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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今夜星光灿烂(一、二) 依林
   


今夜星光灿烂

    依林

    (一)

   


  七十年代,中国边陲贫瘠的小村。

  父亲在田间陇头耗尽了体力,倒在土炕上沉睡。母亲吹熄了那盏用小墨水瓶做的煤油灯,在我耳边悄悄地问:想不想看星星?我使劲点头。

  母亲常常在夜里带我躺在低矮的房顶看星星。

  母亲说:小村的夜里,月亮是唯一的灯,不见月亮的夜里,漫天星子是数不清的萤火虫。我们仰卧在星夜广袤的怀抱中时,母亲总能够说出很动听的话,尤其是总能够轻轻地哼唱许多好听的歌,那些都是她被放逐边陲之前,在那个城市家乡广为流传的歌。母亲让我找出那些我最喜欢的星星,指给她看,我每找到一颗喜爱的星子,她就为我唱一支歌。

  母亲说,每一颗星星都是一首歌,一首让你记得从前,记得家,记得亲人的歌。

  当我背起行囊踏上似乎无尽无止的旅程时,母亲以她一双盈动星子之光的眼睛送我:母女连心,我们会在不一样的地方一起看星星。

   
   

(二)




  八十年代,简陋的小镇。

  校办印刷厂的大门咿咿呀呀关上。从放学到放工,四个多小时,是我勤工俭学,为自己挣取学费、书本费和生活费的时间。我有时简直不能相信,自己这一双手,握一把木刮子(用来把大张的印刷好的纸折成书的尺寸,折刮得越平贴整齐,等到切割装订时,就越容易割切得齐整,糊装得标准),边对边,角对角,丝毫无差不说,一个晚上,折三千来张是十拿九稳的活计。

  这几天,在起床铃响之前,我就爬起来,溜出宿舍,坐在校园内唯一亮着的那盏厕所外面,拴在木头柱上的电灯下,温习功课,大考就要来临了,老师常在班里说:我学习名列前茅,不是因为聪明,而是因为我笨鸟先飞的苦功夫。既然头脑不那么机灵,就用刻苦勤奋来弥补罢。

  复习越来越紧张了。放了学,已经开始觉得疲倦,放了工,满身骨头都唠叨着一个字:“累。”我晃着瘦小的身体,沿着河畔往宿舍摇。

  天色已经很晚。月亮迟到了。可我想家的情绪却从来都不晚点不缺席。

  一年只有寒假,可以回到千里之外的家。家总似乎很遥远,也好像很贴近。这么沉的夜,弟弟们都在炕头睡熟了吧。母亲呢?她想我的时候,再累再乏,她都会和我在不同的地方看同样的那些我们熟悉的星星。我相信,星星看得见我们俩人看不到彼此的眼睛,我相信在星星的眼睛里,我们一定离得很近。

  “怎么呆在这儿?”高个子一只手端着一个镀着浅绿搪瓷的学生饭盆,一只手从家做裤子那出奇肥大的口袋里先是摸出一个黑乎乎的馒头,放在饭盆盖上,又伸手去摸,再捏出一个小铁勺:“今天晚饭没老师执勤,高年级挤在前面把菜都打走了,你们低年级的可怜兮兮,只有喝菜汤的份儿了。幸亏我每天顺便帮你打饭,不然我看你天天只能啃干馒头!”
    他掀开小饭盆的盖子,一股浓郁的饭菜香味直扑过来:“看看!我的功劳!全靠我个头儿大,嗯,除了穿衣费布,睡觉占地之外,个头儿大,不吃亏!”

  “好饿!”我在衣服上抹了把手:“就地解决吧,我等不及回宿舍吃了。”

  “成!坐这河边吃!吃说两不误,还能陪你看阵儿星星……又想家了,是吧?刚才傻愣着,看着黑咕咙咚的天发呆。还好我聪明,等不见你的影儿,就沿路迎着走上来。”

  好香的大烩菜!我只管使劲儿咬着菜,啃着馒头,我往往需要卖些力气才可以把菜根子嚼碎些。

  “慢点儿,别噎着,再说,饿了大半天,吞得太快,弄不好会胃痛。”

  我点点头,继续专心致志咬菜。

  “你真是很像我幺妹。连啃馒头的样子都像!七个姐妹里面,我最疼她。可惜我爸妈说女娃子们无才便是德,不让她们念书。”

  馒头冷了,越发硬邦邦的,我虽然不饱,但也不饿了,这就够了,这样的日子里,老师说:这就是“饱”。我想我应该“饱”了,也没力气咬完小半个铁蛋儿般的馒头,两腮已在隐隐发着酸。

  “其实,我幺妹脑袋好用得很,她要能出来念书,没哪个能比得上她的,她一准儿也和你这么用功的。”

  我抹抹嘴巴:“我能出来读书,因为我爸爸妈妈都不是本地人,他们的家在大城市,大城市的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样,都要读书上学的。”我把剩下的馒头递过去给他。

  “这就饱了?!”

  “嗯,‘饱’了。”

  他接过我手里的小半个馒头,着着实实咬一口,两腮活跃地此起彼伏。

  “你想你的幺妹么?我妈妈告诉我,想她的时候,就看看星星,晚上不用干活儿,她会和我在不同的地方一起看星星。”

  个头儿大,牙口也有劲儿,小半个馒头是不够他消闲的。他鼻子靠近饭盆嗅嗅:“你该多吃点儿,咱学校除了你之外,没听说有哪个会吃不了剩下。这菜汤,不就一口没的事儿么?”他捧起饭盆。

  我猜到他会帮我彻底消灭剩下的饭菜,馒头太干,怎么都得有点儿汤水喝着,哪怕是一两口也管用。

  送临嘴边,他没马上喝,而是把饭盆小心地摇了几个转儿,才慢慢送到唇边,然后头慢慢往后仰,饭盆慢慢倾斜,然后停在点滴不剩的位置,顿一顿,再顿一顿,方才作罢。

  一弯月牙儿从宿舍后面歪歪斜斜蹒跚而来。“你的幺妹真好,有这么疼她的哥哥,还有那么多姐姐,我就一个都没有,我是家里最大的,得疼两个弟弟。我不喜欢当最大的。”

  “最大的,最小的,在我家那地方,其实都一样:不能念书,不能出门,成天围着灶台,针线笸箩转,伺候一家吃穿,再伺候院里那几口猪,几头牛,几十只鸡。我知道她们都比我爱念书,想念书,也都巴望着从那个穷窝儿里出来看看,可我爸妈都是老脑筋,总是说:女娃子终归是人家的,嫁出去就是泼出瓢的水。”

  “都是妈妈全力支持我出来读书的,她告诉我回到城市就一条路:读书。爸爸说:要是听见我抱怨诉苦、哭鼻子,就招我回去,洗衣、做饭,给弟弟换媳妇。”

  “你爸说的可是真的。我相信!你可得记好了!知道吗,为了供我念完高中,我大妹和二妹,已经让我爸给订了娃娃亲,过不了几年她们就得过门去了……”

  这种事情,我见了很多的,尤其是女孩子们换亲过门后,那一把把辛酸无助的眼泪,对十二岁的我来说,是梦魇,是让我一条路往远跑的理由。我若是不逃出来,必定要被换出去的,我不止一次听村里的人找上门来和爸爸商量换亲的事儿,幸亏妈妈每次都特别坚决,即使爸爸翻了脸,她也坚持让我长大自己选择。我很担心她撑不了多久,尤其村长和他那跛脚的小儿子有意换我过去,爸爸常提起那是有许多久远好处的事,多少人家都高攀不上的。

  “每次你想家溜出来看星星的时候,我都过来陪你,你看我也看,你想你的妈妈,我想我的姊妹。”

  夜把他侧脸的轮廓勾勒得富有立体感。我转头注视他。尽管我们一个年级最低,一个年级最高。但刚来学校我就认识了他。

  我太瘦小了,没法和学生食堂那几个小窗口前,抢橄榄球一样的人群挤。一连三天,我就站在饥饿的人群后面,抱着饭盆站着,等人差不多散尽,我才敢过去。窗口里递回来的饭盆,连菜叶星儿都难得一见。所谓的馒头,倒还总有,尽管又冷又硬,又干又涩,但掰成小块泡在菜汤里,还是蛮惹人口水的。

  第四天,我还没走进食堂,高个子就走过来,手伸向我的饭盆:“我帮你打饭罢,小不点儿,看你几天都没尝到菜味儿了。我个大有劲儿,没人挤得过我的。”我怯生生地把饭盆交给他。果然,那是我在学校吃到的第一次有菜午餐,我们一起坐在食堂外面的树荫下,吃得津津有味。从此以后,他一直拿着两个饭盆“挤饭”。我们熟识了,他如哥哥一样事无巨细地呵护关心着我。甚至连看星星这种男孩子通常都觉得很无聊的事情,他也陪我,不过他规定:聊天、看星星,最多半个小时一天。还得留着精神读书上工。

  “你每次找到一颗不一样的星星,你妈妈就唱首歌给你听。这样,现在开始,你每次找到一颗不一样的星星,我就说一个我姐妹的故事给你听,要不要?”

  他有那么多关于他家里姐妹们的故事,都隐埋在他极细腻的十七岁的大男孩的心里。我指给他看的每一颗星,都被赋予一双如同他姊妹的眼睛。那一双双沉默的瞳仁里一个个幽怨无奈的故事粼粼地抖瑟,煽动他和我一次次无泪的哀伤。

  毕业的日子,漫天飞雨,高年级宿舍里,不时传来时断时续哭泣的声音。也偶尔听到几个兴高采烈的音符。他没吃食堂为毕业生准备的最后一餐,也是颇为丰盛的一餐:能够翻捡出几块肉来,菜叶也比菜根多不少,还额外多一个馒头。他全都端着,坐在印刷厂门口等我。雨水成片成片从屋檐不知所措地跌落,他沮丧地低垂着眼睑:“我得回去……嗯……真想留下来……可……家里捎来信,我爸用幺妹给我换了个媳妇,大彩小彩都准备停当了,单等我回去办事……”

  “怎么偏偏选你幺妹呢?”

  “那家人人气单薄,要娃娃媳妇当下就过去,一并养着,说是容易成人。”

  “她一定很伤心……你跟你爸爸说说,我记得你说过,你要自己找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么?”

  “你……”他忧郁地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唉……”

  “家里只有幺妹还太小,里里外外的活,她帮不了多大忙。其他的妹妹却都很能干……我爸也问过幺妹,她说她愿意为哥换个媳妇回来……”

  “你有没有告诉过她,你不要换来的媳妇?”

  “没用的……”他端视着我。那双黑亮深黝的眼睛成为之后我记忆天幕上最缄默的星子:“她们是没有念过书,没见过世面的女娃子,不可能和你一样的……”

  “……”

  “我托了几个下一届的同学帮你打饭,我们很相好的……你得自己照顾自己……我要赶在他们带走幺妹之前回去,幺妹想在走之前见我一面……”

  “.…..”

  雨喧哗了好一阵子,直到地上汪起没过脚面的积水,才渐渐变得稀疏了。我们闷头坐着,说说,停停,说说,停停。雨珠儿,点点,滴滴,断断续续,最终停了。夜已经很深。黑暗吞噬了所有的光线,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他明天凌晨就要走了。

  “我送你回宿舍罢……这满地泥水的……我看我还是背你回去,反正我的鞋子刚才就灌水了。”

  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他拉起我的冰冷的手:“唉,这么凉……”我感觉到他靠近我的脊背和低下的腰身。就在被他背起的那一刹那,我的泪水忽然间肆意横流。他的这方脊背背起过多少次他的幺妹,他的这双肩头伏睡过多少他的幺妹的酣梦,明天之后,他的幺妹就离他而去了……而,我呢?第一次伏在男孩子的背上,第一次被另一个人的体温温熨着,第一次在一双肩头上放纵泪水,明天之后,他也离我而去了……我还能为谁留下小半个馒头,一薄底儿的菜汤?

  高个子走了,留给我无数他的姐妹的故事,积攒在芸芸星子之间,沉淀如梦;他还留给我一个字条儿,夹在留给我的他平日省下的粮票里:“我的夜空,有一颗星星,镂刻着你的名字。”
   
   

6 评论

这是散文吗?怎么像小说啊。写的这么感人!

wei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