蛋糕,至于面包、奶油、乳酪和果酱则每几天买一次。两个星期三他都去看七点的电影,都是喧哗笑闹的片子,我是除他外惟一被迫看完全场的人。回家的路上,他会买一堆沾满芥末和番茄酱的香肠来吃。连续两个周日,他都搭地铁去体育馆观赏冰上曲棍球比赛,而史丹斯敦也只好跟着去。而连着两个星期二,他都和公司里的三个人去打保龄球。周末他都工作到十二点,然后去鲁温布劳酒吧喝一杯啤酒,此外他还点一份香肠沙拉,之后才回家。他在街上不乱瞄女孩子,有时候他会驻足看一些海报,多半是电影院、运动用品或器具店张贴的。他既不买也不订任何报纸,但是他却买两份杂志,一份是《纪录》杂志,另一份是和钓鱼有关的,我忘了叫什么了。他家屋檐下没有停放什么蓝色的摩纳克摩托车,却有一部红色的史瓦伦摩托车,那辆是他的。他很少收到信件,也不跟邻居来往,但是在楼梯间碰到时会互打招呼。”
  “他看起来如何?”
  “我知道个屁!”柯柏说。
  “我是说真的。”
  “他看来健康、冷静、强壮而有点木讷。他晚上都把窗户打开,举止自然而正常,穿着良好,也不像个神经质的人。他从不显得慌乱,但也不拖泥带水。他应该是那种抽着烟斗、气质不错的人,但是他不抽烟。”
  “他注意到你吗?”
  “我不认为,至少不会是我。”
  他们静静地对坐着,看着窗外雪花成片飞落。
  “你知道,”柯柏说,“我们当然可以继续像现在这样跟监,跟到明年夏天他度假去为止,这倒也蛮吸引人的;不过,我们国家要负担两个应该是很能干的警探,在……”
  他说到一半忽然顿住。
  “说到能干,嘿,昨晚我站岗时,有个醉汉对我喊了一声‘砰!’,我吓得差点没得心脏病——”
  “他到底是不是嫌疑犯?”
  “如果从影片上判断,的确是。”
  马丁·贝克敲敲他的椅子。
  “好吧,请他来接受问讯。”他说。
  “这时候?”
  “对”
  “谁去?”
  “你,在他下班后,以免他忘记锁门什么的。带他到你的办公室做身家调查。做完后,打电话给我。”
  “来软的吗?”
  “当然啰。”
  十二月十四日早上九点半,马丁·贝克正为在国家警署圣诞宴会吃的东西反胃着,那是些生面团似的蛋糕和两杯几乎不含酒精的鸡尾酒。他抽空拨个电话给莫塔拉的艾柏格,还有林策平的公诉检察官。没想到他们的回答都是:“我立刻赶来。”
  他们大约三点钟赶到,而且检察官是由莫塔拉市转车来的。他和马丁·贝克稍作闲聊,就走进哈玛的办公室。
  艾柏格则在贝克房里坐了两个小时,但也只和他谈些案情而已。艾柏格说:“你想会是他吗?”
  “我不知道。”
  “一定是。
  “对吧。”
  五点过五分有人敲门,是检察官和哈玛。
  “我想你逮对人了,”检察官说,“你看着办就好。”
  马丁·贝克点点头。
  “喂,”柯柏说,“有空上来一下吗?我提过的佛基·班特森在这儿。”
  马丁·贝克放下听筒站起来,当他走向门口时望了望艾柏格,但是两人都不说话。
  上楼时他走得很慢,尽管他主持过上千次的审讯,现在他却觉得胃部有奇怪的绞痛,左胸口也是。
  柯柏已经脱了夹克站着,手肘却撑在桌上,看来冷静而愉快。米兰德背向他及班特森坐着,平静地看着他的文件。
  “这位是佛基·班特森。”柯柏站直了腰说。
  “贝克。”
  “班特森。”
  他们握握手。柯柏乘机穿上夹克。
  “我得走了,再见。”
  马丁·贝克坐下来。柯柏的打字机里有一张纸,他把纸拉出来一点念道:
  “佛基·连纳·班特森,经理,一九二六年八月六日生于斯德哥尔摩的古斯塔夫伐萨教区,未婚。”
  他注视着班特森,发现他有双蓝眼睛和一张大众脸;头上有几根灰头发,不像神经质的人。总之,没什么特别的。
  “你知道我们为何请你来这儿?”
  “说实话,不知道。”
  “可能你可以帮我们一些忙。”
  “是什么呢?”
  马丁·贝克望向窗户说:
  “要开始下大雪了。”
  “嗯,没错。”
  “今年夏天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你在哪里?记得吗?”
  “我应该记得。那时我在旅行。我现在工作的这家公司,在六月后休业了四周。”
  “然后呢?”
  “我去了好几个地方,其中两周在西海岸。我休假时常常去钓鱼,冬天里也至少去一个星期。”
  “你怎么去的?开车吗?”
  班特森微笑着:
  “不,我没有车,甚至也没有驾照,我骑我的摩托车。”
  马丁·贝克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听起来还不错,好几年前我也有一辆摩托车。你的是哪一种的?”
  “那时我骑一台摩纳克的,但今年秋天刚换一台新车。”
  “你还记得假期怎么过的吗?”
  “当然记得。我头一周都待在曼姆市,那是在奥斯古塔海边,也是古塔运河的起点;然后我到波哈斯区。”
  马丁·贝克站起来走到门边,有个水壶放在档案夹上。他再望望米兰德,然后走回来,掀开录音机的罩子,按下录音键。班特森一直看着录音机。
  “你从曼姆到哥审堡这段路是搭船吗?”
  “不是,从索德策平才开始。”
  “你搭哪一艘船?”
  “‘黛安娜号’。”
  “你何时动身的?”
  “我不太记得了,七月初吧。”
  “船上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有,我记得是没有。”
  “确实吗?再想想看。”
  “噢,有了。那艘船引擎出了问题,不过那是在我上船之前。因为这样船才延误了,不然我也赶不上。”
  “你到了哥审堡后做了哪些事?”
  “船是一大早到哥审堡的。我从那里继续到一个叫汉伯桑的地方,我已经在那里订了个房间。”
  “你待了多久?”
  “两个星期。”
  “那两个星期你在做什么?”
  “跟平常一样啊,就是钓钓鱼。不过天气很不好。”
  马丁·贝克打开柯柏的桌子抽屉,拿出三张罗丝安娜·麦格罗的照片。
  “你认识这个女人吗?”
  班特森注视着这些照片,一张一张慢慢地看。他的表情一点也没有改变。
  “她的脸孔看起来很熟。”他说,“她是谁?”
  “她当时也在‘黛安娜号’船上。”
  “噢,我想我记得。”他无动于衷地说。
  他再看了看这些照片。
  “不过我不很确定,她叫什么名字?”
  “罗丝安娜·麦格罗,她是个美国人。”
  “我想起来了,对,没错,她是在船上,我和她聊过天,尽我所能地说英语啰。”
  “那之后,你再也不曾听过或见过她的名字吗?”
  “没有,是没有,我是说,今天之前没有。”
  马丁·贝克注视这个人的眼神,牢牢不放。他眼中是冷淡、冷静中带点疑惑。
  “你不知道罗丝安娜·麦格罗小姐在旅途中被谋杀了吗?”
  他的脸部有种表情一晃而过。
  “不知道。”他终于开口,“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皱起了前额,“真的吗?”他突然补一句。
  “你居然没听到一点消息,这可真奇怪。老实说,我不相信。”
  马丁·贝克有种感觉,面前这个人已经停止听他说什么了。
  “这就难怪了,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被带来这儿。”
  “你听到我刚刚说的话吗?到处都在大肆报导这件事,你竟说你完全不知道,这不是很奇怪吗?我就是不相信。”
  “如果我真的知道这件事,我一定会自动来找你们。”
  “自动来?”
  “对,来当证人。”
  “证明什么?”
  “证明我见过她。她在哪里被杀的?在哥审堡吗?”
  “不是,在船上,就在她房里。”
  “应该不会吧。”
  “为什么不?”
  “一定会有人听到,每个房间都挤满了人。”
  “听起来更不可能的是,你居然不知道这件事,这真令人难以置信。”
  “等等,这我可以解释,因为我从来不看报纸。”
  “但是收音机里也播放过很多次,电视上的新闻节目也是;而这张照片,在阿卡图特上登了好几次。你难道没有电视吗?”
  “有,我有,但是我只看有关大自然的节目以及长片。”
  马丁·贝克静静坐着,瞪着他。一分钟后他说:
  “你为什么不看报纸?”
  “他们登的我都不感兴趣。主要是些政治,还有……对呀,就是你说的那些。谋杀啊、意外事件啊,还有其他不幸的事。”
  “你从来不读一些什么吗?”
  “当然有,我读一些杂志,有关运动、钓鱼以及户外生活的,有时也读一些冒险小说。”
  “哪些杂志?”
  “《运动家》,可以说每期都买,《运动大全》和《纪录》我也常买,还有《雷克踢》,我小时候就读过一本。有时候一些美国出版的钓鱼或运动杂志,我也买。”
  “你常和同事聊时事吗?”
  “没有,他们了解我,也知道我不感兴趣。当然,他们彼此之间聊得不错,但我很少听,这绝对是真的。”
  马丁·贝克不说话。
  “我知道这听来很怪异,但我只能说这是真的,你得相信我。”
  “你有信仰吗?”
  “没有。为什么问这个?”
  马丁·贝克拿出一支烟,递给他。
  “不,谢谢。我不抽烟。”
  “你喝酒吗?”
  “我喜欢啤酒,周六下班后我常去喝一两杯,但我不喝烈酒。”
  马丁·贝克定定地看着他,而班特森并不打算回避他的眼神。
  “好吧,不管怎么说,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对啊!我是说,你怎么办到的,居然知道我在船上?”
  “噢,那是个意外,刚好有人认识你。情况是这样:目前为止,我们接触的人之中,你是惟一和这个女人说过话的人。你怎么搭上她的?”
  “我想想看……我想起来了,她那时站到我旁边问我一些事情。”
  “然后呢?”
  “尽我所能地回答啊!我的英文不太好。”
  “但你不是常看一些美国杂志吗?”
  “没错,所以我才常找机会和臭屁老英及老美聊天,练习一下啰。我大概每周看一场美国电影,哪一部都行;也常看电视上的侦探片,虽然我对情节不感兴趣。”
  “你和罗丝安娜·麦格罗谈过话,你们都谈些什么?”
  “这个嘛……”
  “试着回想看看,可能很重要。”
  “她聊些有关她自己的事。”
  “像什么呢?”
  “像是她住哪里啊,不过我不太记得她说的地方了。”
  “有可能是纽约吗?”
  “噢,不是,她提到美国的某个州,可能是内华达。我真的不记得了。”
  “还有什么呢?”
  “她说她在图书馆工作,这我记得很清楚。她还说她去过北角和拉普兰,而且见过午夜的太阳。她还问了一大堆事。”
  “你们常在一起吗?”
  “噢,我不能这么说,我们聊过三四次。”
  “什么时候?在旅程中的哪一段?”
  班特森并未立即回答。
  “应该都在第一天吧!我还记得在柏格和勇司布洛之间。船在水闸之间时,很多旅客都离船观光去了,那时我们在一起。”
  “你对这运河区了解吗?”
  “相当了解。”
  “你之前去过吗?”
  “去过几次。如果船期适合的话,我常在旅游计划中走一段水路。虽然这些老旧的船已经所剩不多,这次旅游仍然很愉快。”
  “去过多少次?”
  “我没法立刻回答你,我得要算一算。不过这些年来至少有十次了,而且行程都不同,只有一次全程都在船上,那次是从哥审堡到斯德哥尔摩。”
  “你都是买甲板乘客的票吗?”
  “对,全程舱位需要很早就预订,而且,也比较贵。”
  “没有舱房不是比较不舒服吗?”
  “一点也不会,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睡在甲板下交谊厅的沙发上。我对这种事情并不特别担心。”
  “嗯,你遇到了罗丝安娜·麦格罗。你记得船到勇司布洛时,你们还在一起,但之后呢?”
  “我想稍后也曾在偶然碰面时交谈过。”
  “什么时候?”
  “我不太记得了。”
  “在勇司布洛之后的旅程你见过她吗?”
  “我真的不记得了。”
  “你知道她的房间号码吗?”
  没有回答。
  “你听到我的问题吗?她的舱房在哪儿?”
  “我正在努力想。没有,我想我从来不知道。”
  “你从来没进去过她房间吗?”
  “没有。房间都非常小,而且都住了两个人。”
  “都是这样吗?”
  “也有些例外,是有单人房,但不多,而且还很贵。”
  “你知不知道罗丝安娜·麦格罗这次旅行有没有同伴?”
  “我从没想过这问题,她也没说。我记得是这样。”
  “而你从来没和她一起去过她的房间?”
  “没有,真的没有。”
  “你们在勇司布洛时聊些什么?”
  “我记得曾问她想不想去看看伏瑞塔修道院的教堂,但她不想去。而且,我其实不太确定她能否听懂我问的话。”
  “你们还说些什么?”
  “我记不清楚了,应该没什么特别的,我想我们没聊多少。我们上岸沿着运河走了一段路,很多人也这么做。”
  “你看过她和别人在一起吗?”
  班特森静静地坐着,面无表情望向窗户。
  “这个问题很重要。”
  “我了解,我正努力在想。当我站在她旁边时,她曾和别人聊天,大概是个老美或臭屁老英吧,但我不记得是否有某个特定的人。”
  马丁·贝克站起来走到水壶边。
  “你要喝点什么吗?”
  “不必了,我不渴。”
  马丁·贝克喝了杯水,走回来,按了桌子下面的一个按钮,关掉录音机并拿出带子。
  过了一分钟,米兰德走进来,到他桌边。
  “请帮忙保管这个。”他说。
  米兰德拿了带子走出去。
  这个叫佛基·班特森的家伙,仍然在椅子上坐得直直的,只用他毫无表情的蓝色眼珠瞪着贝克。
  “我刚才说过了,你是我们所知惟一一位记得,或者可以说承认和麦格罗小姐说过话的人。”
  “我知道。”
  “不可能是你杀了她吗?”
  “不,绝不是我。你信不信呢?”
  “一定有人杀了她。”
  “我甚至不知道她死了,而且现在也记不清楚她的姓名了,我知道你一定不相信……”
  “如果我认为你会承认的话,就不会用这种语气问你这些问题了。”
  “我知道……我想,你是在试探我吗?”
  “不是。”马丁·贝克说。
  他仍然静静地坐着。
  “如果我告诉你,我们可以确定你进过这女人的房间,你怎么说?”
  他停了有十秒钟没回答,然后才说:
  “你一定弄错了。但是你若不确定,应该不会这么说,对不对?”
  马丁·贝克一声不吭。
  “即使有,我也一定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之下,所以忘了。”
  “你通常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马丁·贝克问。
  班特森的眉毛微微扬起。
  “我通常知道。”接着,他很肯定地说:“我没进去过。”
  “你知道吗,”马丁·贝克说,“这案子可真是扑朔迷离。”
  感谢上帝,这句话没录下来,他心里想着。
  “我知道。”
  马丁·贝克塞了根烟到嘴里,点燃它。
  “你结婚了吗?”
  “没有。”
  “有任何女人和你有稳定的关系吗?”
  “没有,我是个坚定的单身汉,我得习惯孤独。”
  “你有兄弟姊妹吗?”
  “我是独生子。”
  “小时候和父母一起住吗?”
  “和我妈,我六岁时父亲过世了,我不太记得他了。”
  “你从未和女人发生过关系?”
  “当然我不可能毫无经验,我都快四十岁了。”
  “当你需要女人时,你都找妓女吗?”
  “从来没有。”
  “你能记起和你有交往的女人的名字吗?不管时间长短。”
  “或许可以吧,但我不打算告诉你。”
  马丁·贝克把抽屉拉开一点,望一望里面。之后他将食指放在下唇上摩擦着。
  “你最好能说出一些名字来。”他略带犹豫地说。
  “现在我想得到的那个人是……和我关系持续最久的一个……她现在结婚了,我们就没再联络了。说出来一定对她不好。”
  “还是说出来的好。”马丁·贝克眼也没抬地说。
  “我不想给她带来任何不快。”
  “她不会有任何不快。她的名字呢?”
  “如果你能保证的话……她婚后的名字叫做西芙·林柏格,但是我请求你真的……”
  “她住哪儿?”
  “利丁哥。她丈夫是个工程师,我不知道住址,应该是在波多市吧。”
  马丁·贝克再望了罗丝安娜的照片一眼,然后关上抽屉说:“谢谢你。很抱歉我必须问这种问题,但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真不幸。”
  米兰德走进来,坐下。
  “麻烦你等几分钟。”马丁·贝克说。
  在楼下的一个房间里,录音机正放出最后一段。马丁·贝克背靠着墙,站着倾听:
  “你要喝点什么吗?”
  “不必了,我不渴。”
  公诉检察官是最先开口的人。
  “怎么办?”
  “让他走。”
  检察官望着天花板,柯柏望着地板,艾柏格则望着马丁·贝克。
  “你没尽你的全力。”检察官说,“这次讯问短了点。”
  “不是这样。”
  “如果我们把他关起来呢?”
  “那我们周四之前就得把他放了。”哈玛回答。
  “我们装作不知道。”
  “不好。”哈玛说。
  “那随你。”检察官说。
  马丁·贝克点点头,他走出房间上楼去。他还是觉得不舒服,而左胸依然隐隐作痛。
  米兰德和那个班特森仍坐在那儿,好像从贝克离开后就没变过姿势。
  “很抱歉麻烦你走这一趟。让我们送你回家好吗?”
  “我坐地铁就好,谢谢。”
  “也对,搞不好更快。”
  “当然了。”
  习惯性地,马丁·贝克陪他走下一楼。
  “那么再见了。”
  “再见。”
  接着他们互相握手。
  柯柏和艾柏格仍然坐着不动,望着那台录音机。
  “我们要继续跟踪他吗?”柯柏问。
  “不必。”
  “你想是他干的吗?”还是柯柏。
  马丁·贝克站在地板中央,看着自己的右手。
  “是。”他说,“我确定是他。”


2011-1-20 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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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1  

23

  “八成找错人了!”柯柏说。
  “你累了吗?”
  “不,我不是因为得每个晚上站在柏克街某户人家门口打瞌睡才这样说,但是……”
  “怎样?”
  “这十四天里至少有十天的情形是这样的:早上七点他打开百叶窗,过一分钟他打开窗子。七点三十五分他关上窗子,七点四十分他走出前门,到圣艾里克广场搭五十六路巴士。车坐到瑞杰铃街和汉姆街口,然后走到搬家公司,在七点五十九分打开门锁。十点整他会到城市咖啡店喝两杯咖啡,吃一个乳酪三明治。十二点一分,他会去两家自助餐店中的一家吃中餐,他吃……”
  “他吃什么?”
  “鱼或是烤肉。他十二点二十分吃完中餐,在城区作短程的散步后才回去工作。五点过五分他会锁上公司的大门回家。如果天气不好,他就搭五十六路巴士,不然他就走瑞杰铃街、国王街、皇后街、邦哈司街、高地街和观景街,穿过代萨公园和圣艾里克广场,再经柏克街回家。他偶尔会在路上买东西,如果超市人不多的话。他每天都买牛奶和蛋糕,至于面包、奶油、乳酪和果酱则每几天买一次。两个星期三他都去看七点的电影,都是喧哗笑闹的片子,我是除他外惟一被迫看完全场的人。回家的路上,他会买一堆沾满芥末和番茄酱的香肠来吃。连续两个周日,他都搭地铁去体育馆观赏冰上曲棍球比赛,而史丹斯敦也只好跟着去。而连着两个星期二,他都和公司里的三个人去打保龄球。周末他都工作到十二点,然后去鲁温布劳酒吧喝一杯啤酒,此外他还点一份香肠沙拉,之后才回家。他在街上不乱瞄女孩子,有时候他会驻足看一些海报,多半是电影院、运动用品或器具店张贴的。他既不买也不订任何报纸,但是他却买两份杂志,一份是《纪录》杂志,另一份是和钓鱼有关的,我忘了叫什么了。他家屋檐下没有停放什么蓝色的摩纳克摩托车,却有一部红色的史瓦伦摩托车,那辆是他的。他很少收到信件,也不跟邻居来往,但是在楼梯间碰到时会互打招呼。”
  “他看起来如何?”
  “我知道个屁!”柯柏说。
  “我是说真的。”
  “他看来健康、冷静、强壮而有点木讷。他晚上都把窗户打开,举止自然而正常,穿着良好,也不像个神经质的人。他从不显得慌乱,但也不拖泥带水。他应该是那种抽着烟斗、气质不错的人,但是他不抽烟。”
  “他注意到你吗?”
  “我不认为,至少不会是我。”
  他们静静地对坐着,看着窗外雪花成片飞落。
  “你知道,”柯柏说,“我们当然可以继续像现在这样跟监,跟到明年夏天他度假去为止,这倒也蛮吸引人的;不过,我们国家要负担两个应该是很能干的警探,在……”
  他说到一半忽然顿住。
  “说到能干,嘿,昨晚我站岗时,有个醉汉对我喊了一声‘砰!’,我吓得差点没得心脏病——”
  “他到底是不是嫌疑犯?”
  “如果从影片上判断,的确是。”
  马丁·贝克敲敲他的椅子。
  “好吧,请他来接受问讯。”他说。
  “这时候?”
  “对”
  “谁去?”
  “你,在他下班后,以免他忘记锁门什么的。带他到你的办公室做身家调查。做完后,打电话给我。”
  “来软的吗?”
  “当然啰。”
  十二月十四日早上九点半,马丁·贝克正为在国家警署圣诞宴会吃的东西反胃着,那是些生面团似的蛋糕和两杯几乎不含酒精的鸡尾酒。他抽空拨个电话给莫塔拉的艾柏格,还有林策平的公诉检察官。没想到他们的回答都是:“我立刻赶来。”
  他们大约三点钟赶到,而且检察官是由莫塔拉市转车来的。他和马丁·贝克稍作闲聊,就走进哈玛的办公室。
  艾柏格则在贝克房里坐了两个小时,但也只和他谈些案情而已。艾柏格说:“你想会是他吗?”
  “我不知道。”
  “一定是。
  “对吧。”
  五点过五分有人敲门,是检察官和哈玛。
  “我想你逮对人了,”检察官说,“你看着办就好。”
  马丁·贝克点点头。
  “喂,”柯柏说,“有空上来一下吗?我提过的佛基·班特森在这儿。”
  马丁·贝克放下听筒站起来,当他走向门口时望了望艾柏格,但是两人都不说话。
  上楼时他走得很慢,尽管他主持过上千次的审讯,现在他却觉得胃部有奇怪的绞痛,左胸口也是。
  柯柏已经脱了夹克站着,手肘却撑在桌上,看来冷静而愉快。米兰德背向他及班特森坐着,平静地看着他的文件。
  “这位是佛基·班特森。”柯柏站直了腰说。
  “贝克。”
  “班特森。”
  他们握握手。柯柏乘机穿上夹克。
  “我得走了,再见。”
  马丁·贝克坐下来。柯柏的打字机里有一张纸,他把纸拉出来一点念道:
  “佛基·连纳·班特森,经理,一九二六年八月六日生于斯德哥尔摩的古斯塔夫伐萨教区,未婚。”
  他注视着班特森,发现他有双蓝眼睛和一张大众脸;头上有几根灰头发,不像神经质的人。总之,没什么特别的。
  “你知道我们为何请你来这儿?”
  “说实话,不知道。”
  “可能你可以帮我们一些忙。”
  “是什么呢?”
  马丁·贝克望向窗户说:
  “要开始下大雪了。”
  “嗯,没错。”
  “今年夏天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你在哪里?记得吗?”
  “我应该记得。那时我在旅行。我现在工作的这家公司,在六月后休业了四周。”
  “然后呢?”
  “我去了好几个地方,其中两周在西海岸。我休假时常常去钓鱼,冬天里也至少去一个星期。”
  “你怎么去的?开车吗?”
  班特森微笑着:
  “不,我没有车,甚至也没有驾照,我骑我的摩托车。”
  马丁·贝克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听起来还不错,好几年前我也有一辆摩托车。你的是哪一种


2011-1-20 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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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2  

24

  这房子是公寓式的,让他想起自己斯德哥尔摩南部的家楼梯间很窄,家家悬挂着公制的名牌,每层楼都有个火炉门房子坐落在波多市的弗列德加路,而他由利了哥搭火车过来。
  他很细心地挑了个时间:一点十五分。这种时候办公室职员们正开始办公,而小孩子则在睡午觉。家庭主妇们忙一段落后,该是坐下来打开收音机、喝杯咖啡、加块方糖的时候了。
  来开门的女人身材娇小、金发蓝眼,大约二十八九岁,相当漂亮。她紧张地握住门把,似乎随时准备关上门。
  “警察?发生了什么事吗?我丈夫……”
  她的表情震惊而迷惑,还蛮吸引人的,马丁·贝克想。他把证件给她看,她因而镇静不少。
  “我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但不管怎么说,进来吧!”
  屋中家具摆设难以名状的阴暗、整洁,但视野却非常好;就在房子下方不远处,是里拉代坦港,有两艘导航船正把一艘货轮拖进港。他很愿意让出自己的所有的房子和她这间交换。
  “你有孩子吗?”他想逐渐进入正题。
  “有,一个十个月大的小女孩,我刚把她放回摇篮里。”
  他拿出照片。
  “你认识这个人吗?”
  她马上脸红而望向别处,似乎不确定地点点头。
  “是,我认识,但是……那是好几年前了。他犯了什么罪吗?”
  马丁·贝克并不立刻回答。
  “你知道,这实在让人很不愉快。我丈夫他……”
  她似乎在找适当的措词。
  “我们何不坐下来。”马丁·贝克说,“对不起,请原谅我的冒昧。”
  “是,是,当然啰。”
  她坐在沙发上,直直地坐着,一副紧张相。
  “你不必紧张或害怕,事情是这样的:为了某些原因,我们希望能让这个男人当某个案件的证人,虽然这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我们必须从某些和他交往过的人,去多方面了解他的个性,这很重要。”
  这种开场白似乎并不能安抚她。
  “这真令人难受。”她说,“我丈夫,你知道的,我们结婚快两年了,他可从没听说过什么……佛基的。我从来没提过这人……不过,当然啰,他应该知道我和别人在一起过……那是以前……”
  她似乎更加仿惶,脸也更红了。
  “我们从没谈过这种事。”她说。
  “你大可以冷静下来,我只是要问些问题罢了。我不会告诉你丈夫,或是任何其他人,至少不会是你认识的人。”
  她点点头,但是仍然把头歪向一边不看他。
  “你认识佛基·班特森?”
  “认识。”
  “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认识他?”
  “我……我们四年多前,在……在我们一同工作的公司认识的。”
  “艾里克森搬家公司?”
  “对,我在那里当出纳。”
  “那你和他发生关系啰?”
  她头更偏了,然后点点头。
  “维持多久?”
  “一年。”她很小声地说。
  “你们在一起时快乐吗?”
  她回过头望着他,眼神有点无助,同时举起双臂做个无助的手势。
  马丁·贝克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望向窗外冬日暗淡的天空。
  “怎么开始的?”
  “嗯,我们……每天都看见对方,然后下午茶聊在一起,然后一起吃中饭。而且……嗯,他带我去他家好几次。”
  “那时你住哪儿?”
  “住高地街。”
  “一个人吗?”
  “噢,不,那时我住在父母家。”
  “他去过你家吗?”
  她很快地摇摇头,还是不看他。
  “还有哪些事?”
  “他请我去看过几次电影,然后……噢,他请我吃晚餐。”
  “在他家?”
  “不!至少第一次不是。”
  “那在什么时候?”
  “在十月。”
  “从那之后你和他在一起多久?”
  “几个月吧!”
  “然后你们开始有亲密关系?”
  她坐着不说话。过了很久,她说:
  “我必须回答吗?”
  “对,这很重要,而且你最好现在回答,这可以省去很多痛苦。”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你要我说什么呢?”
  “你们有过亲密关系,不是吗?”
  她点点头。
  “什么时候开始的?你第一次到他家时?”
  她无力地望着他。
  “多频繁?”
  “我想,并不特别频繁。”
  “是每次去他家都有吗?”
  “不,绝不是。”
  “你们在一起都做些什么呢?”
  “嗯……什么都做啊,吃东西、聊天、看电视,还有看鱼。”
  “看鱼?”
  “他有一个很大的水族箱。”
  马丁·贝克做了个深呼吸。
  “他让你觉得快乐吗?”
  “我……”
  “试着回答嘛。”
  “你……你的问题很难答。是的,我想是有。”
  “他会不会对你很粗暴?”
  “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们在一起时,他打过你吗?”’
  “没有。”
  “他用其他方式伤害过你吗?”
  “没有。”
  “从来没有?”
  “他从来没有。你为什么这么问?”
  “你们打算过结婚或住在一起吗?”
  “没有。”
  “为什么?”
  “他从来不提,一个字也不提。”
  “你们不怕受孕吗?”
  “怕,不过我们一直很小心。”
  马丁·贝克强迫自己看着她。她还是在沙发一角坐得直直的,两膝夹紧,还踮起了脚后跟。她不只脸红,脖子也红,头发上还有细微的汗珠。
  他继续问:
  “他是个怎样的人?很性感吗?”
  这问题似乎令她很惊讶,她忧虑地把手移来移去,好像不知道放哪里好。良久,她说:
  “他很好。”
  “你说‘好’是什么意思?”
  “他……我是说,他蛮需要人对他温柔的,而我,我……也是。”
  虽然他距离她不到五尺,但也差点听不到她说的话。
  “你爱过他吗?”
  “应该是。”
  “他能满足你吗?”
  “我不知道。”
  “你们为何分手?”
  “我不知道,就是结束了。”
  “还有一件事我非问不可。你们做爱时,总是男方要求的吗?”
  “这个……怎么说呢……我想,那时应该是的,不过,就是那么回事,而我通常不会拒绝。”
  “那时你们做过几次?”
  “五次。”
  她的声音像耳语。
  马丁·贝克静静地坐着看她。
  他应该继续追击的:他是你的第一个男人吗?你做爱时都把衣服脱光吗?你们做爱时亮着灯吗?他是否曾经……
  “再见。”他站起来,“很抱歉问这些问题打扰你。”他踏出门后把门带上,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说:
  “不好意思,我有点害羞。”
  等火车的时候,乌丁·贝克手插口袋,耸着肩,在月台上的融雪中来回踱步。他无意识地吹着口哨,虽然根本黄腔走板。
  他终于知道该怎么做了。


2011-1-20 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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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3  

25

  哈玛一边听,一边在便条纸上胡乱画了一个老人。这可是个好兆头。然后他说:
  “你上哪儿找这个女人?”
  “警察人员里一定有人能胜任。”
  “你得先把她找出来呀!”
  两分钟后,柯柏发出同样的疑惑:
  “到哪里找这个女孩?”
  “难道凭你我这十八年来的人面,还怕没有吗?”
  “随便找个人来是没用的。”
  “没人比你更熟悉我们的单位了。”
  “好吧,我可以试试看。”
  “这就对了。”
  米兰德则完全不感兴趣,他连回个头都没有,只是继续叼着烟斗说:
  “赖贝克·安多住在托迪柏街,她已经五十九岁,是个酿酒工的寡妇。她不记得见过罗丝安娜,但是对她在里达尔摩照的那张照片还有印象。凯琳·拉森在鹿特丹时跳船跑了,不过当地警方却找不到她。有可能她用化名搭上别艘船了。”
  “当然是艘外籍船了,”柯柏接腔,“她很懂这套的。要找到她可能得花上一年,甚至五年;逮到了,她也可能什么都不说。卡夫卡有回音吗?”
  “还没有。”
  马丁·贝克上楼去,拨电话到莫塔拉。
  “没错。”艾柏格冷静地说,“我猜这是惟一的方法。但是去哪儿找这个女人呢?”
  在警方人员中找,比方你那儿。”
  “不,她不适合。”
  贝克挂上电话,不过电话又响了。是克拉拉警局里的一位巡逻警员。
  “我们完全照你说的在做。”
  “所以?”
  “他似乎很镇定,但是我觉得,他已经提高警觉了。他四处张望,绕路走,还不时停下来。要想跟踪他而不被发现很困难。”
  “有没有可能他已经认出你们?”
  “不会,我们有三个人,而且我们不是跟踪,我们就站着让他走过去。总之,我们就是不能让他认出来。还有什么我们能为你效劳的?”
  “目前没有。”
  下一个电话是由阿道夫·弗列德列克警局打来的。
  “我是韩森,在第五街。我看到他在布拉法拉街,两次,一次是今天早上,还有现在他回家的途中。”
  “他的反应如何?”
  “很冷静,不过我觉得他变小心了。”
  “他注意到什么吗?”
  “不可能的,今天早上我坐在车里,而现在路上有一大群人。我惟一一次靠近他是刚刚在圣艾里克广场的报亭,我站在他后面两个位置排队。”
  “他买些什么?”
  “报纸。”
  “哪一家?”
  “一大捆,四家早报都买了,还有两家没水准的晚报。”
  米兰德轻轻地敲门后,把头塞进来。
  “我恐怕得回家了,可以吗?我要去买一些圣诞礼物。”他说。
  马丁·贝克点点头,挂下电话后想了想:“老天!圣诞礼物啊!”然后马上忘了这回事。
  他很晚回家的,但还是没能躲开入潮。圣诞节前夕,人们好像都聚到马路上来了,商店也开得比平常晚。
  他老婆在耳边叨念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但他几乎没听见,也不打算回答。
  第二天早餐时她说:
  “到圣诞假期时,不用上班吧?”
  这天很平静,直到下午四点十五分,柯柏打雷一般的声音传来:
  “我想有个人选了。”
  “是警察吗?”
  “在柏格街工作,明天早上九点半她会过来。如果合适,我们可以借用她,哈玛会帮忙。”
  “她长得怎样?”
  “我觉得她某个角度像罗丝安娜,不过比较高,漂亮一点,应该也比较敏捷。”
  “她知道要做什么吗?”
  “她入这行有好几年了,是个冷静的好女孩,也蛮健壮的。”
  “你有多了解她?”
  “几乎不认识。”
  “她未婚吗?”
  柯柏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
  “你想知道的都在这里。我要走了,我要买些圣诞节用品。”
  “圣诞礼物……”
  马丁·贝克想了想,又看看表,四点半了。他忽然有了一个想法,赶快抓起话筒拨通电话,给波多市的那个女人。
  “噢,是你吗?对对对,你是那位……”
  “这个电话打得不是时候吗?”
  “噢,不是的……我丈夫六点十五分以前不会回来。”
  “只是要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我们昨天谈到的那个人,曾经从你那儿拿走任何东西吗?嗯,我是说,任何礼物、纪念品或这类的东西?”
  “没有,没拿过礼物,我们都没给对方任何礼物,你知道的……”
  “他手头紧吗?”
  “过得去吧,只能这么说,我也是一样。惟一的……”
  一阵沉默,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她的脸爆红了。
  “你给过他什么?”
  “一个……一个小小的护身符……也可以说是个小装饰品……只是个不值钱的小东西……”
  “你什么时候给的?”
  “我们分手时……他向我要……我总是把它带在身边。”
  “他硬向你要的吗?”
  “这个……我很乐意给他。人们都会想有个纪念物的……即使……毕竟,我是说……”
  “多谢了,再见。”
  他再拨给艾柏格。
  “我和警长拉森及署长谈过了,不过检察官生病了。”
  “他们怎么说?”
  “准了。他们也知道没别的好方法了,当然这有违常规,不过……”
  “即使在瑞典,以前也用过很多次了。我现在要向你提议的,是更不合常规的方法。”
  “听来不错。”
  “向媒体发个消息,说这件谋杀案的案情已逐渐明朗。”
  “现在?”
  “对,立刻,就是今天。你知道要怎么说吗?”
  “知道,说老外干的。”
  “正确。就像这样说:根据最新消息,国际刑警追查多时,杀害罗丝安娜·麦格罗小姐的凶手,终于由美国警方逮捕归案。”
  “我们早已知道凶手已经离开瑞典?”
  “这只是举例。重点是尽快发布出去。”
  “我知道了。”
  “然后你就过这里来。”
  “立刻吗?”
  “正是。
  有个信差正好走进房间里,马丁·贝克把电话筒用左肩紧紧夹着,将电报裁开来,是卡夫卡。
  “他说什么?”艾柏格问。
  “只有三个字:‘设陷阱’。”


2011-1-21 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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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4  

26

  女警索尼雅·韩森的确是有点像罗丝安娜·麦格罗。柯柏是对的。
  她现在坐在马丁·贝克的办公室里,两手交叠在膝上,用她那双冷静的灰眼睛望着他。她把黑色头发梳成内卷的样子,而前面的刘海轻轻地附在左边眉毛上。她有着健康的肤色和开朗的表情,而且似乎未施脂粉。她看来绝不超过二十岁,但贝克知道她已二十五岁。
  “首先你要知道这是一项自愿的任务。”他说明,“你不愿意就不要接。我们决定征召你担任这任务,是因为你最够资格,而这主要是因为你的容貌。”
  她把头发拨离前额,面露不解地望着他。
  “另外也因为,”马丁·贝克补充说,“你住在市中心,而且你未婚,也没和家人或朋友住在一起。至少最近以来是这样,对吧?”
  索尼雅·韩森甩甩她的头。
  “我真希望帮得上忙。”她说,“不过我看起来哪儿不对吗?”
  “你记得罗丝安娜·麦格罗吗?一个美国女孩,今年夏天在古塔运河被谋杀的那个?”
  “我记得吗?我现在正在失踪人口局工作,这个案子我也查了一阵子了!”
  “我们知道是谁干的,也知道他现在就在城里,我还审问过他。他承认事发时他在船上,也承认见过她,但他说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谋杀案。”
  “那根本不可能啊!我是说报纸上登了那么多、那么久。”
  “他说他从不看报纸,我们套不出任何话。他表现得似乎光明正大,回答问题时也好像很诚实。我们没办法拘留他,也不能再跟踪他,惟一的机会是让他再犯一次案,所以要你参加……如果你愿意,而且认为你应付得来的话。当然啰,你也可能成为下一个牺牲者。”
  “真是个好差事!”
  索尼雅·韩森说完,伸手进皮包里找烟。
  “你和罗丝安娜的确相像,我们希望你当诱饵。你得这么做:他是史玛蓝街上一家搬家公司的经理,你到那儿告诉他你要搬点东西,想办法和他调情,确定他留下了你的住址和电话,总之要让他对你感兴趣。然后,我们只能抱着希望等等看了。”
  “你说你已经审问过他了?难道他不会警觉起来吗?”
  “我们放了点假消息来安抚他。”
  “那么我得去勾引他吵?这太惨了吧!倘若我成功了呢?”
  “你不用怕,我们会一直在你附近的。但你要先对这案子有全盘的了解,把我们手上的资料全部读过一遍。你得扮演罗丝安娜·麦格罗,我是说,看起来要像她。”
  “我是在学校时演过一些角色,但不外是天使啦、草菇之类的。”
  “噢,那这回你得卖力点了。”
  马丁·贝克静静坐了几秒钟,然后又说:
  “这是我们推一的机会了。他只需要一点刺激,而我们必须提供给他。”
  “好吧,我愿意试试,但愿我能应付,这好像很困难。”
  “你最好马上开始阅读所有的资料,各种报告、影片、笔录、书信和照片,然后我们才可以就这案子再讨论。”
  “现在开始吗?”
  “就是今天。署长哈玛会安排你暂时不必接其他勤务,直到案子结束。对了,还有一件事,我们要去你的公寓探探地形,还得复制一些钥匙。其他的就稍后再谈了。”
  十分钟后,他让她留在柯柏和米兰德办公室的隔壁房间里。她撑着两肘,开始读第一份验尸报告。
  艾柏格下午才到。他才刚坐下,柯柏就像一阵旋风似地冲进来,还用力敲打他背部,害他差点跌下椅子。
  “冈纳明天要回家。”马丁·贝克说,“走之前让他看看班特森长什么样子吧。”
  “你得小心才不会露出马脚。”柯柏说,“还有我们得早一点出发,城里每个人,甚至可以说全国一半的人口,都出来逛街买圣诞礼物了。”
  艾柏格用他的手掌敲着头说:
  “圣诞礼物,我竟然忘了!”
  “我也是。”马丁·贝克接着说,“其实我想到很多次,但也都忘了买。”
  路上非常挤。四点五十八分,他们让艾柏格在诺曼斯广场下车,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中。柯柏和贝克坐在车里等。
  过了二十五分钟,艾伯格回来了。爬进后座时他说:
  “很明显的,他就是影片里那家伙。他搭五十六路公车。”
  “他是去圣艾里克广场,他会在那里买牛奶、面包、奶油之后才回家。然后吃饭、看无聊的电视、上床睡觉。”柯柏说,“你们在哪下车?”
  “就这儿,现在我们正好来个圣诞大采购。”贝克回答。
  一小时后他们在玩具店里,艾柏格说:
  “柯柏说错了,全国另一半的人口也在这里。”
  他们花了将近三小时才买完,又花了一小时回贝克家。
  第二天,艾柏格与那位要做诱饵的女警会面。她正努力要把相关文件先念完一小部分。
  那天晚上就是圣诞夜,艾柏格回莫塔拉去了。他们都同意新年一过完,就开始实施这个计划。

27

  这是个银灰色的圣诞节。那个叫佛基·班特森的人,选择在索德拉来的母亲家中静静度过这个佳节。马丁·贝克不断地想起他,不管是在教堂中的圣诞礼拜,或是汗流泱背地戴着圣诞老人的面具时。
  柯柏因为吃太多,不得不在医院里住了三天。
  圣诞节第二天,艾柏格打电话来,听来有点兴奋。
  各报纸都刊登了不同形式但却相当冷淡的文章,表示运河谋杀案的案情已明朗,而瑞典警方不再需要插手这件事了。
  在哥审堡另外出了一件传统式的新年谋杀案,二十四小时之内就破案了。卡夫卡寄了一张超大型古怪的明信片来,是紫丁香色调的,上面画了一只鹿背向落日奔来。
  一月七日到了,而这天也的确像一月七日,街上到处是口袋空空、被雪冻歪的人们。商家开市了,大半却里面空空如也,天气还是一片朦胧而且奇寒。
  一月七日是计划发动日。
  一大早哈玛就来视察。看完后他说:
  “我们这个实验打算做多久?”
  “成功了为止。”艾柏格说。
  “这可是你说的。”
  哈玛想过了各种可能的突发状况,比方马丁·贝克和柯柏都可能有别的事要立刻办;米兰德和史丹斯敦也应该至少花部分时间处理他案;而第三区也很快就会开始抱怨被借走的女警员怎么还不能归队。
  “孩子们,祝好运。”他说。
  过一会儿,其他人都走了,只剩索尼雅·韩森留在贝克房间里。她感冒了,只能坐在椅子上流鼻涕。贝克看着她,她今天脚穿长靴、灰色上装和黑色紧身长裤。
  “你打算穿这些?”他的语气有点酸。
  “不,我会回家先换掉。但是你要知道,去年七月三号是夏天,而现在是冬天,如果我现在穿薄薄的,戴着太阳眼镜,跑去一家搬家公司请他们帮忙,那一定很古怪。”
  “你只要尽力就好,重点是你要了解真正的目的。”他停了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假设我了解得没错的话。”
  这女人若有所思地看他。
  “我想我明白。”她终于说,“我已经读过有关她的每个报告,而且一字不漏;那段影片我至少看过二十遍。我的衣服颜色挑和她相像的,还在镜子前面练习了好几个小时的仪态。但我还觉得不够。她的个性和我的完全不同,习惯也不同,我没过过她那种生活,也不打算过,但是我会尽我所能。”
  “那就好。”马丁·贝克说。
  她看起来高不可攀,实际上也不易亲近。他对她的私生活所知不多,只知道她有个五岁的女儿和她的祖父母一起住,她好像没结过婚。尽管他对她不甚了解,他却想起她很多的风评:她敏捷、脚踏实地而且专注于工作,这是很多人都做不到的。
  直到下午四点她才回报。
  “我刚从那儿出来,等一下我会直接回家。”
  “好吧,他是不可能现在就过去硬闯你家大门的。进行得怎样?”
  “我想还不错,大概不可能更好了,衣柜明天会搬来。”
  “他对你有意思吗?”
  “我不知道,我觉得他好像有眼睛一亮。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做,所以现在很难说。”
  “很困难吗?”
  “老实说,并不困难。我觉得他人看起来相当好,某些方面也很迷人。你确定他是凶手吗?我并没有很多和谋杀犯相处的经验,不过我很难将他当成谋杀罗丝安娜·麦格罗的凶手。”
  “是的,我很确定。他说些什么?他留了你的电话号码吗?”
  “他把我的地址和电话写在一张活页纸上。我还告诉他我另有一部私人电话,只不过如果我不是在等某人的电话,我就不会去接,所以得先打客厅的电话过来。我觉得他的话并不多。”
  “当时只有你和他在室内吗?”
  “是的,还有一个肥肥的老女人,在玻璃隔开的另一间办公室里。但她听不到我们谈话,因为当时她在讲电话,而我听不到。”
  “你有逮到机会和他谈谈送衣柜以外的事吗?”
  “有啊,我提到天气很差,而他回答一定会这样的;然后我说很高兴圣诞假期结束了,而他说他也是。我还加一句,‘像我这样孤独地过圣诞节,可真是悲哀啊!”’
  “那他说什么呢?”
  “他说他也是单身,而即使他圣诞节和母亲一起度过,也一样觉得可悲。”
  “听起来不错。”马丁·贝克说,“你们谈些别的吗?”
  “我想应该没有。”
  电话的另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她补充:
  “噢,我要他写下他们公司的地址和电话,好去电话簿里查一查,而他给我一张印好的公司名片。”
  “然后你就离开了吗?”
  “是啊,我已经没办法再逗留,继续说一堆废话。不过我挑了适当的时间离开。这之前我特地解开外套什么的,好让他看到我里面穿紧身毛衣。我还说如果他们没办法在白天把衣柜送来也没关系,因为晚上我几乎都在家等某人的电话。不过他说衣柜应该会在早上送到。”
  “很好,你听着,今天晚上我们恐怕得先预演,我们会在克拉拉分局。史丹斯敦会扮演班特森,他会打电话给你。你接了之后,就打给在克拉拉分局的我,我们会赶去你家,等史丹斯敦出现。你懂了吗?”
  “知道了。史丹斯敦一打来,我就拨电话给你。大约是几点呢?”
  “我不能告诉你,因为你不能预知班特森何时打来。”
  “你说的对。对了,马丁——”
  “是。”
  “实际上他在某方面还蛮有吸引力的,一点也不会令人不快,或显得很心急。罗丝安娜·麦格罗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瑞杰铃街第四区车站的候车室里面有间康乐室,室内一尘不染,东西也都放得很整齐,尽管提供娱乐的可能性很小。
  八点十五分了,马丁·贝克已经把晚报读了两遍,除了体育栏和分类小广告,几乎全部看了。这之前的两个小时,艾柏格跟柯柏一直在下棋,以便驱除彼此讨论的欲望。史丹斯敦在门口的椅子上睡觉,嘴巴张得开开的。他这样是可以原谅的,因为昨晚他一直在忙另一个案子;不管怎么说,他是要扮演坏蛋的,所以不需要太警觉。
  到了八点二十分,马丁·贝克走向史丹斯敦,把他摇醒。
  “现在开始吧!”
  史丹斯敦站起来,走到电话边拨了个号码。
  “喂,”他说,“我可以过去吗?什么?好。”
  然后他走回他的椅子,继续睡大觉。
  马丁·贝克望一望时钟。过了五十秒,电话铃响了。这部电话可以直拨外线,而且是特别为这个案子准备的,别人不可能使用。
  “我是贝克。”
  “我是索尼雅。他刚刚打来,他在半小时内会到。”
  “知道了。”
  他挂回电话。
  “现在我们行动吧,伙伴们。”
  “你现在放弃还来得及。”艾柏格在棋盘的另一边喊着。
  “好吧,”柯柏说,“一比零,你领先。”
  史丹斯敦张开一只眼睛:
  “我要走哪条路过去?”
  “你想走哪条路都可以。”
  他们下楼去开车,车子停在警局的车道上,是柯柏的车。当柯柏摇摇晃晃地把车转上瑞杰铃街时,他问:
  “我可以当那个躲在衣柜里的人吗?”
  “不可以,只有艾柏格可以。”
  “为什么?”
  “他是惟一能走进屋里而不被认出来的人。”
  索尼雅·韩森住在伦波葛街角落一幢建筑物的三楼,面向爱克堡广场。
  他们把车停在小戏院和泰格纳街之间,然后分头前进。贝克穿过街道走进灌木丛中,藏身在卡尔·史塔夫的雕像阴影中。他的据点可以清楚看到韩森家和爱克堡广场,周围的街道也一目了然。他看见柯柏以冷淡的姿态,随意地沿伦波葛街向南走。艾柏格则果断地照着行程走向前门,开了门走进去,好像他本来就住那儿。四十五秒后艾柏格就会在公寓里了,柯柏会在爱克堡街的拱门下面。马丁·贝克按下秒表。从他挂下索尼雅·韩森的电话之后,到现在已经过了五分十秒。
  外头很阴冷,他把外套领子翻上来。有个醉汉想向他勒索一根烟,他只能低声地吓吓他。
  史丹斯敦演得很好。
  他早了十二分钟,而且从一个令人想不到的方向过来。他沿着爱克堡公园的阶梯躲躲藏藏前进,然后混进一群去看电影的人里面。直到他潜人屋内,贝克才看见他。
  柯柏也还令人满意,他和马丁·贝克恰好在大门口会合。
  他们一起进大门,把里面玻璃门的锁打开,两人都没交谈。
  柯柏走楼梯,他位置是在韩森家下方半层楼处,没有讯号就不必推进。贝克想要搭电梯,可是按了钮后电梯一直不来来。他只好跑上楼梯,还遇见站在二楼半面露惊讶的柯柏。电梯停在三楼,史丹斯敦出去后让电梯门关不起来。马丁·贝克原计划搭电梯上四楼,再由四楼跳进韩森家的,这下也就泡汤了。
  屋子里没有吵闹声,但史丹斯敦一定早进去了。过了三十秒,贝克听到被盖住的叫声和一些吵闹声,他早就把钥匙准备好了,过了十秒钟,他已经进到韩森屋里。
  韩森坐在床上,史丹斯敦站在屋中间打呵欠,艾柏格则轻轻地把史丹斯敦的双手绞在背后。
  贝克吹声口哨,柯柏就像一辆特快车一样冲进来。因为他不需要开任何的问,反而撞到大厅里的桌子。
  马丁·贝克摸摸鼻子望着女孩。
  “很好。”他说。
  她很务实地穿出他想要的模样。她打赤脚,没穿裤子,身上穿着短袖的薄棉浴袍,只盖住一半的大腿。贝克可以确定她根本没穿内衣。
  “我换件衣服,再为你们冲咖啡。”她说。
  他们走入另一间房间。而她几乎立刻跟着进来,而且已经换上牛仔裤、灰色毛衣和拖鞋。十分钟后,咖啡煮好了。
  “我的钥匙卡死了。”艾柏格说,“得把钥匙摇来摇去才打得开。”
  “那倒还好。”贝克说,“你不用像我们那么赶。”
  “她开门时,”史丹斯敦说,“我听到你在楼梯上走来走去。”
  “塑胶鞋底!”柯柏说。
  “你开门开快点!”贝克说。
  “衣柜里的钥匙孔真不赖。”艾柏格说,“我从头到尾都看得到你。”
  “下次你再不把钥匙拿出来开,”史丹斯敦说,“我一定先把你锁在里面。”电话声响了,他们都呆住了。
  “我是,哈啰……不……不,今晚不行……嗯,我还有点事……我房里有人吗?有,可以这么说。”
  她挂下电话迎上他们的眼神。
  “没事啦!”她说。


2011-1-21 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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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5  

26

  女警索尼雅·韩森的确是有点像罗丝安娜·麦格罗。柯柏是对的。
  她现在坐在马丁·贝克的办公室里,两手交叠在膝上,用她那双冷静的灰眼睛望着他。她把黑色头发梳成内卷的样子,而前面的刘海轻轻地附在左边眉毛上。她有着健康的肤色和开朗的表情,而且似乎未施脂粉。她看来绝不超过二十岁,但贝克知道她已二十五岁。
  “首先你要知道这是一项自愿的任务。”他说明,“你不愿意就不要接。我们决定征召你担任这任务,是因为你最够资格,而这主要是因为你的容貌。”
  她把头发拨离前额,面露不解地望着他。
  “另外也因为,”马丁·贝克补充说,“你住在市中心,而且你未婚,也没和家人或朋友住在一起。至少最近以来是这样,对吧?”
  索尼雅·韩森甩甩她的头。
  “我真希望帮得上忙。”她说,“不过我看起来哪儿不对吗?”
  “你记得罗丝安娜·麦格罗吗?一个美国女孩,今年夏天在古塔运河被谋杀的那个?”
  “我记得吗?我现在正在失踪人口局工作,这个案子我也查了一阵子了!”
  “我们知道是谁干的,也知道他现在就在城里,我还审问过他。他承认事发时他在船上,也承认见过她,但他说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谋杀案。”
  “那根本不可能啊!我是说报纸上登了那么多、那么久。”
  “他说他从不看报纸,我们套不出任何话。他表现得似乎光明正大,回答问题时也好像很诚实。我们没办法拘留他,也不能再跟踪他,惟一的机会是让他再犯一次案,所以要你参加……如果你愿意,而且认为你应付得来的话。当然啰,你也可能成为下一个牺牲者。”
  “真是个好差事!”
  索尼雅·韩森说完,伸手进皮包里找烟。
  “你和罗丝安娜的确相像,我们希望你当诱饵。你得这么做:他是史玛蓝街上一家搬家公司的经理,你到那儿告诉他你要搬点东西,想办法和他调情,确定他留下了你的住址和电话,总之要让他对你感兴趣。然后,我们只能抱着希望等等看了。”
  “你说你已经审问过他了?难道他不会警觉起来吗?”
  “我们放了点假消息来安抚他。”
  “那么我得去勾引他吵?这太惨了吧!倘若我成功了呢?”
  “你不用怕,我们会一直在你附近的。但你要先对这案子有全盘的了解,把我们手上的资料全部读过一遍。你得扮演罗丝安娜·麦格罗,我是说,看起来要像她。”
  “我是在学校时演过一些角色,但不外是天使啦、草菇之类的。”
  “噢,那这回你得卖力点了。”
  马丁·贝克静静坐了几秒钟,然后又说:
  “这是我们推一的机会了。他只需要一点刺激,而我们必须提供给他。”
  “好吧,我愿意试试,但愿我能应付,这好像很困难。”
  “你最好马上开始阅读所有的资料,各种报告、影片、笔录、书信和照片,然后我们才可以就这案子再讨论。”
  “现在开始吗?”
  “就是今天。署长哈玛会安排你暂时不必接其他勤务,直到案子结束。对了,还有一件事,我们要去你的公寓探探地形,还得复制一些钥匙。其他的就稍后再谈了。”
  十分钟后,他让她留在柯柏和米兰德办公室的隔壁房间里。她撑着两肘,开始读第一份验尸报告。
  艾柏格下午才到。他才刚坐下,柯柏就像一阵旋风似地冲进来,还用力敲打他背部,害他差点跌下椅子。
  “冈纳明天要回家。”马丁·贝克说,“走之前让他看看班特森长什么样子吧。”
  “你得小心才不会露出马脚。”柯柏说,“还有我们得早一点出发,城里每个人,甚至可以说全国一半的人口,都出来逛街买圣诞礼物了。”
  艾柏格用他的手掌敲着头说:
  “圣诞礼物,我竟然忘了!”
  “我也是。”马丁·贝克接着说,“其实我想到很多次,但也都忘了买。”
  路上非常挤。四点五十八分,他们让艾柏格在诺曼斯广场下车,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中。柯柏和贝克坐在车里等。
  过了二十五分钟,艾伯格回来了。爬进后座时他说:
  “很明显的,他就是影片里那家伙。他搭五十六路公车。”
  “他是去圣艾里克广场,他会在那里买牛奶、面包、奶油之后才回家。然后吃饭、看无聊的电视、上床睡觉。”柯柏说,“你们在哪下车?”
  “就这儿,现在我们正好来个圣诞大采购。”贝克回答。
  一小时后他们在玩具店里,艾柏格说:
  “柯柏说错了,全国另一半的人口也在这里。”
  他们花了将近三小时才买完,又花了一小时回贝克家。
  第二天,艾柏格与那位要做诱饵的女警会面。她正努力要把相关文件先念完一小部分。
  那天晚上就是圣诞夜,艾柏格回莫塔拉去了。他们都同意新年一过完,就开始实施这个计划。

27

  这是个银灰色的圣诞节。那个叫佛基·班特森的人,选择在索德拉来的母亲家中静静度过这个佳节。马丁·贝克不断地想起他,不管是在教堂中的圣诞礼拜,或是汗流泱背地戴着圣诞老人的面具时。
  柯柏因为吃太多,不得不在医院里住了三天。
  圣诞节第二天,艾柏格打电话来,听来有点兴奋。
  各报纸都刊登了不同形式但却相当冷淡的文章,表示运河谋杀案的案情已明朗,而瑞典警方不再需要插手这件事了。
  在哥审堡另外出了一件传统式的新年谋杀案,二十四小时之内就破案了。卡夫卡寄了一张超大型古怪的明信片来,是紫丁香色调的,上面画了一只鹿背向落日奔来。
  一月七日到了,而这天也的确像一月七日,街上到处是口袋空空、被雪冻歪的人们。商家开市了,大半却里面空空如也,天气还是一片朦胧而且奇寒。
  一月七日是计划发动日。
  一大早哈玛就来视察。看完后他说:
  “我们这个实验打算做多久?”
  “成功了为止。”艾柏格说。
  “这可是你说的。”
  哈玛想过了各种可能的突发状况,比方马丁·贝克和柯柏都可能有别的事要立刻办;米兰德和史丹斯敦也应该至少花部分时间处理他案;而第三区也很快就会开始抱怨被借走的女警员怎么还不能归队。
  “孩子们,祝好运。”他说。
  过一会儿,其他人都走了,只剩索尼雅·韩森留在贝克房间里。她感冒了,只能坐在椅子上流鼻涕。贝克看着她,她今天脚穿长靴、灰色上装和黑色紧身长裤。
  “你打算穿这些?”他的语气有点酸。
  “不,我会回家先换掉。但是你要知道,去年七月三号是夏天,而现在是冬天,如果我现在穿薄薄的,戴着太阳眼镜,跑去一家搬家公司请他们帮忙,那一定很古怪。”
  “你只要尽力就好,重点是你要了解真正的目的。”他停了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假设我了解得没错的话。”
  这女人若有所思地看他。
  “我想我明白。”她终于说,“我已经读过有关她的每个报告,而且一字不漏;那段影片我至少看过二十遍。我的衣服颜色挑和她相像的,还在镜子前面练习了好几个小时的仪态。但我还觉得不够。她的个性和我的完全不同,习惯也不同,我没过过她那种生活,也不打算过,但是我会尽我所能。”
  “那就好。”马丁·贝克说。
  她看起来高不可攀,实际上也不易亲近。他对她的私生活所知不多,只知道她有个五岁的女儿和她的祖父母一起住,她好像没结过婚。尽管他对她不甚了解,他却想起她很多的风评:她敏捷、脚踏实地而且专注于工作,这是很多人都做不到的。
  直到下午四点她才回报。
  “我刚从那儿出来,等一下我会直接回家。”
  “好吧,他是不可能现在就过去硬闯你家大门的。进行得怎样?”
  “我想还不错,大概不可能更好了,衣柜明天会搬来。”
  “他对你有意思吗?”
  “我不知道,我觉得他好像有眼睛一亮。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做,所以现在很难说。”
  “很困难吗?”
  “老实说,并不困难。我觉得他人看起来相当好,某些方面也很迷人。你确定他是凶手吗?我并没有很多和谋杀犯相处的经验,不过我很难将他当成谋杀罗丝安娜·麦格罗的凶手。”
  “是的,我很确定。他说些什么?他留了你的电话号码吗?”
  “他把我的地址和电话写在一张活页纸上。我还告诉他我另有一部私人电话,只不过如果我不是在等某人的电话,我就不会去接,所以得先打客厅的电话过来。我觉得他的话并不多。”
  “当时只有你和他在室内吗?”
  “是的,还有一个肥肥的老女人,在玻璃隔开的另一间办公室里。但她听不到我们谈话,因为当时她在讲电话,而我听不到。”
  “你有逮到机会和他谈谈送衣柜以外的事吗?”
  “有啊,我提到天气很差,而他回答一定会这样的;然后我说很高兴圣诞假期结束了,而他说他也是。我还加一句,‘像我这样孤独地过圣诞节,可真是悲哀啊!”’
  “那他说什么呢?”
  “他说他也是单身,而即使他圣诞节和母亲一起度过,也一样觉得可悲。”
  “听起来不错。”马丁·贝克说,“你们谈些别的吗?”
  “我想应该没有。”
  电话的另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她补充:
  “噢,我要他写下他们公司的地址和电话,好去电话簿里查一查,而他给我一张印好的公司名片。”
  “然后你就离开了吗?”
  “是啊,我已经没办法再逗留,继续说一堆废话。不过我挑了适当的时间离开。这之前我特地解开外套什么的,好让他看到我里面穿紧身毛衣。我还说如果他们没办法在白天把衣柜送来也没关系,因为晚上我几乎都在家等某人的电话。不过他说衣柜应该会在早上送到。”
  “很好,你听着,今天晚上我们恐怕得先预演,我们会在克拉拉分局。史丹斯敦会扮演班特森,他会打电话给你。你接了之后,就打给在克拉拉分局的我,我们会赶去你家,等史丹斯敦出现。你懂了吗?”
  “知道了。史丹斯敦一打来,我就拨电话给你。大约是几点呢?”
  “我不能告诉你,因为你不能预知班特森何时打来。”
  “你说的对。对了,马丁——”
  “是。”
  “实际上他在某方面还蛮有吸引力的,一点也不会令人不快,或显得很心急。罗丝安娜·麦格罗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瑞杰铃街第四区车站的候车室里面有间康乐室,室内一尘不染,东西也都放得很整齐,尽管提供娱乐的可能性很小。
  八点十五分了,马丁·贝克已经把晚报读了两遍,除了体育栏和分类小广告,几乎全部看了。这之前的两个小时,艾柏格跟柯柏一直在下棋,以便驱除彼此讨论的欲望。史丹斯敦在门口的椅子上睡觉,嘴巴张得开开的。他这样是可以原谅的,因为昨晚他一直在忙另一个案子;不管怎么说,他是要扮演坏蛋的,所以不需要太警觉。
  到了八点二十分,马丁·贝克走向史丹斯敦,把他摇醒。
  “现在开始吧!”
  史丹斯敦站起来,走到电话边拨了个号码。
  “喂,”他说,“我可以过去吗?什么?好。”
  然后他走回他的椅子,继续睡大觉。
  马丁·贝克望一望时钟。过了五十秒,电话铃响了。这部电话可以直拨外线,而且是特别为这个案子准备的,别人不可能使用。
  “我是贝克。”
  “我是索尼雅。他刚刚打来,他在半小时内会到。”
  “知道了。”
  他挂回电话。
  “现在我们行动吧,伙伴们。”
  “你现在放弃还来得及。”艾柏格在棋盘的另一边喊着。
  “好吧,”柯柏说,“一比零,你领先。”
  史丹斯敦张开一只眼睛:
  “我要走哪条路过去?”
  “你想走哪条路都可以。”
  他们下楼去开车,车子停在警局的车道上,是柯柏的车。当柯柏摇摇晃晃地把车转上瑞杰铃街时,他问:
  “我可以当那个躲在衣柜里的人吗?”
  “不可以,只有艾柏格可以。”
  “为什么?”
  “他是惟一能走进屋里而不被认出来的人。”
  索尼雅·韩森住在伦波葛街角落一幢建筑物的三楼,面向爱克堡广场。
  他们把车停在小戏院和泰格纳街之间,然后分头前进。贝克穿过街道走进灌木丛中,藏身在卡尔·史塔夫的雕像阴影中。他的据点可以清楚看到韩森家和爱克堡广场,周围的街道也一目了然。他看见柯柏以冷淡的姿态,随意地沿伦波葛街向南走。艾柏格则果断地照着行程走向前门,开了门走进去,好像他本来就住那儿。四十五秒后艾柏格就会在公寓里了,柯柏会在爱克堡街的拱门下面。马丁·贝克按下秒表。从他挂下索尼雅·韩森的电话之后,到现在已经过了五分十秒。
  外头很阴冷,他把外套领子翻上来。有个醉汉想向他勒索一根烟,他只能低声地吓吓他。
  史丹斯敦演得很好。
  他早了十二分钟,而且从一个令人想不到的方向过来。他沿着爱克堡公园的阶梯躲躲藏藏前进,然后混进一群去看电影的人里面。直到他潜人屋内,贝克才看见他。
  柯柏也还令人满意,他和马丁·贝克恰好在大门口会合。
  他们一起进大门,把里面玻璃门的锁打开,两人都没交谈。
  柯柏走楼梯,他位置是在韩森家下方半层楼处,没有讯号就不必推进。贝克想要搭电梯,可是按了钮后电梯一直不来来。他只好跑上楼梯,还遇见站在二楼半面露惊讶的柯柏。电梯停在三楼,史丹斯敦出去后让电梯门关不起来。马丁·贝克原计划搭电梯上四楼,再由四楼跳进韩森家的,这下也就泡汤了。
  屋子里没有吵闹声,但史丹斯敦一定早进去了。过了三十秒,贝克听到被盖住的叫声和一些吵闹声,他早就把钥匙准备好了,过了十秒钟,他已经进到韩森屋里。
  韩森坐在床上,史丹斯敦站在屋中间打呵欠,艾柏格则轻轻地把史丹斯敦的双手绞在背后。
  贝克吹声口哨,柯柏就像一辆特快车一样冲进来。因为他不需要开任何的问,反而撞到大厅里的桌子。
  马丁·贝克摸摸鼻子望着女孩。
  “很好。”他说。
  她很务实地穿出他想要的模样。她打赤脚,没穿裤子,身上穿着短袖的薄棉浴袍,只盖住一半的大腿。贝克可以确定她根本没穿内衣。
  “我换件衣服,再为你们冲咖啡。”她说。
  他们走入另一间房间。而她几乎立刻跟着进来,而且已经换上牛仔裤、灰色毛衣和拖鞋。十分钟后,咖啡煮好了。
  “我的钥匙卡死了。”艾柏格说,“得把钥匙摇来摇去才打得开。”
  “那倒还好。”贝克说,“你不用像我们那么赶。”
  “她开门时,”史丹斯敦说,“我听到你在楼梯上走来走去。”
  “塑胶鞋底!”柯柏说。
  “你开门开快点!”贝克说。
  “衣柜里的钥匙孔真不赖。”艾柏格说,“我从头到尾都看得到你。”
  “下次你再不把钥匙拿出来开,”史丹斯敦说,“我一定先把你锁在里面。”电话声响了,他们都呆住了。
  “我是,哈啰……不……不,今晚不行……嗯,我还有点事……我房里有人吗?有,可以这么说。”
  她挂下电话迎上他们的眼神。
  “没事啦!”她说。


2011-1-21 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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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6  

28

  索尼雅·韩森站在浴室里洗碗盘。她关水后听到客厅的电话响着,她甚至手也没擦干就冲进去抓起话筒。
  是班特森。
  “你的衣柜已经载出去了。”他说,“卡车应该十五分钟内会到。”
  “谢谢你这么好心打电话来,不然我不会开门的。我不知道你这么早送来,我是不是该去你的办公室付钱,或者……”
  “付给司机就好,他带着发票。”
  “好的,我会的。您是……”
  “我叫班特森。希望您满意我们的服务。我刚说过,卡车在十五分钟内会到。”
  “谢谢你,再见。”
  他一挂断,她就拨贝克的专线。
  “衣柜十五分钟内就送来了。他刚打过电话,我差点没接到,不过运气好,还是让我接到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浴室里的水声会盖住电话声。”
  “你最好先不要打开水龙头。”贝克回答,“而且,从现在开始,你要一直守着电话。你不可以上阁楼去或下洗衣间去什么的。”
  “我不会的。衣柜一送到,我是不是就去他的办公室?”
  “我想是吧!去过之后拨电话给我。”
  马丁·贝克房里还坐着艾柏格,贝克一挂下电话,他就疑惑地看着他。
  “她半小时内会去那里。”贝克告诉他。
  “那我们只需要等着。她是个好女孩,我喜欢。”
  他们一直等了超过两小时,艾柏格开始说:
  “她一定不会发生任何事的,只是……”
  “冷静点。”马丁·贝克回答,“她会打来的。”
  他们又等半小时,她才回报。
  “你们等很久了吗?”
  马丁·贝克愁眉苦脸地说:
  “发生什么事了?”他说完清一清喉咙。
  “从头说好了。我们通完电话二十分钟后,就有两个司机载一个衣柜过来,我看也没看就告诉他们摆哪里。他们走了之后,我才发现载错了,然后我去他们公司抱怨。”
  “你在那里待得可够久的。”
  “是啊,我到的时候他正好有客户在谈。我在柜台外面等,他看了我好几次,好像在催那人快一点。他对衣柜运错有点沮丧,我说那是我的错,不是他的错,我们几乎为了是谁的错而吵起来。然后他去找看看谁今晚有空。”
  “谁呢?”
  “他派不出人。但是他保证明天一早会运过来。他说他很愿意亲自送来,而我说这样要求就太过分了,虽然我很乐意接受。”
  “好,然后你离开了?”
  “不,我当然继续留在那里。”
  “他很难攀谈吗?”
  “不会,不过他有点害羞。”
  “你们聊些什么?”
  “噢,就是交通多拥挤啊,还有斯德哥尔摩以前是多好啊。然后我扯到独自一人住在都市里,真不好过,他也附和,不过他却说他宁愿独居。”
  “他聊天时显得愉快吗?”
  “我想是吧!但我总不能一直在那里闲扯。他提到他喜欢看电影,但除此之外他不常出门。然后没什么可聊了,我就离开了。他送我到门口,一直非常礼貌。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不做什么,等着。”
  两天后,索尼雅·韩森再度光临这家搬家公司。
  “我想谢谢你的帮忙,我的衣柜收到了,很抱歉给你带来很多麻烦。”
  “没什么麻烦的。”佛基·班特森说,“欢迎再度光临。我能为您效劳吗?”
  有个人走进房间,打断了这一切,他很明显是公司的老板。
  当她离开这办公室时,可以清楚地知道,班特森正从柜台后面望着她;她走到外门时转过身来,正好遇上他的眼神。
  过了一周,这实验又重复一次。这次的开场白还是交通问题,她说她搬来伦波葛街的公寓还没多久,所以她还是得继续从其他亲戚家的阁楼里搬家具来用。
  再过五天,她又站在他办公室里。当时还没到下午五点,因为她路过,就想进来看看。
  索尼雅·韩森打电话来时,好像有烦恼。
  “他还是没反应吗?”贝克问。
  “只有一点点。你知道吗,我想不是他。”
  “为什么不?”
  “他是这么害羞,而且显得毫不感兴趣。这几次我已经愈来愈露骨地表示,甚至已经给他明白的邀请了。根据我以往的经验,十个男人里至少有七个,现在已经坐在我家门口学野狼叫了。我猜我对他没什么魁力。现在我要做什么?”
  “继续下去。”
  “你应该找别人试试看。”
  “继续下去。”
  继续?但还要多久?一天天过去了,哈玛的表情显得愈来愈疑惑;马丁·贝克望着镜中的自己时,也显得日渐憔悴。
  克拉拉警局墙上的电子钟,又滴答地走过了三个平静无事的晚上,距离那次彩排也已经三周了。虽然计划早经充分认可,但似乎还没有实际成效,目前一点事也没有。叫做佛基·班特森的男人,仍然过着平静的日常生活,他继续喝全脂牛奶,正常上班,每天晚上也还睡九个小时。可是参与计划的人却几乎与日常生活脱节,和外界隔离了。猎犬们互咬致死,而狐狸根本没注意到,贝克想,这就是他们现在的写照。
  他愤怒地盯着那部黑色电话,它已经三个星期没响了。住伦波葛街公寓的女孩知道,只有一种情况可以拨这部电话。他们每晚打个电话给她作确认,一个晚上六点,一个在半夜。这是惟一的通话。
  马丁·贝克家中的气氛紧绷着。他老婆虽然没说什么,但是眼中的怀疑愈来愈明显;她很早就认定这计划没用,既无结果,又让贝克每晚都不在家。而他不能也不愿意解释。
  柯柏的情况好多了,至少米兰德或史丹斯敦每三天和他轮一次班,艾柏格则借着玩西洋棋让自己忙碌——而这一切竟叫做解决问题!所有的话很早以前就说完了!
  马丁·贝克假装在看报纸,却已完全记不得看到哪里。他利用打呵欠时看看可敬的同事们,他们一直没出声,背对背坐着,脑袋都因装满太多的想法而沉重地垂着。他看看时钟,九点五十五分。他又打了一个呵欠,僵硬地起身上厕所。他洗完手,顺便用水冲个脸才准备走出来。
  距离门三步时,他听到电话声。
  出来后,柯柏已经讲完,挂了电话。
  “他已经……”
  “不,”柯柏说,“但是他就站在街上。”
  这倒出乎意料。但是计划可以不变,马丁·贝克花三分钟详细地解说行动计划。班特森不可能强开楼下的门锁,即使他办到了,在他上楼前他们也到了。
  “我们得小心点。”
  “是。”柯柏说。
  他们把车开到小戏院前的临时停车站,然后分头前进。
  马丁·贝克站在原地,看着艾柏格走进门,然后看看表。从她打电话至今,过了四分钟。他想韩森应该还是独自在三楼房间里,可是却没看见佛基·班特森。
  过了三十秒,三楼一扇窗里亮了一盏灯,有人走到窗边朝外面望了望,然后很快消失了,灯也熄了。艾柏格已经定位,韩森和艾柏格躲在卧室窗边静静地等着,卧室设开灯但是有一道窄光穿透门缝,那是客厅里的灯亮着,以表示她在家。从客厅和卧室的窗户望出去,他们可以看到好几条街道指向这儿的交叉口。
  班特森就站在街对面的巴士站,正仰望着她的窗子。那里只站着他一个人。站没多久,他开始上下打量着街口。然后他慢慢地走上路中央的分隔岛,再消失在电话亭后面。
  “他来了!”艾柏格在黑暗中边移动边说。
  但是电话并未响起,过几分钟又看到班特森走在街上了。
  沿着人行道有一道矮矮的石墙,墙一直接到这栋楼她的窗户下。墙背面种了些草皮和灌木,也通向这幢房子。
  他又在人行道上停下来,抬头望着她的房间。然后他慢慢地走向她家大门。
  他又从视线中消失了,艾柏格开始搜寻外面的广场,直到看见马丁·贝克完全静止地站在种植区的一棵树旁。贾尔伯爵街上正好驰过一辆电车,把他遮住几秒钟,电车过后,班特森也消失了。
  过五分钟,他又见到班特森了。
  班特森紧贴着墙走,所以直到他回到路上往电车站走之前,都没人看到他。他在一个小店前停下来买一份法兰克福香肠,然后靠着墙一边吃一边继续瞪着她的窗户;接着他手插口袋里,来回地慢跑,不时还抬头望着她的窗户。
  过了十五分钟,马丁·贝克又回到同一棵树旁了。
  交通量又比刚刚大些了,电影刚结束,有一群人走在街上了。
  他们有几分钟没见到班特森,不一会儿又见到他,混在看完电影要回家的人群里。他走向电话亭,但又在几尺远的地方停下来;然后他突然以轻快的脚步走向种植区。马丁·贝克忙将背转向他,慢慢地移动。
  班特森通过小公园,穿过通往餐厅的小路,消失在泰格纳街远处。过了几分钟他又出现在对面人行道上,开始沿着爱克堡广场漫步。
  “你想他以前来过这一带吗?”穿着棉睡袍的韩森问,“我的意思是,今晚我发现他纯粹只是偶然。”
  艾柏格背贴着墙靠近窗户站着,抽着烟看着身边的女孩。她脸转向窗户,两脚分开、手放口袋中站着。借着街上微弱光线的反射,她的双眼好比苍白脸上的两个深渊。
  “可能他每个晚上都来这儿。”她说。
  班特森在广场上绕完第四圈以后,她说:
  “如果他整晚在这儿闲逛,我会发疯,而柯柏和马丁会冻死。”
  午夜十二点二十五分,他已经绕了广场八圈了,每次都比前一次快。他终于在通往公园的阶梯前停下来,仰望着她的公寓后,半跑步通过街道到电车站。
  一辆公车进站了,开走后,班特森已经不见了。
  “看,马丁跟上去了。”索尼雅·韩森说。
  她说话的音量让艾柏格跳了起来,在此之前,他们一直互相用耳语交谈,现在是她在这两小时里,头一次用正常声音讲话。
  他看见马丁·贝克很快地穿过街,跳上一辆已经等在戏院前的车,他还没关上车门,车就跟着巴士的方向冲出去了。
  “对了,谢谢你今晚来陪我。”韩森说,“我现在要睡了。”
  “赶快睡吧!”艾柏格说。
  他其实也很想睡。可是十分钟后他还是走进克拉拉警察局大门,柯柏稍后也到了。
  马丁·贝克进来时,他们的西洋棋已经各走五步了。
  “他搭巴士回圣艾里克广场,回家了。几乎马上就熄灯,现在可能睡着了。”
  “她看到班特森纯属运气。”艾柏格说,“他可能已经到过那里好几次了。”柯柏正在研究棋局。
  “就算他是如此,也不能证明什么。”
  “你说什么?”
  “柯柏说得对。”贝克回答。
  “当然啰。”柯柏说,“即使我在想钓的马子家附近像只野猫似的徘徊不去,那能证明什么?”
  艾柏格耸耸肩:
  “显然我比较年轻,年轻多了。”
  贝克不说话。他们两人有一下没一下地,尝试专心于棋局。过了一会儿,柯柏重复了一步棋,拖住了走势,不然他这局已经赢了。
  “该死!”他说,“刚刚闲聊打断了我的思绪。你还领先多少?”
  “四分。”艾柏格说,“十二点五比八点五。”
  柯柏站起来绕着室内跑。
  “我们该再把他带来审问一次,仔细搜他的家,尽可能惹火他。”他说。
  没有人回答。
  “我们该派些新人,重新开始跟踪他。”
  “不要。”艾柏格说。
  马丁·贝克只是一直咬着食指指节。过一会儿他说:
  “她吓着了吗?”
  “似乎没有。”艾柏格回答,“这女孩不会轻易紧张。”
  罗丝安娜·麦格罗也不会啊,马丁·贝克想着。
  瑞杰铃街上传来清早车辆的川流声,这表示他们的工作结束了,而别人的正开始。他们一直没怎么交谈,却都很清醒。
  有些什么事情发生了,但马丁·贝克并不确知是什么。
  二十四小时又过去了,艾柏格又领先了一分,其他什么也没发生。
  接下来是星期五,再过三天这个月就结束了;天气依旧没有大变化,整天都下着雨,大清早常雾气滚滚,其他时候也朦胧一片。
  九点十分,电话铃声划破沉静的夜,马丁·贝克拿起话筒。
  “他又来了,他现在站在巴士站旁。”
  尽管柯柏把车直接停在街上,他们竟比上次快三十秒到达。又过了三十秒,艾柏格定位的讯号灯也亮了。
  佛基·班特森这家伙足足在爱克堡广场闲荡了四小时,有四五次,他都在电话亭旁徘徊。这回他也仍停下来吃香肠,然后才搭车回家。柯柏开车跟着他。
  贝克觉得很冷,只好手插口袋、目不斜视、缩着头快步走回去。柯柏过半小时才到。
  “一切平静。”
  “他有看到你吗?”
  “他走路好像在梦游,我想他正前方三尺如果有一只河马,他也看不到。”
  马丁·贝克拨电话给警员索尼雅·韩森,他要自己想到她时,一定要想到她的工作,否则他会受不了。
  “哈啰,现在是明天的周六,准确点说,已经是今天了。他会工作到中午,他离开公司时你要在那里,很快地经过他身边,假装要赶去什么地方,然后令他意外地抓起他的手说:‘嗨,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怎么这么久没联络了?’或扯些别的。除了寒暄,不说别的,而且马上离开。外套还是要敞开着。”他稍作停顿,“你这次一定要尽全力。”
  他挂了电话,其他人一起瞪着他。
  “你们谁跟踪技术最棒?”他心不在焉地说。
  “史丹斯敦。”
  “好吧,明天一早他出家门那一分钟就开始跟踪他,史丹斯敦负责。报告他的每个动作回这里,用另一部电话。我们得一直保证两个人在这儿。”
  艾柏格和柯柏仍然瞪着他,但是他没注意到。
  早上七点三十八分,班特森走出前门,史丹斯敦的任务开始了。
  他在史玛蓝街的办公室里一直待到十一点十五分,才到咖啡店点些吃的,他选了窗边的位子坐下。
  十二点五分,他见到索尼雅·韩森出现在街角。
  她穿着蓝色的薄软呢外套,没扣上扣子,他可以看见她的腰带系得有多紧。她里面穿一件黑色套头毛衣,戴着手套,但是没戴帽子没带钱包。她的袜子和鞋子,在这样的天气里显得有点单薄。
  她往前走,穿过街道,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公司里的雇员一个个下班了,最后班特森也走出来把门锁上。他沿着人行道慢慢走,走没几米,索尼雅·韩森向他跑来。她和他寒暄,抓起他的手臂,注视着他,对他说了些话;接着立刻放下他的手,然后站离开他一点,继续聊。然后她转个身,继续向前跑。
  史丹斯敦瞄到了她的脸,她脸上有着热切、愉快,还有性感。他在心中为她鼓掌。
  班特森还站在那儿。看着她跑远了,他动了动,好像要追上去;可是又改变了主意,把双手放进口袋里,垂下头慢慢地走。
  史丹斯敦拿起帽子,付了钱,小心地向门外张望,看到班特森已经转过一个弯,才开门追出去。
  在克拉拉警局,贝克恹恹地盼着电话;柯柏和艾柏格已经暂停棋局,静静地看起报纸了。柯柏一边玩拼字游戏,一边狠狠地咬着手中的铅笔。
  电话铃声终于响起时,他因为咬得太用力,以至于铅笔折成两段。
  第一声还没响完,马丁·贝克就已经把耳朵贴上话筒了。
  “喂,我是索尼雅。一切都还不错,我完全照你所说的做了。”
  “很好,你有看到史丹斯敦吗?”
  “没有,不过我想他就在附近。我不敢转弯,所以就一直走,走了好几条街。”
  “你紧张吗?”
  “不,一点也不会。”
  直到一点十五分,电话才又响起。
  “我在贾思广场一家香烟店里。”史丹斯敦说,“索尼雅棒极了,她让他饥渴得不得了,好像帽子里的蜜蜂一样。我们已经走过了市中心,穿过了大桥,现在他正在旧城这边闲荡。”
  “小心点。”
  “没问题的,他走得像个僵尸一样,对身边的任何事都没感觉。我不能再讲了,不然会跟丢。”
  艾柏格突然站起来,来回地踱步。
  “我们给她的真不是件好差事。”他说。
  “她应付得来。”柯柏说,“她也会把其他事情搞定,只要史丹斯敦别吓跑他就好了。”
  “史丹斯敦没问题的。”过一会儿,艾柏格说。
  见克一直没说话。
  三点三分时,他们又有史丹斯敦的消息了。
  “我们在佛昆街上。他只顾在街上来来回回地走着,既不停下来,也不四处张望,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继续盯。”这是贝克的回答。
  平常,几乎没什么能改变贝克沉稳的举止,不过在他来回盯着电话、时钟四十五分钟而室内又没人讲半句话之后,他终于站起来走了出去。
  艾柏格和柯柏对望一眼。柯柏耸耸肩,把棋盘重新摆好。
  贝克用冰冷的水洗手和脸,然后仔细地擦干。他走出洗手间时,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告诉他有电话找他。
  是他老婆。
  “我很久没看到你的鬼影子了,连根头发也没有。现在连拨电话给你都不行啦?你在忙什么大事业?什么时候才回家?”
  “我也不知道。”他疲倦地说。
  她继续唠叨个不停,口气也愈来愈粗暴尖锐。他终于忍不住插嘴:
  “我现在没空。”他有点动怒,“再见,不用再打来!”
  他还没放下电话筒就开始后悔刚刚的语气,不过,也只能耸耸肩,然后走回正在玩棋的同事身边。
  史丹斯敦又来了一个电话,在史凯普桥,四点四十分。
  “他进了一家餐厅,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啤酒。我们几乎把城南走遍了。他看来还是一脸古怪样。”
  贝克想起自己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他叫街对面的餐饮店外送过来。他们吃饱后,柯柏躺在椅子上睡着了,还打鼾。
  电话又响时,他惊跳醒来。已经晚上七点了。
  “他从刚才一直坐到现在,喝了四瓶啤酒,现在正要离开,又往市中心走回去了,走得相当快。我一有空就打电话回去,再见。”
  史丹斯敦听起来有点喘,好像刚刚跑步过,而且贝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挂断了。
  “他正要去那里。”柯柏说。
  下一个电话过了七点半才来,更短,贝克还是没能讲一点话。
  “我在安歌贝克广场,他现在走得很快,在贾尔伯爵街上。”
  他们只有继续等,轮流瞪着时钟和电话。
  八点五分,贝克在铃声中抓起话筒,史丹斯敦听起来很沮丧。
  “他在爱克堡街闲逛,又穿过高架桥,我们到欧登街了。我猜他要回家了,他的步伐又变慢了。”
  “可恶,他回到家通知我。”
  半小时后史丹斯敦又打来电话。
  “他没有回家,转进高地街。他的脚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只顾一直走啊走的,我撑不了多久了。”
  “你现在在哪里?”
  “在北班广场,他现在正要经过都市戏院。”
  马丁·贝克不断地想,班特森到底在想什么?他是真的一直在动脑筋呢,或只是无意识地绕着街道走,心里有个沸腾的想法或决定,却一直不敢付诸行动?
  接下来的三小时里,史丹斯敦从不同的地方回报了四次。那家伙一直在爱克堡广场附近的街道上绕圈子,但是并不走近她的公寓。
  直到清晨两点半,史丹斯敦说他终于回家了,卧室里的灯也熄了。
  马丁·贝克派柯柏接班。
  星期天早上八点,柯柏回来了,他把睡在沙发上的艾柏格叫醒后,就跳上去睡着了。
  艾柏格去找马丁·贝克,后者正坐在电话旁思考。
  “柯柏回来了?”他抬起头,用满是血丝的双眼望着他。
  “他正在睡觉,已经天亮了。史丹斯敦在当值。”
  这天的第一个电话是早上十点。
  “他又出门了。”史丹斯敦说,“他走向通往昆斯荷曼的桥。”
  “他看起来怎样?”
  “没变,甚至穿一样的衣服,天晓得他有没有脱下来过。”
  “他走得很快吗?”
  “不会,相当慢。”
  “你睡过了吗?”
  “睡了一下,但我的精神并不很好。”
  到下午四点之前,史丹斯敦几乎每个小时打来。班特森足足走了六小时,其中只去咖啡店小坐两次。他在昆斯荷曼,也就是旧市区和南区,到处闲逛。六小时里都没到索尼雅·韩森的公寓附近。
  五点三十分,贝克坐在椅子上靠着电话睡着了。十五分钟后,史丹斯敦的回报叫醒了他。
  “我在诺曼斯广场,他正向她的住处移动,表情有点不同了。”
  “怎么说?”
  “好像他又活过来了。可是表情却有点受迫的样子。”
  八点十五分。
  “我现在得更小心了。他刚转到史威瓦金区,还是朝她那儿走。他正在看女孩子。”
  九点三十分。
  “在史都尔街。他似乎已经冷静多了,不过还是到处瞄女孩。”
  “放轻松点。”马丁·贝克回答。
  他突然精神一振,而且开始有信心,尽管他已经四十八小时没合眼了。
  他站着看地图,柯柏在图上用红笔画出班特森的闲荡路线,简直惨不忍睹。电话又响了。
  “他今天打来第十次了!”柯柏说。
  马丁·贝克接起电话,看了看时钟,十点五十九分。
  是索尼雅·韩森。她的声音沙哑中带着颤抖。
  “马丁,他又在这儿了。”
  “我们立刻赶到。”他说。
  索尼雅·韩森把电话推开一边,望望墙上的钟,十点五十九分。四分钟之内艾柏格会从前门进来,她不再是孤单一人,也不会再无助、恶心和毛骨悚然的感觉。
  她把出汗的掌心在棉睡袍上抹了又抹,袍子因为受潮而紧贴在她臀部。
  她轻轻地走进卧室中,不开灯,走到窗边。赤着脚,这本条镶花地板显得硬邦邦的,有点冷。她用脚尖站立,右手扶在窗框上撑着身体,很小心地从薄窗帘后向外偷窥。街上有许多人,有几个站在街对面的餐厅旁,其间有一分半钟的时间,她看不到班特森的身影。他从伦波葛街上了岔路,直接走上贾尔伯爵街,大约在电车轨道的一半处,他很快地向右转。半分钟过后,她就看不到他了。他踩着流畅的大步伐,走得飞快,他只望着正前方,对周遭似乎视而不见,又好像是在专注思考某件特别的事。
  她走回客厅,这儿亮着灯,感觉比较温暖,也摆了些她喜欢的小东西。她点了根烟,深深吸一口。尽管她完全清楚自己正在做的工作,但当她看到班特森走过来而没进入电话亭时,心里还是有点庆幸。她等班特森把她那个笨笨重重的电话弄响,已经等太久了;而这电话若真的打来,必然将她平静的心击成碎片,也会给她这处地方带来许多不愉快的回忆。现在她希望这个电话永远不会打进来,希望每件事都猜错了,那么她就可以回到以前的工作轨道,也永远不需要再想起这个人。
  她抬起过去三周以来一直在编织的毛衣,走到镜子前面,在肩膀上比了比,这件衣服很快就完成了。她又看一次时钟,艾柏格这次晚了十秒钟。他这次又没法破记录了,想到这里她笑了,因为她知道他又会甚为懊恼了。她看着镜中自己冷静的笑容和头发上闪耀的细小汗珠。
  索尼雅·韩森穿过大厅,走进浴室。她站在磁砖地板上,两脚站得开开的,弯下腰用冷水洗脸和手。
  当她关掉水龙头时,就听到艾柏格把钥匙插进前门的声音。他晚到了至少一分钟。
  她手上还挂着浴巾就忙着走出去到大厅,用另一只手开了安全锁,把门大开。“谢天谢地,真高兴你来了!”她说。
  那不是艾柏格。
  她唇上还挂着一丝微笑,慢慢地退回房间里。叫做佛基·班特森的家伙,把门关上,插上安全锁,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


2011-1-21 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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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7  

29

  马丁·贝克是最后一个冲出去的。但是他刚冲出门外,电话铃声却又响了,他只好折回来抓起电话筒。
  “我在大使酒店的大厅里。”史丹斯敦说,“我跟丢了,那时他混在这附近的人群里。应该是不到五分钟之前的事。”
  “他已经出现在伦波葛街了,尽快赶到那里!”
  马丁·贝克丢下电话,跟着其他人冲下楼梯。他坐后座,艾柏格坐前座……他们每次都坐相同的位子,以便让艾柏格第一个到现场。
  柯柏很快发动车子,却不得不立刻放掉离合器,并歪向一边,以免撞上正开进来的一辆警用灰色卡车,然后才开上路。转到瑞杰铃街后,他们夹在一辆绿色富豪车和一辆灰褐色的福斯车之间。马丁·贝克两手撑在膝盖上,瞪着灰暗的窗外,窗外很冷,还下着毛毛雨。他身心都保持着警觉和亢奋的状态。并且觉得自己像个充分受训、准备完全的运动员,正打算创下新记录。
  就在两秒钟后,他们前面的那辆绿色富豪车,撞上一辆小卡车,后者是从一条单行道中逆向行驶出现的。这辆富豪车在撞击前一秒钟,迅速转向左边,而柯柏当时正打算超车,也被迫跟着打向这辆车左边。他的反应很快,也没撞到前面那辆富豪车,但是对面车道上的车也都纷纷紧急刹车,车头对车头紧紧贴着。当那辆福斯车撞上他们左前门时,柯柏正在倒车中。福斯车的司机干脆就紧急停车,而这在拥挤的十字路口,可是个要命的错误。
  其实这场车祸并不严重,十分钟之内就会有几个警员带着卷尺什么的赶到,他们会抄录车主和乘客们的姓名、驾照号码,他们也会要求看看驾照、身份证和收音机使用执照;然后他们会在值班簿上写下“车体损毁”,耸耸肩就走开了。如果互相咆哮吼叫或挥舞拳头的司机们,没有人闻起来像是酒后开车的话,他们多半会回自己的警车,重新依照既定的路线上路。
  艾柏格出声诅咒,马丁·贝克过了十秒钟才知道发生什么事:他们出不去了,两边的门都被卡得死死的,他们好像被焊在里面一样。
  这时柯柏做了不得已的决定:把车子倒出去。可是这时刚好一辆五十五路公车停在他们正后方!这一来要撤退出去就只有等警察来了。福斯车的车主从车里走出来,一副懊恼的样子,到处找人兴师问罪。柯柏一时之间看不到他,可能跑去向后面的两辆车理论去了。
  艾柏格把双脚抵在车门上用力推,推到痛得哀叫也没法弄走那辆福斯车,那辆车还没放空档。
  要命的三四分钟过去了,艾柏格不断大叫并且挥舞手臂。外面的雨像一层灰色薄膜洒在后车窗上,隐约可见一位警察穿着黑雨衣站在那儿。
  最后终于有人看到他们的手势,开始动手把福斯车推开。他们的动作既笨拙且缓慢。还有一位警察想阻止他们,过一分钟后才加人协助推车。终于,两辆车之间有三米的距离,但是门依然卡住打不开。艾柏格不断诅咒、用力推门,马丁·贝克紧绷着神经,觉得汗由脖子流下衣领,好像在肩肿骨附近形成一潭水后再往下流。
  慢慢地,门吱吱嘎嘎地开了。
  艾柏格弹了出去。马丁·贝克和柯柏也同时想从这个门挤出去,他们办到了!
  那个警员已经站好准备做记录了。
  “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闭嘴厂柯柏大吼。
  还好他被认出来。
  “跑!”
  艾柏格在他们前面十五尺的地方吼着。
  似乎有双上帝的手要阻止他们。柯柏和一个老人撞了个满怀,他肚子上绑着箱子叫卖香肠汉堡。
  足足有四百五十码,马丁·贝克这么想,对一个运动员可能只需要一分钟,但他们不是。他们也不是跑在铺煤渣的跑道上,而是在寒冷的雨中跑在铺沥青的街道上。艾柏格还是领先他们十五尺,不过他在转角处跌一跤,差点扑在地上。这使他的领先消失,他们两人并肩跑下斜坡。马丁·贝克开始眼冒金星了,他也听到后面不远处何柏沉重的喘气声。
  他们又转个弯之后,重重踏过矮灌木区,就看到了,三个人同时看到了:伦波葛街上那间三楼屋子里,微弱的灯光显示卧室里还亮着灯,阴影也刻画在窗上。
  眼前的金星消失了,而胸口的疼痛此刻也毫无感觉,马丁·贝克穿过街道时,脑中想着自己这辈子从没跑这么快过,尽管艾柏格还是领先他九尺远,而柯柏已经追到他身边了。当他赶到时,艾柏格已经把一楼大门打开了。
  电梯并不是停在一楼,反正他们计划中也从未考虑用它。他到达一二楼间的平台时才注意到两件事:自己几乎紧张到没呼吸了;而柯柏也慢下来,没在他身边了。这计划还真的有效,这该死的、完美的计划!他一边爬上最后几阶楼梯,一边想着,钥匙已拿在手上。
  贝克手中的钥匙在锁孔中只转动一次,而他一推,门就开了几英寸。他可以看见安全锁扣在锁孔中,而室内并未传出任何人的声响,只有诡异的电话铃声持续不断。时间似乎停止了。他看到客厅地毯上的图案,一条毛巾和一双鞋。
  “走开!”
  艾柏格沙哑地叫着,但非常冷静。接下来艾柏格把安全锁射断,声音大得好像整个世界都崩成一堆碎片,而因为贝克还用力抵在门上,所以他是摔进客厅及卧室,而不是冲进去的。
  卧室内那种如幻似真的景象,可以跟杜莎德夫人(Madame Tussaud,1761’1850,著名的蜡像师。法国大革命时期,曾专职翻制断头台砍下的人头面模。现今伦敦有其创立的蜡像陈列馆)的恐怖屋媲美。那好像是一张无法挽救、过度曝光的照片,沉浸在一片白色灯光里,令贝克对每个细节都毛骨悚然地牢牢记着。
  屋里的男人还穿着外套,他的棕色帽子扔在地板上,有一部分被撕破的蓝白色相间的睡袍遮住了。
  这人就是杀死罗丝安娜·麦格罗的人。他左脚站在地板上弯身向前,右膝跨在床上,重重地压在床上女人的左大腿上;他的一只大手放在她的下巴和嘴上,还用两个手指压住她的鼻子,那是他的左手;他的右手则停在较下方的某处,它在摸索着她的喉咙,而且刚找到。
  女人躺在床上。贝克可以从这男人的指缝间看到她张大的双眼和她脸颊上一条细细的血迹。她的右腿抬起来,脚底正好抵住他的胸部。她全身赤裸着,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紧张状态,以至于肌腱都很突出,好像是个解剖用的模特儿。
  这只是在不到一秒钟里看到的景象,却已经足够将所有细节永远烙印在贝克的心中。这个穿外套的男人很快地放开她,跳到地上、恢复平衡后立刻转身,这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完成。
  这其实是马丁·贝克第一次这样看到这个他已经追捕了六个月又十九天的杀人凶嫌。圣诞节之前的一个下午,他在柯柏的办公室里为他做过笔录的那个佛基·班特森,和现在已经判若两人。
  他现在不再伪装,表情赤裸裸面呆滞,他的瞳孔收缩,眼睛来回游移着,好像一头困住的猛兽。他弓着身体,两膝微弯,身体有节奏地摇晃着。
  但是再一次……大约不到十分之一秒时间,班特森发出一声闷吼,随即向前冲,这同时,马丁·贝克用右手背打中他的锁骨,而艾柏格从后面扑向班特森,想抓住他的手。
  艾柏格身上的枪阻碍了自己的行动,而马丁·贝克则在毫无警觉下,受到更严厉的反击。这可能是因为他只关心躺在床上不动的那个女人,她四肢瘫软地躺在床上,嘴巴张开而两眼半闭着。
  班特森用头猛撞上贝克的胸隔膜,将他撞得飞到墙上;同时他摆脱艾柏格的扑捉,还是蜷缩着身体,跨着大步,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冲向门口,就像今晚一切荒诞的状况一样。
  这整个过程中,电话铃声不断响着。
  马丁·贝克在后紧追不舍,却和他一直维持着五六阶楼梯的距离,而且距离还渐渐在拉大。
  马丁·贝克听得见逃跑的人就在脚下不远处,却直到一楼时才看得到他。这时他已经穿过靠近入口处的玻璃门,就快要跑到街上重获自由了。
  但是柯柏在那里,他离墙壁两步站着,穿着大衣的班特森瞄准他的脸给了重重的一拳。
  过了一秒钟,马丁·贝克才发现,这一切终于结束了。当柯柏擒住班特森的手臂,快速且毫不留情地向上扭到他背后时,他那声惨叫虽然很短,贝克却听得很清晰。他无力地瘫软在地上了。
  马丁·贝克靠墙站着,听着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的警笛声。一个临时哨已经搭起来了,人行道上有几个穿制服的警员,正努力挡开好奇的旁观者。
  马丁·贝克看着佛基·班特森,他半躺在地上,脸被压向墙壁,上面有两行泪。
  “救护车来了。”史丹斯敦说。
  马丁·贝克搭电梯上楼去。她穿着条纹睡裤和毛衣,坐在摇椅上。他抑郁地看着她。
  “救护车来了,他们很快就上来。”
  “我可以自己走。”她气若游丝地说。
  在电梯中,她说:
  “别一副可怜样,那不是你的错,而且我也还好。”
  他甚至不敢抬头望她的眼睛。
  “如果他是要强暴我,我应该可以对付他的,但事情却不是这样。我一直没机会出手,完全没有。”
  她甩一甩头。
  “你们再晚个十到十五秒,那就……或者他没去注意电话声的话,那至少令他混乱了一会儿,也让这种与外界隔离的状况稍微中断。啊!老天,真可怕!”
  他们走到救护车旁时,她说:
  “可怜的家伙。”
  “谁?”
  “他啊!”
  十五分钟后,只剩柯柏和史丹斯敦留守在伦波葛街的公寓外面。
  “你修理他时我才刚刚赶到,就在街对面。你打哪儿学来这一招的?”
  “我学过跳伞,但是我不常用。”
  “我没看过比这更棒的,你这招可以逮住任何人。”
  “八月时狐狼生出来,九月时下了一堆雨,现在这场洪水这么可怕,他却说,我记不得了!”
  “你说什么?”
  “引用一个人的文章。”柯柏说,“他叫吉卜林(Rudyard kipling,1865’1936,英国儿童文学家、小说家、诗人)。”


2011-1-21 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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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8  

30

  马丁·贝克望着对面这个家伙,他无精打采地坐着,手上绑着吊带,只顾低着头,眼睛望也不望贝克。
  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六个半月。他向前弯了弯腰,打开录音机。
  “你的名字叫做佛基·连纳·班特森,一九二六年八月六日出生于古斯塔夫的伐萨教区。现在住在斯德哥尔摩的洛司坦街,以上是否正确?”
  这人非常轻地点了点头。
  “你必须要大声回答。”马丁·贝克说。
  “对。”这个叫佛基·班特森的人说,“对,是正确的。”
  “你是否承认,去年七月四号晚上,对美国公民罗丝安娜·麦格罗性侵犯之后加以谋杀?”
  “我从没有谋杀任何人。”佛基·班特森说。
  “声音提高一点。”
  “不,我没做这件事。”
  “稍早你曾经承认,去年七月四号在‘黛安娜号’上,你遇见了罗丝安娜·麦格罗,对不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们有证据显示,去年七月四号你和她在一起。那天晚上你在她舱房里杀了她,还把她尸体丢出船外。”
  “不,你胡说!”
  “你杀死她的手法和你想杀死伦波葛街那女人的手法一样,是吗?”
  “我并不想杀她。”
  “你不想杀谁?”
  “那个女孩。她来找我好几次,她邀请我去她住的地方,但却是说着玩的,她只是想羞辱我。”
  “罗丝安娜也是想羞辱你吗?所以你才杀她是吗?”
  “我不知道。”
  “你进过她房间吗?”
  “我不记得了。可能有,我不知道。”
  马丁·贝克静静地坐着,研究这个人。最后他说:
  “你很疲倦吗?”
  “还好。”
  “你的手很痛吗?”
  “不会再痛了,他们在医院里给我打了一针。”
  “你昨天晚上见到那女人时,有没有联想起去年夏天那个女人?船上的那个?”
  “她们不是女人。”
  “这什么意思?她们当然是女人。”
  “是的,但是……像野兽。”
  “我不懂你说什么。”
  “她们像野兽,完全放纵于……”
  “放纵于什么?你,是吗?”
  “老天,别开我玩笑。她们是放纵淫欲,放纵无耻。”
  有三十秒的静默。
  “你真的这么认为?”
  “只要是人都会这么想,除了那些最颓废、最堕落的人以外。”
  “你不喜欢这些女人吗?罗丝安娜·麦格罗,还有伦波葛街那个女孩,她好像叫做……”
  “索尼雅·韩森。”他唾沫横飞地说。
  “对,没错。你不喜欢她吗?”
  “我恨她!我也恨另一个,我记不太清楚了。你没看到她们的行为吗?你不了解那对一个男人的意义吗?”他说得又快又急切。
  “不了解。你是指什么?”
  “哼!那真是可恨。她们以自己的堕落为荣,趾高气扬,然后变得自大,而且富有侵略性。”
  “你找过妓女吗?”
  “她们没那么可恨,也没那么无耻,而且她们靠这赚钱,至少她们还有一点职业尊严和诚实。”
  “你记得上次我问你同一个问题时,你怎么回答吗?”
  班特森显得有点困惑而忧虑。“不记得……”
  “你记得吗?我问过你是否找过妓女。”
  “不记得,你问过吗?”
  马丁·贝克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我在试着帮助你。”他终于说。
  “用什么帮?帮助我?你如何帮我?现在?发生这些事之后?”
  “我在试着帮你回忆。”
  “是”
  “但你也要帮忙自己。”
  “是。”
  “试着回忆看看,你从索德策平上‘黛安娜号’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你带着摩托车和钓鱼用具,而船误点了相当久。”
  “对,这我记得,天气很棒。”
  “你上船之后做了些什么?”
  “我记得吃了早餐,我上船前没吃,因为打算在船上吃。”
  “你有和同桌的其他人说话吗?”
  “没有,我记得是一个人吃的,其他人已经吃完了。”
  “然后呢?你吃完早餐后呢?”
  “我好像上甲板去了。对,我记得没错,当时天气很好。”
  “你有和任何人说话吗?”
  “没有,我独自一人站在船首。接着午餐时间又到了。”
  “你又一个人吃吗?”
  “没有,餐桌上还有别人,但是我没和任何人说话。”
  “罗丝安娜·麦格罗和你同桌吗?”
  “我不记得了,我不太注意谁坐在旁边的。”
  “那你记得怎么遇到她的吗?”
  “不,真的不记得。”
  “但是上次你说她问你一些事,然后你们开始聊起来。”
  “对,就是这样。现在我想起来了,她问我刚刚通过的地方叫什么名字。”
  “什么名字?”
  “我记得是诺松。”
  “然后她就停下来和你聊天?”
  “对,但我不太记得她说些什么了。”
  “你很快就觉得她是个坏女人吗?”
  “对。
  “那你干嘛跟她继续聊?”
  “她硬黏上我的。她就站在那儿,边讲边笑。她和其他人一样,无耻。”
  “之后你做什么呢?”
  “之后?”
  “对,你们没有一起上岸吗?”
  “我有上岸一会儿,她是跟着我去的。”
  “你们聊些什么?”
  “我不记得了,可说无所不谈,不过也没聊什么特别的。我只记得当时我是想要好好练习英文。”
  “你们回船上后,做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记得了,大概一起吃晚餐吧。”
  “吃晚餐之后,你们有再见面吗?”
  “我记得天黑之后曾经站在船头,但是当时我是一个人。”
  “那天晚上你们没有再见面吗?试着想想看。”
  “大概有吧,我不太清楚。不过我记得我们坐在船尾的椅子上聊天。其实我真想一个人静静,可是她却一直黏我。”
  “她没有邀你进她房间吗?”
  “没有。
  “当晚稍后你杀了她,是不是这样?”
  “不,我没做过这种事。”
  “你真的不记得你杀死她了吗?”
  “为什么这样折磨我?不要再重复那些话了,我什么也没做。”
  “我不是要折磨你。”
  他说的是真的吗?马丁·贝克也不知道。总之他觉得这人又开始设防了,心中对抗外在世界的障碍又开始作用了,而且他愈想摧毁这些障碍,就愈难动它分毫。
  “好吧,其实那也不重要。”
  班特森眼中的尖锐又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恐惧和犹疑。
  “你不了解我。”他重重地说。
  “我正试着了解。我知道你不喜欢某些人,因为他们很令你讨厌。”
  “难道你看不出来?有些人是很可恨的。”
  “我知道,你对某种人特别讨厌,特别是你说的那些无耻女人。对不对?”
  他什么也不说。
  “你有信仰吗?”
  “没有。”
  “为什么没有?”
  他只是困惑地耸耸肩。
  “你读过宗教书籍或杂志吗?”
  “我读过《圣经》。”
  “你相信书中说的吗?”
  “不信,里面有太多无法解释的怪事,而且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比方什么呢?”
  “所有的肮脏事。”
  “你认为像罗丝安娜·麦格罗或韩森小姐这种女人是肮脏的?”
  “当然。你不同意吗?看看我们身边发生的这些事!年底时我读了好几个星期的报纸,上面每天都是一些肮脏事。你知道为什么吗?”
  “所以你不想和这些肮脏的人有瓜葛?”
  “不,我不想。”他屏气几秒钟后,又加一句:“绝对不想。”
  “好吧,你是说你不喜欢她们。但是像罗丝安娜·麦格罗或索尼雅·韩森这样的女人,对你不是有很大的吸引力吗?难道你不想看着她们,或者抚摸她们,感觉她们的身体曲线?”
  “你无权对我这么说。”
  “难道你不想看看她们的腿或手臂?不想触摸她们的肌肤?”
  “你为什么说这些?”
  “难道你不想抚摸她们?脱光她们的衣服?看到她们的裸体?”
  “不,不,不是这样的。”
  “难道你不希望感觉到她们的手在你身体上?难道你不希望她们抚摸你?”
  “闭嘴!”
  这人开始尖叫,还准备离开他的椅子。他这突然的动作使他气喘,而且脸部扭曲,显得很痛苦,可能是碰到了手臂上的伤口。
  “噢,其实这也没什么,这是相当正常的。我看到某些女人时,也会有类似的想法。”
  班特森瞪着他:
  “你是在说我不正常吗?”
  贝克不说话。
  “你是说,如果我对自己的身体有一点羞耻的感觉,那我就不正常吗?”
  没有回答。
  “我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和想法。”
  “是的,但是你没有权利决定别人的。昨晚我亲眼看到,你几乎杀死另一个人。”
  “你没有!我什么也没做!”
  “我不确定的事从不说出口。你想要杀死她,如果我们晚一步到那里,现在你的良知就要背负一条人命了,你就是一个谋杀者了。”
  奇怪的是,这指控居然令他很激动。他嘴巴张大了好一会儿,最后他用蚊子般的声音说:
  “她活该,都是她的错,不是我的错。”
  “对不起,我没听到。”
  一阵静默。
  “你可以重复刚刚的话吗?”
  班特森只是悻悻然地望着地板。
  马丁·贝克忽然说:
  “你在对我说谎。”
  班特森猛摇头。
  “你说过你只买有关运动和钓鱼的杂志,但其实你也买那种有很多裸女图片的杂志。”
  “你胡说。”
  “你忘了我从不说谎。”
  一阵静默。
  “你家衣柜后面堆了超过一百本这类杂志。”
  他的反应非常强烈:
  “你怎么知道?”
  “我们派人搜你的房子,他们发现了你衣柜后面的杂志,他们也发现很多其他东西,比如说,有一副属于罗丝安娜·麦格罗的太阳眼镜。”
  “你闯入我家,破坏我的私生活!你为什么这么做?”
  过几秒钟他又重复最后一句,还说:
  “我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你很可恶。”
  “其实,看看照片并不犯法。”马丁·贝克说,“一点也不。看照片没有关系,杂志上的女人看起来和其他女人都一样,都差不多。但如果照片上是——只是假设而已,是罗丝安娜·麦格罗,或是索尼雅·韩森,或者西芙·林柏格……”
  “闭嘴!”他狂叫。“你不可以这么说,你没有权利提到这名字。”
  “为何没有?如果我告诉你,西芙·林柏格曾在杂志上拍过这种照片呢?”
  “你这个说谎的魔鬼!”
  “记住,我告诉过你我从不说谎。你会怎么做?”
  “我会惩罚……我也会杀了你,因为你竟然这么说……”
  “你杀不了我的。但是你会把那女人怎么样呢?噢,她叫什么名字?对了,是西芙……”
  “惩罚……我会……我会……”
  “什么?”
  班特森一次次地把手打开又合起来。
  “对,我会那么做!”他说。
  “杀死她?”
  “对!”
  “为什么?”
  一阵沉默。
  “你不该那么说的。”班特森说,他左颊上流下一滴眼泪。
  “你破坏了很多张照片。”马丁·贝克静静地说。“用刀子割得面目全非。为什么这样做?”
  “在我家……你进去我家里,到处乱搜、乱刺探……”
  “你为何割那些照片?”马丁·贝克很大声地说。
  “这没你的事!”他歇斯底里地说,“你这魔鬼!你是只堕落的猪!”
  “到底为什么?”
  “为了惩罚,我也会惩罚你的。”
  接下来有两分钟的沉默。然后马丁·贝克换上友善的腔调:
  “你杀了船上的那个女人。你自己不记得了,可是我得要帮你回忆起来。舱房内又小又窄,灯光也很昏暗。当时船正通过一个湖,是不是这样?”
  “那是伯伦湖。”班特森说。
  “而你在她房里,把她的衣服脱了。”
  “不,她自己脱的。她开始一件一件地脱,她要我和她一样肮脏,真的很可恨。”
  “你是否处罚了她?”马丁·贝克冷静地说。
  “是的,我处罚她。你看不出来吗?她必须被处罚,她堕落又无耻!”
  “你怎么处罚她?你杀了她,是不是?”
  “她死有余辜!她想把我也变肮脏!她以自己的无耻为荣,你不了解吗?”他尖叫着,“我必须杀了她!我必须杀死她肮脏的身体!”
  “难道你不怕有人从送风口看见你吗?”
  “房间没有送风口。我也不害怕。我知道我做了正确的事,她是有罪的,她死了活该!”
  “你杀死她之后呢?又做了什么?”
  班特森整个人一下子沉入椅子里,喃喃自语着:
  “不要再折磨我了,为何你要一直提这件事呢?我不记得了。”
  “她死后你就离开她房间,是吗?”
  马丁·贝克的声音非常温和、冷静。
  “没有,噢,有,我不记得了。”
  “她还是赤裸地躺在睡铺上,是吧?是你杀了她。之后你还继续留在房间里吗?”
  “不,我走出去了。噢,其实我不记得了。”
  “她的房间在船上什么地方?”
  “我不记得了。”
  “在甲板下面很远吗?”
  “不是,但是在相当后面……在最后面……在甲板上面向船尾的最后一间。”
  “她死后,你对她做了什么?”
  “不要一直问我这些。”他边说边哭得像个小孩。“那不是我的错,是她的错。”
  “我知道你杀了她,而你也已经承认了。之后你对她做了什么?”马丁·贝克用很友善的声音问。
  “我把她丢进湖里,看到她我会受不了。”班特森大声地尖叫着。
  马丁·贝克冷静地看着他。
  “在哪里?”他问,“当时船在哪里?”
  “我不知道,就是丢进湖里了。”
  他整个人崩溃了,缩在椅子里哭了起来。
  “我没办法看着她,我看到她会怕!会受不了!”
  他一直重复这句话,脸颊上泪流成行。
  马丁·贝克关掉录音机,抓起电话请一位警官过来。
  杀死罗丝安娜·麦格罗的凶手被带走后,马丁·贝克点了一支烟。他动也不动地坐着,两眼瞪着前方发呆。
  他眼前的事物看来是扭曲的,他用拇指和食指抚擦着它们。
  他找到一支铅笔,写着:逮到他了,几乎是立刻就招认了,立刻……
  他弃笔起身,将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他决定充分休息后,有了足够的体力后,就打电话给艾柏格。
  他穿戴上外套和帽子,走了出来。下午两点就开始下雪,现在地上的雪毡已经好几寸厚了。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成串地回旋飘舞着,密密实实的,掩抑了所有的声音,周围的一切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寒冬真的来了。
  罗丝安娜·麦格罗来过欧洲,在一个叫诺松的地方遇见一个男人,这人正要去波哈斯区钓鱼。如果这船没有引擎故障,或者侍者没有安排她晚餐与别人并桌的话,她就不会遇见这个人。之后,他就那么杀了她!其实她也可能在国王街上被汽车碾过,或者在旅馆楼梯摔倒跌断脖子。而另一位索尼雅·韩森,经过这次事件后,可能永远无法恢复以往的冷静,或者像以前一样毫无噩梦地成眠,而她本来和这一切是毫不相关的。他们这些在斯德哥尔摩、莫塔拉或内布拉斯加州林肯市的警探,用了见不得人的方法,来破解这件凶残的谋杀案。他们会永远记得这件事,这件不光荣的事。
  贝克轻松地吹着口哨,穿过阵阵白雾走进地铁车站。望着他的人们如果知道他刚刚在想什么,一定会很惊讶。
  马丁·贝克回来了!大雪落在他帽子上,他边走边唱着歌,边走边摇摆:哈啰,我的兄弟朋友们,鞋子下的雪叽叽喳喳叫,好一个冬夜;哈啰,你们大家好,只要给我个电话,我们就一起回家,搭地铁,到我南斯德哥尔摩的家。
  他终于回家了。

(全文完)


2011-1-21 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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