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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花痴儿
花痴儿_入梦



厂附属医院的刘大夫当着我的面大声对我爸说,老牛头,你们家二小子,他得的这个病,医学上叫花痴,属基因遗传,根据我手中掌握的资料,目前世界上最好的医生也治不了他这病,就是说,苏联老大哥来了,都没治。

我爸看看我,又看看刘大夫,往前凑了凑,眨巴着小眼睛,刘大夫,啥,啥痴?咋,咋传的?苏联都治不好?

刘大夫往后躲了躲,脸上就露出了厌恶的神色,他不再答理我爸,扭脸冲我弯起食指钩了钩,像是在唤他家的大黑狗。

牛家二小子,我知道你爸文盲,听不懂我的话,你过来,给他解释解释。

我急忙小跑过去,我完全听懂了刘大夫的话,我得给我爸好好解释清楚,省得我犯病时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往死里打我。

爸!花痴是一个医学术语,通俗地说就是,得这病的人爱跟女的耍流氓。基因遗传是一个科学术语,比方说,你是我爸,你爱跟女的耍流氓,我是你儿子,所以我也爱跟女的耍流氓,这是你遗传给我的。

我爸顿时勃然大怒, 脖子上青筋立刻条条毕现,像几条愤怒的蜈蚣准备打架。他撸撸袖子,往手心里吐了口吐沫,哈腰,搭腿,脱鞋。像平常一样,他要抽我了。

我心里有点儿上火, 心说我这好心好意给你解释,你怎么还惦记着抽我呢!我厉声喝道,爸!你等等!我爸一下子愣住,手里攥着脱下来的鞋,金鸡独立,一动不动。他从没见过我这付模样,看上去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

我走到刘大夫面前,皱皱眉头,开始心平气和谈我的观点。

刘大夫, 探讨三个问题,先!

第一, 你这个医学术语,花痴,不准确。我认为应该是痴花而不是花痴。这里,显然,花,是女人的意思,痴,痴迷。我痴迷女人,我痴花。要是按你说的花痴,那就变成女人痴迷我。我乐意女人痴迷我,可乐意归乐意,毕竟不是实际情况。

第二,基因遗传。我爸他喝酒打人赌博,这谁都知道,但他不爱对女的耍流氓。我爱对女的耍流氓,但我从来不喝酒打人赌博。这怎么是基因遗传?这明明是基因变异嘛!你怎么连这基本常识都不懂?   

第三,群众有舆论,对你的医学水平有怀疑。有人说你是蒙古医生,据我调查以及你家小鸡鸡主动交代,你们家祖上八辈都是汉族,怎么到你这儿就把户口改成蒙古族了?这里面一定有问题。还有你自称大学毕业,可有人说你是工农兵牌的,傻子都知道,工农兵一定不是大学生,大学生一定不是工农兵。最后,还有人管你叫兽医,兽医是给动物看病的,你却在这儿给人看病,这里面的问题大了去了。

说着说着,我开始激动。然而像公驴一样强壮的刘大夫比我更早开始激动,他的眼睛瞪成了牛蛋,他的大方脸涨成了驴屁股。他说我操你大爷的!然后他像螃蟹一样伸出两只钳子牢牢卡住了我的脖子并把我双脚离地给掐了起来。

僵在我身后的我爸立即被这一幕刺激复活,他也开始激动,激昂地喊道,刘大夫! 掐紧啦!看我怎么收拾这个小王八犊子!

我爸像猴儿一样连蹦带跳,转眼间敏捷地蹿到我身后,他干瘦的胳膊高高扬起那只臭气熏天的大头鞋,在空中尽可能举到最高点,他如此努力上举,以致他的脚后跟也踮将起来。那鞋随后飞速下落,“噗”地一声钝响,拍在了我的后脑勺上。

我离地乱蹬乱踹的两只脚丫子立刻停止了划动。刘大夫两手一松,我翻着白眼软踏踏地栽倒了,像一摊大鼻涕糊在了医院的水泥地上。

跟以前我爸打我一样,这一次如果我还是没被打死的话,那就是昏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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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痴儿_游梦



我在昏迷中开始做梦。

我梦见一个女人亲吻我的脖子,她暖暖的鼻息不停地喷在我的耳朵上,痒痒的,很舒服。迄今为止,我跟无数个女人耍过流氓,但从没和女人有过肉体上的接触。当然,如果非要说有接触的话,也不是没有,就一次。

那天,大街上,一个女人高声骂我,“流氓!”,然后怒气冲天地踹了我屁股一脚。

现在,尽管我知道我在做梦,可梦里被女人亲吻的感觉也非常美好,我不禁张开双臂,热情洋溢地抱住了我的梦中情人。她伸出柔软的长舌头湿漉漉地舔我的耳朵,真是一个很棒的情人,捻熟调情的技巧。我很激动,但我的情人显然更激动,她吻着吻着就咬开了,我的右耳感觉到一阵扯心裂肺的疼痛。

我惊醒了。

我非常吃惊地发现我回到了童年,躺在寒冷黄昏下的一片荒郊野地里,一群乌鸦在我头顶上空盘旋,“妈呀!妈呀!”地叫。

童年对我来说是不愉快的,但更不愉快的事情还在后头,我摸摸我的右耳,它不见了,我摸到了一手粘糊糊的血。 然后,我看见刘大夫家的那只大黑狗,我的狗情人,它嘴里叼着一瓣很漂亮的月牙型耳朵,我想那应该是我的耳朵。狗情人飞快地跑远了。我立即大哭起来,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跌跌撞撞往家里跑去。      
  
我爸看见我血糊流啦的样子就开始生气,他一把薅住我的胸襟,拧住我的脑袋左右察看。他是一个非常多疑的人,不轻易相信任何人,有时候他连自己都不相信。经过一番认真对比,我爸断定我的右耳的确不见了。

又打架了是吧!和谁? 他冷静地问。

刘,刘大夫......

我话还没完,就听见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来自右边脸,丢了耳朵的那边脸。我右耳一直火辣辣的疼痛感神奇般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热闹无比的“轰隆隆”耳鸣。

我像个陀螺那样原地旋转起来,转到第三圈的时候,我爸揪住了我脖领,止制了我的手舞足蹈。然后,我双脚离地,被他拖往刘大夫家。   

我爸来到刘大夫家院子门前大呼小叫,他不敢往里走。刘大夫家那只大黑狗,威名远扬,在这片地界儿名气比刘大夫猛。 这一片厂家属区,小偷多得像天上的星星,撒得到处都是,多得像厕所里的白蛆,爬得到处都有。没有人家没被偷过,我家光尿盆就丢过三个。但刘大夫家里,据他自己声称,从没丢过东西。相反,大黑经常从外头往家里倒腾东西。这次,把我的耳朵给弄走了。

刘大夫一家正显然正在吃晚饭,他端着一海碗面条,“吸溜溜”地出来。

呀! 老牛头!稀客!稀客!吃了没?

吃个屁!小孩子打架不懂事,可你刘大夫兽医也好,蒙医也好,怎么都算个知识分子,你怎么能这么随随便便就把我家老二的耳朵给割啦!不要以为你手里捏着手术刀我们小老百姓就怕你,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用菜刀劈了你全家你信不!

我爸抡起手,但他很快发现手里没有菜刀,他扬着手愣在那儿,比较尴尬, 但迟疑片刻之后,还是气势汹汹地在空气中做了一个砍劈的动作。

我爸这个雄赳赳的姿势让我突然想起了<<红灯记>>里的李玉和,我开始认真研究刘大夫,我希望他是那个猥琐丑陋的日本鬼子阄山,结果我很失望。刘大夫长得高高大大,仪表堂堂,和阄山完全不沾边。我偷偷地看了看我爸,觉得他倒长得挺像阄山的。 一时间我脑子就有点儿乱,我可不愿意给阄山当儿子,我宁肯还是给我爸当儿子。当然,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最愿意给刘大夫当儿子,当不了儿子当孙子也行。刘大夫家里特别有钱,小鸡鸡在他家排行老二,兜里永远有吃不完的上海大白兔奶糖。我在我们家也是老二,却有永远吃不完的耳光。  

这时,刘大夫的大闺女丫蛋也端着一海碗面条出来,靠在门框上漫不经心地看热闹。她长得可真叫漂亮,两条大辨子油光贼亮,一只好色的绿头大苍蝇“嗡”地一声扑了上去,落在辫子上面,连连滑了好几个跟斗,最后掉在地上摔晕了过去。

李铁梅!我心里欢呼一声,脑子立刻清晰了。

判断一个人是不是花痴,有一个很重要的特徵可供参考。如果这人平时稀里糊涂,无精打采,但一见到漂亮女人就来神儿,脑瓜儿就开始活络,那么,这个人具备了花痴的起码素质。这种人,经过进一步的压抑和诱导,早早晚晚,必成花痴。我从小就有这基本素质。另外,我爸老压抑我,动不动就把我压在地上一顿暴揍;还有,政府老诱导我,三天两头贴杀人告示,净是些强奸犯鸡奸犯什么的。那告示对犯罪过程的描述,文笔非常细腻老道,连强奸犯干了几次都交待得清清楚楚。我一直怀疑这写告示的人原来就是个专业写黄色小说的,被法院捉进大狱改造好后就改写告示了。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漂亮的李铁梅“呼噜呼噜”吃面条,完全忘记了我周围正在发生的事情。

刘大夫显然被我爸的无礼给激怒了,他转身把半碗面条“啪”地墩在台阶上,冲我弯起食指钩了钩,像是唤他家那只大黑狗。

你过来!牛家二小子!你说,你的耳朵到底是怎么弄的? 你要是再敢他妈了逼的胡说八道,我把你另外那只耳朵也割下来你信不!

你敢!你现在就割给我试试看!我爸气宇轩昂地喊。

老牛头,我没跟你说,你没看我在跟你家二小子说麻!你给我一边稍着去!刘大夫怒气冲冲地说。

我不停地吞咽口水,死死盯着漂亮的李铁梅, 我筋筋鼻子像狗一样贪婪地嗅着面条发出的阵阵香气。刘大夫家里特别有钱,他家老二小鸡鸡兜里永远有吃不完的上海大白兔奶糖;他家连煮面条都舍得放这么多香油;有一天我亲眼看见他家大黑趴在院门口大摇大摆地啃猪蹄子,大黑能生活在刘大夫家真幸福。  

牛家二小子,听见我说话没有!你聋了还是哑了?刘大夫愤怒地冲我叫喊。

我敏捷而跳跃的思维被粗暴地打断了,心里有点儿上火。

我说你别嚷嚷行不行!我不聋也不哑!我从来没说你割过我的耳朵,那是我爸说的。我的耳朵让你家大黑给咬掉啦,你不是大夫么,赶紧给我找回来,趁热乎给我缝上。

哎呀!刘大夫恍然大悟。我说我们家大黑今晚怎么喂什么都不吃呢,敢情是把你的耳朵给吃了!嘿嘿!......哎哟!我可怜的孩子哟!快进来!快进来!我家里有紫药水,我给你涂涂!我家里还有棉纱,我给你包包!老牛头!老牛头!你放心,你看我今天怎么收拾我们家大黑,我打断它腿,我!

我爸像个大花痴一样呆了半天, 终於回过神来,他怒气冲冲的说,打断腿就算完啦!我们家小二这耳朵怎么办?

刘大夫把脸“呱唧”耷拉下来了。

老牛头,那你想怎么着?你家老二的耳朵又不是我给咬掉的,人总不能跟狗一般见识吧?你说,你打算怎么处理我?把我扭送厂革委会?挂牌子?游大街?把我们家大黑拉出去枪毙?我告诉你老牛头!厂革委会那几个领导我都认识,我给他们看过病。革委会书记的盲肠是我给割的,革委会主席的胆囊是我给摘的,你有胆子,就去告我吧。我看你越活越回去了,你!

我爸的脸上开始露出惊疑的神情,他很响地放了一个长长的屁,像煞了气的轮胎,“敕......”渐渐软瘪下去。他这么聪明的一个人,的确不能跟一条狗一般见识。再说,厂革委会的领导他一个也不认识,别说给领导们割肠摘胆了,就是端屎端尿都轮不上他。最重要的,我爸不能让别人说他越活越回去了,他可不愿意回去, 尤其不愿意再回到童年去。我爸在家里忆苦思甜,说万恶的旧社会,他爸把他捆起来吊在树上用鞭子抽。我问,爸你爸是不是地主?我爸说屁!他要是地主我还就心甘情愿让他抽了,抽完好歹给顿饱饭吃。我爸说这话的时候瞄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赶紧向他表示感谢,我说爸您每回抽完我都让我吃顿饱饭!想了想,我决定进一步讨好我爸,就接着说,爸,要是你爸能活到新社会,党不是号召穷人夺过鞭子揍敌人嘛,你也可以把你爸捆起来吊在树上用鞭子狠抽。我爸一脚把我连凳子带人踹一边去了。

我爸不再言语,但他显然恼羞成怒了。他铁青着脸,走到我跟前,再一次扬起手,於是我又听见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还是来自我丢了耳朵的那边脸。我顿时心里比较恼火,心说爸你怎么这么歹毒呢,你换着脸抽不行么?

我立刻又像陀螺那样原地旋转,转到第三圈的时候,我爸拽住我的胳膊,止制了我的手舞足蹈,我双脚离地,被我爸拖回家。

我爸一定是气坏了,他一路上目露凶光,明显是动了杀机!

我爸把我拎进厨房,重重顿在水泥地上,然后从案板上“嗖”地操起那把锈迹班班的菜刀,咬牙切齿冲我走过来。

我魂飞魄散,“扑通”给他跪下了,爸呀!爸呀!我再也不敢了呀!我再也不敢跟狗打架了呀!你别杀我呀!你别杀我呀!我是你亲儿子啊!妈呀!妈你快来呀!我爸要杀我啦!来人啊! 杀人啦!

我凄惨无比地哀号,不停地肯求,同时眼睛拼命往外瞅,希望能有人走进来向我爸求个情。我爸丝毫不为我的哭声所动,外面一大溜跟着看热闹的小孩却感到格外有趣儿,他们“嘎嘎”地笑得前仰后合。

我爸揪住已经吓得半死的我,把我拎到灶台边,踹跪在地上,然后在炉台上摁住了我拼命乱晃的脑袋。

现在,刑场,罪犯,刽子手,断头桩,夺命刀,看客,一应俱全,就差一个监斩官了。

我哥这时候面无表情地从里屋走出来。  

我绝望地闭上了双眼,泪水“辟辟啪啪”掉在锅台上。我突然想起我还没吃晚饭,这样想着肚子里立刻就像打雷一样隆隆作响了。老天不公啊!政府杀人之前还让死刑犯吃顿饱饭呢,而我,就是死,也是个饿死鬼,怎么这么倒楣! 我!

摁住你弟弟!我爸简短地说。   

我哥手脚麻利地按住了我的脑袋。我爸把炒菜锅提了起来。

我当然知道那锅是放我血时接血用的。每次附近农民杀猪,猪刚一开始嚎,我爸就让我哥快快端个脸盆过去帮忙,帮着烧烧火刮刮猪毛什么的,帮完忙,讨半盆猪血回来,撒上盐巴,做成一块一块的血豆腐,用葱花酱油拌了,非常好吃。我虽然是个小孩,流出来的血可能不如肥猪那么多,但做出来的血豆腐肯定比猪血细嫩软滑。童子尿在咱国家都是好物件,更别说童子血了,绝对珍品!我爸我哥因我有福了!我是说, 有口福了! 我突然产生了一个严重的怀疑,我怀疑我爸生气是假,想吃我才是他杀我的真正原因。想到这儿我顿时思绪飞扬, 浮想联翩。我认为中国的家长们潜意识里都有吃孩子的欲望,而我爸和其它家长的不同之处在于, 别的家长还停留在想一想看一看的观望阶段,我爸心狠手辣,抢先下手了。

救救孩子!救救我!

我爸把菜锅翻过来,倒扣在炉台上,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传来。原来我爸嫌那把生锈的菜刀不够锋利,正在磨刀呢。我突然想起课本上,花木兰替父从军上战场,她弟弟“磨刀霍霍向猪羊”。如今,牛小二丢耳朵获罪上刑场,我爸爸“磨刀霍霍向羔羊”。

临死前我心中油然升腾起一股想吹吹牛的欲望,这欲望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强烈,以至我不得不停下这篇小说的创作,向正在看我这文字的诸君,吹个小牛,算是一个可怜的花痴儿作为半个人来到这人世间转悠了一小圈后,走时的临别声明。当然我知道我不具备谦虚的美德,因为花痴的谦虚跟自卑没区别。谦虚是高级的人,比如刘大夫那样的人,才有资格可以具备的品德。一般人,比如我爸这种人,谦虚根本没用。更低级的人,比如说花痴, 比如我,就更不需要这虚头巴脑的劳什子了。好了,现在我开始吹牛。

我可以骄傲地告诉你们,我身上长着数以万计半径很大的文学细胞,同时也有数量不算少的音乐细胞。

我说各位,你们别光捂着嘴乐啊,进去向我爸替我求个情吧,从我爸手里讨下我这条小命,下面我才有机会向你们展示我杰出的文学和音乐才华。

算了!我不跟你们说了,没有用的,你们这些人和外面那些看热闹的小屁孩们没什么差别!

我爸“铿铿锵锵”把刀磨好了,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突然改变了念头,他不打算杀我了。他捧起从锅底上刮下来的锅灰,一下子糊在我隐隐约约还往外渗血的右耳根上。

我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嚎叫,然后我模模糊糊地听见我爸自豪地说,那个蒙古刘医生的破紫药水,哪能和我这个祖传秘方相比,锅灰是这世界上最干净的东西,什么细菌都没有,都被烤死啦!

我突然意识到我可以继续活下去了,我心中立即充满了感激的快活和轻松。我欢呼了一声,就睡过去了。对了,在我睡觉之前,问你们个问题,你们谁知道纹身的原理和历史渊源?用针先在皮肤上刺出血,然后用染料在伤口上涂敷,待伤口愈合,那颜色就终生留在皮肤里。你们绝对不知道,发明这种纹身方法的人是我爸。我右耳残根被我爸纹了以后,社会上很快出现了一个崭新的职业,纹身。短短数年内,它迅速风靡了全世界。后来,有人在我爸的基础上,把黑色改进成彩色,而就在同一时间,黑白电视也被日本人改进成彩色电视。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期中考试卷子发下来,我又紧张又沮丧。我注意到比我高两个年级的我哥神采飞扬。回到家,我爸伸出鸡爪子一样的手,说,把你们的卷子拿给我看看。我哥抢先拿出了他的卷子。

给!爸!这是语文,这是数学。我哥自豪地说,满脸放光。

我爸是个文盲,刘大夫说的一点儿都不错。但我爸这个人特别聪明,他无师自通地认识了阿拉伯数字,并且还能够比较数字大小,他最高可以比到一百,过了一百就开始糊涂。可要命的是我们的试卷,满分也就一百,所以我爸在我们的分数问题上从来没有犯过迷糊。

语文95, 数学98, 不错!不错!我爸慈祥地拍拍我哥的头,然后他开始发表感慨。

唉!你说你爸多聪明的一个人啊,硬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活了大半辈子了,让人像猴似的耍来耍去。就说刘大夫那个二百五吧,笨得跟猪似的,竟然也有领导敢让他动手术给摘肝摘胆。我也就是小时候家里穷,念不起书,要不然我念个大医院,我要是当了大夫,凭我的灵光,摘肝摘胆,那算个屁呀,我可以把领导们的脑袋都摘下来给他们换新的你们信不?好啦!不跟你们说那么多了,说多了你们也不懂。记住了!托公家的福,你们现在有条件念书,都给我使出吃奶的劲儿念,听到没有?

听到啦!我哥响亮地回答。

看得出,我爸很满意,他看我哥的眼神,总是特别温柔,就像,就像我看一个漂亮的女人的那种眼神。从我记事起,我爸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哪怕一眼。我真的很羡慕我哥,他什么都比我强,他比我英俊,他比我健康,他比我聪明。他不是花痴,可女孩儿总调戏他,让我心里酸溜溜的特别不是滋味。最重要的,他吃过我妈的奶, 而我没有,所以我根本就不知道吃奶的时候到底应该使多大劲儿。我爸要是说, 都给我使出拉屎的劲儿念书,我倒是有亲身些体会的。人吃得特别饱往外拉的时候,很费劲儿!

你呢?小二! 我爸转过头,阴了脸,冷冷地盯着我。

我收住胡思乱想,哆哆嗦嗦地递给他我的语文卷子,舔舔嘴唇,结结巴巴地说, 这,这,这儿!语文。

72!哟!及格啦!我爸鼻子哼了一声,还真难为你了!继续努力,听见没有?我赶紧使劲点头。

数学呢?

我哆嗦得更厉害了,语无伦次地说,在,在,在书包里。

拿出来!我爸严厉地说。

我哥,这个我爸的狗腿子!我真不喜欢他这一点。他冲上来,抢走我的书包,把那张数学卷子找了出来。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快活地大叫起来。

哇!是零分!

我爸一把夺过卷子,咬牙切齿地看了一会儿,说,大小子,这上面还有字,你给我看看写了些什么,是不是老师的告状信?

我哥拿过卷子,先往墙角“噗!”地吐了一口痰,清清嗓子,开始大声朗读。他突然哈哈大笑,他笑得那么厉害,笑得弯下了腰,不停地擤鼻涕和擦眼泪。我知道他笑什么,他笑我写在卷子上的那首诗。我倒不认为那有什么可笑的,当时一看试卷,所有的题都是高难度的,我很愤懑,就挥笔写下了我的愤怒和无奈。

儿子本无才
老子逼着来
白卷交上去
鸭蛋滚下来

我爸勃然大怒,脖子上青筋立刻条条毕现,像一群愤怒的蜈蚣准备打架。混帐王八蛋!这是谁写的?

我已经哆嗦得快站不住了,勉勉强强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字, 我!

话音未落,我爸已经起脚了。我的身体立刻像面袋子一样飞了起来,然后“扑通”一声砸在水泥地上。这一次,我既没昏过去,也没死过去。不过,我知道我要是傻乎乎地爬起来,我爸第二脚上来,那我就真得晕过去或死过去了。我假装摔昏了,趴那儿一动不动。

接下来,我听见了我爸和我哥的下面这段对话,这个对话导致了我一次真正的昏迷。但我向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指天发誓,那次昏迷,和任何人无关,纯粹是我自找的。

我哥开始跟我爸撒娇,爸,我馋啦,想吃老母鸡!我感觉我爸好像为难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买一只老母鸡得化多少钱,但肯定比买一个我贵多了。

咱这次不吃老母鸡了,我给你蒸鸡蛋羔儿 ,我给你打三个鸡蛋,不, 五个!放香油和葱花。我爸用商量的口气跟我哥说。

不行! 我哥干脆地回答。

好吧!好吧!就依你!小祖宗!不过,别让你弟知道!我爸说。

爸你就放心吧,我什么时候让他知道过啦!我听得出我哥的语调里充满了自豪和快乐。他这话没错,在这以前,我还真的不知道我哥竟然可以有老母鸡吃!天哪!我跟老母鸡肉的距离,就象地狱和天堂那么远!

我趴在水泥地上,偷偷地笑了,我的心情开始快乐。这里,我跟你们分享一个小秘密,很多人只知道我看见漂亮女人脑子就开始活络,然后开始动手动脚,他们不知道,我听说或看见好吃的东西时,我脑子同样也开始活络,然后果断采取行动。

食色,性也!我这辈子,就是为了女人和吃活着。不跟女的耍流氓,吃不上老母鸡肉,吾宁死!

我想我聪明的爸爸是了解我的,因为除了所有的人都管我叫花痴以外,我爸还管我叫饭痴。他叫我饭痴就象别人叫我花痴一样,都有事实作依据。吃饭的时候,我“三不停”,眼不停,手不停,嘴不停,特别当饭桌上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我迅速扫瞄定位,闪电般弄进碗里,眨眼间让它们消失在口中。我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些吞下去的食物消化掉,迅速跑进厕所用劲儿排泄掉, 然后提上裤子飞跑回饭桌, 继续“三不停”。我爸这个时候就用筷子头儿猛抽我的脑门儿,怒喝道,你这个饭痴!我脑门上立即冒出一条涨鼓鼓的血印子,疼得我眼角泪花飞溅,大汗珠子僻哩啪啦往下掉,嘴里猛吸凉气,夹菜的那只手直哆嗦。

然而我依然眼不停,手不停,嘴不停。

绝不停!为什么要停?我没作错什么!人么,嘴巴和屁眼是连通的,中间一段细细的管子,储存空间极为有限,吃了肯定要屙出去腾地儿,屙空了再接着吃,再自然不过,人人如此。我只不过速度比别人稍微快了点儿,我爸因此打我是没有道理的,你们说是吧!

第二天早上我和我哥去学校,我爸若无其事地对我们说,今天中午你们俩都别回来啦,我请了几个重要客人来家里吃饭。给,这是你们中午带的饭。 我接过饭盒,打开,里面躺着四个窝窝头和两条腌黄瓜。

爸,你给我煮一个鸡蛋!我勇敢地说。

什么?我爸瞪圆了眼珠子。

鸡蛋!老母鸡下的,从这儿。我重复了一遍,把“老母鸡”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晰,然后转过身指了指自己的屁眼,并用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

唔!鸡蛋! 你想吃鸡蛋!我爸说。

我爸开始撸袖子,我知道他下一个标准动作就是脱鞋,我当然不能让他把鞋脱下来,因为他的鞋总是很臭,他从不洗脚。我沉着冷静地看着他,说,爸,你要是不给我煮鸡蛋,我中午就回来吃!

爸!爸!我哥异常灵活地接过话去,我也要一个鸡蛋,你就给我们煮两个吧!煮两个吧!说完,他冲我爸拼命挤眼睛,差点儿把眼珠子给挤下来了。

我爸想了想,翻翻眼睛,去煮鸡蛋了。

刹那间,我心中充满了一个胜利者的骄傲。我爸,我哥,统统让我这个小花痴给玩了。他们,还有这世界上所有管我叫花痴的人,都犯了一个要命的错误,他们以为花痴就是白痴。当他们这么认为的时候,他们才是真正的白痴。

当白痴易,当花痴难,当一个聪明的花痴,尤其难。那必须勇气和智慧兼备,豪情与才情并存。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哥说他要去同学家把他的凉窝窝头热一热,他非常心虚地邀请我一块去。我心里暗自冷笑,矜持地说不用啦,我就喜欢吃凉的吃硬的,有咬劲儿!我哥乐颠乐颠地走了。

看我哥慢腾腾走远了,我一口吞了那个鸡蛋,结果一下子卡在喉咙里,噎得我半天喘不过气来,我梗着脖子脸冲天翻了好一会儿白眼,跑到操场边就着水龙头猛灌一气凉水,终於把鸡蛋给顺了下去。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这个鸡蛋卡了一下我的喉咙,是善良的老天爷给我的一个警示,可惜我当时龄太小, 没体会到天爷爷这个成人式的拐弯抹角的警告,否则,我就不会发生下面的昏迷了。

我当时心里有些懊悔,好久没吃过鸡蛋了,这次斗智斗勇,冒着被打昏的危险,终於弄来一个蛋,本应该认真地细嚼慢咽,好好品尝一番的。然而我的心情很快就好转了。我哼着自己填词的<<洪湖水呀浪打浪>>往厕所走去。

洪湖水呀,浪打浪
浪呀嘛浪
赤卫队长刘闯呀
就浪上了
支部书记
韩英的床
浪浪浪,浪呀么浪
他俩一浪翻一浪

填这首歌词的时候,我可是下足了功夫,逐字琢磨,比如我认为刘闯“浪”上了韩英的床,这个“浪”字, 没有“爬”字生动形像,为了找“爬”的感觉,我在我们家床上床下爬了好几十次,爬得我满头大汗,最后把在床上睡午觉的我爸给爬醒了,他一把将我从床上薅起来,提溜到门口,一脚踹翻到院子里去。我在地上滚了几滚,爬起来,立刻把“浪”改成了“爬”。 可是,改过后问题又来了,这个“爬”字,虽然生动活泼,神态毕现,但它显然与满篇“浪浪浪,浪呀浪”的“浪调”不协调。思来想去,为从整体艺术效果考虑,我最后还是用了“浪”字。

我知道唐朝大诗人贾岛和韩愈关于“推敲”的典故,那是一段千古流传的文坛佳话。我认为,我的“爬浪”,也是可以成为典故的,是可以流芳百世的。正在读我这字的诸位,你们当中谁能体会到“爬浪”意境之妙的,不是风流文人,就是我这样的花痴,最不济的,也是个淫棍或者流氓。

我慢悠悠地晃进臭气熏天的厕所,捏住鼻子,把那四个黄澄澄屎蛋一样的窝窝头和两条腌得黑呼呼屎蹶一般的黄瓜,飞快倒进了茅坑。

马上就能吃着老母鸡啦!

下午一上课,我捂着肚子在座位上开始叫唤。哎哟!哎哟!老师,老师,我肚子疼!疼死我啦!不行!我得回家!我得回家躺着去!

老师皱着眉头看了我一会儿,厌恶地说,你死不了,想回家是吧,那你就回吧!

我表情痛苦,捂紧肚子,拎上书包,慢腾腾地蹭出教室。然后,我开始飞奔!

我气喘吁吁飞到家,从脖子上摘下钥匙,我激动得双手乱颤,像打摆子,钥匙怎么也捅不进锁孔里去,最后我大喊一声, “给我进去!”,“噗!”, 插进去啦!

推开门,屋里果然弥漫着令人心醉的鸡肉的香气。我深呼吸,沉醉了一会儿。然后我飞快冲进厨房,一把撩开锅盖。

咿!空的!

不可能吧?我的心开始发抖,发慌,身上一热,汗也下来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向饭橱,拉开橱门,瞪大眼睛仔细扫瞄,所有的碗儿盘儿喋儿都是空的!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大了!

什么!我爸!我哥!他们,就俩人,吃光了一整只老母鸡!一整只!一点儿没剩!这,怎么可能!

我两腿一哆嗦,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绝望地痛哭流涕!我突然觉得胃里饿得厉害,叽哩咕噜响成一团, 好像两只老母鸡在里面掐架。为了留足肚子吃鸡,我把中午饭倒进了厕所,现在,我什么吃的都没了,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么!

我想想,哭哭,哭哭,想想,悲伤得厉害。我越哭肚子越饿,越哭头越晕,我终於意识到不能再这么哭下去了。就算哭死了,那只被他们吃掉的鸡反正不可能回来了。留得生命在,不愁没鸡吃。我知道我自己想明白了。说实话,我可不是一根筋拧到底的人,这是花痴和白痴的又一重大区别。古人说过,花痴灵,白痴倔。我慢吞吞从水泥地上爬起来, 顿时一阵头昏眼花,眼前金星乱冒,突然,这满天飞星给了我新的启迪。

我爸我哥把鸡肉吃完了,鸡骨头,总要剩下些吧!鸡骨头上,总要沾些肉星可啃吧!鸡骨头里,总有些骨髓可吸吧!

我踉踉跄跄奔到垃圾桶旁,探头一看,大失所望,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堆煤灰渣滓。我非常不甘心地弯下腰,用手指头往灰渣里捅了捅,我顿时屏住了呼吸。

我摸到了鸡骨头!
   
爸!哥!你们两个够狠,鸡肉吃完了还把骨头用灰盖上,这实在太不够意思!我压抑住兴奋,嘴里埋怨着,一点一点从灰堆里非常仔细地抠出了全部的鸡骨头。

我用水清洗这些鸡骨头,一根一根仔细排放在盘子里,我边洗边注意观察,大约五分之一的骨头,其表面留有清晰的由於牙缝过宽而没有被刮过的痕迹,上面留有星星点点肉丝,但骨髓已被吸光咂净。这些骨头显然是我爸啃过的,他一嘴东倒西歪的烂牙,摇摇晃晃就象他喝醉酒时的样子,牙缝宽得可以捅一每小手指头进去。另外五分之四的骨头被则啃得像在磨刀石上打磨过一般,根根发亮,可作利器,捅死个把耗子不成问题。我咬碎了其中一根,嗯,还好,骨髓仍在。这无疑是我哥的杰作了,他一嘴好牙,整齐而洁白,微笑时曦曦放光泽。

洗完骨头,我兴致勃勃地剥了一根大葱,拍了一头大蒜,刮了一块生姜,扔在案板上“乒乒乓乓”跺碎,撒在骨头上,然后撒盐,撒味精,撒胡椒粉,倒酱油,倒醋。

美味制成了!看上去不错,闻起来更不错!我兴奋地筋筋鼻子,吞吞口水,提提裤腰带,搓搓手,跺跺脚,然后,我像一头饥饿的小狼,迫不急待地开始吞食这些骨头。

很不幸,我立即被一根骨头卡住了,它死死地卡在了我的喉咙里!

接下来我的身体发生了一系列不受大脑控制的本能反应,呼吸困难,脸色青紫,眼球充血,涕泪俱下,大小便失禁。我双手死死卡住喉咙,惊惧万分。我想呼救,我想喊来人啊, 我让鸡骨头给卡住拉!然而我只能发出微弱的呼吸声。这根可恶的鸡骨头,它堵住了我的食管,气管,声管,所有的管,所有的生命通道!

我倒在地上,双脚抽动,浑身抽搐。我昏了过去。这个系列反应的最后一步是死亡。

这时,虚掩的门被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推开了,这个人蹑手蹑脚溜进来,他看见了躺在地上的我和打翻了一地的鸡骨头。

这是一个小偷,一个救死扶伤又贼性不改的小偷。

一个星期后, 我爸领着脖子上缠满绷带的我出院回家。迈进家门,我爸的双手愤怒地在大腿上擦来蹭去,他用吓人的语调告诉我那天家里丢了多少东西: 一床棉被, 一件军大衣, 一把手电筒, 一个抄菜锅,一个蒸饭锅,一个尿盆,两条麻袋。

两条麻袋?嗯!这就对上号了!

刘大夫对我说,那天他们看见一个乡下人一个胳吱窝夹着一个大麻袋汗流满面地冲进厂医院,那人把其中一个麻袋往墙角一扔,扛着另一个快快的跑走了。有个小男孩好奇,上前解开麻袋,发现了里面昏迷不醒的我,当时就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冲我爸点点头,表示我很理解家里因为我而遭受了巨大的经济损失。然后我说,爸,大夫把我的喉管给割开了好长的一道口子才拿出那块鸡骨头,你现在不能抽我耳光,那会把逢伤口的线给绷开的,你不知道该怎么给逢上吧?

我爸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早就动手了,你没看我想揍你憋得浑身发抖吗!

我说我还以为你得了疟疾在打摆子。

停了一会儿,我小心翼翼地说,爸, 医生说我两个星期内只能吃蒸鸡蛋羔儿,对了, 大夫说为了增加润滑性,不摩擦伤口,还要多放香油。

这里,我必须向各位承认,象以往一样,我又开始对我爸撒谎了。大夫的原话是, 一个星期之内,只能吃流食。我把大夫规定的时间从一个星期延长至两个星期,把“流食”这样一个非常空洞的概念具体化成鸡蛋羔儿。

我最恨医生们平时说话不负责任,净说些没有的,比如,服药要适量啦。你这病说重重说轻轻啦。气色不好就应该注意啦。少吃多运动啦。晒太阳对身体有好处啦。跟没说一样。就说这“流食”吧。什么叫流食?流食在我们家就是玉米碴子粥,这玩意儿我天天喝,还用得著大夫嘱咐!

我爸睁圆了眼睛,两个星期的鸡蛋羔儿?还放香油?哪个混帐医生这么说?

刘, 刘大夫!我说。

刘大夫!那个二百五的话你也听?我爸大吼道。


一年一度的清明又到了,每年这个时候,我爸都买好多糕点瓜果,慢慢一网兜拎着,带上我哥去给我妈上坟。我爸从来不让我去,说我妈看见我肯定生气。我也心虚,自知理亏,从不敢强求。每次他们回来,网兜儿都是空的。

那些吃的呢?我问,失望而沮丧。

你妈都吃了,我爸打着饱嗝回答说。

一点儿没剩?

一点儿没剩!

我生下来就没见过我妈,所以也不知道她饭量究竟有多大,我无法断定我爸这话是真是假,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如果我妈吃不完这些好吃的,我爸和我哥肯定会主动帮忙。这,就是我爸不带我去的真正原因了。我要在那儿,以我的身手,根本轮不上他俩帮我妈吃, 这一点,他们很清楚,我也很清楚。   

然而就在清明节前两天,我哥出事了,这件事让我爸很没面子,他一怒之下,决定今年不带我哥去上坟了。不带我哥去,我也没指望爸会带我去,显然今年他准备单干了,因为他买了一瓶酒,除此之外什么都没买。在这之前我还真不知道我妈也会喝酒。

我哥出的那件让我爸很没面子的事儿,过程是这样的。

厂长的小女儿春梅和我哥同班,她特别喜欢调戏我哥,我说过我哥很英俊的。春梅每次跟我哥动手动脚,我哥都吓得到处跑,春梅就在背后跺脚哈哈大笑。这一次, 也不知我哥犯了哪门子邪,春梅在他裤裆里掏了一把, 他竟然狗胆包天在春梅裤裆里反掏起来,春梅顿时吓得尿了一裤子,大哭起来,立即回家把她哥春山叫来了。

在这个有几万人的工厂和家属区里,春山绝对是个人物。他曾经带着他那帮哥们儿轮奸了一轻度弱智的漂亮姑娘,后来姑娘肚子大起来她家里人才明白怎么回事,立即报案,当地公安局出动了好几辆警车,把春山那几个哥们儿抓得干干净净。法院判刑,杀了一个,无期二个,其余五到二十年不等,春山没事儿。后来那姑娘被招工当上了厂招待所服务员。还有一次,春山喝多了,一铁锹把一个跟他口角的小流氓脑袋瓜子从当中给劈开了,脑浆血浆呼啦啦淌了一地,小流氓当场成了植物人,厂医院最好的大夫们一拥而上,手术一天一夜,终於把植物人给抢救回来,春山依然没事。一年后小流氓身体复元,虽然伤了神经说话磕磕绊绊有点儿不利索,但被招工进了厂保卫科,腰身一变成了春山的忠实铁杆,春山想让他揍谁,只要使个眼色,这小子绝无二话,掏出电棍,上去就抽。

春山拎了把菜刀来到厂子弟学校,径自冲进教室,揪住我哥的头发就往操场上拖,我哥的班主任上前劝阻,挨了春山两记耳光,满地找牙和眼镜片儿。

春山将我哥拖到操场上双杠旁边,解下皮带把他结结实实捆哪儿了,然后对我哥拳打脚踢。操场上围满了嘻嘻哈哈看热闹的学生。我一看情况不妙,飞快地把我爸喊来了。

看得出,我爸比较怵春山,他那双总是放着凶光的小三角眼竟然流露出羔羊般的怯怯,他惊恐地偷偷打量春山手里那把上下挥舞的菜刀,堆上笑脸,小跑上前,低三下四地说,春山!春山!别这样!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我家大小子咋得罪你了,跟叔说,我晚上回去狠狠收拾他,我打断他双腿我,你看行不?

我爸说这话的时候态度特别诚恳,表情特别认真,好像在向领导请示汇报工作,我不禁有些替我哥担心,赶紧拿眼去看春山, 生怕他一点头批准我爸这个愚蠢的建议,那样的话,我哥的双腿就难保了。牛家老二已经丢了一只耳朵,被人一直嘲笑着,如果老大再丢两条腿,你们说,那我们老牛家成什么啦?

然而春山根本就没拿正眼瞧我爸,他怒气冲冲地指着我哥,脸红脖子粗地吼道,操你妈了逼的!说!你自己说!你都对我妹妹干什么啦?

我哥挣扎着喊,是你家春梅先摸我裤裆的,她还掐我那地方!

放你妈个屁!春山冲上狠狠扇了我哥一记响亮的耳光。我看见我哥一低头, 吐出了一颗牙,鼻子也缓缓淌出血来。

我爸顿时脸色惨白,全身开始颤抖,他“扑通”给春山跪下了,带着哭腔喊起来,春山!春山!叔给你跪下啦!跪下啦!千错万错, 叔的错!你别再打我家大小子啦!他打小儿身子骨就弱,禁不住你这么打啊!叔求你啦!叔给你磕头啦!小二!小二!你死哪去啦?快过来给你春山哥磕头!磕头!

我心里很不高兴,心说爸都到这节骨眼儿上了,你还撒谎!我哥哪里身子骨弱啊!他从小就结实得铁蛋似的,你还经常偷偷用老母鸡肉补他!补得他晚上直流鼻血!你求春山别打他,你直接给春山磕几个不就完了嘛,干嘛非叫我呀!

我磨磨蹭蹭不愿意上前,我爸暴怒起来,“牯碌”从地上爬起来, 一把薅住我脖领子,揪到春山跟前,抬脚就把我踹跪下了,怒喝道, 磕头!磕头!磕不磕!你!不磕我抽死你个小王八犊子!说完我爸飞快地脱下鞋,高高扬了起来。

我一看吓坏了,赶紧“砰砰梆梆”一口气给春山连磕了七八个响头,震得我脑袋嗡嗡响。围观的人“哗”地笑起来。
   
春山也“扑哧”笑了,他满意地揣好菜刀,走到我哥跟前,踢了他一脚,又往他脸上“呸”吐了一口唾沫,说,便宜你小子了,今天!看你爸面子上,不然我剁了你你信不?

那天晚上,我爸蹲在黑灯瞎火的厨房地上抱着脑袋唉声叹气,喃喃地说,丢人呐! 丢人呐!我哥躲在屋里鼻青脸肿地“嗯哈嗯哈”哭,很伤心。

这一切当然都和我没什么关系,我百无聊赖,蹲在地上用口水玩蚂蚁,把所有能抓到的蚂蚁统统赶进一个罐头瓶里,起身滋了一泡尿,尽悉淹杀。然后沿着墙根翻砖头,一口气逮捕了十几只蟑螂,全部用砖头砸掉脑袋,就地正法。最后我实在无事情可作,站在院子里呆脸看天。突然,我若有所思,犹犹豫豫凑到我哥跟前,说,哥,你,是不是,想当花痴啊?如果是这样,我可以教你的。这里面学问特别大,就拿摸女人这事来说,看似简单,其实复杂,不是什么女人你都可以摸的,该摸的使劲摸,不该摸的,一定不要摸,就拿我来说吧,你看我干花痴这么久了,也没捅出过你这么大漏子......

滚!我哥捂着脸愤怒地说。

我心里一直惦记给我妈上坟这事儿,我爸说她每年都得见一次儿子,是我还是我哥无所谓,只要是儿子就行。可今年我哥不去了,我妈会不会着急啊,我爸一喝酒,就颠三倒四,胡说八道,到时候他会让我妈很着急,我太了解我爸了。

我想我应该先去跟我妈解释解释这事儿,但问题是我不知道我妈埋在哪儿。

我偷了我爸半盒乌江牌香烟,跑去找跟我爸一块儿看大门的老赵头。老赵头年纪一大把,头发胡子都白了,无儿无女,是个鳏夫,他和我爸倒班儿。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老赵头是唯一喜欢我的人,他每回看见我都跟我逗,摸摸我脑袋,拧拧我耳朵,叫我给他当儿子。我才不稀罕给这么个孤老头子当儿子!平时没事的时候,我纠集一帮子小伙伴儿,瞎子金福,瘸子宝财,拐子春田,豁嘴小银,来到老赵头门前喊口号。口号当然是我设计出来的。

我带头喊,老赵头啊!

大家齐喊,老光棍!

我喊,想老婆啊!

大家喊,睡不着!

我喊,怎么办啊!

大家喊,撸棍子!

我们跳着脚一遍又一遍喊得兴高采烈,大汗淋漓,脖子上的青筋直蹦。老赵头隔着窗户笑眯眯地看我们。最后我们喊累了,就排队走进老赵头屋里,去喝他给我们准备好的凉开水,每次他都往水里放糖精,特别甜,特别好喝。

我找到老赵头就给他跪下了,“呜呜”哭, 赵大爷!赵大爷!我想我妈了,我想去看她,可我不知道她埋在哪儿,您带我去吧!我给您当儿子!来!您抽烟,儿子给您点上!

老赵头眼圈红红的,弯腰伸手拉我,说,二小子,起来吧,这烟大爷就不抽啦,偷你爸的吧?赶紧给送回去,要不你爸又要往死里打你了。老赵头说完不停地摇头叹气,喃喃地说,作孽哟!作孽哟!作孽哟!

我不太明白这老头什么意思,他是说我在作孽呢,还是说我爸在作孽,或者是说这个世界都在作孽?
   
老赵头把我领到我妈坟前, 嘱咐我呆一会儿就赶紧回家,我使劲点头答应,老赵头跚跚走了。

我跪在我妈坟前,开始哭泣。

妈!妈呀!不是我不来看您,是我爸不让我来, 您别生我气呀!过两天等我爸来给您上坟的时候,您跟我爸说说,让他再打我时轻点儿,别净往要命的地方下手,行不?妈,我知道我对不住您,您生我的时候,我淘气,在您肚子里贪玩,不愿意出来,结果就把您活活给憋死了。可我那时候小啊!不懂事啊!也不能全赖我一人儿吧!您就原谅我吧!求您啦!我知道我爸就是为这事恨我。您给他说说,我承认错误啦!我后悔啦!我改!下次再也不敢憋您啦!您让我爸别再恨我了,他不恨我就不打我了。到底行不行啊?妈!你好歹给我回个话呀!  

我心里委屈极了。我哭一会儿,说一会儿,说一会儿,哭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下来,起风了,灰土,枯叶,碎纸片儿在我身边打着旋儿飞舞。我哭出了一脑门子热汗,凉风一吹,一连哆嗦了好几下,赶紧用双手搂紧肩膀。

妈!我冷!

我猫着腰跌跌撞撞绕到稍稍背风的坟头后面,用手拼命在坟堆上挖了一个浅窝儿,哆哆嗦嗦把身子缩进去。哈!暖和多啦!

依偎在妈的怀里是温暖的,即使是一个死去的妈。我又累又渴又饿,卷缩着睡过去了。

我开始作梦。

在妈的怀抱里是不会作噩梦的,我梦见阳光明媚,遍地盛开牡丹花,亮蓝而幽远的天穹绵绵延伸,一望无际。阵阵香风扑面而来,花簇晃动。哈哈!花丛中钻出了无数光屁股的娘们儿!她们热烈欢迎我,争先恐后跑上来拥抱我,亲吻我。我乐坏了,大喊,别挤!别挤!排队!排队!一个个来......

老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