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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背面

背面



古代罗马哲学家塞涅卡说过:未曾尝过艰辛的人,只能看到世界的一面,而不知其另一面。

(一)



深夜十一点多了,我蹲在颠簸的卡车车厢里,心绪惘然。由于匆忙,只穿了白背心和裤衩,胳肢窝里夹著一条散乱的棉毯。

南国的夏夜,涌动着一团团稠稠的风,熏得身上粘乎乎的。卡车开得飞快,路灯下梧桐树的阴影铺天盖地从身上掠过,不知名的小虫子们射向裸露的皮肤。我透过汗水模糊的镜片,偷偷地向车外看去。

路旁,拥满了“棚子”,一个接一个,五颜六色,奇形怪状。高压水银灯下,面色青紫的人们在奔走、忙碌、喧嚣,一副大难将临的景象。

“果真要地震了。”我想。

一个小时前,监狱陡然骚动。天井里门锁撞击,手铐脚镣叮当不绝,一批批犯人被带了出去。发生了什么事?紧张、诧异、兴奋、茫然,牢房里格外沉闷,谁也不敢说话,大家都揣度着即将发生的事情,个个惶惶不安。

“啪”,老虎窗开了,一双发亮的眼睛扫视我们。

“带眼镜的,出来!”

叫我?!

出了监狱大门,手腕上第二次尝到钢铁的滋味,只是这次别具一格,俩人合带一副铐。“二胡一枷”,这曾是祖先的发明,后人竟全然效法。借助微弱昏黄的灯光,我打量着同伴,看到他苍白的脸上恐慌无助的目光。

卡车发动了。一个络腮胡子的胖警察慢吞吞地爬上来,威风凛凛:“你们听着,马上要地震了。政府为了你们的生命安全,把你们转移。啊,路上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看乱动。要不然,啊……”他一拍腰际的手枪:“就地枪毙!”

汽车仍在疾驶。我背靠车栏,轻轻地活动一下蹲得麻木的双腿。“哎呀,慢一点!”同铐的囚徒低声哼道。侧首一看,闪光的钢铐已深深地陷入他的皮肉之中。我抱歉道:“对不起。你是什么案子?”

“四一政治事件。你呢?”

“也是。”

“不准说话!”严厉的呵斥声盖过汽车的轰鸣。我们心照不宣,互相凝视着,似乎要将对方印在心里,不作声了。

汽车猛地一个拐弯,我的头撞到车栏上,大脑一阵眩晕。突然,一股久违的的清香传来。我暝起双目,呵,是庄稼,是树木,是青草,是野花,是河流,……,多么沁人肺腑啊。我贪婪地吞咽了几口,在心里慢慢咀嚼。

当我还是自由人的时候,同样一个夏日的夜晚,同样弥漫着沁腑的清香,我骑着车子在黑暗的大道上疾行。屈原的一句话猛然涌上心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求索什么?当时的我,幼稚简单,无忧无虑,怎能理解这饱经苍桑充满血泪的铭言?!在大学读书时,一位老师曾说过:“你们读书,不仅要读懂纸面上的,更重要的是看到纸背面的,这样才能求得真知。”纸背面是什么?人生的背面又是什么?要看到“背面”也确实不易。人生的道路,原本不是宽广坦荡,而是遍布著崎岖荆棘。她有光明,有暗淡,有幸福,有痛苦,有悲欢离合,有喜怒哀乐。人人都在啃着自己命运的酸果,人人都在经历着正反两面的变迁。只有身临其境的人,只有灵魂在苦海里熬炼的人,才会懂得为何要“上下而求索”,难道不是吗?

车停了。犯人们鱼贯而下,进入一铁网森森的大院。院外,隐约可见笼罩在黑暗中鬼魅一样的山峦。

胖警察缓步走到我面前,大手一抹络腮胡子,和善地说:“你在这里自己要多注意。他们不了解你。”我会意地点点头。

门“哗”地一声锁上了。又一次与世隔绝,我到了新居。

一股刺鼻的酸臭直冲大脑,异常恶心。惨淡的灯光下,隐现着十几张青白的面孔,眼睛们一齐盯着我。靠门,斜仄着一个可怕的暗影,眼睛极大,散而无光,面孔黝黑,前额凸出,紫红厚厚的嘴唇歪咧,向我狞笑。

“嘿嘿嘿嘿。”

我毛骨耸然,定神一看,这么闷热的牢笼里,别人只穿一条短裤,打着赤膊,而他,竟然穿着一身黑棉衣!操,这是什么鬼地方?

一个三十出头的秃头犯人挪挪屁股,给我腾出一脚宽的位置:“上来坐吧。”

我默默地坐下了。

“从哪儿来?”

“东洋庙。”

“老犯人?”

“老犯人。”

“什么案子?”

“责任事故。”我撒谎了。根据我的经验,牢房里的刑事犯常常欺辱政治犯,因为刑事犯是“人民内部矛盾”,而政治犯属于“敌我矛盾”,因此不暴露政治犯的身份是保护自己的最好方法。

“责任事故?”秃头犯人狐疑地反问。

“是的。我值班时,设备烧了,损失五万元。”

“哪个单位?”

“梅山铁矿。”

犯人们都吁了口气,新犯人进号子的例行手续结束了。

“嘿嘿嘿嘿。”

门旁那个阴影发出一阵怪笑,笑得我心里发麻。我扶扶眼镜向阴影望去,只见一双大眼白和一副森森的白牙。

“他怎么进来的?”我问秃头。

“杀人。”

“啊?”

“他有神经病。”一个看上去尚未成年的犯人抢着说:“他老子经常骂他,打他。他怀恨在心。那天晚上,他老子揍了他后睡在外面竹床上,他拎了把斧子,朝他老子就是一下子。他老子一动,他说,你还动,又是一斧子,你还动,你还动?”小犯人连比带划地表演着:“一连砍了七斧子,把他老子砍死了。呆子,你说是不是?”

“哧哧哧。”呆子大眼白翻了几翻,一双黑黢黢的手遮住嘴,偷偷地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天哪!自打我降临人世,可曾想到有这样一幕吗?

谓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
谓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
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匹殊?
我不负神兮神何籍我越荒州?

蔡文姬裂石之音在我心头萦绕。她向天神抗议,我该向谁呢?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夜深了。

犯人们东倒西歪地躺在地板上。我拍死几只吸附在身上的黑花蚊子,疲惫地卧下,昏昏欲睡。只有呆子,那个傻笑著的杀人犯,双眼痴痴地瞪着我,坐在暗影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原始印地安人的雕像。

万籁俱寂。只有蚊子,无休止地向僵尸一般的肉体们进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奇怪的声响把我震醒。我撑起身,身下一汪汗水,身上红斑点点。我带上眼镜,顺着声源望去,暗影里呆子已经睡下,以一种令人费解的姿式,身子卷曲成一团,两肘紧紧搂住头颅。是他在打鼾!多么恐怖可怕的鼾声,像垂死的动物大声呻吟。我默默爬起,揩干身上的汗水,依墙而坐。

牢房最里角跃起一个短矮粗壮的犯人,大步越过几具肉体向呆子冲去,照着呆子的屁股狠狠揣了几脚。呆子醒了,嘴中呜噜几声,揉揉眼睛,面对着我依墙而坐。

矮犯人又睡觉了。天地之间死一样沉寂,仿佛只剩下呆子和我,呆子瞪着我,我盯着呆子,互相研究着。

“嘻嘻嘻嘻。”呆子傻笑。

“你笑什么?”我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

“我,我好笑。”呆子回答,声音很清晰。

“好笑?好笑什么?”

“嘻嘻嘻嘻,我好笑,……我好笑。”还是那句话,眼白乱翻,嘴唇血红。

我脑子里猛然掀起一个可怕的幻影:他举著斧子在杀人。不禁身上打了个寒颤,我不敢再理睬他,虚合双目,打坐养神。

自打坐牢以来,我经常学习和尚入定。佛家教义中讲求“诫、定、慧”。诫者,所以约束身心,使不受外来诱惑也。如今的牢房已为我创造了“诫”的基础。定者,所以持心坚性以为身外无物,四大皆空也。依靠了诫和定,才能达到“慧”,既灭痴去苦,得道成果。有几次打坐,自觉颇为成功。一入定,顿进入虚无缥缈间,思想消失了,感情没有了,灵魂在冥冥中翱游。虽说这只是片刻的宁静,但对我这在苦海中洗炼的心,也是一种安慰,一种解脱。

定则静,静则灵,灵则慧……。呆子,地震,血红的厚嘴唇,白瘆瘆的眼睛,烈焰熊熊的大火,东倒西歪的墙垣……。一串串恐怖的画面在眼前翻卷,驱散不去。

“嗡嗡嗡”,蚊子们在耳边奏鸣,“嘻嘻嘻”,呆子在傻笑。

我堕入黑沉沉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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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天亮了。一清早儿就热得难受。犯人们都准备好毛巾、牙具,等待放风。

我作完早操,在牢房内缓缓踱步。牢房看上去是新建的,却很粗糙。屋顶没有天花板,裸露着一根根毛刺刺的水泥粱。窗户又小又高,安装着手指粗的铁栏。四周墙壁抹著石灰,上半部挺白,手臂所及的下半部紫黑,是无数蚊子的坟地。门极厚,斑驳的绿漆上一孔幽幽的老虎窗。门旁,蹲著一只硕大的马桶,朝空间散发着臭气。

这个地方能防震?见鬼!我寻觅着一旦地震时可藏身的地方,结果枉然。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听天由命吧!

牢门开了。犯人们一拥而出,像一群猪。

天井里放一只大木盆,盆内浑浑的水。刷牙、洗脸、擦身,就此一盆水。哪还管它干净不干净,能抢到就是胜利。速度军事化,不到两分钟,又被赶回“圈”内,但人清醒舒适了许多。

肚子早就饿了,饥肠响如鼓。这里只开两顿饭,第一顿要等到九点半,而昨晚的三两饭早就燃烧光了。胃在空磨,我感到心慌意乱,四肢软瘫。饿,比地震的消息更折磨人。

美国一位著名遗传工程教授丁·米格森说:人有四种本能:自行供燃,自觉繁殖,自身保护,自趋适应。看来,我的本能尚不完善。最起码一点,饿,我就吃不消,无法自趋适应。在东洋庙,每天三顿,每顿三两。早晨喝稀饭,每人一钵子。用犯人的话来形容:一吸三条沟,一吹三层浪。我的胃口大,别人喝不了的都给我。因而虽稀倒还能灌满肚皮。每顿早饭后,腹胀如鼓,胃越来越大。为了给犯人增加“维生素”,时而作些麸子稀饭。倒底增加了多少“维生素”我不知道,反正肚子里的油被刮光了,拉出的屎都是散的,连臭味都没有。过去我一向以能吃自居,到了牢房更显出“英雄本色”。有次和犯人打赌,喝两钵子稀饭,相当于大号茶缸六缸子,双赌双赢。为了面子,为了不至于后两天挨饿,我硬着头皮喝了下去。这下可把我撑得够呛,一上午都弯不下腰来,如同怀胎十月的孕妇,真真狼狈不堪。每天早饭后不久,犯人们就开始排队小便。大致上,当我第十泡尿之后,就快开中饭了。

而这里,只开两顿,还不如东洋庙。唉,自趋“适应”吧。

闷热的牢房里,矮犯人和小犯人缩在墙角窃窃私语。我望着小犯人,越看越像个小孩子。放风前,我和坐在身旁的秃头犯人闲聊了几句,得知他姓宋,是个复员军人,于是向他悄悄询问小犯人的案情,他的话使我大吃一惊。这小家伙才十五岁,原是中学生,纠集了一帮小流氓组织了个小团伙,自任“总统”,另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当了“总理”。这帮小痞子偷吃扒拿,打架斗殴,轮奸少女,无恶不作,甚至动用锯条锉刀,一夜之间将雨花台改建工地的几十台拖拉机、推土机破坏殆尽,仅仅为了锯下铜管拿去卖钱。老宋说,若不是他年令小,早就毙了。

我默默看着又瘦又小的“总统”,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痛恨?怜悯?

“那,那个矮家伙呢?”

“他已经七进宫了。派出所、拘留所、教养院、遣送站、法律学习班都进过,老资格!”

“怎么抓了七次?”

“偷东西。狗改不了吃屎。他是全能,会掳叶子,会当钳工、跺子、嘎斯。”老宋的嘴里吐出一连串“技术”术语。

我知道几个术语的含义,也有的头次听说,连忙问:“什么叫掳叶子?”

“偷人家晾在外面的衣服。”

“跺子呢?”

“晚上撬门偷东西。这小子坐一次牢学一套本事。这不,他和总统又在交流经验了。”

抬眼望去,那两个孩子比手划脚,谈得兴高采烈。 “上次公安局枪毙人,好多人去看。他才放出两天,就跑到刑场作案。皮夹子才钳出来就被逮住了。关了三个月只提审一次。其实不审也清楚,材料怕有一箩筐了。这种人呀,像大烟鬼似的,有瘾了。这次怕是出不去了,唉!” 老宋叹了口气。

“嘿嘿嘿嘿。”

我扭头一看,呆子正在朝着总统傻笑。总统一手撒着尿,一手拿着呆子的洗脸毛巾擦马桶。

“你笑什么?”总统把毛巾甩到呆子头上,沾着尿的手指顺便往呆子嘴里一抹。

呆子脸色变了,呜哩呜噜嚷着,用肮脏的手猛擦嘴唇,一来一去,像刷牙似的,两只大眼也跟着乱转。擦了一会儿,又从头上扯下毛巾,满脸擦拭。哎呀,总统才用它擦马桶,上面爬着蚂蚁与苍蝇,呆子竟用来擦嘴。我一股恶心,把脸转了回来。

“呆子!喂,呆子!”总统喊道。

呆子停止擦嘴,两眼翻向总统。

“你认识他吗?”总统小手指向我。

呆子大眼珠一转,咧嘴道:“认识哩。”

认识我?我好气又好笑。

“他是干什么的?”

“他,他是先生,他是老师。”

我心中一震!呆子竟知道我是老师?!

“哈哈哈,”老宋笑着对我说:“呆子不呆。他看你带眼镜,就说你是老师。”

犯人们都停止了谈话,饶有兴致地看着呆子和我。

“他叫什么名字?”

“刘少奇,他是刘少奇,打倒刘少奇!”

“哈哈哈哈。”犯人们全笑了。呆子也咧着嘴,憨憨地看着我们笑。

“呆子,你叫什么名字?”七进宫插进来。

“我,我叫李新湖,李新湖,李——”

“呆子,喊我叔叔。”总统说。

“叔,叔叔。”

“喊我爷爷。”七进宫说。

“爷爷,爷爷爷爷。”

我看着呆子,感到很面熟,仿佛在哪儿见过。我在脑海中仔细搜索,终于想起来了。不久前一位外国总统到中国访问的,黑黑的,眼睛大大的,眉脊很高,额头凸出,有原始人的特征。嘿,他就像那个总统。

“呆子,你有什么病?”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我,我有神经病。”

咦,他不太呆嘛。我诧异得很。

“你上过学吗?”

“上学,上学。”

“四乘五等于多少?”

“四五二十,四五二十。”

“七乘八?”

“七八三十二,七八二十一,嘿嘿嘿。”

“去你妈的,七八五十六。”总统撇撇嘴,照呆子头上一巴掌。

呆子翻了总统一眼,不说话了。

老宋朝总统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然后问我:“你贵姓?”

“和呆子是本家,也姓李。”

“这倒巧,”老宋笑道:“那我们也随呆子,叫你李老师。怎么样,给我们吹个故事吧。”

“哎,吹个故事!” 犯人们纷纷赞同,“对,吹一个,李老师。”

我苦笑一下:“不行,肚子太饿了,没劲讲。”

“讲吧,一讲就不饿了。”总统说。

“李老师,讲一个嘞。过会儿吃饭我匀你一点儿。”一个皮肤白白的犯人恳求。

我知道犯人最怕安静。一旦牢房静下来,大家都沉默时,就会胡思乱想。想家,想亲人,想判刑,想外边的世界。于是,犯人们总要寻些花样来转移思想,解脱烦恼与痛苦。看到大家期待的眼神,我不再推托,清清嗓子,想了一会儿,讲起狄更斯的《双城记》。

犯人们聚精会神地听。不知不觉,我忘掉了饥饿,进入了角色。

“哗啦”一声,门开了。跌进来一个怪模怪样的人。哭丧的脸,老鼠眼儿,尖嘴猴腮,面孔上青一道紫一道。白衬衣撕成几片,带着血痕和草地上滚过的痕迹。按照狱中的规矩,新犯人入监时皮带都要没收,以防自杀。他手提着裤子,双眼眯茫四顾,两条泪线直挂腮边。

犯人们对他的到来极为扫兴,他打断了精采的故事。总统小声骂到:“狗日的,死相。”

老宋摇摇头,嘴里嘟囔着:“天这么热,人这么多,还往里边塞,往哪儿挤呀?”他指了指呆子身旁的半尺空间,对新犯人说:“上来吧,坐在那里。”

新犯人没动地方,两眼无措地看着我们,看着呆子,看着这一切,眼泪鼻涕顺腮边落下,叭哒叭哒滴落在手背上。

“上来!不准站在底下。”七进宫厉声喝到。

新犯人更加恐惧。犹豫了一阵,抬脚上了地板。

“下去!把鞋脱了。”几条嗓子几乎同时在喊,吓得新犯人手足无措。

“嘿嘿嘿嘿。”呆子也夹在里面凑热闹。

“呜——”,新犯人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手抓着头发,失声痛哭。

哭,在牢房里是最不能被犯人们所容忍的。它会扰得犯人心烦意乱,亦想大哭一场,犹如原子弹爆炸的连锁反应。七进宫向总统使了个眼色,两人跳起来向新犯人扑去。我喝住了他们。我虽然不是什么“人道主义”者,但还存点“恻隐之心”,看不得欺凌弱小,尽管他无能,甚至可嫌。 “不准哭!上去坐好。否则别人打你可没人管。”我大声对新犯人说,话中含着威胁与劝告。

新犯人依从了。脱了鞋,拎着裤子坐在呆子身旁,把头伏在膝盖上,肩膀仍然一抽一搐。

忽然,一阵南瓜香触动了我的嗅觉神经,勾起我“遗忘”了的食欲。我似乎听见自己的肠胃在哀号。犯人们鼻子都很尖,耳朵更灵。总统一跃而起,欣喜地叫道:“开饭啰!开饭啰!”。老宋也慢吞吞地从背后抽出一双筷子,用手擦拭。牢房里呈现出一派生机,唯独新犯人依旧把头埋进膝盖,无动于衷。

饭盆饭桶哗啦啦一路响着来到我们牢房门口。七进宫守在门旁,鼻子贪婪地抽动,嗅了一刻儿,转过头来对大家说:“好像是鸡汤烧南瓜。”

“作你娘的美梦。”总统歪歪嘴,“鸡巴汤烧南瓜。”

犯人们哄地笑起来。七进宫眨眨眼,裂开大嘴粗鲁地跟着笑。门开了。七进宫跨出去,从外面将一盆盆分好的饭菜递进来。犯人们都涌到门口,依着座位次序领取饭菜。转瞬间,一片咀嚼声,谁也不顾谁,个个狼吞虎咽。

此刻,我觉得世界上最美味的菜肴莫过于南瓜,多香,多甜啊!我急促又贪婪地吞咽,脸上、颈上、浑身上下大汗淋淋。呵,太舒服了!吃完最后一粒米,将碗边的南瓜瓤子舔了舔,我恋恋不舍地放下饭碗。

“李老师,我给你一块儿。”说话的是那个皮肤白白的犯人。他绕到我身后,筷子上插着一坨饭团。

我连忙摆手:“不!不行。我不要,我吃饱了。”

“吃吧。待会儿你再给我们讲故事。”

“不,不要。故事照讲。不能,哎——”我还在推让,他果断地将饭团放进我面前的饭盆里,转身就走。我端起饭盆追上去,“不能这样。这么点儿饭,你也吃不饱。不要给我,我不会吃的。”说着,又将饭倒在他碗里。

“李老师,你别客气。我不怕饿。”

“别让了,白皮。”老宋一边用草席棒子剔着牙一边说:“李老师不好意思吃你的。”

白皮难为情地说:“我说过给他饭,他讲故事容易饿。”

“没关系,”我连忙打断道:“我饿你也饿呀。你这样我就不敢讲故事了。”说完,转身回到自己的位子。

白皮无奈地笑笑,蹲下去吃饭了。

犯人们大都吃完,歪七倒八地倚在墙边,咂着嘴,像老牛倒嚼,回味着口中的余香。呆子盘腿打坐,双手抱着碗,呼噜呼噜连吞带咽,两只眼睛从饭碗上沿露出,骨碌乱转,饭粒、瓜汤从他胸前滴下,洒落满身满地。几只苍蝇围着他绕来绕去,一团蚂蚁在他脚下杂乱无章地爬着。

坐在呆子旁的新犯人默默无言,饭菜摆在面前,他一手拿筷子拨弄着南瓜,另一只手抚摸腰际,痴痴呆呆,一双老鼠眼发粘。“喂,你别发呆。”老宋对新犯人说:“你听着没有?就是你!快点儿吃,马上就要收碗啦。”

新犯人抬起眼皮看看老宋,小声说:“我不想吃。”

“不想吃?”总统一骨碌爬起来,饶有兴趣地问。

“吃了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你别想三两天就出去,不可能!这饭菜比四川酒家的宫爆鸡丁还好吃,几天一过,你就知道滋味了。快吃吧!”老宋一付饱经世故的神态。

新犯人看看周围,又看看饭菜,用筷子挑了几粒米塞进嘴里,哭丧着脸,泪水又在眼角打转。他抽抽鼻子,低声道:“我不饿,我不想吃。”

“真不想吃?”老宋问。

“吃不下。”新犯人把筷子搭在碗边,垂下头去。

犯人们眼巴巴地盯着地板上的饭菜,一言不发。

“给李老师吃!”白皮迅速地站起来,端起饭菜送到我面前。

我何尝不想吃?才吃的饭菜怕只填住胃的一半儿,刚刚挑起我的食欲。别说再来一份儿,两三份都能塞下去。可我看到其他犯人的神态,尤其总统和七进宫欲求不得而失望的表情,真使我为难。

“吃吧。一会儿多给大家讲几个故事。”老宋看出我的犹豫,一语双关地说。

我作出决定。将饭菜拨了一半儿,另一半塞给了白皮:“够了,剩下的你吃吧。”白皮看出我的心思,凄凉一笑,将饭盆放在地板中央,“谁想吃自己拿。”说完便坐回去了。

谁也没动,大家都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我慢慢吃着这一半饭菜,感到犯人们都盯着我,脸上火辣辣的。唉,竟然沦落到这等地步了。荷马史诗中俄底浦斯的养猪奴曾说过:“一个人沦为奴隶,就失去了人的一半尊严。”引喻伸意,一个人沦为囚徒,就失去了人的一切尊严。难道不是吗?我还有人的尊严吗?我心里异常难受,喉咙隐隐作痛。

“别动!”总统大喝一声。原来是呆子在用黑漆漆的脚趾拨弄地板中央的饭盆,嘴里“嘿嘿”傻笑着。七进宫走到呆子跟前,狠狠打了他两记脑刮子,“妈个逼。”转身端起饭盆坐到总统身边,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将那一半饭分吃了。

气温愈来愈高,牢房像蒸笼一般。我舔着干裂的嘴唇,强打精神,继续讲未结束的《双城记》:“他被关进巴士底狱一间黑暗的牢房……”


独善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