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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红杏
红杏


安琪拉是她众多朋友羡慕的对象,怎么说呢,首先是她与众不同的漂亮,三十多岁的人了,那双大大的杏眼还是像孩子般的清亮,皮肤细嫩,没有一丝皱纹,精致的五官非常娴静,再回眸一笑,那无邪的容貌真是能颠倒众生。男人就不说了,连女人都心服口服;满世界哪儿找来的这幺标致人儿?

天生丽质是娘胎里带来的,朋友们倒也看得过去,使大家想不通的是,她当年是那么轻易地,几乎是不情不愿地一步走进美国的上层社会。比她早来十多年的同胞们还在胼手胝足地苦干,起早摸黑地为了一千二百呎小房子的贷款而奋斗。你看她,来旧金山第二天去餐馆打工,就有本事让大老板杰克昏了头,一顿午饭吃了三个小时,眼珠子差点掉进盘子里,一桌子的菜都没动,临走还留下一百块钱大钞作小费。一餐馆的人都傻了眼,谁见过这个热乎劲?

接下来更不可收拾,西装笔挺的杰克每天十一点钟在餐馆门前报到,殷勤的广东老板嗅出了钞票的味道,像条狗似地跟着杰克打转,最好的桌位,最好的服务,冰箱里两年没卖掉的鲍鱼也捧上桌了。杰克一概不理会,眼神提线木偶似地跟着安琪拉转来转去,盯得她浑身长刺。刚躲进厨房,广东佬就把她推出去,悄悄说:“别的桌子妳就不要管了,照顾好那桌就行了。” 好容易挨到二点半,安琪拉脸红心跳地送上帐单,那上面一盘鲍鱼虾仁炒饭开价五十九块九毛九。

广东佬的利市只发了二十一天,杰克就把一颗三克拉的钻戒套在安琪拉兰花般的手指上。他不愿意看到这株秀丽的水仙枯萎在油烟缭绕的餐馆中,杰克万分小心地把她移植到位于蒂博浪高尚区,可以俯瞰金门大桥的五千呎大屋中。

盛大的婚礼过后,杰克找来建筑师,把他那幢庞大的华厦东翼拆掉,改成一个玻璃天棚的画室,光线均匀地从上面漫进来。他对安琪拉说;他是个福气好得不能再好的男人,娶了这么漂亮的太太并且画得一手好画。他有义务竭他所能,为妻子安排一个发挥她天才的环境。

安琪拉虽然听了高兴,美国男人捧女士的本领是祖传绝活,没说的。但她没忘记不管她怎么努力,在杭州美术学院的成绩单上最好的分数也只是个「乙」。这倒无关她的资质和领悟能力,教授说她所钟情和追随的十九世纪俄国写实主义是一种过时没落的流派,今天的艺术家应该用一种更开拓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

今天那个教授可能深深地懊悔,当年那个下笔色彩灰暗的女学生却拥有这样一个灿烂的人生。当美术学院教授组团访问美国时,安琪拉派了加长礼车把他们接来参加她的个人画展,衣着寒酸的教授们在富贵逼人的气氛中显得极其不自在。更是瞠目结舌地看到那一小幅灰暗忧伤的风景画卖了个天文数字。其实,杰克在股票上帮客人赚了几千万,买画者只是用了个零头来回报而已。‘美国有钱人哪懂艺术’?教授们面上作出鄙夷的神情,内心却深为震动,这些五六十岁的老艺术工作者在返回杭州之后,好一阵子面对空白的画布却不知从何下手。

安琪拉自己却浑然不觉,华屋,漂亮的画室,成功的个展时间一久也就不过如此。变成天天见面无足轻重的日常生活。安琪拉在众人面前很好地掩饰着内心的一丝失落,其实她自己也不是太能捉摸那到底是什么。很久以后,她才恍悟;也许像一个遽然吃得太饱的人,面对一桌盛宴而失落的饥饿感。

杰克的事业如日在中天,半年前二十块钱买进的股票翻了几十个跟头窜上去。公司还给他大量的干股和分红。安琪拉到后来听到那些天文数字简直麻木了,赚九千万和赚一亿有什么不同,世上只要是标价出售的东西,他们都买得起。任何东西一旦变得随手可得也就失去了吸引力,物质世界说到底也是那么地虚幻。

在中国成长起来的那一代人从小就被灌输一种概念──资本主义社会中有钱人躺在席梦斯床上,咬着雪茄烟舒舒服服地剥削穷人。真的吗?让那些说教的人来看看杰克是如何挣得他那一份巨大的财富的,五十出头的人每天清早四点起床,匆匆梳洗之后,吻了还在睡梦中的妻子,出门驾着那辆美洲豹越过金门桥去旧金山。位于松树街的办公室从五点一刻起就人头济济,弥漫着咖啡的香气,大伙摩拳擦掌地等待六点正纽约股市开盘。接下去整整八个小时,杰克连上一次厕所都觉得奢侈。中午收盘之后有很多报表要他签,下的单子要他最后确定,要估测明天大盘的走势。有时还要接见报界的财经记者,发表他对股市这个经济怪物的评论。到了晚餐时间,也许有参议员从华盛顿过来募款,在马克哈普金斯大旅馆举行盛大招待会,而杰克铁定是烫金名单上的嘉宾。等他十一点散会回到家里时,双手颤抖得解不开领带。到了周末,预定的高尔夫球赛又不能不去,据杰克讲:大部分重要的生意都是在球场上谈成的。

在婚后第二年她生了一个儿子,棕发碧眼,完全是杰克的拷贝,现在已经三岁多了,老杰克爱得没命,威严的股票公司董事长在三岁的孩子面前像团面粉,爱怎幺捏就怎幺捏。安琪拉埋怨他把儿子宠得不象话,杰克说那又怎么样!五十五岁的人脱了西装,四肢着地被儿子骑在背上,揪着领带,打着屁股,一面骄傲地学着小狗的尖叫。

日子就这样平静而忙碌地过去。当杰克在计算机前和那些IBM,MSFT和INTC搏斗时,安琪拉就守在那幢与世无争的宁静大屋中画她那些类似西伯利亚的风景。家务倒不需要她太多的劳心,有了小孩之后,杰克请了一个住家的俄国保母,一个天天上门的英国家庭教师。加上原有的墨西哥园丁和泰国厨娘,这儿倒像一个小小的联合国,在美国老大哥的领导下过着天堂般的日子。

在画画和偶尔陪儿子游戏之余,安琪拉像只猫似的在屋子里来来去去,每个房间都是干净明亮,尽善尽美,找不出一丝需要收拾改进的地方。每扇窗户看出去都是一派山水明媚的景色。连偌大花园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整整齐齐,在各自的位置上昂首怒放。佣人们看到她恭恭敬敬,一口一个‘夫人’。只有那个英国女人,一双蓝眼珠像冰一样,见了面老是客客气气地纠正她的语法错误,一副自以为「简爱」的样子,希望也许有一天代替她的位置。那副装出来的名门闺秀样子使人看了心中好笑,不过安琪拉没有把她太当一回事,觉得那种做作也是水波不兴的日常生活中一丝涟漪。

一天保母休假回来,带了十来张俄国巡回马戏团的门票来推销。墨西哥园丁的工资一到手之后马上花光,泰国厨娘则把每一分钱储起来梦想有朝一日在曼谷买一幢自己的小房子。家庭教师瘪瘪嘴说上等人从来不看马戏。安琪拉看到保母失望的样子,说那我就买下来请儿子的小朋友们一起去玩吧,小家伙早从电视中看到马戏是怎么一回事,兴奋得双脚蹦来蹦去,疯得不得了。安琪拉被他感染了,记起小时候父亲带她去上海杂技场看马戏,那个像大蛋糕一样的帐篷,脸涂得花花绿绿的小丑,各种各样会表演的动物……。 保母在大喜过望之余不忘吹嘘前苏联的马戏是如何的一绝,可以跟传统悠久的俄国绘画、音乐,建筑艺术相提并论。只是现在经济不好才来美国卖艺维生。

2.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安琪拉开着她好久不出车库,差不多还是全新的白色BMW,后座挤着一群三四岁的小萝卜头,叽叽喳喳又笑又闹来到路卡斯山谷的一片空地上。那是一个教会的财产,一部分售票收入和停车费就作为对上帝的捐献。那个马戏团租不起象样的场子,在围栏后面的动物们又脏又累,默默地倚在干草上咀嚼着黑乎乎的食料。空气中混合着马粪和爆米花的气味,空场的另一边竖起巨大的空气跳垫,一大群小家伙们脱了鞋,光着脚在上面跳得满头大汗。小贩们在人堆中挤进挤出,售卖一团团颜色鲜艳的棉花糖,和涂了巧克力,粘上碎花生的苹果。安琪拉把小孩子们在大帐篷里安顿好,替他们买了发光的星际大战塑料剑,男孩子们拿着剑互相戳来戳去,东敲敲西打打。这时灯光暗了下来,一个红鼻子小丑上场,这些吵闹不堪小孩一下子安静了,脖子伸得老长,全神贯注地听那小丑的插科打诨,虽然安琪拉觉得这小丑的表演显得笨拙和不自然,还带着一丝俄国人莫名的忧郁。但小家伙们乐在其中,高高举起手臂响应小丑的号召,一个个在椅中笑得东倒西歪,开心得要死。

帐篷中通风不良,燠热难挡,红蓝色的光柱穿过观众拍手跺脚腾起的灰尘投射在舞台中,表演者像是穿上一件薄纱般地朦胧。安琪拉只有三分之一的注意力在舞台上,穿著号衣的小贩爬上爬下地推销没有气的汽水,一块钱一袋的花生,拿在手上一不小心就会啪地爆掉的气球,像面条那么粗的热狗。安琪拉不停地递出一张张钞票,以满足这些小萝卜头的愿望。这些家资巨富的小孩不知为什么特别馋这种平民的零嘴,每个人脸上被棉花糖汁粘得五颜六色,眼睛直勾勾的盯在台上那些翻滚腾跃的人体,生怕漏掉那么一丁点瞬间。

一幕幕的表演过去了,安琪拉期待小时候看马戏的童心并没有出现,很多表演者体形都走了样,看得出来在那一行上了年纪,只能跑出来走江湖混饭吃了,看着这些人脸上涂着浓烈的油彩,卖力地在美国热门音乐的伴奏下在高空做着难度很大的动作。她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在节目的间余,高音喇叭一遍遍地推销着零食、海报和T 恤,安琪拉想到这也是马戏团的一部分收入,遂每样给孩子们买了一套。

下半场一开始,安琪拉懒散的神经一下竖起,像在暗夜里听到遥远而熟悉的声音召唤。帐篷顶端缓缓垂下二条长长的白色绸带,伴奏的音乐是苏联卫国战争歌曲「一条小路」,七十年代曾在中国地下极其流行。一对身穿白色紧身衣的青年男女在淡紫色灯光下来到前台,有如芭蕾舞者那么一个亮相,突然像一阵清风廓开了前半场委靡而烘闹的气氛。这对表演者矫健年轻,女的娇小婀娜,腰肢柔软,男的高大健壮,四肢修长,在紧身衣之下的大腿肌肉清晰可见。二人在白绸带的缠绕中缓缓地上升,下降,盘旋,跳跃。作出类似芭蕾和自由体操般的造形。

那熟悉的老歌忧郁而缠绵,安琪拉手臂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她忘了黑暗燠热的场地,忘了身边骚动不安的小孩子们,忘了今夕是何年,遥远的记忆把她载回憧憬的年代──她看见自己背着画夹,走在俄罗斯顿河河谷的平原上,高高的白桦树罗列在深蓝的天穹之下,点点的秋意刚刚染上树梢,一条依稀可辨的小路蜿蜒地通向无名的远方。她觉得自己行走在另一个时空之中,一个她从来没有去过却一直神往的世界。那儿没有IBM股票,没有五千呎尽善尽美的大房子,没有闪亮的BMW。那里只有不知名的野花在路边开放,闻得到北方桦树特有的清香,有着掩在山坡后庄舍飘出的炊烟,有着在粗瓦罐中煮沸的红菜汤和家制的粗荞麦面包。还有屠格涅夫沉重敏感的哀伤,十二月党人牺牲的浪漫情怀,列维坦诗一样的色彩。所有这一切被她深深掩藏而从没忘怀的情景,由二个轻歌曼舞的白衣使者在淡紫色的氛围中倏地带上她心头,安琪拉的眼眶润湿了,失落多年的梦境回来了,带着熟悉的音容笑貌,在她耳边絮絮低语:「我一直在那儿,从来没走远,我知道总有一天妳会来找我的。」

接下去的表演都是老式的俄国传统节目,表演者穿著无领对襟的衬衫,黑色的马裤和高筒靴子,在高空钢索上演绎俄国的民间故事。小丑扮演着一个喝醉酒的人,无可奈何地自嘲,乐天知命地诙谐。一丝俄国式的忧伤贯穿其中。安琪拉热泪满眼,每一个节目都好象跟她轻语:「这是我们从千里之外给妳带的礼物,这些美国孩子懂什么?他们一辈子都体会不到这感伤的诗意,一辈子不会经验到这甜蜜的忧郁,他们社会的急功近利,注定了产生浅薄的文化。只有妳,我们的安琪儿,这场诗情画意的盛宴妳是唯一的宾客。斟满妳想象的酒杯吧,让我们一齐沉醉在昨日的情怀。」

散场时,安琪拉和小孩子们被人流涌出了黑暗的帐篷,下午灼目的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痛,赶紧在包里找出墨镜戴上,以免孩子们看到她揉红的双眼。不过小孩子的注意力并不在她这儿,他们被几匹小型 马吸引去了,马背上的一只猴子扮成德州牛仔的样子,在麦可‧杰克逊的歌声中疯狂地绕着圈子。安琪拉在黑暗帐篷内凝聚起来的诗情画意像鬼魂一样在炎日之下消失,现实世界又充满了喧闹,生机勃勃却俗不可耐。她抱着一堆海报,牵着四个气球,还沉浸在似醒还梦的节目余韵之中。刚才台上的演员们来到空场上,穿著演出服装为小观众们在海报上签名。安琪拉虽然一向醉心俄国文化艺术,但从来还没有面对面地真正接近一个来自俄国的艺术家。在好奇心驱动之下,她排进了签字的队伍,轮到她正好是那个在白绸带上表演的青年男子,在平地上他显得比台上更为高大挺拔。俄国人虽然是白种人,但非常明显地区别于欧洲和美国人种,皮肤更为白晰,淡蓝色的瞳仁像高加索湖水一样深邃。他叼着香烟,骨节粗大的手握着一支红色签字笔,在海报上签下潦草有力的名字。当他把海报递还给她时开口问道:“夫人,妳是日本人?” 流利的英语带着一种嘶嘶的俄国口音,在安琪拉的耳中显得很为动听,她不知怎的感到自己脸红了,有点慌乱地回答:“不,我是中国人。”那对蓝眼睛闪耀了一下:“从香港来?台湾?”她摇了摇头:“我来自中国大陆,上海。”“噢,在圣彼得堡有很多从上海来的中国人,他们都是一流的商人,夫人,妳是做什么生意的?”“我不是做生意的,我,我,我是个画画的。”安琪拉感到自己讲得语无伦次。那青年男子有点不相信地盯着她手上那颗硕大的钻戒好一会,目光才回到她脸上。“哦,那太巧了,我以前也学过画,一直到十五岁之前,我父母还决不定让我从那方面发展,绘画呢?还是芭蕾?” 他看到安琪拉眼中的询问神色,接下去解释:“在圣彼得堡青年芭蕾舞剧院跳了八年古典舞剧,三年前剧院解散,我只得加入这个杂技团,不过也好,可以到处跑跑看世界。”

安琪拉看到他脸上浮起一丝忧郁的神情,赶紧说:“你们的表演非常棒,我从很早就一直向往俄国的文化,在美国一久,都淡忘了。你们的表演又唤醒了以前那种学生时代的憧憬。”“那妳有没有去过俄国?” 安琪拉摇摇头,解释说她一直感到俄国是个很遥远的国度,好象是在一个不同的星球上。他大笑起来,露出二个深深的酒涡:“妳看我像不像外星人?有如电影星际大战中耳朵长在头顶上,浑身绿毛的样子?” 安琪拉不禁莞尔:“我没这个意思,只是不会讲俄语,加之美国新闻一直说俄国连年内战,秩序混乱,不是一个适于旅游的地方。”说话间二人不知不觉地走离了签字的人群,来到帐篷边一排木桩前,从那儿可以看到孩子们在各个游戏摊位前窜来窜去,玩得不亦乐乎。

“虽然俄国这几年不稳定,但我们还是有世界上第一流的博物馆,冬宫的世界名画、收藏使任何一个著名美术馆黯然失色。妳大概不知道,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德军前锋离莫斯科只有五十哩,大剧院里照样上演『天鹅湖』。”

“俄国人生活一向坎坷,但他们血液中的浪漫热情从来没有冲淡过,过去如此,今天如此,将来也会如此。”一个很长的停顿,安琪拉有点为她刚才关于俄国浅薄的观念而羞愧。那青年男人伸出手来:“讲了这么久还没有请教妳的名字,我叫帝米却‧亚力克山大‧尼古拉斯陀也夫斯基。”他看到安琪拉对这么一长串的名字无所适从,就说:“大家都叫我帝米却。”

安琪拉把手伸过去给他握着:“我是安琪拉。” 帝米却握着安琪拉的手好久不放,她觉得自己会在那握力中融化了。帝米却把她柔软的手带到唇边轻吻一下,这也是在美国很少见的礼节,他盯着她的眼睛,说:“妳真漂亮,夫人,我说安琪拉,妳使我想起日本瓷做的人儿。”安琪拉心怦怦地跳,一股紊乱的情绪笼罩着她,从少女时代起不知有多少人赞过她的漂亮,她都能平静地对待。但今天这句赞美从这个握着她手,敞着衬衫领子的年轻俄国人用带嘶声的英语讲来,不知怎的搅起了一股巨大的波动,使她像个情窦初开少女般地羞涩和悸动。她感到胸罩里的乳头都立了起来,同时嗅出一种甜蜜的的危险向她逼近。她把手从帝米却的掌握中抽了回来,说:“时候不早了,我得去带小孩们回家了。”

帝米却陪着她把小孩们一个个从旋转木马上抓了下来,一面不停地讲妳一定要去俄国,特别是圣彼得堡。他说他在离旧皇宫不远有一套公寓。在郊区有一幢小小的夏季别墅。他向安琪拉保证,如果她来的话一定陪她看遍所有传说中美妙的地方。

在白色BMW敞开的车门旁,帝米却弯着腰,手肘撑在车顶。坐在驾驶座上的安琪拉可以闻到一阵从他身上传来的俄国人特有体味,烟草的辛辣混合着洋葱的味道,性感而诱惑。帝米却讲他们团今晚在此地最后一场演完之后就要去北湾那帕那儿。“我希望妳能来,听说不是很远,在演出之后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喝一杯,那里据说出一流的葡萄酒。我们可以再聊一下俄国和中国,其实我一直对中国非常好奇。”

3.

回到家里把儿子交给保母之后,安琪拉在主睡房的红色大理石浴室中冲了一个很长的澡,洗却出汗身体上的尘土。

她闭着眼睛站在湍急的水流中,想让自己静下心来。(杰克说今天会早些回来,泰国厨娘准备的食物在厨房里飘出 一股甜甜酸酸的香气)她发现脑中全是帝米却的形象,他的音容笑貌,他在白绸带上的芭蕾舞动作,他紧身裤之下的肌肉线条,甚至二腿之间的那块鼓鼓的地方。‘妳怎么会为了一个马戏演员魂不守舍!’她试着嘲笑自己。‘三十几岁的人了,还会为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春心荡漾。妳小孩子都这么大了,不要再去想什么荒唐的事了。’

另一个声音一本正经地反驳,‘妳看妳想到什么地方去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除了像动物一样的肉体吸引之外,还有精神上的追求,不同文化间的吸引。帝米却比我小上七八岁,他对我来说只是代表了一个珍爱又失落的文化而已,这种文化在历史上一直由于苦难但却绽放艳丽的花朵,就像我们中国人赞赏在雪中的寒梅一样。我是被那种文化气息所感动。他只是一个陌生而依稀相识的新朋友,一根导线,把我以前的梦联结起来而已。’

第一个声音说,‘如果一切动机像妳讲的那么高尚,那么清心无尘,那为什么他握着妳的手时妳会有一种颤栗的感觉,为什么妳会在跨进淋浴之前在镜中长久地审视自己的裸体,为什么妳会一遍遍回味他带口音的『妳真漂亮!』那句泛泛赞辞?

妳在洗浴间太多次地好象不经意地抚弄妳自己的胸部,那又是在寻求什么?是否想重验下午那种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奶头耸立起来的快感?不要脸红,这不是下流不下流的道德问题,我们身体是意识的一面镜子,忠实地反映了我们自己也无从捉摸的心理,难以预测的情绪变化。妳极力否认说这一切是言过其实,但妳心中却暗暗窃喜。

结婚的第二年妳就心如止水,平日只是把精力心思放在养育儿子上。妳找不出杰克的一丝责任,他提供了一个令人羡慕的环境,虽然那种应有尽有的生活已经撩拨不起妳的欲望和热情。今天下午与帝米却的邂逅确确实实地触动到妳那深藏的冒险冲动,一种想被诱惑的渴望,埋藏已久的情欲悄悄地苏醒,这一切在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列维坦的画和莱蒙托夫的诗意下蠢蠢欲动。

妳察觉到了危险,但妳又不愿意走开。妳为什么推辞不掉他邀请妳去那帕再一次观赏演出呢?妳明知这种表演第一次可以迷糊妳的眼睛,触动暴露已久感伤的神经,但当第二次第三次就躲不过审美的眼光,会被推敲得一无是处呢?原来妳只是遏制不了临渊俯视的诱惑,妳沉醉在晕眩的快感之中。妳心底厌倦了一如明信片那样平静无波的日常生活,虽然这种景色是无比地明丽动人。妳憧憬着北方的风景,阴霾的雪空罩在荒芜的田野上,一段革命者流放途中经过的小路,那种没有希望的结局,一份在现实中悲苦而在情怀上悠永的浪漫。

妳干脆承认吧,妳可以在脑海里纵情驰骋,这是没人能阻挡妳的。只是千万不要踏进现实,那儿是危机处处,一个个漩涡很快会使妳灭顶的。安琪拉,妳有着出众的漂亮,妳富有而对生活予取予求,但妳能使一株娇嫩的水仙在西伯利亚冰河边盛开吗?‘

晚餐桌上杰克的情绪很好,下午他又为公司赚进了六千万,这当中有一部分会转到他们的银行帐户上去。安琪拉不察觉地皱了皱眉头,现在杰克的谈话只有二种内容,股票和钞票。要他抽空陪她去一次旧金山现代美术馆就像要他命一样。她不禁想到,也许人的生命负载是有限的,太多的钞票把生活情趣挤得没有立足之地了。杰克现在生命中只有二个重心,他的公司,他的儿子。公司是他的赚钱工具,儿子是他宗族延续的保证。

至于安琪拉这个太太,位置可能只比他那所华厦和美洲豹汽车高一点,是件重金买来点缀他成功人生的一件装饰品,可以锁进保险箱然后心安理得地去打一场高尔夫球。儿子下午的余兴未消,揪着杰克要他做匹小马,自己打扮成牛仔样骑着杰克满客厅地转。安琪拉看着他们父子嬉闹,自己一点也参加不进去,就先回睡房去了。

过了一下杰克进来,问她是否不舒服。安琪拉说晒了一下午太阳有点倦了。杰克盥洗之后上床来搂着她,说他们好久没有房事了。安琪拉伸手摸摸杰克的腿裆之间,软软的一团。杰克叹了一口气,说:“老了,力不从心了。”安琪拉说:“男人七十岁生小孩都有,说这话太早了点吧。”杰克说:“几年前还生龙活虎的,这二年不知怎的一步步走下坡了。”安琪拉不响,想道:你有太多的IBM,MSFT,INTC之类的情人,它们一点一点地敲干你的精力,不走下坡也难。最后杰克费了好大事才和妻子伦敦了一番,事毕马上呼呼地睡着了。

安琪拉双手枕在头下,一点倦意也没有,在这个半明半暗的大房间里,透过薄纱窗帘可以看到金门桥上的灯火,她的心事也随着灯光闪暗明灭。刚才杰克和她做爱时,她脑中不时闪过帝米却的形象,想起他腿间那鼓鼓的一团,想着他强壮的手臂搂着她不知是什么滋味,她在黑暗中脸红,尽力想压制这些离经叛道的念头,告诫自己就此煞车,但头脑中还是飘过一幕幕跟俄国有关的景象。小时候在上海她系着红领巾经过长乐路汾阳路口的那个普希金铜像,那是上海唯一的街头塑像。父亲告诉她那是一个俄国诗人,年纪轻轻就死了,使她小小年纪心里就起了一阵怅惘。后来她在少年宫学画时第一次看到列维坦的画册,由一个五○年代留苏学生带回来的,精装硬皮封面都磨起了边,但印刷精美的画使她和画家一起远离人类社会而走近荒芜的自然,体味着那苍凉悠远的灰色意境。在杭州美术学院闷热的夜晚,同学们挤在小小的宿舍里听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那厚实的像岩石一样流动的音符敲击着一群年轻人的心扉。人生才刚开始的青年男女们突然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悲怆,彷佛跟着十二月党人一起踏上流放之路,在离去之前最后一眼回头瞭望冬宫的塔尖。她还记得刚进学校时和同学们临摹了一张又一张列维坦的「小白桦树林」、「通向远方的路」和希斯金的「造船用材」。后来许多新的观念流派涌入校 园,同学们各自东西了,只有她还是醉心于那种忧郁低沉的情调,在她断断续续的绘画生涯中,俄国的浪漫写实主义影响从来没真正地离开过她。

不过到现在她还没有真正接触过一个生活中的俄国人,除了家里的那个拉脱维亚的保母。帝米却的出现,有如一团线球滚到一只小猫面前,而那只小猫无论如何抵挡不了去拨弄玩耍线团的诱惑。安琪拉和杰克之间的性趣一向很淡,她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追求感官享乐的女人,不过帝米却送她上车一抬手臂的那股体味,散发着强烈的雄性激素,刺激得她心乱神迷。平时闻惯了杰克用的圣劳伦古龙水,帝米却的体味却像雄鹿的麝香吸引春情荡漾的雌鹿那样,在七个小时之后还使得她辗转不能入眠。

安琪拉转头看了看杰克,他睡得沉沉的,微微地打着呼噜。一点也没察觉一个巨大的危机来到他家庭旁边,十个小时之前,他贤淑贞静的妻子走进了一个魔圈,有如一个被催眠的人身不由己地一步步走向悬崖,她现在正躺在他身边半呎之遥苦苦地挣扎,要不要跨出那最后一步。杰克在睡梦中是否有一丝不安?没有,安琪拉恨恨地想到他梦中一定是跟那些心爱的股票们一起翩翩起舞。杰克如所有的美国人一样,绝对自信。一个像他那样赚大钱的天之骄子,任何事情都会一帆风顺的,灾难是别人的,跟他没关系。在这个崇尚金钱的世界上,不是人人都羡慕他这种生活吗?他从不觉得妻子有了这一切之后还会心有旁骛,他的世界是不可动摇的。

夜深了,安琪拉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生活中有些问题是靠一个晚上的苦思冥想解决不了的,一切留待明天,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一个人的意志、欲望、期待、反复,在这个浩瀚的宇宙洪流中又算得了什么呢?

4.

安琪拉在满房间清亮的晨曦中醒来,家中一切如常,杰克一早冲锋陷阵去了,留下纸条说今晚有财政部长的宴会,可能会很晚回家。儿子鼻尖上黏着果酱,爬上英国女人的汽车后座去幼儿园。厨娘买菜去了,园丁在园子里修剪玫瑰花枝,整个房子那么安静。安琪拉带着咖啡杯来到她的画室,赤裸的脚掌感到木地板的光滑和凉爽。 面对那一长排青山绿水的落地窗,她的思绪一点也不能集中,本来是想靠画画来忘怀和逃避的,对着画布却迟迟不能下笔。昨天跟帝米却相遇像个许诺了很久的梦境,只要坐上白色的BMW沿着一O一号公路向北开上三十哩,她还可以再一次走进那个梦境。她双手捧着咖啡杯,踞坐在一张高背的椅子上望着空白的画布出神,去还是不去?前一刻她想不去了,责骂自己异想天开,不知那根神经搭错了。下一刻又嘲笑自己叶公好龙,把看一场演出,交个朋友想得那么复杂。妳一向仰慕那种文化,就当是去捧捧场又如何?三十几岁的人了,真要栽进去也不是那么容易,妳真的对自己那么没把握吗?大庭广众之下喝杯酒的小事,值得妳这么紧张吗?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心中的天平还在摇摆,而且摆得更急促了。她听到厨娘在厨房中准备午餐的声响,一个大好的早上就如此地在心烦意乱中过去了。她重重地放下咖啡杯,骂自己连个这么简单的决定都做不了,还是再去浴室冲个冷水澡,平定一下纷乱的思绪吧。站在冰冷的水流之下,安琪拉望着手臂上立起来的鸡皮疙瘩,不寒而栗地想到她的青春年华就在这种富足而一成不变的日子里一天天消失,到了她白发苍苍的那一天,所有的惊奇雀跃,所有的冒险悸动,所有的梦境将不再光临。到了那一天,没有热情,没有勇气,没有混乱而又甜蜜的年轻时代的回忆,她将变成一个富足又贫乏的老太婆。去吧!我们究竟是活在伸手可及的现在还是渺茫的将来?让妳自己享受一个脱缰的下午,保有一段可供回忆的时光。冒一个小小的险,傍晚时分就可以回到妳富丽堂皇的巢里,咀嚼着偷来的收获,回味那来自北方国度的余韵。

安琪拉匆匆地吃了午餐,安排好英国女人下午去接儿子。然后在下午二点开着BMW向北驶去。

5.

那帕的场子比较象样点,坐落在一个购物中心的旁边,安琪拉停好车,心中忐忑不安地向那顶飘荡着音乐的帐篷走去。帝米却看到她如约来到会有怎么样的反应,惊喜?平静?或带着矜持的自信,觉得他发出的邀请是像她这种富家太太抗拒不了的?想到这儿,鼓起了的决心又动摇了,她有逃回去的冲动,安琪拉深吸一口气,镇定一下自己,掏出化妆盒理了一下鬓发,在售票口买了票,走进了黑暗的帐篷内。

节目已经开始,观众不如昨天的多。小丑开着和昨天一模一样的玩笑,安琪拉尽力使自己心无旁骛地融入节目中去,她虽然和大家一起笑着,拍手。但感觉上却像在啃一只没煮透的鸡翼一样,乏味之极。时间过得非常之慢,那些美国热门音乐好象没完没了,夸张地诉说一些幼稚的感情。安琪拉如坐针毡地等着这些垃圾过去,她有点后悔来得这么早,其实只要看后半场就够了。

半场休息之后,帐篷内重归黑暗。「一条小路」的音乐奏了起来,不过听起来没有像昨天那般地动人心扉。帝米却和舞伴上场了,安琪拉神经一下绷紧了,她好象看到他的眼神往她这边闪了闪,不知道他是否能在黑暗中从众多的观众里辨别出她来。

看着帝米却托着女伴在白绸带上作出种种造形时,她心中不无骚乱地注意到他的手那么近地托着女孩丰满圆润的臀部,自然而然地滑到大腿内侧,他们的身体在空中紧密地缠在一起,而那层薄薄的演出服之下好象什么都没穿。特别使她目不转睛又不想看到的他们那种亲密无间的神情,那么默契地相视一笑,好象二人之间不存在任何的私人隐密。他们的身体语言在美妙的造形之外又多了一层暧昧的暗示,每一吋肌肤都亲密地摩擦过对方无数次,每一个关节都楔入勾连对方的关节无数次,所以每人都对对方下一个动作心领神会,彷佛二个双生儿般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观众在赞赏舞台上这优美的一对时中想象他们在台下生活中必定是夫妻或恋人,如果没有全身心地融入对方怎么可能有这样默契无间的配合。安琪拉心中一团乱麻,自己不肯承认是妒嫉,她凭什么妒嫉那个女孩。她跟帝米却相识不过二十四小时,谈了十五分钟话而已,而他们是天天在一起穿洲过洋,在演出中以性命相托,在生活中相濡以沫的伴侣。 那女孩可能为了有这个和帝米却一起演出的机会,心甘情愿地走出父母呵护的羽翼,离乡背井,贡献出全部的热情和娇嫩的青春。而妳,安琪拉,妳只是一个观众,普普通通千千万万观众之间的一个,出了几个小钱买了票来看他们生命中的一个片段,也许妳和他能坐下来喝杯酒,吃个简单的便餐,交个浅浅的朋友,也许每年圣诞时会接到一张来自天涯海角的贺卡,如此而已。真为妳刚才起的龌龊念头羞愧,想不到妳这株清丽的水仙在平静无邪表象之下还有那么见不得人的一面。妳自己都脸红了吧,快别胡思乱想,抓紧时间体会遥远的俄国风情吧。演出之后,跟他们去喝杯酒,That's It。

当散场的人流汹涌而出,安琪拉随着大家来到广场上。她发觉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帝米却没有跟她讲定演出完了在什么地方碰头。难道他们的惯例是去后台见面吗?当着众目睽睽之下把换装的演员叫出更衣室吗?那样不难为情吗?像个少不更事追星捧月的痴情小女孩,她生活中还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她不禁泄了气,昨夜的辗转和今晨的踌躇就葬送在这一个小小的疏忽上,她甚至怀疑帝米却的邀请只是随口而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否则怎么连个见面的地方都不约定呢!

她正在下午的斜阳中举棋不定地想到底要不要去后台还是就此离去。一条手臂搭上她的肩头,不用回头,一股荡漾在空气中的体味她就知道那条手臂的主人是谁了。她矜持地转过身来。 看见帝米却已换上平常的服装;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俄式的无领衬衫,向她露出一副太阳般灿烂的笑容。安琪拉如释重负,心头雀跃兴奋不已。帝米却说:“能再一次见到妳真好,我一直盼望着妳能来。安琪拉,妳怎么看来一天比一天漂亮,我们去找个地方喝一杯,晚上我已经请好了假。”安琪拉一面跟他离开广场,同时问他要不要邀请他的同事一起去聚一聚,等帝米却弄清安琪拉指的是他的舞伴时,他轻蔑地一撇嘴:“那条母狗吗?我看见她就讨厌。”

安琪拉在吃惊之余由他带领穿过广场,过去不远就有几家看来不错的饭店酒廊,露天的桌子边坐着优闲的客人,在金色的夕阳中品尝着杯中的醇酒。帝米却好象对那种酒店不屑一顾,手臂环在安琪拉的肩头,说要带她去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上了她的车之后,他一面指点方向,一面用手指不胜羡慕地抚摸着BMW的真皮座椅和镶樱桃木的仪表板,修长的手指不断地调试着无线电台,赞美的神色不可抑制地流露在表情之中,他告诉安琪拉BMW七四○型号是他梦中之车。在圣彼得堡也有许多高官,有钱人或黑手党开着BMW风驰电掣地驶过涅瓦大街。以他的工资大概一辈子也买不起,他开的那辆老拉达走了三十万公里了,冬天老是拋锚。安琪拉对汽车一窍不通,从来没听到过拉达这个牌子。为了凑合谈话,问帝米却拉达是通用还是福特的产品?他神秘地一笑,说那是伟大的苏维埃联邦的产品,是专门造来给劳动人民用的,只是随着戈尔巴乔夫下台,拉达也停产了。“也许我应该想法把那辆老家伙弄到美国来,它也算是个时代的象征,跟赫鲁晓夫的土豆烧牛肉一样是个共产主义的标志。说不定有收藏家肯出大价钱。” 安琪拉傻傻地问了一句:“你把它弄到美国来那你开什么?” 帝米却的手指离开仪表板,枕在脑后,那种俄国式的阴沉忧郁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俄国如今进入了一个追求BMW和BENZ的时代,不过只有非常非常少的人能达到这个目标。像我这样的也许一辈子也没办法拥有一辆象样的车,实话说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坐这么新型号的七四O呢!”

安琪拉不知如何以对,她从小对汽车,机械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如果要她指出一辆BMW和最基本型的丰田或福特有什么不同的话,她一定瞠目结舌说不上来。这辆车是杰克带她转了好几个汽车经销商陈列室,弄得她烦了之后随手指了一辆而已。到此谈话进入一个她所不熟悉的领域,他们为什么不能谈谈俄国艺术的现况呢?有没有新的绘画流派,或是俄国艺术家在这个巨大的社会裂变时如何看待的,对他们的艺术创作有没有影响。但帝米却的注意力却在这部BMW的市场价钱上,把美金的数目换成卢布比例。告诉她现在圣彼得堡流行的是黑色的BMW,连车窗都是深黑色的玻璃,就像电影「蝙蝠侠」中那样。

安琪拉有点失落,不过她只怪自己社会履历太浅,出国以来一直被杰克供养在金丝笼里,对于民间的衣食住行一点概念也没有。她很想和帝米却有一番融洽的谈话,题目倒也不一定限在艺术那个圈子里,无奈她对汽车这个金属机械的四轮怪物一点热情也没有,实在没办法接帝米却的话题。

他们来到一片高尔夫球场边的一个酒廊,安琪拉奇怪帝米却昨晚才到那帕,却好象对这个城镇熟得不能再熟悉地把她带到这儿,是否他昨晚已跟什么人来过?在这样想着时,女招待已把他们带到一个覆满葡萄藤的平台。桌子上铺着雪白的台布,遥望出去前面一片剪修得平整的草地起伏延绵,三三两两打球的人穿梭其间。坐下之后,女招待拿来了酒单。安琪拉平日只有一杯到一杯半的酒量,对酒的品类也只知道有限的几种。

帝米却斜靠在椅背上,二条长腿搁在桌边的花架上,皱着眉头打量着酒单,一副品酒专家挑剔的样子。安琪拉瞄了一眼酒单,那上面的价目从十五元一瓶直到一百七十五元一瓶。帝米却问那个拿着铅笔和帐簿等在一边的女孩有没有一种一九七二年产的红酒,那女孩显然没听说过,等她问了柜台之后回来说有,帝米却吩咐先来一瓶,女孩踌躇了一下告诉他这种酒开价四百十五块一瓶,帝米却一挥手,意思先拿来再说。

安琪拉一向听说俄国人豪饮,看到帝米却眼都不眨地叫了这么贵的酒,纵然以她的标准来看。对他的工资来说,更是个巨大的消费,不过艺术家应该如此,李白不是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今朝有酒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今天的确是个特别的日子,值得用这瓶身价不凡的酒来纪念一下。

深红色的酒液倾倒在晶莹的高脚玻璃杯内,帝米却二根手指掂着细细的杯柄旋转,让酒在杯里荡漾了一阵之后,先抿了一口:“不错。” 向她举了举杯,一口灌下去大半杯。四百十五块钱一瓶的酒当然当得起‘不错’那个赞辞,不过安琪拉想:帝米却如果请她喝十五块钱一瓶的酒她大概也会觉得不错的。帝米却告诉她,莫斯科有一个黑社会老大女儿结婚,婚礼豪华得使人不敢相信,连塔斯社都作了详细的报导:婚宴上的酒就是这种七二年的加州红葡萄酒。安琪拉只听说俄国的经济在崩溃的边缘,就是美国有钱人也不能把四百块钱一瓶的酒当矿泉水来宴客。帝米却宽容地一笑,好象从心底里原谅安琪拉的天真。经济崩溃是一回事,有些人还巴不得呢,水不浑怎么可以摸鱼呢?抓住这个机会可以囤积居奇,可以在黑市上大量攫取暴利。以前办不到的事现在轻易可以用金钱买通,因为在这个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日子里谁都得为自己好好打算,手中有权的也纷纷为自己谋后路。经济危机造成一大批半夜在雪地里排队等面包店开门的劳苦大众,也造成一批心狠手辣的秃凫,扑在倒下的俄国尸身上,狠狠撕啄着连筋带骨的血肉。四百块钱一瓶酒算什么?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有钱人花起钱来会使中东王子们都自叹不如。以前的霸权之一苏联现在成了一个三流国家,一个重要特征来区分发达国家和三流国家的是──这国家内巨大的贫富差异。

安琪拉坐在他对面,浅浅地啜着酒液,她已不寻求那种关于艺术的谈话了,妳不能要求每个人像妳一样,放下身边日常生活的迫切感来和妳谈艺术,并不是每个人身后都有一个杰克来付帐单的。在别人担心下个月的房租水电时侈谈艺术不免显得矫情。当然,帝米却除了汽车和酒之外还懂冬宫的画,莫斯科大剧院的歌剧,也许等一会他就会有那方面的谈兴的。安琪拉这么想着,一面注视着她的新朋友,他大口地喝着酒,不断地吩咐女招待拿配酒的小食。对着安琪拉,也对着自己,尽情吐泄他对这世界的不满和愤慨,诅咒着那种自己不在其中的糜烂生活。

一瓶酒很快地喝完了,在开第二瓶时帝米却停止了牢骚,突然问安琪拉打不打高尔夫球?她摇了摇头,告诉他:“我先生有时跟朋友玩一个下午。” 帝米却非常感兴趣地问她先生是属于哪个高尔夫俱乐部的,这有什么区别吗?她只记得杰克那个俱乐部临近旧金山动物园,望得见太平洋的地方,她随他去吃过一顿饭,名字却记不得了。“奥林匹克” 帝米却很有把握地说。安琪拉又奇怪又诧异:“对,是这个俱乐部,你怎么知道的?” 她结婚多年还搞不清先生的俱乐部,却被一个外国来的巡演者毫无错误地叫出名字。帝米却耸耸肩说,他在俄国打了二年高尔夫了,对世界上出名的高尔夫球场和俱乐部一清二楚,奥林匹克是美国西岸最好的俱乐部之一,基本会员费二十万美金一年。安琪拉听着这些好象一个陌生人敲开她家门对她说妳床底下藏着什么,妳的柜子底层又藏着什么,阁楼上那个角落又有着什么妳听都未曾听到的东西。感觉真是又奇怪又羞愧。帝米却还在絮絮叨叨地讲,俄国现在也有高尔夫俱乐部,参加者都是飞黄腾达者和想要飞黄腾达者,年费比美国的还贵,因为在冰天雪地里保养草皮是一件很花功夫的事。安琪拉发觉自己笨透了,平日她如果稍微注意点杰克的高尔夫社交,今天也不会像个傻瓜一样坐在这儿听帝米却的高尔夫经了,他一定把她想象成一个不懂生活情趣,孤陋寡闻的女人。也许吧,她一直觉得在绿草如茵球场上潇洒挥杆的绅士和上海弄堂口拖鼻涕小男孩子打的弹子是同一种运动。同样的球体,大小色泽不同而已,同一种目的,看谁先把球打进一个一个洞里。同样胜者有奖品,小男孩是几张香烟牌子,高尔夫球场上是一张支票,一个阿拉伯数目之后有很多的零。但是胜利者的兴奋是一样的。很小的时候她做过这种运动的观众,现在却不怎幺愿意穿得漂漂亮亮的,戴了一顶插着羽毛的帽子挤在人堆里,看自信满满的男人荡肩收腹,挺腰摆胯,然后把一个小白球击向天空。当她大胆地把对高尔夫球的看法说了出来之后,帝米却的脸上带着一种不能相信的惋惜神情,一种好东西被亵渎的惋惜:“也许,有一天你先生可以带我去‘奥林匹克’打一场球,那种经历会使我在圣彼得堡的朋友羡慕不已的。你先生应该很随和的吧?” 安琪拉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杰克只对儿子随和,他手下那批人对他是又敬又怕,根本谈不上‘随和’二字。至于对他妻子这个新朋友,一个俄国的马戏演员,开不知名的拉达汽车,喝四百美金一瓶红酒的艺术家,安琪拉心中一点把握也没有,只能随口答道:“也许我跟他说说看。”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胆子让这二个男人认识。

一瓶多陈酒下去,帝米却有点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他滔滔不绝地诉说马戏团对他们这些演员不公平,克扣他们的报酬。怎幺以最低的工资来榨取他们最大的劳力。他特别对那个和他一起演出的舞伴抱着一股刻毒的怨意;讲她怎幺为了把他踩下去使出的种种手段,不断地向经理打小报告。他暗示这小娘们和剧团里有权力的几个人都有那幺一手。安琪拉听着他的抱怨,不禁为刚才看双人演出时的想法而奇怪;两人之间有着这幺水火不兼容的恨意,怎幺可能以性命相托,配合得这幺完美呢?她把这个想法告诉帝米却。他说有一次他头朝下地做了一个难度很大的平衡动作,舞伴应该挽在他肩上的,那个婊子却用手肘卡在他脖子上,差点使他在半空中窒息。安琪拉说:“那你如果摔下去,她不是也掉下去吗?”帝米却说她会掉在我身上,我死得可能比她大。安琪拉听得毛骨悚然,想不通到底有什幺血海深仇使得两个在高空合作的人,要这幺挖空心思地阴谋残害对方。她不知道要同情哪一方,帝米却呢?还是那个娇小的女孩?也许是艰苦又没有出头日子的环境,使人失去了基本的准则和良心。她想起了果戈里和契可夫小说中的某些人物,帝米却的叙说使那些畸形的灵魂又蠕动起来。她很想在心中找出一个同情的基点来,可是没有,找到的只是一点晕眩和反胃而已。

二瓶酒都已喝完,红色的酒渍粘在杯底,桌上杯盘狼藉,女招待送上账单,帝米却好象没看见似的,双眼盯着窗外出神,安琪拉瞄了一眼账单;一千多块钱。她不知道帝米却随身带有这幺多钞票,跟了杰克这幺些年,俩人出去吃饭还从没有开过这幺大的账单。帝米却好象从梦里苏醒过来,很潇洒地用两根指头掂起那张印刷精美的纸看了看,对她说:“夫人,请你处理这点小事吧,我去一下男子盥洗室。” 站起身来推开椅子,脚步飘摇地穿过人群走去。

安琪拉在座位上呆住了,她没想到帝米却要她付账,倒不是这一千多块钱的账单,她皮包里的白金信用卡付这数目的五十倍也没问题。她一向觉得男人付账是应有的绅士风度,杰克从未让她碰过账单,何况是帝米却邀请她来喝酒的。她坐在那儿发了一会怔,自己又笑了起来;她早应该想到的,从帝米却叫第一瓶酒时,那个价目就摆明了是开BMW的人来付的。俄国艺术家再潇洒也不会用一年的生活费来跟一个才见面的女人喝瓶酒的。就像在餐馆打工的中国留学生不会莫名其妙地叫一桌鱼翅大餐一样。她真的有点迟钝,还让帝米却开口,他会不会觉得艺术家的自尊心受损?安琪拉取出信用卡交给女侍,签单时留了一笔慷慨的小费,心中才觉得安稳了些。

帝米却回来了,看来用冷水洗过脸,头发也梳理过了。看到桌上的账单不见了,他又露出像太阳一样灿烂的笑容,感谢安琪拉让他过了这幺美妙的一个黄昏,说希望有机会在圣彼得堡让他答谢。刚才愤懑的帝米却不存在了,安琪拉看到一个微醺的,兴高采烈而又和蔼可亲的俄国艺术家,由于享受了一筵美酒珍馈而滔滔不绝。帝米却殷勤地为她拉开桌子,打开大门,他们来到淡紫色夜幕降临的草坪上。

安琪拉估计喝了一杯多酒,自感到脸上有点发烧,血在体内流得快了一点,不过她认为开车应该没问题,问帝米却要不先送他回去吧?帝米却听了好象不可置信地摊开双手;难道他盼望已久的会晤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吗?这样不会辜负这幺美妙的夜晚,初升的月光,朦朦胧胧的草地和山坡?这样不是太对不起刚才用美酒培养起来二人之间的信任和友情吗?她还没有机会了解他;一个胸怀大志又生涯凄楚的艺术家,酒已经打开了他的舌头,如果她走了,他上哪儿去倾诉胸中的抱负和真情呢?他温柔地把手臂环上她的肩膀,告诉她时间还早,他要对她负责,不能让她刚喝完酒之后马上开车,我们去散散步吧。

那股熟悉的体味又袭上她的嗅觉深处,暧昧地涌动着,安琪拉直觉地知道她应该拒绝;酒精,夜色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掩护,把情欲一步步地领向深渊。她的脚步却拒绝服从脑子的指挥,由帝米却的手臂牵着,向黑暗中款款走去。

帝米却告诉她,他很想能留在美国,那样他的被压仰的才能和天赋也许有一个被发掘的机会,虽然对舞蹈演员说来二十六岁可能晚了点,但他可以开班教课,他也可以写舞剧剧本,做艺术指导。不管怎样都比有一天被那头母狗在高空谋害要好。他的问题是在美国,没有一个可以在他起步时托他一把的熟人朋友。说到这儿,他意味深长地盯着安琪拉,一只手的手背温柔地摩抚着她光洁的颈项,满怀期待地等待安琪拉的反应。当他听到安琪拉说很愿意看到他能有一个新的发展天地。帝米却的眼睛亮得不得了,温柔好象要溢了出来。不过安琪拉说她只是个家庭主妇,偶尔画几笔画,没有实际的能力,很遗憾不是他要找的人选。他的脸色由温柔转为失望,由失望转为阴沉,默默地一声不响。安琪拉说她会留意,如果她的朋友或社交圈中发现确确实实有能力,肯帮忙的人,她绝对会牵线搭桥的。帝米却的神色松动了一下,耸了耸肩,好象说;‘我早就料到了。二人无言地继续向街角走去。’

安琪拉为他阴沉的神情所感染,从他的失望中,她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不过她实在没这个胆量要杰克去做这幺一件事,杰克一定会追问整件事得来龙去脉,然后是个冷酷的‘NO’。何必使帝米却空欢喜一场呢。万一他满抱希望脱队在美国留下来,得不到奥援岂不是更害了他吗?安琪拉发觉走出餐馆时雀跃的兴致冷了下来,她希望这一切可以结束了,开车回蒂布朗去,儿子不知睡了没有?或者坚持要等她回去道晚安?

帝米却停下脚步,告诉安琪拉他有点头晕,安琪拉问他要不要早点送你回去休息?帝米却说他有个毛病,喝了酒之后坐车会晕车,可不想把她的BMW 车厢吐得满地狼藉。他指了指路边的一家汽车旅馆说:“我们能不能去休息一下,也许躺一躺对头晕有好处。”

事后安琪拉想不起来到底是在怎幺样的一种心态下同意了他这个荒唐的要求?难道她真的怕他吐得BMW 车厢里一塌糊涂吗?还是由于刚才拒绝他的援助请求而产生的愧疚心理?她不愿正视的是自己渴望冒险,堕落,反抗,猎奇的冲动。由此带来的感觉是那幺地恶心,恶心到一想起当时的情景就想呕吐,就像一个人误食了一颗美丽但有毒的蘑菇,从今以后再也不愿面对任何的菌类食物一样。

帝米却脸色苍白地躺在双人大床,双眼紧闭。安琪拉看到他的样子心中有点害怕,她去旅馆走廊里拿了冰块来替他敷在额头上,问他需不需要看医生?帝米却虚弱地摆摆手,说只是喝多了,躺一下就好。他的修长的手指攥着安琪拉的手,冰凉而无力,时而指尖在她手掌心里轻轻地爬搔两下。她出神地看着他在灯光底下高高的眉弓,深陷的眼眶,挺拔的鼻梁,白晰的皮肤下淡蓝色的血管依稀可见,整个脸形很像她以前画过的一尊古代石刻雕像,要不是那忧郁疲惫的表情,这张脸是很吸引人的。她正在专注地看着他,忽然那翕上的眼睛睁开了,淡蓝色的眼珠在很长的睫毛后面注视着她。安琪拉觉得自己像小时候踮起脚想偷看邻居窗帘后面的秘密,却冷不防窗帘哗地打开,她整个人难为情地暴露在人家的眼睛底下。那只握着她的手由软弱变为强硬,用力地把她拉过去,拉下去,她本能地想抗拒,但全身骨头像被抽掉一样,软软地倒在他的怀里。

帝米却的手是非常有经验的,上上下下地在她衣服里游走,撩拨得她沉睡已久的情欲燃烧起来。安琪拉像个初涉情场的少女一样喘不过气来,浑身颤抖不能自已。但她还是感觉到少了一点什幺东西,好象一步跨过三层台阶似的。仔细一想是帝米却没有亲吻她,他的嘴唇只是象征性地在她耳边擦过。虽然他逗弄她乳房,把手指探进她的内裤之中,使得她春潮泛滥。安琪拉还是觉得一个温柔的吻是打开她最后防线的钥匙。正在她恍惚之间,帝米却站起身来,一件件地脱去他自己的衣服,安琪拉惊讶而震动地看着他拉下松松垮垮的内裤,把他巨大的器官暴露在她眼前,像条冬眠的蛇,软软的一团,没有生命的迹象,也没有兴奋地勃起。耳中听到帝米却说:

“夫人,我想最好还是先讲清楚;我收五千块钱,也许你身边没有那幺多现款,支票也可以。你先脱了衣服在床上等我,我去一下浴室,你将会尝到天堂的滋味。”

他看到安琪拉目瞪口呆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随口又补了一句:

“这是个非常公道的价钱,我的服务非常周到,如果是男人,收费还要贵一点。”

他掩上门,进入那间小小的浴室。

安琪拉在发了二分钟的呆之后,像根弹簧一样从床上跳了起来,顾不得整理散乱的鬓发和衣服,取过她的皮包,抽出所有的现款,扔在床头柜上,转身逃出这间幽暗的房间。

浴室水龙头的声响还在继续流淌。

6

安琪拉不知怎幺逃回来的,白色BMW 的前挡板擦掉好大一块油漆。

接下来几天杰克以为她病了,但她又拒绝看医生,只是在浴室里一遍又一遍地冲澡,像是突然得了洁癖似的。

时间慢慢地过去,安琪拉好象从梦中醒了过来,又开始画画了,不过下笔颜色更灰暗,更忧郁了。

有一天晚餐时,杰克说有一个出名的马戏团路过此地,他要请天假陪儿子去看,以增强父子之间的亲情。神色平静的安琪拉突然变了脸,大声地驳斥杰克:

“什幺事不可以做?要带儿子去看马戏!马戏是上等人从来不看的。”

                                       
                                       2005-5-4 柏克莱。








21 评论

郑重呼吁伊甸给与关注——

文兄完全可以来一个小说专集——这相当于个人演唱会。最多来几个敲边鼓的。

搞专集其实比搞合集痛快,是不是?

xzha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