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善斋主 的个人文集   修改文集名字    文苑首页
 
独善斋主文集
   
 
标 签  文集首页
主人:独善斋主



[加为好友]   [发送消息]

快速链接
搜索
  

好友文集

[中篇小说] 河东四子--三十五年后

河东四子--三十五年后



三十五年,弹指一挥。就像作了个长梦,一觉醒来年愈半百。记得曾读过一段话,描述一个人是否步入老态:当你坐在沙发里对着电视机打瞌睡的时候,当你喜欢的唱片被廉价处理只买一块钱的时候,当你搞不清什么叫做“酷毕帅呆”的时候,当你翻箱倒柜地找几分钟前才戴过的眼镜的时候,当你牢骚满怀对什么时髦都看不惯的时候,当你唠唠叨叨动不动就忆苦思甜的时候,当你觉得钟走的太快度年如日的时候,当你变的特别思乡特别念旧的时候,你就老了。

MY GOD,这些症状的前期迹象我都有,看来我是开始老了。有人说,人一老,记忆力就变差。我倒觉得,“记”力是差了,“忆”力未必就差。人的大脑是个常量,年青时能装多少,年老时还能装多少。遗憾地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被占用的大脑细胞越来越多,新东西就没地方记了。打个比方,人的大脑就像计算机的存储器,小的时候都是“随机存储器”,什么事全能“写”进去。可每过一岁,一部分“随机存储器”就转化成“只读存储器”,久而久之,大部分都变成“只读”,想“写”是写不进去了。就说我吧,三十多年前发生的事儿,还能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回忆出来,可眼下带的几个研究生的名字都会搞错,时不时地来个张冠李戴。

孔老夫子曾面对浩瀚东去的江水感慨人生,“逝者如斯”。其实,每个经历过沧桑的人,在回顾往事时,都会发出同样的一声叹息。想想自己,“志于学”时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插队在兴化水乡。“而立”时响应邓小平的号召,插队到异国它乡。这一插就是二十年,从“不惑”玩到“知天命”。既然连“天命”都不觉得神秘了,就谁的号召也不灵了。然而,人却无法回拒来自造物主的恩赐,无法抵抗来自记忆深处的呼唤。人一老就特别思乡,于是便从大洋这头骑上仙鹤,天上地下悠了三十个小时回到扬州。人一老也就特别念旧,于是便踏遍大街小巷到处寻访,终于找到了三十五年前一同插队的老朋友--河东四子。趁着还新鲜,赶紧写下他们的今天,又是几段平凡、淡泊、而且搀和着几抹黑色幽默的故事……

10 评论

(1)谭子

谭子



遇到谭子完全是个巧合。他家的旧居早没了影儿,那地方戳着一座新盖的楼,妆点的美伦美奂,霓虹灯一闪一闪,映出个眼熟的大“M”,空气里流浪着一股子“油炸法兰西”的香味。扬州变了,从当年那个纤细娇柔的小家碧玉变成个浑身珠光宝气阔太太,虽然眉梢眼角还藏着点秀气,但原来那副小身子骨儿上堆满了赘肉,有点儿让人目眩,生怕她一下子喘不过气来。

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从“文昌阁”走到“四望亭”,听说那里有一条“美食街”,不由地食指大动。俗话说,穿在苏州,吃在扬州。扬州再变,吃不会变。转过四望亭,眼前兀然涌现出一片密密麻麻的“大排挡”,顿时令我感到“震撼”。琼瑶笔下的公子格格们动不动就喜欢“震撼”,这样的电视看多了,弄的我们一家老小也被传了染,不管什么都瞎“震撼”。而今晚的“震撼”是由衷地“震撼”。你看,数百个架子车前人头躜动,烟火翻腾,雾气弥漫,香甜麻辣咸酸臭扑鼻而来,赤橙黄绿青蓝紫满目皆是,辟辟啪啪的炒菜声,呲呲喇喇的烧烤声,南腔北调的吆喝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像是一支几千人的大乐队,演奏着一曲“吃在扬州”的交响乐。这种场面,能让你不为之“震撼”吗?

我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挤过去,热的浑身冒汗,薰的头昏脑涨,看的眼花缭乱,不知道该在哪个摊前坐下来,安抚一下漉漉饥肠。挤着走着,眼前骤然一亮,迎面的架子车上扎着一座绿盈盈的竹亭,亭里珑纱罩下摆着鲜篷篷的青葱红椒,车旁立着一个俏生生水灵灵的姑娘。她身着白底儿蓝花的掐腰小褂,系着扎青腊染的团兜围裙,红绒绳束着黑亮柔软的长发,鬓角还垂着两缕细溜溜的小辫儿,点缀着几个晶润玲珑的小发卡。哇塞,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娇娃。

低头看,脚下摆着七八只小竹凳儿,围着两张园竹几,上面放着三四个小竹筒儿,里头装着胡椒辣油。再抬首,竹亭的两个前柱上包着黄澄澄的毛竹瓦,刻着一副黑漆勾底的楹联:

无缘客奔香风去
有意人逐臭味来


竹亭檐下,悬挂着一块竹匾,上书五个隶体大字:

谭记臭豆腐



臭豆腐?酷!一个臭豆腐摊子竟有如此之雅兴,对联出得恰如其份,严谨工整,不卑不亢,令人回味无穷。我正在咀嚼着对联里的深意,耳边传来一句脆生生的扬州话:“老爷子,请坐下来煞,我家的臭豆腐刮刮老里叫,你尝一尝就晓得啦。”那位姑娘俏立在我面前,笑意嫣然,一脸灿烂。我一定神儿,“老爷子”,是叫我吗?WOW,我都成了老爷子啦?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姑娘,心里又是一通“震撼”,怎么会这么眼熟,这苗条的身量,这俏丽的脸庞,这迷人的眉眼,不活脱脱地是当年的琳子吗?天底下居然有如此相像之人!

臭味可逐,秀色亦可餐。既来之,则安之,老爷子我坐下来,点了一客臭豆腐。

这时,车旁多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隐在雾腾腾的炉灶旁。只见他们从小竹篮里掏出炸得焦黄的臭豆腐,放在滚滚翻花的卤水里,顿时一股臭哄哄香喷喷的味道直冲大脑。不一刻儿,那个男人从雾气里钻出来,端着一碗热辣辣的臭豆腐,放在我面前,“老先生,慢用。”方要转身,我一把拽住他:“谭子?是你吗?”那人一惊,黄浊的眼珠透过渍着水气的镜片盯了我半晌,突然大声喊道:“李子,你是李子!琳子,盈盈,李子回来了!”

自打最后一次遇到谭子,已经二十七八年了。乍一看谭子似乎变化不大,还是那黑瘦的样子,带着一副咖啡色眼镜,但额前多出了几条皱纹,鬓角也变得稀疏斑白。烟雾里,那俏丫头搀出一位头发花白的女人,慢慢走到我面前。我的天,这就是我们年青时都在梦中臆想的琳子吗?我想起她被金子从“采花沟”救上岸时那个娇柔妩媚的笑厣,犹如海棠含露;我想起她哭诉华子的身世时那种楚楚可怜的模样,恰似梨花带雨。那个琳子哪儿去了?是眼前这位面色苍老目光呆滞的妇人吗?我看看这女人,又看看依在她身边的那个姑娘,依稀辩出琳子过去的影子,果真是她!

“琳子,这是李子,咱们一起插队的李子。还认得吗?”谭子拉着我的手,兴奋地朝琳子说。

琳子木呆呆的大眼里闪了一丝光,嘴里喃喃着:“李子?李子。”随即又暗淡谟然,转身朝炉灶走去。

谭子似乎对琳子的表现习以为常,他拉过那位姑娘的手:“这是我女儿,盈盈。叫李伯伯。”

盈盈俊俏的小脸上带着一抹儿羞涩,含笑的眼梢里透出一点儿好奇,脆津津地说:“李伯伯,很高兴见到你。从加拿大回来啦,要住上好些天吧。我爸爸经常提起你,说你是他年青时最要好的朋友,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他,他一直想找机会报答你。我们家这个样子,能报答什么?”盈盈黑长的睫眉忽闪了两下,俏皮地一笑:“好地煞,我就去买瓶酒,回过头来弄两个小菜,让你们小雅下子。”说罢,轻盈地离去。

谭子显得很激动,拉着我的手说:“李子,总算又见面了。老喽,老喽。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你白头发比我还多,当教授用脑子用过度啦。”我觉得讷闷儿,二十多年没见,他们怎么知道我的状况呢?一问,才知道是金子告诉的。金子是我家二老的世侄,逢年过节的总要登门送个礼作个揖。金子也是“谭记臭豆腐”的常客,隔三差五的就来看看“二妹子”和盈盈小侄女儿,顺便掳两碗臭豆腐。

盈盈回来了,一双灵巧的小手麻麻利利在竹几上布了四碟小菜,两套酒杯碗筷,打开一瓶“洋河大曲”,回眸一笑:“李伯伯,爸爸,你们聊吧。我帮妈妈照顾生意。”弄得我心里好生羡慕,好生遗憾,我怎么就没一个这样乖巧的女儿。

“谭子,说说吧,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三杯酒下了肚,我急切地想知道谭子这二十多年的故事,尤其是他怎么和琳子成了一家子,而琳子又如何变成今天的那个模样。

谭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喝干了杯中酒,又满满地斟了一杯:“干了!”我俩对饮之后,谭子眼圈儿有些发红,颤声说:“李子,我不讲,金子骚子他们也会告诉你。我命苦,琳子命更苦哇。”趁着酒劲儿,谭子给我讲了这二十多年前发生的故事...。

插队六、七年后,我们一帮知青都陆续离去,有的上了学,有的当了工人,村里只剩下琳子和谭子。他们实在忍受不了那份儿辛劳和艰苦,孤独与寂寞,想方设法地要离开农村,要回家。然而,琳子家庭出身不好,谭子父母无权无势,回城之事如同泡影。常常两个人对着煤油灯以泪洗面,痛惜青春已逝,前途渺茫。万般无奈之下,谭子走了一步绝棋,装“疯”,办理“病退”回城。琳子劝谭子不要走那条路,即便回了扬州,一个精神病人也找不到工作。但谭子决心已定,一意孤行。他那次到南京,就是要我的一封信,证明他确有“精神病”。

哪知谭子从南京回到村里,看到一幕他再也想象不到的惨状:琳子赤身露体,一丝不挂,篷头散发,浑身污秽,嘴里哼着不成腔的小调,在“采花沟”的大坝上荡来荡去,身旁还围着一群光屁股娃子,笑着骂着,朝她身上吐啐沫扔土块。震惊之下,谭子忙问村里老乡出了什么事儿,村里人都有些慌恐不安,躲躲闪闪,只说这闺女得了“花痴疯”,有个把两天啦。谭子匆匆忙忙扯下床单,赶到大坝,把琳子团团裹住,连拖带拽地带回河东的茅草屋。

自此后,琳子只认谭子,只吃谭子喂她的饭菜,只穿谭子给她的衣服,只让谭子为她清洗,只睡谭子垫好的床铺。但她确实疯了,要么满地转来转去,嘴里不停地哼着小曲,要么一个人坐在那儿,两眼直空空地瞪着前方,问她什么话,都像没听见一样。就这样过了一个月,谭子的“病退”报告被打了回票,说是理由不充分,证明信都非医院所出,不能生效。多么辛辣的讽刺,多么残酷的现实,想装“疯”的没疯,不想装“疯”的倒真疯了。

其实,就算上面批准了谭子的报告,谭子也不会一个人离去。这些年来,谭子已经不知不觉地爱上了琳子,每当看着琳子那清丽脱俗的脸庞,谭子都会心疼心悸。只不过谭子自愧不配,再加上琳子平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那份清高,谭子只得把一段刻骨情思深深地埋在心里。如今琳子疯了,谭子除了昔日对她的疼爱,又增添了几分怜悯。琳子离不开他,他也舍不得遗弃琳子。在征得琳子父母的同意后,谭子娶了琳子为妻,并以照顾病人为名,双双“病退”回了扬州。

“琳子到底怎么发病的?”我冒然地问。

谭子拎起酒瓶子,狠狠地灌了一大口:“就是大队民兵营长那个狗娘养的,他半夜里从窗户钻进去,把琳子给...。”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没等谭子说完,我打断道:“你们没有上告?”

“怎么告?谁去告?琳子当时就疯了。”谭子摘下眼镜,撩起围裙,擦了擦脸,那上面混合着泪和汗:“这事还是河东宋大爷偷偷告诉我的。妈妈的!我离开前,给了半截吊五毛钱,让他半夜里把民兵营长家一把火烧了。”

“半截吊?他也老大不小的了,他敢干?”

“他敢!你看半截吊傻,他心里明白着呢。他恨死了民兵营长,那狗娘养的把半截吊没过门的小媳妇也糟蹋了。”

“这狗日的!”我狠狠地骂了一句许久没用过的粗话,接着问道:“没烧死人吧?”

“人没死。家烧的一光二净。村里人站着看相,没人帮他。”

正说着,盈盈轻飘飘地走过来,送上两碗才出锅的臭豆腐,甜甜地一笑:“李伯伯,多喝点煞,难得回来一趟。老爸,妈妈说你肝不好,差不多就打住吧。”

谭子亲昵地拍了一下盈盈的小手:“好丫头,你别管,爸爸今天要一醉方休。”说罢,又和我干了一通酒。

“回城后,我们的日子过得更艰难。我分配在社办厂看仓库。我家里人多,没房子住,就在仓库边搭了个披子,我和琳子像是流浪的叫花子,缩在那狭小的芦席棚里,没水没电,严冬腊月似寒窑,酷夏三伏如蒸笼。真还比不上插队的那间茅草屋。一个月才二十四块钱,只留几块作伙食费,剩下的全花在给琳子治病上了。过了几年,琳子的病稳定了,也能基本自理了,就是脑子不好使,只能教她干一些糊纸盒子那样的活。85年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一年,我们有了盈盈,我也顶替了退休的父亲,到豆制品厂当了正式工人。好不容易才把日子走上正轨,厂子又出了问题,经营不善,负债累累,关门大吉。我这又下了岗,没了生计。一家人要吃喝,盈盈要上学,我真绝望了。多亏了骚子帮忙,给我搞了个体餐饮许可证,这几年就靠卖臭豆腐谋生了。”

听了谭子这凄惨潦倒的故事,我感慨万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声叹息:“真难为你了!”

“我这人,一生倒运,活的腻味、无聊、发霉、长毛。看过个美国电影,叫个什么来着?对,《阿甘正传》。那个傻不拉几阿甘说,人生是一盒巧克力。胡说八道,有谁生活的那么美?也许他名字起的好,叫个‘阿甘’,所以一生一世甘甘甜甜。我们呢?”谭子敲打着酒瓶子,念道:

十五六时打砸抢,
二十郎当下了乡。
三十出头进工厂,
四十来岁又下岗。
没有本事没学问,
又没摊个好爹娘。
街头叫卖臭豆腐,
让人越想越窝囊。


谭子闷了一口酒,叹道:“唉,人生原本就是一场戏,别人演的是阿甘正传,我却在台上演了个阿苦正传、阿臭正传。叫我说,人生绝不是一盒子巧克力,人生是一坛子臭豆腐,闻起来真臭,恨不得倒在茅坑里。哈哈,谭子,坛子,一坛子臭豆腐。这名字起的真好。李子,还记得我们在农村,有一次我挖苦宋家兄弟吗?我说他俩穷是因为他们的名字,一个宋银元,一个宋美元,白白把钱都送给别人了。其实我的名字又好到哪儿去?谭子,装臭豆腐的坛子。笑话别人,自欺欺人!可是怎么办呢?苦归苦,臭归臭,人生的戏还没演完,日子还得照样过。就像这臭豆腐,丢在油锅里炸炸,卤水里煮煮,撒上点儿葱花胡椒,再慢慢地细细着嚼嚼,还满有滋有味。李子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挺阿Q的?”

“不错,是挺阿Q的。”我说:“但不同的是,阿Q到死都没搞懂,而你却已经把人生悟透了。一旦悟透了,也就不阿Q了。”

盈盈倚偎在谭子身旁,眨着一双清纯天真的大眼睛,对我们的话似懂非懂。谭子抚摸着盈盈的秀发,有些自嘲地说:“爸爸是一坛子臭豆腐,你妈妈是油锅卤水,我的盈盈就是那葱姜辣椒。这日子闻着臭,吃起来香。老天待我也不薄啦。”

“饥肠不辩臭滋味,入口饶馋二分香。”我篡改了谭子当年一首诗的最后两句。吟完,我俩举杯对饮,哈哈大笑。

半夜时分,我恋恋不舍地告辞了。回家的路上,我脑海里还浮现着谭子一家的身影,回味着谭子苦涩的人生哲理,斗然间打了一个饱嗝,胃里翻出一股臭豆腐味儿,一使劲儿又强咽了回去,舌津里残存着一丝说不清道不尽的余香...。


独善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