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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就娶你

爱你就娶你

朱晓玲


我信赖你高贵的言辞
那使你和听到的人都有荣光的言辞——《神曲》第一歌 序曲:浮吉尔救助但丁

引子

“姐,我们上山吧。”
“上山?山上有野兽呀。”
“可是,山上没人。”
“山上也没房子啊。”
“我已为你造了一幢小屋。还备了一支猎枪,保护你和孩子。”



妮子嫁到渡口村来的那一年,不满16岁。妮子结婚时,小学还没读完哩。

山里孩子读书晚。尤其是女孩子,父母亲能让她读几年书,已经是天恩了。

妮子家穷,穷得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妮子家全部家当聚拢起来,怕是也值不到一百元钱。妮子是妮子家唯一女孩儿。妮子是妮子家四兄妹中最小一个。妮子是幺妹子。妮子上头,有三个哥哥。三个哥哥都已是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了,个个长得壮壮实实,为人也忠厚老实,勤扒苦做。可是,一个也没结婚。因为穷,没有女孩子愿意嫁给妮子的三个哥哥。三个哥哥的爱,全都倾注在妮子身上。哥哥们疼爱妮子如心肝宝贝。妮子是三个哥哥的可爱妹妹,父母亲的掌上明珠。然而,集全家宠爱于一身的妮子,从小到大,几乎没有穿过一件像样子的新衣服,穿过一双象样子鞋。

妮子结婚的头一天,脚上还穿着一双38码肥大的男式黄解放胶鞋。那是她小哥穿小了给她的。如果没有这双胶鞋,她只有打赤脚上学或去野畈地里打猪草上山砍柴禾。她穿的、肩头和胳膊肘补了补丁的毛蓝底色、白碎花棉布对襟褂子,是母亲嫁衣改做的。屁股后面补了两块补丁的裤子,很不合身,显得肥而长。这肥大的铁灰色卡机布裤子,也是小哥穿小了转给她的。她的头发,一年四季总是梳理得不是那么像样子。“瞧你一头头发,成天蓬乱得象个鸡窝。”黝黑脸颊布满皱褶,眼神散淡忧郁的妈妈,偶尔在某一天清晨有时间给妮子梳头时,总会这样边给她梳头边唉声叹气地唠叨:“唉,你一个女娃儿,不学会讲究,以后怎么找得了婆家哟……”而且,很多时候,妮子蓬乱头发上,还黏着一两根细细稻草,或一两片细碎枯树叶或谷壳什么的。尤其是冬天,早上起床,妮子头发中,定然是黏着一两根细碎稻草或谷壳。那是因为,冬天里为了取暖,她睡的竹片床上补了好几块补丁床单下面铺的不是蓬松柔软的棉垫絮,而是散发着干草味的厚厚稻草。稻草们和稻草上没脱尽的谷壳们,一搞就跑到破旧、皱巴巴红蓝格子土布床单上,而后又藏进妮子的头发中。有时还黏在她嘴角边儿哩……然而,这个一年四季身穿肥大、空荡旧衣烂衫,顶着一头蓬乱如鸡窝的头发,脸也不是洗得很干净的女孩子,认真看上去,长得还是很清秀的。她的眉毛虽说有些淡,但细细弯弯的,是那种柳叶眉;她的眼睛是那种好看的丹凤眼,双眼皮。水灵灵眼中,像是汪着一潭清澈湖水;她精致秀气的鼻梁如雕刻般高挺,尖尖的鼻尖有点勾;总是紧抿着的嘴,虽然不是那种很好看的樱桃小嘴,但唇线棱角分明,嘴角微微上翘,给人一种很调皮、活泼的样儿。而事实上哩,妮子却是一点也不活泼,更不调皮。话语也极少。是那种典型笨口掘舌、讷于言表,很羞怯、拘谨的山村女孩子。遇见陌生人,往往话还没说出口,还显稚嫩的脸儿,就腾地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子。红红的粉脸,面若桃花,娇羞欲滴……秀气、好看的鼻尖上,即刻会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儿……

妮子的家,在大别山腹地一个叫青石口村的村子。离渡口村有二十来里地的山路。

青石口村有40来户人家。40来户人家,不一定集中居住在一起,而是零零星星如星罗棋布般地散落在重峦叠嶂,悬崖峭壁的大山腹地。有一处悬在半山腰的小盆地,倒是集中住了二十来户人家。这二十来户人家的房子,都是座北朝南依山傍水而建。这块不大的小盆地,算是青石口村的“集镇”了。集镇上有一条大约五百来米长的小街,是这个山镇最繁华的地段了。小街最喧哗、有生机的时候,大概就是每天早上的露水集(注:起三更或五更赶集,晨曦初露之时开始,天明不久即散的一种农村集市贸易——作者注)了。除此以外,空寂寥廓的山村,多闻鸟鸣狗吠,偶尔还能听到野狼的嚎叫,难闻的是人声。

每天五更之时,浓重或稀薄的雾霭或风霜雨雪中,在各条怪石嶙峋的崎岖山路上,人影憧憧,人声喁喁——这是四里八乡打着火把或摸黑赶路的山民们担着、掂着、背着自家自留地里种的白菜罗卜丝瓜南瓜冬瓜山药青椒扁豆茄子大米,花生等农作物,一路上“嗷嗷”叫唤的猪仔、“咯咯”叫的鸡子、“嘎嘎”叫的鸭子等家禽,由更深远的大山深处走来,前往青石口村镇赶集的憧憧身影。打着火把或摸黑匆匆行走在陡峭、蜿蜒山路中的山民们,心中都揣着简单而扑素的希望。他们希望自己背着扛着的这些农作物,能在集镇上卖出个好价钱。之后哩,他们要用这些钱,给读书的孩子交学费;给自己几年也没添置一件象样衣裳的女人,扯件洋布衬衫,买双胶鞋一双袜子;给年迈体弱多病的父母亲一点零花钱或给他们带一点药回去。若是还有多余的钱哩,就给老是抽旱烟的自己买盒香烟…这是最惬意也是最享受的了…可是,通常因为集市上的交易时间短促,天刚朦朦亮,集就要散了,使得没有丝毫经商经验老实巴交的山民们,颇是焦虑。他们一方面期待爬山越岭担出来的农作物,能卖出个好价钱,另一方面又害怕,在短暂交易时间内,摆在自己面前的山药青豆鸡蛋蕃茄无人问津卖不出去。因此,山民们在与买者们无休止的讨价还价过程中,总是没有耐心,心气一点也不沉稳。最后,为了将“哼哧哼哧”由家中挑到集镇上来卖的蔬菜呀、黄豆、花生呀、大米、家禽呀等等快快脱手,在价格上只有步步退让,以最廉价的价格买出。

这不哟,这年深秋,一个天上布满阴云的黎明,并不是人山人海的山镇小街交易市场,有着这样一段影象发生:

“这猪仔多少钱一头?”一位三十几岁中年男子,在缥缈如流云的晨雾中,走到蹲在装有猪仔竹笼旁边的沈三桥跟前,指着笼子中的小猪仔问。

“120元钱一头。”蹲在猪仔笼子旁边,耷拉着头,正在闷头抽旱烟的沈三桥,见有买主问价,忙不迭站起身来,答。

“太贵了。50元卖不卖?”

“50元你想买一头猪仔?你开玩笑吧?不卖。”

“不卖?等会散了集看你卖给谁去。你卖这么贵,谁要啊。”

“你加点钱吧,80咋样?你总得要把我喂养这头猪仔的饲料钱给我吧。”

“不行。一分钱也不加。50我就买了。50元,你一点也不亏哦。”

“你说得好轻巧哟,50元,我不亏?那可亏血本了。你加点,70元,好不好?”

“50。”

“60。”

“50,”买猪仔的中年男子,长着一脸横肉,说话语气相当强硬霸道:“你卖不卖?你不卖我就走了啊,赖得在这儿和你磨牙。”

“你走吧你走吧。我不卖。你杀价也杀得忒狠了吧。这猪仔差不多二十斤,50元钱卖给你,我亏得裤子都没得穿的哟。”

“哼。”中年男子冷冷哼了一声,说:“我是来买猪仔的,又不是来听你诉苦的。你说那么多废话干啥嘛。你有没有裤子穿,与我鸡巴相干。你卖就卖,不卖拉倒。”说完,转身就走。

沈三桥见买主要走,忙忙地追上去将他拉住,说:“你别走嘛别走嘛。一粒胡椒转个气(民间俗语:各自退让一步之意;也含有调解之意—作者注),不按你说的价,也不按我说的价。你加五元钱好不好?55元,我就卖了。”

中年男子将沈三桥拉他衣袖的手猛一打:“你松手好不好?你想干嘛呀?我已说了50我就买。加一分钱,我都不会要。”

沈三桥四下望了望,见原本人不是很多的集市,现在人烟更是稀少了。好多农作物啊家禽已经卖完的山民们,背着、提着、扛着空空的竹篮、竹笼、扁担陆陆续续往回走,眼看集就要散了。他害怕集一散,猪仔就真是卖不出去了。他低头思衬片刻,哭丧着脸说:“好吧好吧,50元就50元卖给你吧。你们镇上的人真狠。50元钱,还不够我背这么远的力气钱哩。”

“你到底卖不卖?咋这么罗嗦呀!”

“卖卖卖……”

“不行,你得把猪笼子提到有亮光的地方去,我要看看是不是病猪哟。咋这么乖巧呢,半天我都没听见它哼哼一声。”

“你别这样冤枉人罗。我们山里人再穷,也不会干这种把病猪背出来卖的缺德事。”沈三桥提起猪笼子,跟在买者的后面既感委屈又很生气地说:“好啊好啊,我们找个有亮光的地方,你仔细看看,我们家的猪仔到底是好猪还是病猪。我们家这头猪仔,不是我吹牛哟,壮实着哩。要不是我家里实在等着钱用,我才舍不得卖哩。这猪仔再喂养几个月,我就可当肉猪卖了……”沈三桥说着话时,两人一前一后就走到有几个村民蹲在桌子旁边一条脏兮兮的长板凳上,低头正在吸吸嗦嗦吃面条、喝稀饭,还有两个老汉在就着一小蝶花生米正在喝酒的“湾里人饭馆”门口。借着由吊在“湾里人餐馆”屋中央那只25瓦白炽灯泡照射出的亮光,沈三桥惊恐地瞧见竹笼子中的小猪仔,象是在打摆子,浑身在抽搐发抖。“天啦,见鬼哟。这是咋回事呀?刚才在路上,它还一路嗷嗷地叫得吵死人。怎么眨眼会儿的功夫,它就……”

“哦哟,人真是不可相貌。看上去,你像个老实砣子。不是象干这种缺德事的人。原来你是想乘黑咕隆咚的时候,将病猪卖给别人啊?你这不是坑人吗?不要了不要了。”

“我给你赌咒发誓,龟孙就是想卖病猪给别人。昨天晚上,我和我婆娘在猪圈里将它捉出来往笼子里放时,我们俩人可费了老鼻子劲。刚才在路上,它还一路地在嗷嗷地叫得吵死人。怎么一会功夫就……”

“你就不用那么罗嗦了啊。你赌咒发誓有什么用呢。活活事实摆在我面前,我看到的就是一头病猪。你说再多,我也不会买你病猪。我傻瓜呀,把钱往水里面丢。”中年男子打断沈三桥的话,盛气凌人地说:“我说你呀,你就别在这儿坑人了啊。这种病猪,你最好是找个地方去埋了。你要是舍不得丢哩,就老老实实带回家去,放放血,还可以改善一下你们全家的生活。我知道,你们这些深山里头的人,穷。但是穷要穷得有骨气啊,不能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呀……是不是……”

“你……你别在这儿血口喷人好不好……”看着笼子中奄奄一息的猪仔,心里毛焦火辣的沈三桥,握紧拳头,真想上前去揍这个胡说八道污蔑人的家伙。可是转而一想,别人看到的就是一头病猪仔啊。别人怎知晓这头猪仔昨天晚上、甚至刚才在路上,还是活蹦乱跳的哩。

“别人没有冤枉你呀。你凭什么打人家?”

“而且,顶重要的是,这可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有言道,强龙难斗地头蛇。你打得过人家吗?”憨憨的沈三桥,私底下这样那样暗自思量一番,就将心中刚才腾地一下升起的那团怒火,想得渐渐熄灭了。心中怒火熄灭了,人也象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萎顿了许多。他极其沮丧地默默收拾猪笼子,他将猪笼子的盖子盖好,用细麻绳系牢,将笼子背到背后后:“对不起。”冲着已经走了老远的那个中年男子背影,深深鞠了一躬。之后,怏怏地向山镇小街南边的尽头走去。出了小街南头,向左一拐,走进一条掩映在荆棘丛生,灌木遮天的陡峭石径小道。这条小道延伸向大山深处,那是通向他们家的山路……他要在这条崎岖、陡峭的山路上攀爬三四个小时才能回家……

天可怜见的沈三桥,本想卖掉猪仔后,给在桐柏中学读书的孩子交上老师追要了好几个月的学费,给患有哮喘病的妻子买点药带回去的梦想,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破碎在了浓雾缭绕青石口村镇的黎明……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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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口村镇,通往山外的一条蜿蜒、险峻的石径小道,是大小不一的硪卵石和沙砾铺就的。一条源自崇山峻岭峰巅飞泄而下的甘冽清泉汇聚而成,名为孤舟河的小河,横穿山镇而过。不是很深的涓涓流淌河水,清澈见底。在水中游的小鱼、小虾,河床中颜色、形状迥异的硪卵石呀、黑色瓦砾、在水中飘动的水草,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青石口村村委会;青石口村卫生所;还有一爿卖烟酒糖果饼干、女孩子缠头发的橡皮筋呀小学生的写字本、铅笔、煤油、酱油、醋、盐、布料等一些杂七杂八商品的供销分店;还有一家篾匠铺、一家铁匠铺和一家豆腐小作坊;一家灶台筑在门前茅草棚中、离油腻腻灶台不远处放有一张脏兮兮的八仙桌,八仙桌四围,放有四条长板凳的叫“湾里人餐馆”的小饭馆,都集中在了这块“巴掌大一点”的盆地。供销分店是G县供销社在一年前设在青石口村的一个分店。因此,它有一个很像那么回事的名字:“G县国营供销社青石口分店”。

“G县国营供销社青石口分店”,这几个被褚红色油漆竖写在小店门前那低矮土墙上的字,在这闭塞僻壤的山村,很是耀目、显赫。然而,这个在山村有着显赫地位的县供销社青石口分店,只是一间30多平米的简陋土坯房子。工作人员只一人。这间土坯房子呈长方形状。里面用薄薄的木板隔成了前后两间。前面一间大一点,是用作做商店,后面一间小一点的,用作工作人员的卧室兼厨房了。这间看上去有八九成新的土坯房子,是县供销社去年在这儿特别建造的。也是座北朝南,也是土砖墙,屋顶上盖的也是黑布瓦。布瓦其间,也是稀稀拉拉地镶嵌了几块玻璃亮瓦,也是不大的木门木窗。木门木窗都是用最廉价的柳树做的。室内的地面哩,是那种最原始,坑坑洼洼的泥土地面。一遇春季霉雨季节,泥土地面潮湿得能看得见水,半截墙体都是湿漉漉的。若是连续下几天雨,屋内的地面,水汪汪一片。室内到弥漫着霉味。由此而言,“G县国营供销社青石口分店”的房屋结构,与青石口村那些陈旧破败的农舍,没有二异。所不同的是房屋内,置放的不是农具、粪桶,箢箕、簸箕,也不是豢养的鸡鸭牛羊,而是离大门不远的地方,并列放有二个三尺见高五尺见长、玻璃台面的木制柜台。柜台后面,靠隔板而放的是两个一人高,晃晃悠悠的竹竿做成的简易货架。一把高高、呈八字形的四腿高木凳子,置于柜台和货架之间。算是营业员坐椅吧。落满尘埃的简陋货架上,混杂、零乱地摆放有几匹棉绸、棉布、卡机、的确凉布料;练习本、铅笔、墨水、针啊、五颜六色的绣花线、粗粒盐、老陈醋、几瓶老白干酒、散放在一只纸盒中的劣质饼干、糖果,几条游泳牌和园球牌香烟等一些物品。对了,香烟是可以一支支出售,盐、酱油、食油,也都是可以几两几两一称的。因此,柜台抽屉里面,还有几盒拆开的游泳牌和园球牌香烟。一支英雄牌钢笔,一本硬壳封面上印有仕女图的笔记本(钢笔和笔记本都是叶佳丽送的。),还有为数不多的毛角票子和硬币混放其间……除此以外,抽屉里面还有两盒红双喜牌乒乓球、两盒胜利牌羽毛球。乒乓球和羽毛球,都是邹志仝的中专同学林建业放在这儿代买的。一年多了,一只也没卖出去。

可以肯定地说,商店里的货物,匮乏、陈旧,品质低劣得很。每天的销售额,也少得可怜。有时一天只买十元,或者二十元,最多也超不过一百元。不过,这个货物匮乏、陈旧的小商店,倒也给贫穷的山民们带来最大限度购物便利。也就是说,村民们在商店里,可以以物易物。比如,一只鸡蛋可以换一支铅笔、两支圆球牌香烟,二两食盐等等吧。尽管商店小得不成体统,所售货物也极其有限,可是,青石口村的村民们,还是将其视为自己的骄傲。每每和外村人谈起小分店时,就会很炫耀地说:“我们村的供销社啊,那可是正宗国家级的哦。供销社那位售货员邹同志,可是县城派下来的国家干部。学问高得很哩。”

村民们在与人谈供销社分店时,有意将“分店”二字去掉。好象带上“分店”二字,就贬损、降低了供销社的权威性和显赫地位似的。村民们说的那位“学问很高,县城派下来的国家干部”邹同志,名志仝,是位20岁刚出头的小伙子。邹志仝是去年刚毕业的中专生。尽管他到这个闭塞山村来工作一年多了,可是,一身学生气还未脱尽,说话还是一口学生腔。对待顾客也礼貌,工作认真。作息时间哩,还是一板一眼地沿袭读书时的习惯:每天早晨六点准时起床跑步,或在遍地长满野菊,梁子菜,牛膝菊,薄叶火、绒草,山莴苣,牡蒿,泽兰等野生植物的茂密树林中漫步,和山中的翠鸟、云雀、百灵鸟等一些鸟儿一起歌咏,采摘山中的蘑菇、山莴苣、竹笋野菜。到七点钟,准时回商店打开商店那两扇缝隙很大的木门,新一天的营业就此开始。黄昏时分,当夕阳西下,山村四处升起袅袅炊烟之时,就到了商店关门的时候。邹志仝关上商店门后,会给自己很快做点简单晚餐。用清晨采摘回的竹笋或蘑菇下碗面条(有时在面碗里卧只荷包蛋,改善一下清苦的生活),匆匆吃过晚饭后,带上书,独自一人踏着绚烂夕阳的余晖,到小河边,任意坐在河边石头上或河坡的青青草地,神情专注地读书,读得累了时,望着清冽的河水沉思……思绪飞到了山外,一个女孩子身上……

邹志仝每天黄昏,在小河边读书沉思的身影,是空旷、寂寥、贫瘠的山村一幅不可多得的人与山水相融的美丽剪影——血色晚霞,将他整个身子染红。他的头发、他身着深蓝色学生装的修长身子,他手捧着在读的那本《恋爱中的女人》或《麦田里的守望者》或《越狱》或《悲惨世界》、《一九八四年》,连同那条波光粼粼的小河,绚烂成一片色彩斑斓的图画……他的清晨跑步或歌咏,傍晚在河边读书或神情悒郁地望着悠悠流淌的河水沉思的背影,简直成了青石口村,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常常引来牧童和洗衣、担水的妇人,扛着铁犁赶着牛儿晨出暮归的农人们久久注目……而且他的一口普通话,讲得也极是标准,好听极了。听邹志仝讲普通话,也是青石口村村民一大乐事。

村民们有事没事,通常会找些借口,敞胸露背,趿着后跟业已踩成拖鞋的球鞋或布鞋或皮革鞋,踢踢踏踏地去供销社买盒火柴啊、称半斤盐呀、打一二两煤油或酱油,给读书的孩子买本练习本、铅笔什么的。所需物品买过之后哩,他们如同以往每次来购物一样,是久久不会离去的。手里拿着刚买的火柴呀或食盐,敞着扭扣掉了好几颗,散发出薰人汗臭味的深蓝色上衣,一只将拖鞋脱掉的污黑脚踝,来回蹭着另一只污黑脚背的乡民,倚靠在半人高的原木色柜台外面的边沿儿,和邹志仝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儿,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有好多问题不知重复问过多少次,而且牵挂到别人的隐私。村民们才不管隐私不隐私哩,每次与邹志仝聊起天,他们照问不误。当然了,纯朴的村民们,倒也不是有意打探邹志仝的隐私。他们只是想多和他聊一会儿天,听他满口好听的京腔。村民们最感兴趣,问得最多的是:“你多大岁数了?”

“你谈对象了吗?”

邹志仝哩,总是很耐心地反复回答每一个乡民的提问:“我二十二岁。还没谈对象哩。”

“我不信。你长得这么刮气(俚语:漂亮、时尚、帅气——作者注),怎么可能没有女孩子追你呢。”村民满腹狐疑地说。

“真是没有。我也不想谈这么早。”

“你们家有几口人啊,兄弟姐妹几个?”

“我们家五口人。我爸我妈。我兄妹三人。”

“你是老几?”

“我是老大。”

“你下面是弟弟还是妹妹?”

“下面一个妹妹一个弟弟。”

“他们都工作还是在读书?”

“他们都还在读书呀。”

“你爸妈是干什么的?一定是当官的吧?”

“我爸妈是邮政局普通职工。他们没当官。”

“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我不是大学毕业生。我只是中专毕业生。”邹志仝说自己是中专生时,白皙脸颊微微泛了红。

“你毕业后,为甚不想法子留在大城市,而要跑到我们这个山旮旯里来受罪。这个山旮旯有什么好呆的。”

“这可是学校分配的,由不得我想不想来。”邹志仝诚实地说。

“你们家城里房子,宽不宽呀?”

“不是很宽。”

“你们家住的是私房,还是公家房子?”

“我们家住在邮政局家属院里,是公房。我们家没有私房。”

另一个村民很好奇地问:“你在这儿生活习惯不?想不想家,想家时,哭过没有。”

“当然想家。可是没哭过。一个大男人,怎好随便哭鼻子。”

“那是那是哟。男儿有泪不轻弹嘛。”

“呦,你婚都没结,咋能说自己是男人了呢。你还是个青头楞子(俚语:处男之意——作者注)哩。一个没结婚的男孩子,不能随便说自己是男人的,不好找对象。晓得啵。”
   
“嘿嘿……”邹志仝不好意思地低头嘿嘿一笑。

“你想不想调回大城市?”

“想……啊…也不是很想。在这儿工作,还是蛮好的。”邹志仝说这话时,笑了笑。笑得有点苦涩。

“你独自一人守着这么大个商店,孤不孤单啊?想不想在我们青石口村找个对象,照顾你的生活,给你洗衣做饭生娃儿。”又一天午间,每天用梳子醮着水或是吐点唾沫在梳子上,将一头综红色的头发梳得溜溜光,脸上还扑了一层薄薄脂粉,穿戴得也比其他村妇要干净、得体得多的妇人,嘬着厚厚嘴唇的嘴,边嗑着南瓜籽边说:“我们青石口村的女娃,可是个顶个漂亮、本份着哩。你要是娶了我们青石口村女娃呀,保你一辈子有享不完的福。”

说这话的妇人,叫沈兰花。沈兰花是四里八乡有名的伶牙俐齿、八面玲珑的“沈媒婆”。她今天是受人之托(托她之人,其实就是她姨表姐),特地来供销社找邹志仝说媒的。沈媒婆,实际年龄也不算太老,四十岁刚出头的样儿。只因为她总爱热心给这个村那个庄的男女青年牵线搭桥,做一些媒妁之言,百年合好之事。一来二去地,村民们就叫她“沈媒婆沈媒婆”地叫开了,倒是忘了她的真名叫什么。

“你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哟。”没等邹志仝回话,买了几支香烟,正准备离开的性子耿直,人称愣头青的李加华说:“青石口村谁家姑娘配得上人家邹同志啊。你就别在这儿乱点鸳鸯谱害人哦。你以为人家邹同志,是我们村里那些没甚文化的大老粗,只要长着鼻子眼睛的女娃就娶回家呀……”

“哟哟哟,关你屁事啊。是不是嫉恨老娘没给你介绍对象,在这儿找茬子跟老娘吵架。你要是象人家邹同志这样,有学问,说话又文质斌斌,人又长得刮气,老娘还不是早就想法子找一个好姑娘,介绍给你。”

“你嘴里放干净一点啊!别在老子面前冲老娘老娘的。你给哪个充老娘啊?”李加华脸气得通红,恼怒地说:“我稀罕你给我介绍对象?开甚玩笑哟。哪个不晓得你,不就是为了撮吃撮喝么。媒妁媒妁,48桌。吃了男家又吃女家。”

“你在这儿瞎嚼什么呀?老娘是为了撮吃撮喝?你称四两棉花去访访(民间俚语:你认真去调查调查——作者注),老娘撮谁家的吃了撮谁家的喝了。你这个小杂种,今天可要把话给我老娘说清楚……”

“你骂谁呀,你?你再骂,老子不揍死你……”李加华一家伙冲到沈媒婆跟前,伸手去抓沈媒婆衣领。沈媒婆肥胖的身子,往后一闪,李加华抓了个空。

“噫,你个小毛孩还敢在老娘面前抖狠啦。你敢动老娘一根汗毛,我不叫人把你这个小杂种的骨头给抖散架。”沈媒婆也不示弱地伸手去抓李加华的衣领。李加华用手一挡,“啪”地一下,将她伸过去的手挡了回去。

“别吵啦别吵啦。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别为了我的事,伤了你们的和气。”邹志仝见两位村民为他吵得不可开交,连忙走出柜台,站在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两人之间,劝说:“你们为我,生了矛盾,叫我如何是好啊。”

“邹同志,这不关你的事。我是看不惯这个到处撮吃撮喝的女人,竟然骗到你这儿来了,给你乱点鸳鸯谱。”

“你个小杂种,还在这儿乱嚼舌头呀。我怎么就乱点鸳鸯谱了。你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说着,沈媒婆又上前去抓李加华。

“你敢……”

“你们不要再相互谩骂了好不好。都是乡里乡亲的。骂得多难听啊。”邹志仝拽住沈媒婆高扬起来的手,站在差不多要撕打起来的两人之间说:“我真是很不好意思,为了我的事,使你们吵得这么厉害。”

“哼,我今天看在邹同志的面子上,就不和你这个小狗日的一般见识了。”脑子灵光,见风使舵的沈媒婆,圆滑地说。

“我还不和你一般见识哩。你以为谁愿意跟你吵架呀。哪个不晓得你是一个不好惹的主啊。”李加华说完,就气冲冲地走出了供销社。

“哎,你给老子滚回来。你把话说清楚,谁是不好惹的主啊?”

“我才没闲功夫和你扯这些无聊的皮。”已经走出商店大门的李加华,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着说。

“真是个搅屎棒。走哪儿搅哪儿。象你这种没德性的人,一辈子也讨不到女人。你就准备打一辈子光棍吧。”沈媒婆怒目冲着李加华的背影,声音不是很大地咒骂了几句。之后,转过身来,很是富态的脸儿,转眼间笑得如一朵盛开的花儿般媚人。她满脸笑靥地望着邹志仝,略有愧色地说:“嘿……嘿……邹…邹同志,我们这些山里人,就是没涵养,动不动就捅娘骂老子的。让你见笑了让你见笑了…啊……啊。”沈兰花说着时,由掂着的黑色男式皮革手提包中,掏出了一块皱巴巴方格子手娟,擦了擦粘在嘴角边儿的瓜子碎末。接着又说:“你是不晓得呀,邹同志,这个小杂种李加华,忌恨我没给他介绍对象,总是找茬子和我吵架。他已经和我吵过好几次架了。我总是不和他一般见识让着他…他看我让着他,以为我怕他哩…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了。我,我就不多打搅你了,我走了啊。你忙。”说完,发福得厉害的肥胖身子,一扭一扭,悻悻往商店大门走去。

“您走好!我不送您。”邹志仝望着向商店大门走去的沈媒婆背影说。

“哎哟哟,让那个搅屎棒一闹,把我给闹糊涂了。正事差点给忘了哩……”沈媒婆还没走出大门,复又折转身,操着半生不熟的京腔,说:“邹同志啊,我刚才说的事,你可要好好考虑一下呦。我给你提的这个姑娘,可是我们这儿方圆几十里地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呦。高中生嘞。她爸爸在南海当兵,听说还是个军官哩。是连长哦。”

“多谢您的关心,沈妈妈。我刚参加工作,又年轻,还真没考虑过谈对象的问题。再说……”

“二十好几的人了,也不算小了哟。你没见我们这儿象你这么大岁数的男将,早就当爹了。你现在连对象都没谈……”不等邹志仝话讲完,沈媒婆打断说:“不过我也晓得,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这个道理。象你们这些大城市里的人,越是有学问的人,越是结婚晚。听说,有的到三四十岁了,都还是单身。我就想不明白,你们城里人,到那么大岁数了,还不结婚?一个人过得有什么意思呢?”

“我们也不是不想结婚。主要是没遇上自己喜欢的人嘛。”

“哦,我晓得了。还是你们这些城里有文化的人,眼界太高,一般姑娘入不了你们的眼。我给你介绍的这个姑娘,你见过面后,保准你会喜欢。有文化,人又漂亮。长得细皮嫩肉,双眼皮大眼睛。和你蛮般配的。老俗话说得好,婚姻,就是前生定就的姻缘。你想逃都逃不脱的。我就觉得,你由那么大城市来到我们这个穷山窝里,说不准,就是来与小溪姑娘相遇的哩。”沈兰花的三寸不烂之舌如簧。她喋喋不休地说:“你和小溪姑娘先见见面再说嘛。你连面都不见,你咋知道这个姑娘,你就不喜欢呢?见了面后,你们中意就谈下去,算是我又做了一桩积德的好事。不中意哩,就拉倒呗。我又不会强迫你。你又损失不了什么……”

“谢谢谢谢!”心中唯有叶佳丽的邹志仝,打定注意是不会和这个叫小溪的女孩见面的。可是,又奈何不了沈媒婆对自己如此关心,实在磨不开面子,他不得不违心地说:“您容我考虑一下,再给您回话,好吗?”

“哦呦,”沈兰花见邹志仝终于松了点口气,高兴得两手拍起了巴掌,前仰后合哈哈地笑着说:“我知道邹同志就是个好说话的人。只要你同意和这姑娘见面,就算是给足了我面子。”

“沈妈妈,是您在关心我的婚姻大事,要说感谢的是我呀。怎好说是我给您面子呢。”

“到底是有文化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说出的话,让人听得心里甜滋滋的。比吃了蜜还甜。”沈媒婆喜笑颜开地说:“邹同志呀,我对你说,这个姑娘你见了,一定会喜欢。知书达理,心灵手巧得很。做得一手好针线活,绣的牡丹花象是活的,绣的鸟儿可以飞……家庭环境殷实得很。小溪家就她一独生女儿。说不准,过几年,她在部队当军官的爸爸,会将她们母女俩接到部队去……”

“我的事让您费心了,沈妈妈。我真不知怎样感谢您。”邹志仝搔了搔头,说。

“哦哟,你说这么客气的话,就太见外了。我就给你透个实底吧,小溪是我的表姨侄女。你们要是谈成了,以后,我们还是亲戚哩。我操再多心,也就值了。”沈媒婆乐嗬嗬地说。

“哦,是您姨侄女啊……”听沈媒婆说叫小溪的女孩子是她的姨侄女,邹志仝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心中陡然生了厌恶。他本想说,“难怪您这么卖力呢。”想想觉得十分不妥,就改口说:“您将您姨侄女介绍给我,您征得她本人同意了吗?”

“这个你就放心好了。不用问她,我知道,她会百分之一千的同意。你人长得这么刮气,学问又高又是城里人,只有傻子才会不喜欢。”

“您美化了我。我没有您说的那么好。”

“那是你的谦虚。”

“……”

“真的不耽搁你时间了。我也要回家喂猪。我已经听到我们家猪圈里的那几头猪,饿得在嗷嗷叫。”临了,沈媒婆说:“你可要早点给我回话哟。

“好的,我会早点给你回话的。”

唉,这个成天乐此不疲,四处牵线搭桥的沈媒婆,哪儿知道,邹志仝心中早有意中人了呢。邹志仝心中装着的那个女孩子,是他读中专时的同班同学叶佳丽。在学校读书时,邹志仝和叶佳丽都是班上的学生干部。邹志仝又是班上的学习尖子。叶佳丽对他倾慕爱恋溢于言表。无论课堂,无论运动场上、无论学生食堂,还是图书馆,翠湖湖畔,到处都是他们出双入对的身影。可是,抱憾的是,也不知是什么力量,阻止了他们将“爱你”这两个字对对方说出口。毕业后,又是各奔东西。叶佳丽留在了县城,而邹志仝则分到了山区。由此一来,两人原本没捅破那层纸的似有若无的恋情,更是扑朔迷离,飘忽不定起来。刚分开的那段日子,俩人还有些信件往来,后来慢慢地就稀少了。现在一个月也难得通一封信。在闭塞山区工作的邹志仝,现在更是没勇气向叶佳丽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了……而他的心中,时时刻刻都在思念着叶佳丽。每每回忆起和她在一起读书时的美好时光,情不自禁,就会落下男儿不轻弹的泪……村民们看着他在小河边发呆、沉思的悒郁背影时,那是他在向小河倾诉他对叶佳丽的思念之情。脸上还挂着泪哩……而村民总是在背后七嘴八舌地议论:“这孩子肯定是想家了……城里长大的孩子,那儿受得了这样的苦。真是遭孽罗。”

“这孩子在这儿太孤单了。”

“也怪他太傲气,瞧不起人。我们不去商店找他说话,他从来不主动和我们说话。老话说得好,随乡入俗嘛。随乡入俗了,日子才好过哩。”

“你真是,别人那么高的学问,和你们这些大老粗们,有什么好说的?你们这些粗人在一起,不是说鸡巴,就是说卵子,要不就说和女人困觉的丑事……”

“就是嘛,我说他就是清高嘛。看不起我们这些大老粗嘛。难道我们这些大老粗,还不如一条河吗?瞧他,总是望着河水发愣发呆,那个河水有什么好看的。这样的人,也是活该他受孤单……”

——待续

冬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