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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淌如水
流淌如水


江南  水乡  记忆

      
二三十年,只是历史短短的一瞬,物华风貌却面目全非。

当年去江南一带,少见游人,在淡蓝色晨雾中的小镇,青瓦粉墙,遗世独立,被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田围着。在昏朦朦的清晨去茶馆,门口的老虎灶水汽蒸腾,等着灌水的热水瓶有如彩色的炮弹成列。茶馆里一群老者各人面前一杯清茶,一律蓝灰色裤褂,棕色毡帽,脸上沟壑成行,神色木然,双手捂着茶杯,或拢在袖管里。店堂里语声喧哗,衬着老式无线电收音机里绍兴戏唱腔,仔细一听是‘杨乃武与小白菜’,悲悲切切,咿咿呀呀。在座不乏有读过几天诗书者,处熟了会操了听不大懂的本地方言跟你说段古。茶馆里不供应吃食,让堂倌去隔壁面馆叫一碗阳春面,面汤上漂几星葱花,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你吃,当地人家不作兴一早起来就花钱,吃面也算得是件非常奢侈的事情。窄窄的街衡中飘着柴草和新米的气味,当地人早餐喝粥,蹲在门口,大碗清粥上面配一块鲜红的榨菜。

七点一过,人都下田去了,居家女人背了个婴儿去河边洗菜洗衣,婴儿头发还未长齐,鼻孔管脏兮兮的,脸上已有红红的一酡,戴了顶老虎帽,好奇地东张西望。背兜是家织土布缝制的,针脚细密,尽了心思编排出些喜气的花样。要洗的衣服都是有补丁的,乡下人出汗多,伤衣服,女人蹲在青石条垒起的洗衣台上,手搓棒槌,再一件件漂净。河道里涟漪荡漾,一串乌篷船沲逦而过,载了满仓的货物,瓜菜稻粱,竹笼编席,鸡鸭牲畜,包括发酵的人粪,闻者并不觉得太臭,倒是自然而坦荡的乡间田野之气。安静的狭巷中,青石板路面被脚步磨得光滑的溜,一辆半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叮当从背后越过,骑车人穿蓝色中山装,戴顶解放帽,优哉游哉,俨然镇上某一脱产干部。小巷两边危楼耸立,檐间杂草丛生,天井里青苔苍苍,堆了些破烂杂物,一方水池养些金鱼,鸡在地下啄食。褪色门扉半掩,望进去方砖地已残破,家具也极为老旧,当门总有张八仙桌,供了炭笔描出来的先人遗像,地下还有架老式的纺车,木架已被摩挲得发亮,锲型的机梭停在织了一半的纺物上。门前挑出几架竹竿,织成了的土布过了水晾着,似灰似蓝。沿墙排着一列旧的脸盆,裂口的瓦罐,种些青葱蒜苗,柔软的丝瓜藤开始爬墙,间杂了一盆桃色凤仙花,小女孩们用来染指甲。间或瞥见门后一张衰老的面孔在阴影中与你对视,警惕,木然无言。

镇上饭店粗率而脏乱,门口搁着煤球炉,钢精锅里常年煮着兰花豆腐干和五香茶叶蛋,偶尔有乡下人来零沽了回去下酒。店堂里的方桌条凳用碱水洗得发白,大师傅的白围裙脏得发黑。散养的鸡鸭一抬腿就迈进门槛,在地下觅食。被店里的服务员轰了出去,再拿了笤帚扫鸡屎,扫起了满天灰尘。饭店后门放了泔水桶,厅堂里苍蝇盘旋如小型轰炸机,一落座狗就在桌下蹭你的裤管。尽管如此,水牌上的菜式却新鲜实惠;咸肉菜饭带锅巴,红烧划水,糟香田螺,黄焖鳝段,香椿头烧豆腐,荠菜清炒竹笋,藕是清早采来的,塞了糯米蒸熟,一片片切了蘸糖桂花吃,河边有渔家女在卖刚捕获的河鲜,面盆里鱼儿大小不一,间杂着三两小虾,哔啵跳起,买来叫饭店代烹代蒸,鱼肉鲜甜,骨刺细密。沈万三蹄膀是用煤球炉砂锅整夜炖出来的,放了花椒大料月桂桔皮,皮色红润油亮,筷子挑下去肉质酥软,入口不腻,那时猪还满地乱跑,你脑袋里也没有胆固醇高血脂之类吓人的词汇。

去太湖东山,春末满山杨梅,紫红,个大,汁多,懂行的带把伞,挂在树梢,一摇就落满伞兜,吃得满嘴发粘。车站码头有卖新鲜莲蓬,盖了毛巾的竹篮之下是煮熟的菱角,清香扑鼻,买来且行且剥食,菱角粉糯,莲子如玉,莲芯微苦带丝凉意。半山上紫金庵里的香火凋零,拈花菩萨残破,脸上笑容却恒古。秋去西山,太湖廖廓,水天一色,背斗笠的乡下人抓来螃蟹放在草蒲包里,偷偷摸摸地卖,一两块钱一斤,用粮票换也可。还有金璨璨的西山甜桔,皮薄籽少,味甘如蜜,却在产地不甚值钱,整麻袋地带回来分赠亲友。


记忆深处的是小镇的黄昏,将雨不雨,欲行未行,整个下午在茶馆里消磨过去,以一支香烟的代价请当地人坐下画速写,老者将获赠的烟卷夹在耳朵上,扣好领扣,正经危坐,满脸严肃,背后围观者或啧啧称奇,或俏言调笑,谈笑间擎着的香烟灰一不小心落进坐者的脖颈里。暮色徐降,影动光移,桌面狼藉,满地的烟蒂瓜子壳,堂倌不再过来添水,杯里残茶已趋冷却,终于人去楼空。背了画夹踏出门来,旁边的国营商店在上门板,小姑娘营业员褪下袖套,在身上‘嘭嘭’地拍打。河边青黛一片,朦胧中炊烟缭绕,袅袅而起,船家在一个简单的炉子上生火。鼻孔里满是乡下人家煮晚饭的味道,站住脚偷眼看去,小碟的咸肉搁在饭锅上同蒸,酱萝卜干炒毛豆子,清蒸霉干菜,或小塘菜鸡毛菜切碎一炒,不见什么油水,但勾人馋涎,更觉饥肠碌碌。信步离去,对岸渔火远,临水酒家深,跨入挑个靠窗的桌位,胡乱叫个三盏两盘,来半斤五加皮,酒浓口淡,好希望有个人对酌,河对岸人家一方灯火,黯淡而飘忽,却温暖得像个刚漾开的蛋黄,养在水边的鸭群咕咕声如梦呓,船上人家蹲在舷边洗刷,‘嗵’地一声把一桶水泼在河里,随即一切重归寂静,夜色深浓而邃远,直有把万物揽在怀里摇晃着哄着睡去的架势。人还在杯酒残影间恍惚,小店的粗笨妹子已在你脚边扫地,半催半赶,客官请回。

出得门来,水声溯溯如活物,十家灯火九家熄灭,月黯星稀,小巷灯火如萤,两旁屋宇如墓,酒上了头,脚步高低回宿处来,柜台上的值夜女子睡眼惺忪为你开门,栈房内有粗劣烟草之残味,解放鞋的橡胶臭味,枕头里干谷糠的青草气味,混和了夜里河面飘来的水汽,微腥带甜,你这时什么都不想,只想钻进粗棉布被窝,一觉酣眠。

此景已不可再得。


水流  界石  天光


河道如脉络遍布,切割着土地,村舍,城镇,又滋养,浸润,流通着有无。早起推窗,临河俯身,暗绿色的水流在晨雾中如玉带生烟,沉静,端庄,如一个女子一夜好眠,在挽鬓之际露出轻颦浅笑。先是一串鸭子划破水面,领头的灰色母鸭就如中年农妇,不时回头看顾跟在后面的鸭雏,这些鸭子是水边居民家养的,觅完食会自动回来,钻入台阶底下的鸭巢。远处有乌蓬船摇来,水面先是起了涟漪,一圈圈扩大,载物沉重的木质船身吃水线压得低低的,摇橹的梢公精瘦,剃了个光头,斗笠驮在肩上,眼眯着,短得捏不住的烟头挂在嘴角。如果是顺水,就单手搭在橹上,不时校准一下航向,如果是逆水,就叉开腿,脚趾紧扣着船板,绷紧了肩上的肌肉,全靠腰部力量一下下地奋力摇橹前行。岸边有农妇腰里挟了洗衣篮走下石阶,一抬头认出梢公是几十里地外的本家,大声招呼:“去城里啊,他阿舅”。梢公远远地回应:“是啊,三阿嫂有要带的东西吗?” “啊哟,我家那死鬼昨天才上城了。。。。。。”隔河喊话,回音袅袅,乌蓬船远去,乡音软语却还在绿波间飘荡。


这是平静之水流,不清不浊,似绿非绿,缓慢,安宁,从不激荡,涨落只在无声间,如水边居民的性格,不躁不火,不急不徐,说起话来都是唇齿音,糯,软,很少有中气十足的喊叫。乡间当然也有争执相骂,可惜吴语越音却一点烟火气也无,只是像搭了两个戏台,互相表演乡音戏文。乡间日子也像水流,春分夏至,当中隔了个清明和端午,在青团的清甜和雄黄药酒的醇香之间,东山的枇杷就熟了。季节如水田里的滑不溜秋的黄鳝,时光一闪即纵。夏末一个午觉醒来,不经意瞥见自家的桔树梢头已经结了青色的磊磊之实。秋天是个收藏生养的季节,小院里秋海棠最后一次灿烂,粉白嫣红,再由濛濛细雨一点点洗净铅华,水乡的色彩先是转为浓郁,再转成清峻,山林脱尽叶子,秋后的土地开始裸露,绿水旁的黑瓦白墙更显分明。小小的天井被雨淋湿,青苔初起,进屋的台阶下一列错落的木拖板,而砖砌的地板上印着湿淋淋一串大小不一的脚印。砌在墙角的灶炉上炖了红枣莲心汤,煨得酥烂,暗幽幽的厅堂里甜香涌动。傍晚时放了晴,秋阳只露了下头,忽然天就暗了,薄暗中前门被推开,先推进来的是辆脚踏车,然后才是男主人进门,洗脸水已经搁在灶旁的案板上了,女人在后门扯开嗓子叫阿二头回家吃饭,再接下去一个浑身乌脏的小男孩被揪住耳朵送到灶前,在男人洗过的脸盆里,洗下一盆发黑的脏水。在小支光的电灯下,饭菜是清简的,大都是自家地里的产物,清蒸臭豆腐,红焖茭白,晒干的豇豆,清炒鸡毛菜,后院里结的扁豆,都不值钱却新鲜。也有常年备着的腌肉咸鱼,蒸了盛在小碟里,那是家里赚钱撑门面男主人的专利,配了一小杯薄酒。小孩子被容许吮吸鱼骨,而貌似严峻的男人会在碟底剩两片肉给么儿子解馋,女孩就没份了。晚餐之后男人听一会无线电里的戏曲,就陆续熄了灯,一家老小上床睡觉,小镇的日子是谦卑,节俭而滋润的,如窗外潺潺的水流。

黑夜里河水似乎是唯一的活物,碎波轻拍堤岸,水流映着天光,稀星晕月。河边泊着的乌蓬船微微地摇晃,船头上有一闪一闪的微光,那是夜里起来看水的船老大,蹲在甲板上抽烟。仓里的货物都是鲜货,一天半晌的耽误对他说来性命交关。希望天明有趟顺水,早早赶到市场卖个好价钱。下弦月弯弯,潮气渐起,再过一会就该起锚了,仓里两个儿子鼾声起伏,白天他们轮换着摇橹,出几身大汗,年轻人总是睡不够。老头白天声色俱厉,此刻却心软透了,睡吧,睡吧。来日方长。

晨光清亮,如涌而来,日子和水流一起,起溯于不可知的宇宙深处,分叉而并流,从来处来,往去处去,或清或浊,或缓或急,却是点点滴滴,日复一日,无穷无尽。外面的世界是个漩涡,水乡和小镇却如宁静的岛屿,常有人不得意后回乡探亲,带了满腹牢骚和失意心境,藉了诗酒疗伤。在乡村野店里喝得半醉出门,被温润的风一吹,人呆立在岸边,再徐步走下石阶,凝视缓缓流淌的水流,良久就忽然想通了,兴废自有天道,人子又能奈何?此时望出去满眼都是慰藉的景色。古镇,炊烟,青苔遍布的石阶,农人,婴啼,甚至连河里带雏巡游的母鸭,全道尽了一个‘悠闲’。忙中之悠,乱中之闲,纷杂之中的舒展,起伏之间的平静。日子流淌如水,人生流淌如水。


无数青赭色的界石,凿成长条,再横平竖直组装起来,组成古镇的骨架,水边的房子地基是界石垒成的,参差交叠,巍巍颤颤屹立了几百年,经历风霜雨露却依然如故。河边的取水阶梯是界石砌成,经年浸泡在水中,青苔攀缘,边角都被磨得圆润,颜色转为深赭。还有拱起在河道上的石桥,一道用坚硬砌成的柔软,横空出世。小镇上的街道是大小不一的青石铺成,经年累月被细碎的脚步磨得光滑如镜,雨天走在上面得格外小心。低矮的井台也是青石砌成的,井沿被井绳勒出深深的痕迹。还有垫鸡窝的石板,进门的石鼓当,天井里的鱼池是整块石头凿出来的,宗祠里的碑文是镂刻在磨平的麻石上的,还有那造工考究的墓廓,青石墓室,石人石马。。。。。。

江南一马平川,土壤冲击而成,地表松软细腻,并不出产多少石料。这些界石都是用船从远处运来,落地生根百年不移的,渐渐就和这片土地溶合在一起。和水流,天光组成了此地的特色。水乡是柔软的,流动的,需要以坚硬和沉着来牵牢固定。在历史的变迁中,水乡的房舍被烧毁,塌陷,废弃,又重建,新的木橼泥墙还是建在原有的界石地基上,如老枝新叶,如六道轮回。其实仔细一想,恒久不变的也只有坚硬和柔软两大要素,相辅相成,浑然一体。。。。。。


江南天色,永远是灰蓝,粉白,淡青,湮霁之色,太过炽烈的阳光并不合适水乡,在此,万物常年浸润在浩荡水气之怀,河道湖泊蒸腾起氤氲,清晨与黄昏的雾气浸染着树梢,地表是柔软湿润的,植物多是草本的,单年生的,又是茂盛而生生不息的。房舍枕河,临水而建,说得好是半水半陆,其实很多房子由于作为地基的界石渐渐下沉,大半个重心已移到水面上去了,只剩个天井还搁在岸上,临水的房间里,透过地板的缝隙可以看到河水在脚底流动。在靠水的屋旁,每隔几年就要打下一排木桩,支撑着河边参差一片风景。镇上迷宫般的街衡窄窄的,如棋盘上残局似的盘旋曲折,在街上行走,从夹弄里看到水面,随步走下去,穿过几个门洞,再跨一座短桥,竟然到了对岸。青石板路面蜿蜒如蛇,只在正午时分晒到阳光,其余时候阴影交错,青紫嫣蓝。房舍的格局是井筒式的,屋梁高而开间狭窄,门扉窗户都小小的,带了伸出去的雨檐。开了后门出去,青苔在墙角蔓延,竹林在烟雨苍茫的气候里青翠一片,家里的观赏植物也要注意不能暴晒,阴天不错,雨天更好,后天井里一长列盆养杜鹃,文竹和小型石榴盆栽被洗得苍翠欲滴,几点嫣红。记忆中水乡最美的是清明时节,雨雾霏霁,枝头新绿,行人影绰,空气里的水分把立体的市镇渲染得若隐若现,色彩淡雅,直似一幅水墨淋漓的国画。秋冬也多雨,掉尽叶子的枝丫映在水面上,光影流漓。难得下雪,届时深灰色的天空重压着黑瓦白墙,偶见一枝红梅探出,妖艳十分。

此景也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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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文取心 at 2008-7-22 06:01 PM:
流淌如水


江南  水乡  记忆

      
二三十年,只是历史短短的一瞬,物华风貌却面目全非。

当年去江南一带,少见游人,在淡蓝色晨雾中的小镇,青瓦粉墙,遗世独立,被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田围着。在昏朦..

如水流淌 as title may sound even better. Sorry, I don't have chinese input here.

July