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菜谱——美国俗文化一瞥


廖康

读研究生时得知，老子的《道德经》有近两百种英文译本，是在美国发行量仅次于《圣经》和菜谱的书籍。一位不知是对中国文化还是对稿费感兴趣的教授，虽然不懂中文，却希望与我合作，再注译一本。我既没那功夫，又有点自知之明，婉言谢绝了。他只好另找一位有空闲的中国学生去锦上添花。十五年过去了，《道德经》的英译本大概已超过两百种，但发行量估计还远远不能与菜谱匹敌。这是我上星期六参加了买菜谱活动后的体会。

买菜谱还有活动？以前，我这号生活在学校里和书斋中的呆子根本无法想像。儿子喜欢看Bobby Flay主持的美食电视节目，这位明星大厨兼餐馆老板和若干不那么著名的美食节目主持人六月十三日来到山景市海岸线露天剧场，表演厨艺并签名售书。门票$40一张，含一份快餐。我们在网上买，便宜十元，但也看到，贵宾席的票要$500一张。

在剧场做饭，有什么看头？什么表演，能这么火？我心中纳闷。对菜谱，我就更没兴趣了，但这是陪儿子玩，只要他喜欢就好。接近剧场时，车辆慢下来，有好几个人指挥交通，蹭了十几分钟才停下车，收费$15。那架势，跟看橄榄球似的。同时，又有一些人往外开，还大声抱怨着：回家吧，别浪费时间了，我们等了三个小时，什么都没吃上。这活动是正午开始的，儿子想看Bobby Flay四点钟的表演，还要等他七点签名售书，所以我们三点才动身。既然来了，还是进去看看吧。进门前，我见到退票的人排了巨大一圈，心里更凉了。

剧场四周有几十个食品摊子，到处都排着长队。真可谓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那是我们初学英语时的直译，觉得念起来又痛快，又有表现力。但在美国，很少有什么场合可以这样形容。还有很多工作人员，头戴步话机，不断通告顾客，不是这个卖完了，就是那个停工待料，还要等多长多长时间，等等。有一条队最短，卖花生酱果酱三明治，也居然宣布果酱用完了。

好在我们已吃过午饭，便直接去看表演。因为大家都在排队买吃的，空座很多，我们坐得离贵宾席不远。但做饭的动作那么小，虽然炉台上有一面大镜子，呈45度，可以看到锅里的东西，还是不如看舞台上挂着的大银幕电视清楚；也就是说，跟在家看电视没多大区别；唯一不同的就是有现场气氛。显然，Bobby Flay的人气很旺。他一露脸，全场就轰动了。

他展示的厨艺竟然是做——汉堡包、洋葱圈和奶昔。如此简单的食品做起来也有诀窍：汉堡包的肉饼一定要有20%的肥肉，也就是看上去要见得到白肉星，全是瘦肉一定不好吃。他一边说，一边做，往肉馅里加了盐和胡椒，他认为不应该往里加洋葱什么的，那可不是汉堡肉饼，那就成大肉丸子了；说得大家都笑了。他把牛肉馅在手中拍成圆饼，还捏出一个窝。他说这个窝很重要，煎肉饼时，肉汁会聚集在那里，中间会鼓起来。一般人都会拿铲子把它压平，大错特错！那会把肉汁压出去，就不嫩了。

看来Bobby Flay成功的原因是能说会做。我想一定有很多大厨的烹调艺术不逊于他，但不仅知其然，而且还知其所以然的厨师就少多了；加之他那么阳光的性格和善道的舌头，这样的节目主持人可就少之又少了。肉饼放在平锅里煎着，他又炸洋葱圈，又搅奶昔，手脚麻利，有条不紊。接着他问观众：“你们看，我是怎么煎肉饼的？对了，我一直没动它。煎肉饼，就怕手欠，翻过来翻过去，把肉汁都折腾光了，当然不好吃。现在可以看看是否那面煎好了。”他轻轻掀起一点，低头看了看，说：“嗯，正好。”把肉饼翻个个儿，又去油锅里捞洋葱圈。

“是啊，”我心中感叹：“老子早就说过，‘治大国如烹小鲜’，都怕瞎折腾。那些外行们，那些理想主义者们，自以为了不起，一会儿一个运动，还美其名曰‘抓革命，促生产’呢，把中国搅合了三十年，一个劲儿地坏菜。改革开放是什么？不就是松了松绑，政府少管了些闲事嘛？生产就上去了。”

最后，Bobby Flay问大家要不要乳酪？当然要！“对，”他说：“有乳酪才好吃，但一定得融化。我最恨的就是买个乳酪汉堡包，可乳酪没融化。那简直是亵渎！”他放上乳酪后，往锅里加了点水，盖上锅盖，说：“这样，乳酪才会很快融化。圆面包一定要松软，而且要烤一下。”都准备好了，他把肉饼、洋葱圈放在圆面包之间，用木签插起来，表演就结束了，总共用了大约三十分钟。

看表演，我们的馋虫都给勾出来了。可是排队买食品的人还是那么多。我们挑了一条最短的，买烤牛肉三明治和水牛城鸡翅。等了半个小时，才有一位顾客拿着纸盘走出来，原来厨师们在停工待料。我原以为一旦材料来了，就会很快。谁知还要一点点化冻，我们等啊，等啊，竟然等了两个小时，才买到晚餐。

我从小就记住了一句格言：“浪费时间，就等于浪费生命。”加之父母管教严厉，我一向努力学习，很少浪费时间，如果有一天晃荡过去，就会内疚。我从来不会欣赏程颢的诗句“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所称道的那种闲适，因而失去了一些朋友。他们嫌我就知道看书，不够哥们儿。和女友约会，有一次她到点没来，我心说等她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后，我虽然已经看见她远处的身影，还是骑上车走了。我痛恨不守时，痛恨浪费时间。检讨自己，我这是自私，是把自己的时间看得无比重要。为此，我已经失去了人生更重要，更宝贵的东西。我不会再那么愚蠢了。只要儿子喜欢，在哪里不是都一样过得愉快？

看看身边的人们，他们都是既来之，则安之。前面的人不时叫喊：“没有牛肉了！没有鸡翅了!”后面的人就“嗷嗷”地欢呼，好像那是什么大喜事。一会儿，又翻新花样了，只听有人喊：“开始孵鸡蛋喽！小鸡孵出来喽！鸡翅长好了！”欢呼声此起彼伏。有句英谚说：“如果生活是个酸柠檬，就用它来做柠檬汁吧。”那意思是，不管情况多么糟，都要尽量利用它，从中取乐。做柠檬汁是需要加糖的，人们的幽默就是糖。

而我们不仅得到了糖，还得到了蜂蜜。前面一位中年女士好不容易买到两盘鸡翅，在大家的欢呼声中离开。不一会儿，她又回来了，说是吃不下，问我们要不要。我们正饥肠辘辘，当然要了。给她钱，她却不要。她也许是因为关心我儿子，才把鸡翅给了我们吧？我心里热乎乎的。
排了这么久的队，前后左右的人都成了朋友。大家聊着天，让我想到久违的，买冬储大白菜的那些日子。那些年，有多少时间是排队度过的！那些年，我排着队，脑子里过着天边的事情，对周围的一切熟视无睹，活生生的人和事从我眼旁流过。那些年，我虽然是少年，却不会偷闲。瞎忙活，浪费的不仅是时间。

儿子已经十岁半了，他跟我聊天，有时俨然像个大人。我问他为什么喜欢Bobby Flay，他说人家风趣，有魅力。问他要买几本书，他说两本，一本自己留着，一本送老师，但一定要有Bobby Flay的签名。我说：“爸爸写的书，你要不要？我可以给你签名呀。”他说：“我看不懂中文书。”我说：“爸爸也出过一本英文书呀。”儿子婉转地回答：“我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对那题材有兴趣。”听得我好笑，得了，自己没有Bobby Flay那魅力，就别竞争了。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我们终于吃上了鸡翅和三明治。等待和饥饿是最好的佐料，鸡翅的味道十足，烤牛肉嫩极了。我们坐在露天剧场的椅子上，甩开腮帮子大嚼起来。舞台上有支十人乐队，演奏着震耳欲聋的曲子。别人好像都很熟悉，欢呼着。可我不知道他们演奏的是什么，只觉得那乐声和食品的味道搭配得挺好，同样强烈。

演奏完，我们也正好吃完。整七点，我们又排上队了，等待签名。开始很慢，半天前进不了一米。儿子到前面去看了看，回来激动地说，他站在离Bobby Flay五米以内了。我也去看了看，要他签名的人，还摆姿势和他照相，所以慢，一分钟最多满足三个人。我数了数，我们前面大约还有160人，签名到八点结束，看来我们没戏。七点半，人们突然开始频频向前移动。原来，为了让每个排队的人都得到签名，不准为照相而停顿了，只许抓拍。不久，就轮到我们。儿子怯生生地说，这本是给我老师Nicole的，我成功地抓拍下来。

什么书能有这么畅销啊？

2009年6月14日

喜欢他的"Throwdown" 节目。每次到最后评判时我都很矛盾。即盼着Bobby赢（老输怎么对得起 Iron Chef的称号？）又盼着另一方赢（够人家夸耀一辈子，呵呵。）不过倒没买过他的书。Alton Brown的倒有两本。谢谢分享。你的（他的）做汉堡包小窍门也记下了。

这篇文章给了我做饭方面很大的启发。比如说我煎饼吧，就是手欠那伙的，不停地翻。所以烙出的饼又硬又难吃。
现在恍然大悟。

写得好，饮食在一定程度上，或者说到一定程度上是一种情趣，情趣可以是温馨浪漫的烛光小餐，或者优雅高尚的三道美食伴着细谈慢聊，也可以是廖康描写的大食肆大排档的欢声笑语或者文兄刻画的居家原色厨作。其实并不一定要食不厌精，氛围和心情对食之情趣有时来得更重要，一个汉堡或一条热狗也可以吃得情趣盎然。中式餐饮往往过于注重食物本身的调配而忽视环境氛围的打理。

写得真好。食谱书图文并茂是很吸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