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河 的个人文集   修改文集名字    文苑首页
 
陈河文集
   
 
标 签  文集首页
主人:陈河



[加为好友]   [发送消息]

快速链接
搜索
  

好友文集

森林审判会 ---《沙捞越战事》连载之十一
周天化被猜蘭救了一命。拉甲让一架牛车拉了还没苏醒的周天化和猜蘭前往部落外面的禁忌屋里去居住。周天化继续沉睡了一天,在猜蘭的细心护理下他慢慢恢复了意识。他看到了猜蘭在他身边,自从他被那支麻醉毒箭射中后他的意识到现在还是一片空白。猜蘭向他述说了所发生的事,告诉他现在她就是他的女人了。而且她是被部落遗弃的女人,不能参加部落的活动,也没有人保护她了。他是她的唯一亲人和保护者。
     周天化和猜蘭一起生活了七天,就离开了她回到了英军部队。这七天里,他花了很多话语才让猜蘭明白,他是军人,必须回到队伍里去。就像上次答应会给她带来珠子一样,这回周天化答应了战争结束后会带她到去加拿大。由于周天化上一次遵守了诺言,所以猜蘭对他非常相信。周天化走的时候,她忍住了眼泪不哭。还把所有的食物——几根玉米棒子全塞到了他的背袋里。
    从依班部落那里回来后,周天化有点心灰意懒。他私自去依班人的禁忌地送珠子给一个土著女孩的行为显然是违反了军纪。这不仅差点让他丢了性命,还几乎毁灭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丛林联盟。他的违纪行为被报告到了伦敦的136部队总部,在等待处分的期间,巴里上尉让他担任了一个名称很奇怪的职务,叫 Runner(跑步者)。顾名思义,这个差使大概就是跑路送信的。尽管巴里上尉已经在丛林里布下了无线电网络,但是丛林里布满了多种的部落和派别,有很多时候还需要靠人力去送达信件消息。巴里上尉已经发现了周天化另一个才能,他个子虽矮小却行走如飞。而且他会使用他的小木船,在水洲里像河狸一样穿行。
    在一个淫雨连绵的早上,周天化正穿越在丛林间的一条小径,前往红色游击队去送一份新的电报密码。雨天的丛林十分难走,新长出的藤蔓会绊住人不放,黑蚂蟥活跃异常,几乎可以在漂浮的雨线中游泳了。周天化疾步向前,忽然,他觉得有人跟在后面。那是一个穿着日本军用雨衣戴着个竹制斗笠的人,他的脸埋在斗笠的影子里。在丛林里,如果有人跟在后面是危险的事。周天化手伸向了腰间的38毫米自动手枪,闪在了一棵树的旁边。待那人走进了,却听得他从斗笠后面发出的声音十分熟悉。
“小周先生,别来无恙?”这人抬起斗笠,露出了他的脸。他的脸上长满了胡子,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
“是你呀?长官。”周天化发现这个人竟然是神鹰。
“是我。想不到在这么一个雨天我们再次见面。”神鹰说。
“你怎么只有一个人?你要去哪里?”   
“我现在暂时只有一个人。我在这里等你好几天了。”
“为什么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周天化说。他奇怪神鹰怎么会知道他的行踪。
“是的,出了点事。这里不便说话,到我的隐蔽所去吧。就在附近。”
     周天化有任务在身,而且他在心底里是不愿意见到神鹰。但是,神鹰的话却有一种难以违抗的威严。于是,周天化跟着他进入了一片水气濛濛的丛林里面。
神鹰的隐蔽所是一顶日军的小帐篷,看得出是缴获而来的。丛林里到处是水,只有这个帐篷里面还是干燥的。这种帐篷经过特别设计,底下有一层煤油的隔离布,可防止蚂蟥的侵入。周天化看到,帐篷里除了一支冲锋枪,还有一件他熟悉的东西,就是那本有关游击战争的小册子。神鹰抽着烟斗,开始讲述他遇到的事情。
“有一个叫莱迪的人来到了游击队。他把指挥权拿走了。”神鹰说。接下来是他讲的红色游击队最近发生的事。
     莱迪是在一个深夜里独自一人来到游击队营地的。 他虽然只是独自一人,但是神鹰和游击队的几个指挥员知道他的领导地位。他是共产国际的代表,在苏联时见过斯大林,中国内地延安方面也承认他的地位。他在马来亚早已是有名的人,但没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在日本人入侵之后,他没有到丛林里去,继续留在城市做地下工作。有很长一段时间,神鹰没有他的消息。但是,现在他突然出现,而且还越过了日军层层封锁线,神奇地找到了游击队的营地。神鹰相信如果他没有确切的情报,是无论如何找不到这里的。莱迪到达营地之后,很快就召集了游击队指挥员来开会。
神鹰讲到这里时,周天化已经想起自己上次去颂城去寻找莱迪的事。他感觉得到莱迪突然来到游击队营地和他送的那封信会有关系。
  莱迪在会议上,宣读了关于整风肃反的决定。他说整风肃反是苏联和中国内地都早已进行过的政治运动,对于革命队伍的纯洁性至关重要。他说马共为了抗战把联合阵线扩得很大,因此,有许多的机会主义分子资产阶级分子甚至特务分子都混入了革命队伍。从现在的情况来看,特务分子已经在游击队里扎下了根子。莱迪说中央决定要通过肃反行动把特务份子挖出来。游击队内部的特务分子是党的最危险敌人,对他们的刑罚通常是处决。不过,如果被控告者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且供出其他同谋者,他可得免死罪。
莱迪在指挥员一级开了一天的会,然后要求各指挥员把会议的精神传输到连队和班排基层。每个游击队员都要集中在一起开会。神鹰起初以为这只是一场政治形式,没有人会当成是真的一回事。但是他很快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营地里的会议开得十分热烈,几乎所有的游击队员都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在会议上揭发其他人的可疑之处。不到三天,游击队内部有几十个人的特务问题被揭发了出来。
这些被怀疑成特务的人在求生本能支配下开始乱咬他人,供出越来越多的同谋者。依照莱迪布置的处理特务的既定程序,必须迅速召开森林审判会,按照名单实行抓捕并在会后立即枪决。出席审判会的每个人都必须对受审者的清白与否和惩办意见举手表决。在这种恐怖气氛下,每个人都战战兢兢,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名单上。对那些被告,每个人只能用支持判决死刑来表示自己清白无暇。任何人如果为受审者辩护,他本人立即会被揪出来。从莱迪来到营地的第三天开始,营地后面的树林每天会传出枪声,已经有十几个定性为特务的游击队员被处决了。
     周天化听到这里表示不明白,这个叫莱迪的人孤身一人不带一兵一卒来到游击队营地,而且没有几个人认识他,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听他的话而互相残杀呢?
神鹰说:莱迪用的办法就是一种苏联人发明的“斗争哲学”。当人处于被人出卖的环境里,都会为了自保而丧失理性。他们觉得只有去拼命攻击别人自己才会安全,因此每个人都丧失了理性。
     在整风肃反的起初几天,神鹰还是配合莱迪主动参加,以为这事很快会结束。但是,在几个优秀的游击队员被森林审判会宣判死刑拉到后面树林里枪毙了之后,神鹰觉得事情变得严重了。 他已经感觉到莱迪的最终肃反目标会落到他自己的身上。他暗地里联系了几个分队指挥员,讨论解决莱迪的问题。以前这些人都是他的心腹。然而,现在他发现这几个人坐在一起时都肌肉紧张神经绷紧,生怕落入圈套。神鹰相信他刚才和他们的说的话很快就会传到莱迪的耳朵里。莱迪到达这里之后,马上选了一个警卫班的士兵给自己做卫兵。这些警卫员对这个新来的领袖非常地忠诚,这让神鹰觉得想火拼的机会都没有了。而且一旦火拼,他觉得对于游击队来说肯定会引起毁灭性的混乱。因此,等不到第二天,神鹰收拾起简单装备,独自离开了游击队。现在,他成了孤狼,在丛林里游荡着。
“那么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呢?你接下去要怎么办呢?”周天化问道。
“我在这里思考着,莱迪究竟是个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游击队搞整风肃反?这样的后果肯定会搞垮游击队的。”
“你需要我帮助吗?也许我可以带你去见巴里上尉。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实在很危险。”周天化说。
“是的,我需要你的帮助。但不是去见巴里上尉。我想问你,你现在是不是要去游击队的营地送信?”神鹰说。
“是的。我正要去游击队营地送达一份新的译电密码。本来我以为是要在营地里见到你的。”周天化说。
“你已经很久没有去过游击队营地了。”神鹰问。
“有几个月了。从那次回来之后我就没去过。”周天化说。
“我总有一种预感,觉得你最近会来游击队送信。”神鹰思忖着,看着周天化。“你先去送信吧,帮我看看游击队现在情况怎么样?等你回来时我们再说。”
周天化答应了。他问神鹰食物是否充足?神鹰说他现在靠采集野果和打猎果腹。周天化把自己的食物分给神鹰一半,就起身走路了。
    周天化快步走着。这里到游击队的路程大概有十英里,但是在丛林的险恶小路上要走一天多的时间。上一次,周天化是在半路上,被游击队战士蒙上眼睛接进去的。但是在他离开的时候,神鹰是让他睁着眼睛出来的,让他记住了这条路。他回到巴里上尉身边时,巴里上尉让他在军用地图上准确标出了游击队营地的坐标。周天化想这个神秘的莱迪能在丛林里准确找到游击队营地一定会跟他送的那封信有关系的。巴里上尉在那封信里把通往游击队的路径透露给他了。那么照这个样子来看,莱迪是按照巴里上尉的意思进入游击队营地的了?
    果然,在他接近游击队营地被哨兵带进来的时候,他看到所有的游击队员脸色沉重。好多人他都是熟悉的,但他们现在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好像从来没见过他似的。没有了神鹰的游击队营地显得死气沉沉。他被哨兵带去见新的游击队最高长官。他一进那个熟习的木头屋子,看到了一个穿着不合身的军装、戴着黑边眼镜的个子矮矮的人坐在椅子上打量着自己。周天化马上认出他就是臭气熏天的鱼店里那个人,当然也是坐在药店内进厢房里的那位。他就是莱迪,不同的是他这回穿起了军装戴起了眼镜。周天化马上感到对方也认出了他,然而这人脸上没有露出一丝表情。
周天化把新的电报密码和信件交给了他。莱迪看过信件之后,擦了一根火柴,把信点燃了。信纸慢慢在他手里烧着,卷了起来,变成灰。他烧信的动作几乎和上次一模一样。
周天化无心逗留。他上伙房吃了点东西,要了一点干粮就准备走。伙房里的还是那些人,每个人都不说话,心事重重。周天化坐在饭堂吃饭,意外发现那个和他住一个屋子的游击队文书坐在饭堂另一头的饭桌子边。那桌子上放着一碗米酒,还有三根香烟。文书一边抽着烟,一边沉思着,对着空气吐出一个个烟圈,间隔着会端起陶碗喝一口酒。离他不远的地方,站着两个持枪的游击队员。周天化觉得文书肯定不是在吃正常一顿饭。他在离开伙房时,那个炊事员低声对他说:文书被人指控策划神鹰逃出游击队,是潜伏的特务,要他供出同伙。文书知道这回无望求生,就不再乱咬他人,只是要一杯米酒,几根香烟,享用过之后愿意赴死。他的要求被批准了。现在,他把这几根香烟抽完,就要被拉倒后边树林里枪毙了。
周天化听得毛骨悚然。他赶紧拿起东西,起身要走。这时一声集合军号响了起来。一时间,周天化失去了判断,不知这军号声对他还有没有约束力。游击队员鱼贯着走出屋子,向操场集中,周天化也不知不觉被卷进了人群里去了。上一次,周天化在这里看的是皮影戏,游击队员们唱着抗日战歌,发泄着对日本人的仇恨。但是今天,他发现会场上雅雀无声,主席台上挂着一条横幅:森林审判会
莱迪坐在主席台,他的身边还坐了一排人。
台上还绑着两个人,是神鹰的警卫员。他们已经被绑在这里两天了,身体被蚊子叮得全溃烂了,头和脸肿得冬瓜一样。周天化想起那个逃跑的日本兵被蛇咬了后就是这个样子的。
今天审判的是畏罪潜逃的神鹰。有人开始上台发言,这个人开始的时候说话有气无力,慢条斯理的。他说的话有浓重的福建口音,周天化一点也听不明白。他看到操场上坐着的人群里有一个人站起来大声质问着。台上讲话的那个人本来无精打采的,被下面的那个人一逼问,马上像一条蛇一样昂起头来争辩,声音大得盖住了对方。但是马上有更多的人站了起来,指着他大声说着话。会场开始骚动了起来,一个个人跳上了主席台,大声说话,用手指着某一个人。周天化看着莱迪不声不响坐着,不时往笔记本上写下几笔。周天化非常疑惑,这个叫莱迪的人究竟是在搞些什么名堂呢?巴里上尉为什么会送信给他告诉游击队的营地坐标呢?他正想着,突然感到台上有人指着他在叫:这个人是英国人派来的特务!
周天化一愣,怎么会说到他身上?他本来就是英国军队派来的嘛。可是根本没有轮到他说话,有人开始揭发他的罪状。说到那次本来已经决定要枪毙日本兵的,是他要求神鹰不要杀他,结果让日本兵有机会杀害了哨兵逃脱。周天化听这人提起这事心里还真的发虚,可是他马上气恼起来。他不是游击队里的人,他完全是局外人。他现在就要离开这个荒唐的会场回英军部队的营地去。但是事情没那么简单,有人开始推他,很多人开始动手将他推到了主席台上,要他交代他的英国特务罪行。这个时候周天化从心底突然升起了一阵从来没有过的激情,他内心深处一种原始的本能被触动了,一个黑色的小精灵跳了出来。他必须去攻击什么人,就像一个即将沉到水底的人拼死都要抓住一件东西。其他人的情况他一点也不知,唯一能揭发的就是莱迪。莱迪才是和英军秘密联络的人,他给莱迪送过信,他躲在日本人占领的颂城,他一定是特务!当他想到了这一点,马上觉得兴奋起来,内心涌起了一股力量。他指着坐在主席台上的莱迪,使尽全身力气用压倒全场的声音大声说道:我要揭发:看看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他用撕裂的嗓音大声喊出这样一句话时,全场都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的人眼睛都看着莱迪。莱迪的眼睛出现了一层白翳,就像上次周天化在颂城的臭鱼店里看到的那样。但是那白翳马上又褪去了。他站了起来,大声训斥起警卫员。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让一个英国部队的送信人进入我们的肃反秘密会议?还不赶快把他赶出去!”
几个警卫员上前来推着周天化肩膀让他下台。周天化还挣扎了一阵子,不愿下台。他的攻击欲望上来了,强烈地想把它发泄出来。不过警卫员还是把他弄下了台,并且警告他赶快离开游击队营地。
   离开了营地,在树林里走了一程路,周天化听得后面的营地里响起几声枪声。那是枪毙人的枪声,也许是被捆了两天的警卫员,也许是另外的人,但那个无心求生的文书一定是在里面的。周天化的脑子冷了下来,想想还是后怕。他开始飞也似地返回英军营地,一路不停。他觉得必须尽快把游击队里不正常的情况报告给巴里上尉。在见到巴里上尉之前,他不想再见到神鹰,于是他绕了一段路,避开了神鹰藏身的那个树林。他觉得事情十分紧急,肯定是出了问题。他虽然不是很了解巴里上尉的和麦克上校的详细计划,但是基本知道他们的意图是要莱迪出面影响神鹰,让神鹰能够服从英军136部队的统一指挥。但是,现在他所看见的样子,莱迪要把游击队毁灭了。神鹰已经被赶出了游击队,而且还会被追杀。周天化知道现在这个丛林里唯一能正面可以和日本军队作战的只有红色游击队。丛林的战争如果没有了神鹰,那就没什么意义了。
     周天化火速回到英军营地,把红色游击队发生的混乱情况报告了巴里上尉,还报告了自己已经在前往游击队的路上遇见了流落在丛林里的神鹰。
“f**k! 他怎么把神鹰赶出了游击队!他现在在哪里?我们应该马上找到他。没有神鹰的游击队那就不是日本人害怕的队伍了。”巴里上尉怒气冲冲说。
周天化马上带上一些食品和生活用品,回到丛林去找神鹰。但是,他发现神鹰已经走了。在他们约好见面的地方那棵树皮被削掉一大块,上面写着一行字。“我要离开这里去寻找一个人。如果我还活着,三天后会回到这里来。”周天化没有其他办法,只得把这些食物放在了树下。他希望食物不会被动物吃掉。也希望神鹰能平安回来。
巴里上尉立即向在米罗山的麦克上校报告了详情,等待他的指令。      


神鹰这个时候开始向沙捞越海边的城市卡普方向走去。他还戴着那顶竹制的大斗笠,身上则换上了当地人穿的黄麻布短褂,用一根树枝挑着一个小包袱。
孔雀飞向天空象征着黑夜即将结束。他听见它们扇着沉重的翅膀飞向昏暗的天空,看见它们的身影遮挡发暗的星辰。它们起飞时很吃力,要花很多时间离开地面、离开灌木丛,然后消失在黑色的天空中。孔雀飞散之后,空中的星星又出现了。这时天空苍白、星辰昏暗,黎明到来了。他沿着通向大海的卡普河边跟随着越聚越多的饥民前往卡普城。
    大地上还是一片黑暗,到处都是舞动的恶魔。神鹰跟随着河岸上饥民的队伍慢慢向前,他现在所经历的事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噩梦。
“去找老黑……”小忠在他怀里说,鲜血从他的嘴里不断涌出。“… 去卡普…..浮桥码头…….一个脚踏车轮胎……….”说完这句话,小忠就死了。日本人还在包围过来,神鹰身边的警卫用猛烈的冲锋枪扫射边打边退。
这是半年之前的在雪兰莪双溪多山马来亚抗日游击队联席会议被日本军队包围剿灭的回忆。双溪多山会议是马共中央召集的各抗日游击队和地下组织将领的重要会议。日军包围了整个双溪多山。日军的情报十分准确,就在将要开会的时候,他们突然发起了攻击。日军分三层兵力包围,动用了重机枪封锁了出路。在这个会议上,马来亚大部分地下抗日领导人和丛林游击队的领导都参加了,他们拼尽全力,最后牺牲了一大批的人,只有小部分才突围成功。要是那天他们再犹豫一下,可能就全部被一网打尽。
小忠是联络部长,是会议的组织者。他在突围中被日本人的一串子弹打穿了胸部。在他临死前所说的话里,好像是要告诉告密者的疑点。但是他留下的几个词语太简单了,他说到的老黑是个没有参加会议的局外人,他是泰国共产党方面的人。神鹰必须找到老黑,才有可能把小忠的临终线索进一步查下去。可是那次被日军打散之后,大家都分散到了丛林,到今天组织网络还没修复起来。
神鹰到达了卡普城外,经过这段时间的颠沛流离,他形容枯槁,胡子满面。他混杂在大量的难民之中,守城的日军没人对他感兴趣。
他来到海边,那里有一排渔船码头。海滩上倒扣着很多只渔船,靠水边的地方有一些建在浮桥上的房子,神鹰看到了有一只脚踏车轮胎挂在柱杆上。浮桥边有一条小渔船靠在一边,有人在收拾船上的网具和鱼。
海滩上,坐着一长排的饥民。他们顶着烈日,迎着咸腥的海风,一动不动地伸着头颈看着大海。但是仔细观察他们,还是会发现他们是在观察着码头上的那些长嘴鹈鹕和海鸥。那条船上的人在剖鱼。天气奇热,上岸的鱼先要把肚子里的内脏掏空,才不会臭掉。他们剖开一条鱼,就把鱼肚肠顺手往海里一扔,鹈鹕和海鸥就会扑过来争食。那些带着长长嘴袋的鹈鹕要伸长脖子顺两下才会把食物吞下。这个动作在海滩上的饥民身上引起了反应。好些长长细细的脖子也会跟着吞咽着,好像这些鱼肠进了他们肚子。
      神鹰也坐在这些人之中。不同的是他戴着一个大大的斗笠,几乎把他整个人都罩在了影子里面了。他一动不动坐着,像一只无比耐心的灰鹭鸶。他的眼睛看着大海,看着远处那个灯塔。在更远处的地方,有个叫棋盘屿的海岛。他苦命的太太和孩子们曾藏在那里。但是她们现在都消失了,被日本人从人间抹去了,像那泛着白色泡沫的海浪、像天边那些卷成叶片状的云彩、像随着气流盘旋飞翔的海鸟一样虚无飘渺。神鹰不知道棋盘屿在哪里,他从来没去过那个地方。从那天开始,神鹰不愿看见大海,他在大海的波涛和海风的吹拂声音里总是会听到孩子们和母亲的低声絮语。可是今天他必须要到海边来。这浮桥上屋子里住着的人正是神鹰要见的老黑。他是泰国共产党的中央委员,特派在这里负责海上运输供应。当年他在马六甲搞地下运动时被英国人遣送回中国,后来他又偷偷地回来,潜伏在这里。
    在浮桥上,除了几个收拾渔获和渔具的人之外,显得很安静。在不远处一条倒扣的破船的背上,有一个青年人坐在那里对着渔船码头画画。尽管相隔了一百多英尺的距离,神鹰还是能看到那个年轻人涂到画布上的油彩。也许他的画里布满了空气的透视感,有孕育在云层里光芒四射的光线,但是神鹰知道这个年轻人不是真心在画海上的风景,而是在监视着浮桥上的渔船动向人员来往。神鹰一动不动坐在海边,直到太阳下山了,夜幕和海风覆盖了过来。那个在船背上画画的人收拾起画具离开了这里,神鹰还是一动不动坐着。
现在天完全黑了。神鹰站了起来,走向了浮桥。他推开浮桥上那个屋子虚掩的门,看到在点着一只昏黄的电灯下的木桌上坐着一个男人,一个妇人和好几个孩子,他们正在端着碗吃饭。妇人和孩子都侧过头,惊恐不安地看着走进屋里的人。那个男人打量了神鹰一眼,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就继续埋头喝着碗里的米粥。妇人和孩子看他这样,也跟着继续喝起粥来。神鹰在门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等待着。
妇人和孩子们吃好了饭,匆匆就到里面的屋子去了。那男人点了一根烟,才瘸着腿走到神鹰边上,坐下来。
“很久没见了,怎么到这里来了?”老黑说。
“森林里出事了,莱迪到了游击队搞肃反整风,差点把我给毙了。”
“莱迪是马来亚的列宁,是你们的伟大领袖。”
“你真这样想?”
“这是你们马来亚人的想法。要在在泰国,莱迪就是鸡巴,就是臭狗屎,我早扭断他脖子了。”
“此话怎讲?”
“莱迪本来就是个特务。以前是英国人的特务,现在还加上是日本人的特务。一九四零年的时候,就是他告的密,我被英国人抓去坐了半年的牢。”
“可他怎么还是日本特务呢?”
“你看看,日本人占领之后,你们马共的组织多少次被日本人搜捕,多少人被抓,只有莱迪每次总是会躲过去。最近的一次就是双溪多山的抗日将领会议,日本人包围了双溪多山,几乎消灭了所有的人。莱迪是会议的召集人,可是他却临时缺席了。”老黑说。
    “是的,他在来参加会议的半路上汽车出了故障,抛锚在路上,所以才躲过了这次灾难。党内的正式结论是好在他的车子坏了,才躲过一劫,没造成党的事业最致命的损失。”
“狗屁!我当时也收到莱迪邀请列席会议。可我预感会出事,就没去参加。你没有被日本人打死逃出来了真是运气。”老黑说。
“今天我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小忠在临死的时候,说了你的名字,让我去卡普找你。他还说了浮桥码头、脚踏车轮胎,所以我才找到了你。”神鹰说
    “小忠是你们的联络部长,知道很多情况。”老黑说。
“可惜他被日本人打死了。”神鹰说。
    “我没有让小忠失望。小忠以前和我在霹雳州共过事,他是个好人。我们对莱迪的秘密身份早就注意了,只是我被英国人驱逐后,组织关系到了泰共,所以就没有再追下去。但是这次在前往双多溪山开会之前,我和小忠通过话,表示了我的疑虑。小忠让我留意,如果出了事情,让我来为这个不正常的事情做证。”
“那你留下了什么证据了吗?”神鹰说。
“是的,我做到了。”老黑说。他让神鹰跟他从屋内一个通向浮桥的小窗里爬出来,下到码头边一只小划艇,悄悄地划了出来。不久后他们在一个僻静的地方靠了岸。上岸之后,他们坐了一个黄包车,前往城内一个地方。那是一个修理汽车的车行。老黑说这车行老板是可靠的自己人。
   “为了让你们明白过来,我已经把证明留下来了。”
老黑把神鹰领到后面的库房,库房里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
“这就是莱迪那天去双溪多山参加会议的车子。当时车上确实坐着警卫、秘书和司机。车子在半路上突然开不动了。司机发现是油箱漏油了,油漏光了,车子停在了路上,是不是这样?”
“是的,党内的通报文件是这么说的。”
“可你知道这个油箱为什么会坏吗?”
“不知道。”
老黑把车子的一角用千斤顶顶了起来,用手电筒照着油箱的底部,让神鹰低下头去看。神鹰看到了铁皮的油箱上有一个绿豆大的小园洞,很规则,明显是用钻头钻出来的。
“有人在油箱上做了手脚。这样一个小孔会慢慢地漏油,但是不会马上漏光。钻这个小孔的人计算得很准确,刚好在车子开到半路时把油漏光。你说会是谁做的?是司机自己?是警卫秘书?”
“你意思是莱迪自己做的?”
“还能有谁?他本来以为你们这些人会让日本人一网打尽的,想不到你们还是有一部分人突围了出来。这件事让他有点紧张。他没有去修那辆车子,而是把车子卖掉了。我得知他在半路抛锚躲过一劫之后,就怀疑他在车子上动了手脚。在他卖掉车子之后,我赶紧让人多出钱把车买了回来。我知道,有一天你们会需要看到这辆车子的。”
“这真的令人难以置信。”神鹰说。
    “我也难以置信。在一件件不正常的事情出现之后,你们一方的人却还对他迷信崇拜。”
“是呀,尽管我一直不喜欢他这个人,可是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会是叛徒。我奇怪自己为什么以前都没有怀疑过呢?只有在被迫逃离游击队的时刻,我的怀疑精神才回到了我身上。现在想想,莱迪是值得怀疑的。我没有把游击队的营地位置告诉他,可是他却准确地找上门来。”
神鹰突然不安起来。他想如果莱迪是叛徒,他来到游击队的目的是什么呢?他会不会是要把游击队毁掉呢?他起身马上要走。老黑说你还是暂时留在这里和他一起打渔算了,这个时候回游击队等于是自投罗网。神鹰说他不能留在这里,因为他有一种预感莱迪一定还有更大的阴谋,他得赶紧想办法把队伍救回来。他吃了一顿饱饭,带上了一些干粮,立即又开始返回丛林。
    在神鹰返回丛林的同时,巴里上尉收到情报,称日军一个战斗组合已经集结完毕,正朝着游击队营地这边方向移动。这回的日军数量和装备都不同寻常。巴里上尉立即用无线电台发报通知游击队转移,可是却没有接到任何回应。正在十分焦急之间,周天化报告说神鹰回到了接头的地点。巴里上尉带着周天化和神鹰交换过情况之后,决定一起火速前往游击队,赶在日军到达之前带着队伍转移。
经过一番跋涉,他们到达了营地。外围的哨兵看见神鹰回来了,又惊又喜,赶紧向里面报告。巴里神鹰一行接近营地时突然想起一阵猛烈的爆响,好似机枪扫射一样,他们赶紧卧倒路边准备应战。可是很快他们就明白,这是现在的主人在放鞭炮迎接他们到来。一片爆竹的青烟和碎纸片里,莱迪走了出来。
“神鹰队长不告而走,原来是去请来了巴里上尉。”莱迪说。
    “莱迪同志,日本人又包围过来了。可这回你是在包围圈里面,你可怎么脱身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顺便跟你说,你那辆车油箱的漏洞修好了,前几天我还坐过那车呢。老黑让我把这个车的牌照带回给你。”神鹰把一块车牌照递给他。
莱迪接过了牌照,发直的眼睛里又出现那层白翳。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你们不要斗嘴了,日军已经快要过来了,赶紧转移。“巴里上尉催促着,他并不明白神鹰和莱迪的对话里微妙的意思。
很快,游击队就整装出发了。莱迪走在队伍的后头,神鹰走在前面,巴里上尉和周天化也随着队伍前进。现在,神鹰已经相信莱迪是叛徒,可是他目前不能去揭发他。要是去揭发他,势必会有一场更大的混乱。眼下他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把游击队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走了一段路之后,有一个老游击队员上来悄悄对神鹰耳语:莱迪不见了,他已经离开了队伍独自走了。神鹰说,算了吧,放他走,只要他没有跟踪在队伍后面。
神鹰把队伍带到了丛林深处一个安全的地方驻扎下来。日本人的战斗组合到达时,只看到了一个空空的营地。
莱迪也穿过了丛林,到达了沙捞越的另一个城市-----古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