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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河东四子

河东四子  



那是一九六八年。无法无天的红卫兵们在杀光异己而转向自相残杀的时候,毛主席一个最新指示便结束了他们的历史使命。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圣旨纶音驱使下,千万年青人,犹如过江之鲫,黑鸦鸦地涌向乡村、农场、草原、边疆。他们在广褒无际的风雨中,洗涤着自己娇弱的躯体,磨跞着自己骚动的头脑,冷却着自己青春的火焰,演绎着自己生活的故事。“知青”这个专用名词,在中国近代史里,构成一道怪异悲苍的风景线。

随着几声沉闷的汽笛,三艘破旧的客轮载着上千名知青缓缓地离开了扬州码头。尽管运河两岸还在锣鼓喧天,红旗招展,船舱里年青的脸庞上却都充满了古怪与茫然。船行了一天之后,我们十二个知青,八男四女,又沿着一条泥泞的小路,深深浅浅,跌跌撞撞来到兴化水乡的一湾小村。大队部里昏暗的煤油灯下,几张桌子,几条长凳。桌上布列着农村待客的盛宴:八大碗。我们在毛主席慈祥目光的注视下,狼吞虎咽地进了这“蜕变”的第一餐。

兴化多水,河网如棋盘。我们这个小村被水隔成三处。十二个知青亦平分,我们一组在河西,四个女孩在河南,至于剩下的那四个,便是本文的主人公们:河东四子。称其为“子”,来自于四子之一 -- 颜子的建议。他说,名字太长,一下子难记。不如学古人,姓氏之后加“子”,又好听有好记。

于是乎,这个偏僻的小村里便多出了这一帮“天涯浪子”,在这里留下几段平凡、浪漫,而且夹杂着几许辛酸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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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子



颜子尚古。要不是后来颜子因“收藏四旧”被公社民兵抓去一事,我们还真不知道他对古物痴迷到不要命的程度。说实话,颜子和我们厮混在一起,真有点委屈。他是老高三的学生,长了我们四五岁,也不知道怎么就和谭子、金子、骚子他们分在一组。中等个,瘦精精的脸,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罩着一件儿中式棉袄,扣儿襻的一丝不苟,怎么看都像是个旧社会里的帐房先生。

到了兴化的第二天晚上,我携着二胡到河东。颜子曾在昨晚的饭桌上告诉我,他会弹琵琶,也会拉二胡。我在扬州中学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混过一年,拉个“大海航行靠舵手”“抬头望见北斗星”还凑合,一到“北京有个金太阳”就露了怯。如今有颜子为师,何其幸哉!

当我毕恭毕敬地呈上我的二胡,满心等着他赞扬几句时,却听到一句凉透脚心的考语:“这也叫二胡?!”

天哪。记得当年磨蹭我家老爷子,要买一把二胡时,老爷子勉强了许久,才掏了银子。竹竿、竹筒、蛤蟆皮,拢共就花了一块一毛一。那把破二胡陪伴了我多少炎热的夏夜,也没少惹得被噪音污染的邻居们半夜三更地朝我家院里扔石头。俗话说,七年笛子十年萧,拉好二胡折断腰。拉了一个夏天,水平一点儿没见长,可这二胡倒比我先驼了背,“只识弯弓射大雕”了。插队前,每个知青发十四元安置费。头次拿到这么多钱,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买一把好二胡。这事儿只能先斩后奏,要请示老爷子一准儿玩完。到国庆路的民乐商店,牙一咬,心一狠,买了一把七块三:笔直的杆儿上曲着弯月,黑漆漆的筒儿上蒙着蛇皮。回到家,先软软地款款地告诉老妈。当老妈拐弯抹角地给老爷子递上这事儿,老爷子看着我垂眉敛目的可怜相,骂了一句:“妈了个巴子,败家子儿”,也就应付过去了。好吗,我花了这么多的钱,动了这么多心思,竟然一点不入颜子的法眼,说什么“这也叫二胡?!”

颜子并不理睬我的沮丧,转身拿出一个黑平绒裹套着的物件。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套上的红绒绳,从里面拎出一把闪着冷艳紫光的东西。“这才是二胡”,颜子平静地说。

“二胡的优劣,关键在用料。料分三品:红木、乌木、紫檀。紫檀是上品,乌木次之,红木为下。同一品里,还有讲究。如红木,老红木就远比新红木好。选料不但要入品,还要看质地,要无痕无节,纹理细腻。下来就是蒙皮,一是要蟒皮,二是鳞的大小要均匀。蟒鳞不能太粗,太粗音则空泛;又不能太细,太细声则发涩。琴弓要用五年以上的江苇竹,弓毛要选内蒙古的白马尾。再加上松节木雕的码子,雪蚕丝捻的弦子。有了这几条,才算是把二胡。”

听听,颜子的这番议论,真叫你服的没脾气。看看自己手里的这把“二胡”:杂木、蛇皮、塑料弓。唉,要不是花了老子一半的安置费,真恨不得一把给撅了。你瞅人家那琴,那才叫上品。

“不!”,颜子道:“我这把琴是极品。”

“这把琴,琴托、琴筒、担子(琴杆)都是紫檀,却是最上等的紫檀:沉香檀。一般的树一年长一轮,这种料,五年才一轮。我爷爷说,七年桑,十年槐,沉香还在土里埋。一棵碗口粗的沉香檀要长八百年。它入水即沉,不伸不缩不跷不裂。你看这龙头,制这把琴的师傅硬是刻坏了八把刀子。这琴的弦轴是金丝楠,琴筒的镂空蛔纹用的老黄扬。这张蟒皮是我从一把上百年的老三弦上揭下来的,浸透着前辈艺人手上的油和汗。这样的蟒皮叫做熟蟒,有灵气,有悟性,远远胜过才揎出来的生蟒。我前面说的那三品都有价,而这把琴,无价!”

颜子端详着手中的二胡,脸上流露出一丝疼爱,眼神里透着一丝悲哀。静悄悄的茅草屋里,传出娓婉凄凉的“江河水”,如哀如怨,如泣如诉。你仿佛看见一位面色苍白的美丽少妇,忽而泪洒江边,泣不成声;忽而忆及往事,百感咸集;忽而怒向苍天,悲愤欲绝。这支曲子被颜子演绎的夸张而不狂乱,惨淡而不萎靡。琴声未了,谭子便在一旁嚎啕大哭。弄得人人心里苦唧唧悲戚戚的。

毕竟年龄上有差异,颜子平日里不大和我们多罗嗦。上工归来,要么躲在自己的小屋里鬼鬼祟祟的,要么到村外的高岗上乱转悠。说起那片高岗子,村里人都有些神魔鬼道的。岗子上有五座丈把高的大坟堆,连绵相依,问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爷爷的爷爷的辰光就在那儿了。环绕岗子的那条河有一个很引人遐想的名字:“采花沟”,据说村里曾不止一个姑娘淹死在那里。岗子上闹鬼妇孺皆知,小丫头小小子一闹觉儿,就惹来一通“再哭,再哭把你扔到乱坟岗子采花沟去。”

有一次,我们几个知青到县城洗澡,来回六十里,半夜三更归来,路过这高岗子。平时白日里上工,没少走过这条路,一条五尺宽的土坝连着村里,一座三根毛竹拼的小桥通着县城。那知我们颤颤巍巍地过了小桥就“迷”了路。那天夜里黑得瘆人,我们一人一把电筒,只能照见脚下一点儿亮。明明看着经过了那五座坟,没走多远,眼前又是那阴沉沉的五座坟。我们转了不知多久,一会儿朝前,一会儿向后,既找不到那通往村子的土坝,也找不到曾经过的小桥,只见那五座坟云笼雾罩地时隐时现。

颜子不亏是老大哥,见识多:“人走路,一脚长一脚短,我们肯定在打圈。干脆沿着河边走,不相信找不到那条坝。”于是,我们以那五座坟为起点,沿着河边的田埂,深一脚浅一脚,还吼着“打虎上山”壮胆。忽然,我们之中号称狗胆包天的金子发出怪异的声音:“乖乖咙利咚,撞鬼啦!”我们一哆嗦,几团绿荧荧的鬼火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漂浮,五座坟又黑黝黝地出现在眼前。谭子一声尖叫,仰八叉地跌下去,手电筒飞上了天。骚子一屁股坐在田埂上:“要死要活吊朝上,老子不走了。”我们挤靠成一团,嘘着气,浑身冒冷汗。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吧,河对面闪乎闪乎地过来一盏马灯,我们一起大声呼喊,才发现是河东宋大爷,一大早儿去大队猪场熬猪食。宋大爷在对岸用马灯给我们引路,不过两三分钟的工夫,那条土坝就明晃晃地出现在脚下。虽然这次遇“鬼”的经历有惊无险,我们却再不敢半夜过“采花沟”了。

有谁知道,就在那“采花沟”边的五座坟旁,颜子出了事。

那已经是插队一年多后的夏天。队里开“农业学大寨”誓师大会,公社书记来动员,要我们大队挖掉那五座坟,把地连成一片,以利于农业机械化。尽管队里的老人家们畏惧神灵对此举颇有微言,还是挡不住革命需要党的号召上级指示。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光棍楞头一马当先,抡着大锹上了坟头,逗得村里的一帮光屁股娃儿们跟着推波助澜,一群狗儿们也摇着尾巴追着撵着撒欢。

傍晚时分,金子扯着嗓子喊我们:“见棺材喽,狗日的一个棺材像半间屋那么大呦”。几乎全村人都涌到高岗子,五座小山一样的坟堆儿被夷为平地,中间一个五米方圆的大坑,半截儿浸着水,耸立着一个乌突突阴森森的大棺材。这时天已麻黑,乌云四布,平地里突然窝起一股子旋风,透着一煞子鬼气,大队长抖了一个机灵,大声道:“都走啦,都走啦。回屋,关门,睡觉。”

后半夜,正睡的香甜,谭子、金子和骚子哆哆嗦嗦地敲醒了我们:“颜子被抓走了”。我们大吃一惊。一问,连他们也不明就里,只知道大队民兵营长带着几个民兵半夜里巡逻,发现高岗子上一点光忽亮忽灭,挺像电影里特务在发信号,掩过去一看,颜子像个泥猴子,嘴里叼着电筒,正拿着铁锹橇棺材,于是五花大绑地送到公社去了。第二天,公社来了两人,把颜子的东西都挑走了,丢给队里一句话,颜子是个不好好改造的狗崽子,竟在文化大革命取得伟大胜利的今天还敢偷盗隐藏“四旧”,要送县。

颜子被抓,我们几个知青像丢了个主心骨儿,整日里无精打采的。谁料到才过了两日,颜子就回来了。跟着颜子一同来的是一位头戴红五星的解放军和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老头,他们没进村,停在高岗子。我们本来就提心吊胆的,看到当兵的,更不敢靠过去,站在“采花沟”这头儿远远地望着。他们围着那大棺材转了几匝儿,和大队书记咕咕哝哝地咬了一会儿耳朵,便扬长而去。后来,颜子告诉我们,来的是县革委会的军代表,那老头是个什么文史馆的,说这棺材“没什么”,要我们再埋了。

颜子好生生地给放了,我们挺纳闷儿,问他,他只笑笑,什么也不说。一个多月后,颜子接到县革委会的通知,借调他到县淮剧团,演革命现代样板戏。那天正是中秋,我们杀了八只鸭子,打了三斤瓜干酒,给颜子饯行。

说起那八只鸭子,还透着一丝邪乎。早春,我们两个知青组合买了八只鸭秧子,黄绒绒的小身子,粉红的小嘴儿,在我们脚下转来转去,还真惹人怜爱。谁知半个月后,这八只鸭子一股脑儿的失了踪,我们打着船,寻遍了村周围的河河沿沿沟沟坎坎,楞是一根儿鸭毛也没找着。一晃七八个月过去了,从未再见到鸭子的踪影,我们也渐渐忘记此事。就在我们为如何给颜子饯行而犯愁时,金子兴冲冲地跑到我们组,二话没说,拽着我就上了“采花沟”。“采花沟”的一个小水湾里,八只灰麻色的鸭子正依偎在一起,幸福地沐浴着夕阳金黄色的余辉,有一声没一声地“嘎嘎”着。我俩弄了一条船,挥着竹蒿子,一袋烟的工夫,八只鸭子一网打尽。这鸭子们已经“野”了,无法再饲养,干脆一刀杀了,一举两得,既给颜子送了行,我们也美美地打一回牙祭。

酒过三巡,颜子话多了。他告诉我们,押到县里,审他的就是来我们村的那位军代表。军代表看到颜子的一堆“四旧”里裹着一把二胡,问颜子会不会拉淮剧。颜子说只要有谱子什么都行。军代表拿出一段淮剧娃娃腔,颜子抖擞精神,一点不打顿儿地从头拉到尾。那军代表顿时眼睛发亮,来了情绪,要颜子给他伴奏,扯着喉咙吼起来。一段接一段,从“我们是工农子弟兵”到“临行喝妈一碗酒”,从“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到“甘洒热血写春秋”,直到军代表唱哑了嗓子,颜子也就从囚犯成了上宾。军代表说,他正在负责组建县淮剧团,要参加省里“样板戏”汇演,颜子可以进乐队。军代表问颜子为什么橇棺材?颜子说,好奇,想看看是什么朝代的,如果是古物,要向上级汇报,不能让老乡们随便糟蹋了。就这样,军代表找来县文史馆里一个扫地的老头,鉴定了一番,结论是,挺古老的,搞不清年代,先埋了以后再说。

颜子的遭遇让我们羡慕不已,这好事儿怎么就轮不到咱爷们?颜子笑道:“光有机遇没本事也是白搭。我若不会拉二胡,保不定还关在县里呢。我爷爷说,人一定要有一技之长,才能处世立命。尤其像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祖上留下点古董,以前还能换几个钱,可红卫兵说抄就抄了,最终还要靠自己的本事挣碗饭。”

我们几个“革干”、“革军”出身的知青对颜子的话很不以为然。我和金子都当过红卫兵,没少抄过别人的家。颜子口口声声的古董不就是“四旧”吗,如今还有个屁用?我们在红卫兵纠察队看管过抄来的“四旧”,成堆的古书字画儿,不就撕来叠飞机作高帽子吗;一筐筐翠玉珠宝的,不就当成石头子儿夹在弹弓里打麻雀吗。

“你们那是造孽。”颜子脸涨红的像猪肝,瘦干干的脖子青筋直暴,手里的酒杯滴滴洒洒。

“这也怪不得你们,你们还太小,不懂啊!如果你们真把我当作老大哥,就听我一句:迟早有一天,古董还会值钱,而且比原来更值钱!你们不要嫌我有铜臭,或者什么资产阶级思想。说个大道理,收藏古董实际上是保护我们渊远流长的古代文明。要不是我要走了,我也不敢给你们说这些。索性放一回胆子,让你们看看我的收藏,就算是对牛弹琴吧。”

颜子进了他的小屋,捧出来一个小樟木箱子,抖索索地打开锁,把他的宝贝儿一件件摆在我们这一群“醉牛”面前。十几枚锈迹斑驳的铜钱儿,二个花花绿绿的玻璃瓶儿,一方乌突突的石头块,一把黄灿灿的竹片子,还有几件我们说不出名道不出姓的小物件儿。

我们还当是什么宝贝,就这些烂玩艺,真让人不起眼。

颜子醉意醺醺,舌头打着卷,也不管我们懂不懂,一样一样地抚摸着,这是“秦半两”,结着“栗子壳”;那是“汉五铢”,锈着“枣皮红”;乾隆年间的水晶鼻烟壶,绘着仕女山水的内画;肇庆老坑的端砚,长着白赤黄三只鹳儿眼;酸枝木透雕的扇骨,镶嵌着玳瑁夜光螺...,一直说到我们七倒八歪,鼾声四起。

第二天一早儿,颜子上路了。我们送他过“采花沟”。没有了那五座坟的高岗子显得有些萧杀,颜子站在那里,双掌合十,默默地呆了一会儿,那片平平的坟地上长满着绿茵茵的山芋。


独善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