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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载] 太美
    太 美

    杨典

        今天又下雪了,太美。
        我一直在读书,一些旧书。譬如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在西方写“美学史”的人很多,如黑格尔、鲍申葵、席勒、黑格尔、克罗齐、伯叶以及当代的艾柯等。为什么我会去读一本中国人写的?也许是因为我意外发现中国人写的反倒客观一点。再者,朱光潜先生是翻译大家,也是近代最优秀的美学家。我们少年时代熟悉的那些西方哲学书,如《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歌德谈话录》以及《拉奥孔》等,都出自他的译笔。虽然因为他是毛泽东时代的学者,书中不得不充斥着很多当时流行的所谓“马克思主义观点”,但就其对西方美学理论整体的严谨分析来说,恐怕是其他人难以比肩的。这种学术理性与缜密,包括宗白华、李泽厚以及前不久出道的易中天之类,都没做到……嗨,话说远了。我要说的其实不是朱光潜先生,而是偶然地想到了一个问题:即墨家思想中是否有美学?墨子一生提倡节俭,反对音乐,尚同而下不比,悲丝染而怜天下。可却有人专门用音乐来歌颂他的,这倒很讽刺。譬如古琴曲《墨子悲丝》等。
        战国墨翟与后来历代墨家矩子们的思想体系,类似最古老的黑社会地下组织或秘密宗教,他们也会有美学(contemporary design aesthetics)吗?
        这话就看怎么说了。我认为是有的。
        譬如墨子讲兼爱,而爱就是美。难道不是吗?
        主观美学、客观美学或二元论美学,都必须接受“爱”的审美考验,否则就不会美。暴徒爱血,贪夫爱钱,飞蛾爱火,苍蝇爱臭,情人眼里出西施,流氓无产阶级就喜欢泥腿子和脏手。物以群分,但本性却难移;美学千万,而爱美则同流。关键在于“美”的定义是什么。道在屎溺,只要你敢爱,那就是腐尸粪便垃圾中都有美,何况一套教义?而且中西方美学里关于什么是美,也早已经被各种学者们说烂了。魏晋时代之后的中国是以山林、空花、大自然与心灵为美学坐标的。近代西学东渐后,中国式的美被异化了。
        于是,近代中国虽没有哲学家,哲学教授倒是满天飞。
        没有美了,但并不妨碍有“美学”。
        而西方从古希腊诗学,到中世纪地狱精神,再到18世纪机械革命后的蒸汽朋克、电子音乐、复制文化,乃至现代的恶之花、恋尸癖、杀人狂、变性、行为艺术或犯罪心理学……连无数的“丑学”也都成了美学史的一部分了。
        美学一词已经没有了任何定义。
        譬如,我们要对一场雪审美。我们怎样吟咏,怎样入手呢?
        记得《三国》里刘备在二顾茅庐时,没遇到卧龙,但见卧龙的岳父黄承彦骑驴而来,吟着一首雪诗,据说是一篇《梁父吟》:

    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仰面观太虚,疑是玉龙斗。纷纷鳞甲飞,顷刻遍宇宙。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

        全诗好就好在最后两句。以梅花之瘦,来反比雪之大意境。
        时间到了后现代,梅花不见了,只有梅毒。说到雪的意义,段子诗人们的嘴里却如塞牛粪,全是一片“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最荒诞的是,北京又下雪了。阳春白雪。
        这该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但却是一场人工的假雪。
        雪的本质已经在作假,又怎能寄希望于吟咏这自然赝品的艺术?
        很多事情只要一涉及到“最后”二字,就总会有美感。三岛由纪夫曾云:“美,就是惟一的,或者最后的”。也就是说,美往往与孤独性或者悲剧性有关。哪怕是我们平时见得太多,看得腻味的东西,一旦当它们真的要消失了,就会马上让我们觉得伤感,并开始重新认识到它们那些被忽略的美。如雪融化了,假了,音乐要结束了,有人要走了,太阳落山了……在消逝的事物中,我们总能提炼到超越于该事物的精神。尤其是当那些人与事正处在最后的阶段时,仿佛往昔的一切都凝结到了绚丽的绝望点上:毁灭的光辉,死亡的严肃,正在枯萎的荣耀,成、住、坏、空的壮烈感,以及随之而来的深邃的沉默,都将在终点之前化为一片广阔的境界。
        我们现在很难写出雪。
        不仅很难写出一种宋人范宽所画的《雪景寒林图》那种雪,也很难写出如俄罗斯诗人帕斯捷尔纳克《风雪》中的那种雪。因为一首好诗,一幅好画,之所以好是因为它们刻画出了雪背后的东西。
        写雪的古诗、文、以及画雪的画皆很多。古琴曲还有一首《白雪》,音乐意境高远。阳春白雪,从来是古代中国士大夫对最高审美境界的比喻。关于这个世界的雪,我想说的话本来也很多。但去述说的愿望却越来越小。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作家、音乐家、导演或画家……每天象大生产时代一样制造着各种“艺术产品”,编撰复杂无比的故事。雪片纷纷。难道生活中真的有那么多值得絮叨的东西吗?有时候我都怀疑了。受东方佛道哲学影响的近代西方极少主义艺术流派(或曰最低限度主义、硬边艺术或ABC艺术)有一句格言:“少就是多”。杜桑、亨利·摩尔、贾科梅蒂、凯奇、卡尔·安德烈……20世纪极少主义雕塑、建筑与音乐的现代史里可以数落出一大堆了不起的艺术家。在艺术作品中发展所谓“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的道家思想,中国人倒是自古就很擅长,更无所谓什么“主义”。譬如在五言绝句诗、狂禅偈语、明代大写意泼墨或古琴音乐中,都有着太多类似的伟大作品。人多未必势众。
        东西少点总比多点要好。因为就现代美学来说,少也是一种美丽。
        在后集权时代,有很多东西已无法真正诠释。如雪,如梦,如彩虹或田园之类的过时的词语和对象。而美学是残酷的,不允许复制。世俗的行为与对大自然的破坏,正在不断复制着人工雪这样的假花。就好像墨子的“爱”在中国根本不会实现,永远都只是一门木乃伊式的学说罢了。
        我们其实早已生活在电影“楚门的世界”里,却并不惊讶。
        臭氧层在破、冰山在化、冬天在变暖和、2月就可以穿裙子了……这些就像古代没有了,毛泽东也死了、据说可以搞资本主义了、人人都能看世界了,却还是不明白什么叫人性、民主与宽容一样。杯子里的癞蛤蟆们当然不会惊讶于“温水效应”(青蛙效应),直到它最终被这水烫死、煮熟。
        下雪的这几天,我都休息不好,每天晚上都做很多梦。荒诞的和怀旧的,一些过去的人与事,带着奇怪的事件将我追逐,仿佛要把我从床上直接赶到大海里。广场与大街一片闪亮,太阳象水母一样飘过我头顶。往事越遥远,记忆就越残酷。过去的美好被现实与时间消灭得越多,梦境就会越离奇地让你感到恐惧、悲伤和阴郁。窗外雪白一片,而我的梦境却漆黑无比。人活着,有一种梦,不是周公或弗洛伊德们能注释的。因为那不是占卜吉凶的工具,也不是性欲与原罪的精神分析。这种梦甚至不是虚无。这种梦是来自一场刻骨铭心的失望与愤怒,如来自旧价值观的全面崩溃,来自一段流血的秘密,一件你永远不能、不想、也没必要对任何人说的感情陷阱。这种梦是一座漆黑无边的花园,你知道这里很美,但却什么也看不见——就好像在大雪中走,看上去是白,其实是黑。
        如曹霑说的:“只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是最大的黑暗。
        所以,面对那么多人在对着雪无病呻吟,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只能说,今天下雪了,太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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